《五蠹全集五重缘》第52/86页


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到底有什么好……这句话在苻长卿脑中过了两遍,瞬间将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面色铁青地拽住冯令媛的衣襟就往外拖。冯令媛被他的反常吓得花容失色,一路护着后领不停哀号:“苻郎,苻郎,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苻长卿根本不理会侍妾的挣扎,只一路将她拖进外庭的花圃里,胡乱扯了一把兰草丢在她脸上:“你问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能为我吃这些,你能么?”

他说这话时满脸的狠戾,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坏了冯令媛。她哆嗦着拨开脸上的兰草,满眼恐惧地盯着苻长卿,好像看见一只怪物般瑟瑟发抖,最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完,觉得左腿上隐隐作痛,这才发现自己急怒之下,一时竟忘了拄杖。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气喘吁吁地盯着冯令媛,再次喝令了一声:“下去。”

冯令媛听了这话,立刻像惊弓之鸟般????捞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锦园。苻长卿直到她走后才低下头,退后几步坐在廊下喘气。这时回廊中一阵风过,好歹吹散他心头些许躁郁。

“大人。”

身后低柔的一声轻唤,令苻长卿怔怔回过头,只见安眉正扶着柱子站在廊庑下,面色沉静地凝视着他。此刻午后的阳光正透过花影打在她身上,香香暖暖的浅碧轻红,皆在她衣衫上随风晃动。

“我是来谢谢大人送的荔枝的,很好吃。”安眉隔着老远,小声道。

苻长卿听不清她含含混混的低语,于是皱了眉招呼着:“你过来。”

安眉便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累么?”花影扶疏里,苻长卿轻声问安眉。

“嗯,最近也不知怎么,常常觉得累,”安眉圆润的脸上盈着淡淡的笑,“不过,也还好。”

“嗯,我也很累。”苻长卿颓然叹了口气,“等这阵子忙完了,也许就好了。我事情太多难免顾不上你,有些场合你不自在,就别去罢。”

安眉垂下眼,咬着唇挤出一丝笑,悄悄嗫嚅道:“没事的,大人。”

第三十五章

转眼便到了苻公大寿这天,素喜挥霍的苻长卿积习难改,自然是大张旗鼓的操办。青齐苻氏二十年前编入官军的五万部曲,如今分驻大魏各地,大批建功立业的武将当年都与苻公情同兄弟。各地旧部这时纷纷派将官送来贺礼,苻长卿喜欢炫耀,索性在中庭布置了一株七尺高的红珊瑚树,将贺信用彩练张挂起来,大魏各州郡的将军姓名一时齐聚在珊瑚树上,引得洛阳百姓津津乐道。

由着妻儿闹腾的苻公进入中庭时,才发现那株招摇的珊瑚树,他心底立刻动怒,却碍于满座的宾客不能发作。他踱至珊瑚树前,看着鲜红的贺信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即使再忧心也不得不感喟――情同手足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掌握兵马大权,福耶祸耶?全赖天颜……他这一辈子谨小慎微又如何,苻氏一族的关系利害,天子都尽收眼底。

苻公想到此不由地长叹一声,转过身面对满堂的簪缨贵胄、金玉繁华,竟生出一丝触目惊心的惧意来。

另一厢苻长卿知道安眉胆怯,有意不让她参加寿宴,所以并没派人照应白露园。相比阖府的喧腾,白露园就显得门庭冷落,安眉独自待在内室里抚摸着玉佩,苦笑着自语:“还是不去的好……”

她通身上下,还不如苻府的婢女有谈吐气派,的确上不了台面……

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包浆熟润,油光可爱,安眉一边把玩一边想到自己属鼠、苻长卿属鸡,便是忍俊不禁。

这时冯令媛却忽然走进白露园,径自登堂入室对安眉道:“你怎么还没开始准备?竟连头都没梳!待会儿寿宴上别害得我们也跟着丢脸!”

安眉一怔,轻声回答道:“没人叫我出席寿宴,我不去了。”

“哼,你好大的脸面,出席寿宴难道还要叫人请?”冯令媛冷哼一声,一双杏眼恼恨地盯着安眉,“你不过是个侍妾,给郡公祝寿这等大事,没有你主动说不去的份!你以为我们想让你去么?你要知道,今天的寿宴司徒府的中正大人也会出席,我们都怕你害了苻郎呢!”

安眉闻言,茫然地睁大双眼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中正大人是负责评核士族子弟品阶的官员,可以随时对士族子弟予以升品或者降品。当品阶升降后,官位与俸禄也会随之变动――苻郎也不例外,”冯令媛挑唇冷笑道,“士族的品阶一共分为九等,评核标准是看德行、才能和家世,大人他宠溺你这个卑贱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亏,今日你再丢丑,只怕就要连累他为你降等了!”

冯令媛看着安眉面色苍白,心里暗暗自得――好歹吓唬这胡女一下,才算出了她一口怨气!她恶声恶气地甩下一句“快些准备别叫我们等”,这才趾高气昂地离去。

安眉六神无主地打开妆奁,却只是干瞪着镜子心乱如麻。她从未听说过九品中正官人法,当然不会知道声名好坏对一个士族的影响,即使苻长卿本人不以为意,胆小本分的安眉又焉能不在乎?

正在她捏着梳子进退维谷时,被苻长卿“谪贬”后满苻府溜达的阿檀却挂着一脸轻蔑的笑意,攥着一封信走进了白露园。他同样不请自入地登堂,在户牖下隔着窗喊道:“安姬,又有你的信呢!康古尔寄的。”

安眉慌忙应了一声,看着阿檀走进内室对她扬扬手中的信,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大人在外面忙着呢,要不,这次我来替你念信吧?”

“不,不用了。”安眉看出阿檀不怀好意,一边回绝一边伸出手去,想抢过阿檀手中的信笺。

不料阿檀却后退一步,当着安眉的面展开已被拆阅过的笺纸,笑嘻嘻念道:“安眉,见字如晤。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应当已经离开这个令人痛苦的世间了……”

噩耗以快意的腔调从阿檀口中不期然念出,安眉刹那间如遭雷殛,她目瞪口呆,由着阿檀继续念下去:“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我们会像戈壁上的红柳与胡杨,即使中原的水土再恶劣,依旧能够扎下根来。我错了,当我躲在街边,远远看着卢郎迎娶县令的侄女时,我还是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和绝望。安眉,我怎么都想不透,为什么卢郎能够笑着娶她,他怎么能够笑着娶她?他的笑容让我死心了,他说他的心在我这里,我已经不信了……”

“别念了,别念了……”安眉牙齿格格打战,只觉得浑身森冷、肝胆俱寒。她捂着耳朵缩成一团,却不能换取阿檀的一丝怜悯。

念信的声音无孔不入,残忍地钻进安眉的耳朵:“……肚中的宝贝又在踢我了,他可真是活泼,他一定是天下最美丽的孩子,也许有着黑色的头发,还长着一双碧绿的眼珠。这样好的宝贝,我不忍心让他来到世上了,要他给别人做奴婢,多委屈他啊。可惜无论是中土还是故乡,都没有我们母子安身的地方了。安眉,我走了,死后我的魂也许会流浪到故乡去,你记得留好我给你的梳子,时时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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