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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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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
 
西汉武帝太始四年的夏天,天气燠热,江南豫章郡的豫章县城内流言四布,大街小巷都充塞着一种神秘紧张的气氛。县廷的掾吏们在各个乡、亭、市、里穿梭来往,捕走了不少游手好闲的少年子弟,平常热闹喧嚷的街道上顿时冷冷清清的,显得颇为肃杀。原来前不久城中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受害者为女性,地位很低,是城中卫氏府中的婢妾。而且她自身不过是受了伤,并没有丢掉性命。怎奈这案件发生在县廷附近,县令十分震怒,倘若这明目张胆的县廷近旁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太守那里,他今年的考绩就得“负殿” ,必定会受严谴。他当即下令,组织了一个破案小组,总共四个老练狱吏,昼夜考索。但是案犯十分狡猾,现场除了一枚契券,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老吏们冒着酷暑,勤奋工作了几十天,一无所获。而卫氏却是当地的一个大族,屡次派人来县廷催问结果,声言再无消息,将以文书上讼郡府,甚至长安廷尉府。

县令吓得满头是汗,他想起了当年县廷的办案干吏李顺,急招他来商量对策。两人客套一番之后,王德恳请李顺出山,帮他一把。李顺为难地说,在明廷 面前,臣也不说假话,臣壮年时也比不上一般人,何况现在垂垂已老,体力不支,恐怕无能为力了。如果明廷不弃,臣倒可以推荐一个人,相信他不会辜负明廷的期望。县令急道,谁?如果能帮我破获这起案件,本县的考绩不落后,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报答呢?李顺道,青云亭亭长沈武。

他?县令拉下脸来,先生是在耍我吗?他连亭长这样的粗活都干不好,破案这样缜密的事,怎么可能胜任?李顺叹了口气,明廷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各有其长,亦有所短。明廷不知么,我大汉开国功臣陈平名节不修,而为高祖皇帝出奇计,定天下。即如当年淮阴侯韩信,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任以亭长,一样的会疲弱不胜任。然而封坛拜将,号令三军,却能驰骋疆场,斩将搴旗,建不世之功勋。臣这个学生沈武心思缜密,文法娴熟,未可轻视啊!县令惊道,先生休提反贼韩信――如果沈武真如先生所说,我倒可以试试。不过时间紧迫,我只能给他半月时间,如果成功,定当请求郡府嘉奖。倘或不能,他的亭长之职,我也不能替他保住了。青云里现在盗贼公行,实在很令我难堪啊。

豫章郡豫章县青云里的亭长小武,自小拜同里的退休老吏李顺为师,学习法律条文。三年过去,水平很高了。李顺也很赏识他,想以自己的老面子,推荐他到县廷当个小吏,比如狱史、令史什么的。但是不巧,所有职位都满员。县令王德碍于李顺的面子,也禁不住他一个劲地夸奖小武的才能,就让小武先在青云里担任亭长。

亭长这个官职,在有勇力者看来,是一个好差使,职责就是监察整个青云里的不法活动,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物,象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本朝的高皇帝就是从亭长干起,交接群豪,逐渐壮大,最终夺得天下的。做亭长需要日日在闾阎巡行,如果发现有健壮男子到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严加盘问,甚至可以马上收捕。小武还有两个职位分别称为“求盗”和“亭父”的副手。顾名思义,“求盗”就是协助小武捕人的;至于“亭父”,一般用来使唤打杂。捕人这种活可不是好干的,得自身孔武有力才行,否则对方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理所当然要拔剑反击。

