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全集》第85/122页


这时候,如果有人突然用照明弹把这山沟都照亮,那便会看见:这些部队有南来的北往的,东走的西去的,穿来插去;有些部队在三岔沟口拥挤着抢路走。哎呀!这该多么混乱!其实,这一股一股的部队,都是按统一的号令向自己目的地走着。这真像一盘棋,随着棋子的走动,棋势仿佛幻变莫测,其实它是有规律的。

夜里四点钟,陈光允那个旅的部队,在一条偏僻的山沟里宿营了。

少数放警戒的部队上了山,其他的战士们都在山沟里的路两旁睡着。战士们有的枕着背包抱着枪,一个紧挨一个睡;有的蹲着背靠背睡;有的因为冷蜷缩着睡。他们有的人睡得很实在,像是大炮也震不醒;有的拉鼾声;有的牙齿咬得嘣嘣响;有的含糊地说梦话;有的因为脚痛有病,在梦里轻轻地呻唤。河槽里炊事员们有的抬水,捡柴,有的在油布上给病号擀高粱面。火苗舔着大行军锅的锅底,从锅的周围升腾起来。指挥员和政治工作干部,有的站着靠树干睡那么三五分钟;有的把驳壳枪木套栽在地下,坐在枪套上,双肘支住膝盖,双手托住下巴闭闭眼;有的在战士们旁边来回走动,哪个战士低声呻唤,他便跑过去,摸摸那个战士的头,很久很久地蹲在那个战士身边,听那不均匀的呼吸声。没有睡的人,都不停地仰起头望着夜空。天气阴沉沉的,现在,怕的就是下雨!

宿营后,旅首长住在半山坡上的窑洞里。这窑洞,想必是远年住过人。如今没有门窗,墙角挂着蜘蛛网。可是住在这里比露营就舒服得多啦!

参谋们正在旅首长住的窑洞里挂作战地图。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坐在马褡子上,他双手撑住膝盖,头微微偏着,眼睛盯着墙角,像要看清那墙角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陈旅长在政治委员面前来回走动,有时候用左手搔着后脑壳。

机要员送来一份电报。

旅政治委员飞快地看了一下,走在地图边,指着镇川堡附近的一个村子说:“老陈,这里有二百多石粮食。司令员要我们派一个连去掩护群众把粮食搞出来。看样子,我们动手迟了,明天中午这些粮食就会落到敌人手里。”他把电报交给陈旅长,又说:“司令员还说,粮食转运出来,拨一部分给我们!”

陈旅长把电报看了看,说:“不要说给我们一部分粮食,给一斗粮食我们也干!”

杨政委说:“不给一粒粮食,咱们也要干。老陈,从哪个团抽一个连去执行这任务呢?”

陈旅长说:“要赵劲派个连去。电话架通了,让参谋长告诉他。”

夜里四点钟的光景,周大勇带领战士们,顺一条山沟向前走去。在前沟里,他就听见兄弟部队的同志说,自己团的队伍驻地离这儿不远,可是走了十多里路还没走到,真是心急锅不滚!

猛乍,周大勇看见,沟渠右边半山坡的一个窑洞里吐出灯光。他乐了,向灯光跑去。可是哨兵问口令的喊声挡住了他。

周大勇不乐意地说:“我们执行罢任务刚回来,怎么会知道口令?”

哨兵问:“你是谁?哪一个单位的?”

周大勇说:“我是'英雄部'第一连连长周大勇。”

一个参谋在黑暗中答话了:“周大勇?来,来!”

第六章沙家店(二)

周大勇走过去一问,知道这里是旅司令部驻地。闪亮的窑洞里住的旅首长。他问清了去他们团的路线,正要转身走,又听见旅政治委员在窑洞中喊:“外边是周大勇?进来!”他扭头向陈兴允说:“老陈,凑巧!我们不是要派点子部队去掩护运粮?周大勇他们也许可以去。”

三四天以前,陈旅长在电话上听到团长赵劲向他报告:周大勇和他的连队下落不明。当时陈旅长愣了一下,便喊:“派人,立刻派人去找。你一定要把我的战士们找回来!”这几天,他常常一言不发,独自苦思,就算周大勇完了,可是要把那形样从心里挖去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他又连连向旅政治委员说:“周大勇很机灵,保管出不了什么漏子。”旅政治委员从话音中听出,陈旅长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安慰他自己。现在,周大勇在外头说话的声音,给陈旅长带来很大的高兴。陈旅长为了表示自己的乐和心情,正在盘算用些什么严厉的话来“''w”周大勇。

可是周大勇一进来,陈旅长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一切兴致都跑得精光。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从头到脚打量周大勇,像是第一次看见他。

周大勇头上缠着绷带,脸又黑又瘦,两腮陷落,眼窝、鼻眼里尽是沙土,让火燎过的黑眉毛变成黄的了,眼睛倒是显得更大了。他身上的衣服花里胡哨的,有泥巴有血迹,有火烧的洞,有子弹穿的孔。衣袖打肘子往下都被火烧去了;裤子从膝盖以下撕破几绽。那光脚丫子有血有泥又肿,看起来格外厚、大。

他直挺梆硬地站在首长们面前,微微抖动嘴唇,想说什么,可是那干燥发肿的嘴唇不听使唤。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互相望了望,默默不语。

变了!大变了!可是周大勇那双眼睛还闪着无穷无尽的顽强的光。它像是在说,残酷的战斗并没有熄灭青年的英气;也像在说,艰难和痛苦并不能折服为理想而斗争的人。

旅政治委员左手搭在周大勇肩膀上,叫了声:“大勇!”他的眼光在他脸上转动,头轻轻的左右摆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旅长抓住周大勇的胳膊,说:“站到这里干什么,还没累够!坐下,好好歇歇,坐下!”

陈旅长不看周大勇,来回走动着说:“看得出来,打得很苦!打得很苦啊!战士们呢?”

“外边!”给首长说话就是这样坐着?周大勇正要站起来。陈旅长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和他肩并肩坐下。警卫员端来一碗水,旅长接过来递给周大勇。

周大勇端着水,手直打颤。嗬!那手肿的像发面饼子,有干血巴有泥巴。

杨政委听说战士们在窑外边,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陈旅长说:“回来咯!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你们团长派了所有的侦察员和十几个骑兵通信员去找你们。你没碰到?倒霉的事常是往一块凑合的。战士们全都回来啦?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回来。这是可以想到的!可以想到的啊,同--志!”

陈旅长用左胳膊揽着周大勇的肩膀。这,让周大勇挺不自在。他刚参加部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时,旅长这样规劝过他。他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走不动的时候,旅长这样鼓励过他。他过雪山草地饿肚子哭鼻子的时候,旅长这样安慰过他。可是自从他下连队当了战士以后,多数场合旅长对他是蛮严厉的,有时候简直严厉得不近情理,叫人受不了。因此,周大勇常想看见陈旅长,可又躲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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