小武是个懦弱的人,他本身又生得秀气,闾里的不良少年们都公然藐视他,所以青云里的治安一向不大好。县令对小武非常不满意,李顺也很忧虑,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他知道小武的特长不在于逐捕盗贼。但王德不会管这些,总有一天他会派人把李顺叫去,宣告褫夺小武职位的。一旦真的被免,就意味着小武丧失了那份微薄的俸禄,不得不同其他百姓一样下地耕作了。小武对此也有清醒认识,他很着急,只是无计可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个考察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小武接到县廷传达的文书,暂时调用他任令史,主管贼曹,查卫府剽劫案,不禁大喜。他匆匆赶至县廷上任,立即下令传唤受害人,也就是那个名叫卫缀的婢妾。这女子身材中等,面庞白皙,一看就知道是大族蓄养的上等奴仆,不参加繁重体力劳动的。如果是干粗活的奴婢,则远没有这样光滑的脸蛋了。也难怪她的主人对她的被刺表现得那么愤怒而急切,乃至敢于对县令说那样威胁的话。当然,这也因为朝廷为政稍微宽缓,如果上溯一百年前的秦朝,官吏权力熏天,一个县令的威势足以让人破家,谁还敢如此嚣张。

这真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小武坐在堂上,犹自做梦一般。好一会,他回过神来,语气凝重地诘问,你叫卫缀?案发那天,怎么去了旗亭市场?

卫缀瞟了小武一眼,回令史君,主人差遣婢子去购物,婢子哪敢不去呢?

小武道,嗯,可是我查阅过,那天市场停市。之前县廷出了文告,因为县郊蝗虫为灾,征发全县所有精壮黔首 赶赴田场,捕杀蝗虫,乃至无法开市,这你难道不知么?

令史君所言的是。卫缀胸有成竹,不过婢子当时的确不知道这事,只是到了市场,才发现旗亭大门紧闭,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婢子只好提着一千二百钱回来了。

哦,小武点了点头,你被袭击的场景是怎样的?复述一遍。

卫缀脸色惨白,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簌簌发抖,回令史君,那天的事,婢子简直不敢回忆,真是太可怕啦。当天下着雨,我走在县廷左边的小巷里,路很难走,到处是泥泞。我左手又撑着把伞,右手提着那一千二百个铜钱,更加吃力了。才走过巷子不到一半的路程,突然感觉背上有股巨大的力量推来,让我迅即往前扑倒。我一头栽进泥泞里,立刻就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会才醒过来,发现紧紧缠在手臂上的钱索不见了。我号啕大哭,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我一个做奴婢的,怎么赔得起呢?我边哭边大声尖叫,这时巷子旁边的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她一眼看见我,立即双手捂着脸,显出很惊恐的神色,迅即也发出尖叫。起初,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满脸泥泞和血迹的样子吓坏了她。但是接着我看见她伸出一只手,指着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插――刀……插――刀……”,我更是大为恐惧,因为这时才感觉自己背上剧痛,我反手一摸,摸到一个刀柄,插在我的右肩上。我想自己这次真要死了,捏着那刀柄不敢拔。我猜我一拔,就会死掉的,血将止不住。再接着就来了人,包括一个医师,他帮我拔出刀,用药覆住伤口。那刀大约长九寸,幸好没有插得很深,只进了一半,否则我就不能在这里回令史君的话了。那天的场景真是很可怕,婢子现在还心有余悸啊。

卫缀边说边微微啜泣着。但她的口才显然不错,语句完整连贯,没有任何窒碍的地方。小武暗暗赞叹:难怪主人如此宠爱她,换做我也会对之怜惜的。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道,你说背上受到很大的力量推攘,那袭击者自然是个男子了。只是当时小巷那么安静,地上又泥泞难走,一个男子尾随你走了大半条巷子,岂会不发出声响,为何你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卫缀愣了愣,那天的雨很大,我撑着油布伞,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大概是这声音影响了我的听觉,乃至没有辨认出身后的脚步声吧。再说那天虽然是清晨,可是天色晦暗,我心里也有点慌张,只顾急匆匆赶路,没太细心注意其他了。

那之前你在街市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吗?小武道。

卫缀道,有的,见到几个老妇,但都不认识。

哦,这样。那么就是说没有熟人能证明你的行踪了。小武沉吟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到底是谁可能这样暗算你呢?

卫缀抬起头来,两眼泪光闪闪,迷茫地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小吏。

小武提醒她,你平日是否有相处不好的人,比如别的婢女跟你有过恩怨、争吵甚或相斗的;再比如同里的熟人给你作过财物担保的;乃至你以前的兄弟中有没有特别贫穷,看你现在地位特殊,想谋夺你经手的财物的。你再仔细想想,有无这样的可能呢?

没有。婢子平日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向主人争宠,和同侪的姐妹们都相处得很好。也从未有向别人借钱、购物赊欠之事,和庸保没有打过任何交道。我的兄弟们也都忠厚可靠,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谋劫我钱财的企图。

小武心里隐隐有气,我所考虑的各个方面,都这么轻巧地被一口荡开。而且几乎不假思索,未免也太轻率了吧。但是,她说得毫无窒碍,我也不好加以切责,只有再想其他办法了。

无奈之余,小武的手指神经质地在案上敲动,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他的两腿也由于急躁而有规律地上下抖动。他此刻的心情非常煎迫,如果此案不破,可真是没脸活了。老师李顺在县令面前那样地褒奖他,简直为他押上了一生的声誉。可是他作为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却在最重要的时候辜负了老师的期望。且不说日后再不会有办案的机会,光是这份羞辱就足以让他不忍偷生。

他神经质地抓起放在案上的凶器,那柄长约九寸、中脊微突的小刀,刀柄处是个铁环,上面有个凸起,是浇铸不匀所致。他百无聊赖地盯着刀看了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目光游离了出去,定在刀旁那枚竹券上。竹券长约一尺,上面刻满了参差不齐的牙齿,有点像市场买卖货物用的凭证。于是他心头一亮,问道,这枚竹券是不是你的?

回令史君,不是我的。我当时晕倒醒来,它就在我的身边,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落的。卫缀这时泪光消失了,她的话语很坚定,没有一直以来的哭腔。

那好吧,今天先问到这里。小武转过头,对着旁边肃立的小吏和书胥发下命令,你们先分头去市场,找商人询问一下这枚竹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回来向我报告。

蝗灾在江南的郡县是常例。不久前这次也同样,县廷的胥隶早就去各乡里巡回宣告,命令全县精壮黔首要全部奔赴郊田捕杀蝗虫。如果蝗灾太重,豫章县不但无税粮上交,还得靠朝廷运粮来救济,而县令今年的考绩,一定会在全郡十八个县中垫底。所以即便如卫府这样的豪猾大族,也必须派出所有强壮的男子和奴仆,协助灭蝗。文书早就下到他的府第,他们岂能不知道?而卫缀当天却提着一千二百多钱去市场,委实难以理解。小武看着油灯下那些漫不经心的胥吏们,烦躁地说,难道那枚竹券果真一无用处?你们询问过市场所有的商贾了?

胥吏们本来很不把他当一回事,但是碍于县令起先的交代,也只好貌似恭敬。我们的确问过所有的商贾。其中一个胥吏说,他们只说这枚竹券像是贩运缯帛这行当的物事,竹券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这盗贼可真是损失大了。

损失什么,其实大有问题。小武叹口气,这分明就是一个幌子,想骗我们上当。试想这贼人一推之力,可以将受害人击晕,让其完全不及有求救的举动,他的强壮、野蛮和胆大可想而知。而当时全县男子都去了郊外捕蝗,整个县如同一座空城。那贼完全可以好整以暇地动手,绝不会慌张到将可以兑换大额钱币的竹券丢下。再说一个身家不菲的人,又何至于去做盗贼?我大汉刑法严厉,比亡秦有过而无不及。抢掠一千一百钱以上,钳右趾为城旦 。一辈子都废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何必冒这个险?惟一的可能就是,这枚竹券是伪造的,贼盗丢在现场,是想故意引诱我们上当,让我们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而且你们也的确没有找到这枚竹券的左券。那么很明显,这枚竹券根本就没有左券,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另外一枚和它券齿相合,可以用来兑换现金的另一半凭信。我们都白忙了,只有再想想别的思路。

哪可能有什么别的思路。那个胥吏笑了笑,除了那柄人人都可能有的,再平常不过的小刀,现场留下的惟一线索就是这枚竹券,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从这里入手。

说说你的确切意思?小武微笑地注视面前这个狂妄的胥吏。他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这帮人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你们会知道我的厉害的,小武心里恨恨道,你当我真的那么软弱无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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