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106/125页
僧舍是简陋的,简陋得有点返璞归真,藏传佛教的浓烈色彩在这里一丝都没有,连形成榻铺的也不是通常那种五彩的地毯和卡垫,而是白色的羊毛毡。大概是过于朴素的缘故,墙壁上镜框里的一张画报图片显得格外醒目,似乎是一种强调,你必须看它,你不看它你的眼光就没地方搁。王岩和卓玛都看起来:
高耸连绵的雪山,一马平川的草原,雪山白得耀眼,草原绿得发光,河流是清澈见底的,画出一个连接雪山和草原的S形。一边是羊群,一边是牛群。河上有桥,不,那不是桥,是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水流推动着它,转一圈就等于草原念了一遍祈福攘灾的六字真言。
王岩看着看着走神了,似乎想得很远,远得就像画报图片里的景色。他突然站起来,问那个一直没有离开的阔鼻喇嘛:“这里住的是谁?”
阔鼻喇嘛自豪地说:“瓦杰贡嘎大活佛的弟子,下一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最佳人选古茹邱泽喇嘛。”
第十章 骷髅杀手
1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刚走出白宫西日光殿,阿若喇嘛的手机就响了,那个从不显形的不动佛这次又把短信的声音改变成了约翰・列侬的《双重梦幻》。两个年轻游客回头看着阿若喇嘛,似乎吃惊这样一个半老的喇嘛,居然也喜欢约翰・列侬。阿若喇嘛依旧讨厌这种由不得自己的随意改动,等两个年轻游客离开后,才掏出手机摁出了短信。他望着短信半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机用手掌托到邬坚林巴眼前。
邬坚林巴看了,有些兴奋,更有些疑虑。短信是这样的:
不动佛明示:在班达拉姆不让拆除的佛殿里。
邬坚林巴说:“不动佛让我们放弃香波王子和梅萨?我们跟了一路,就这样轻易放弃?”
阿若喇嘛说:“放弃是对的,从来没有仅靠别人就能获得成功的掘藏师。”他确信在布达拉宫喇嘛到处翻找搬动的干扰下,“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万难出现了。“‘班达拉姆不让拆除的佛殿’?你知道在哪里?”
邬坚林巴习惯性地保持了沉默,但显然他是知道的。两个人默契地走向了红宫司西平措大殿,登上了二楼画廊。
这里差不多是一个壁画博览会,六百九十八幅壁画让西藏的壁画艺术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高峰。遗憾的是,他们无暇欣赏艺术,比艺术更重要的信仰之魅正在牵引着他们把思想集中在眼看就要失去又眼看就要得到的寻访中。
他们从画廊登上三楼,来到了曲结竹普殿的门梯下。
曲结竹普殿又叫法王洞,和上面一层的圣观音殿帕巴拉康一起成为松赞干布时代的遗存,是布达拉宫最早的建筑,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了。仓央嘉措时代,摄政王桑结在制定红宫修建方案时,打算拆除陈旧的法王洞和圣观音殿。三大寺高僧劝他不要这样,说拆除古迹就是拆除民意,是不吉利的。桑结分别在五世达赖灵前和吉祥天女班达拉姆像前占卜,五世达赖之灵显示了不让拆除圣观音殿的征兆,班达拉姆显示了不让拆除法王洞的征兆。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站在法王洞前,上下左右地看着。法王洞坐落在红山的山尖上,居高临下的洞式格局,以古拙粗朴的风格,穿越时间的打磨挺拔而来,显示出在西藏古代的崇拜里,浸透着对高山和天空的爱情式的专一和单纯。
还是一前一后,两个人轻手轻脚迈进了门槛,似乎里面是一个睡着的孩子,他们不敢惊醒。
传说这里曾是松赞干布的静修之地,但静修时的佛像一尊也没有,只有当年用过的炉灶和灶上的石锅、石臼见证着传说的真实。但更加真实的似乎是墙壁,他们被古老的烟火熏染得漆黑闪亮,斤斧凿洞的痕迹隐约在漆黑之中,就像岁月之手的抠挖。灯光尽情地幽暗着,就在看见与看不见的夹缝里,创造着西藏的神秘和佛教的不可测知。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沿墙从左到右走了一圈,互相对视了一下,意思是没发现哪个地方是有门的。在他们的观念里,“七度母之门”一是修炼的法门,二是教典的密门,三是伏藏与掘藏的进出之门。进出之门当然应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他们回身一前一后地观察那些塑像。
这里的塑像都是松赞干布升天后创作的,有松赞干布像、文成公主像、墀尊公主像、芒松赤江王妃像、大臣吞弥・桑布扎像、噶尔・东赞像、王子贡日贡赞像,都属于吐蕃晚期的造像艺术。还有弥勒佛铜质镀金像、观世音菩萨石雕像和泥塑的释迦牟尼、莲花生大师、白度母、护法天王、宗喀巴大师、尊者米拉日巴等,都是五世达赖喇嘛和摄政王桑结重建布达拉宫后的作品。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一圈一圈地转着看,转了三圈,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他们停下了,阿若喇嘛站在尊者米拉日巴塑像前,疲倦地叹口气,耷拉着脑袋,看到一束光就像画笔一样在地上描来描去,无意识中望了一眼光源所在的地方,发现一盏酥油灯无风而舞,照在铜质镀金的弥勒佛像上,弥勒佛便用衣袖把光亮挥过来投在了地上。舞动的光亮是无常的、不确定的,不仅不知道应该照在什么地方,还会瞬间泯灭。这么一想,他愣了一下,眯起眼睛往前看,不禁晃了晃脑袋,晃出了一屏景象,模糊着,模糊着,渐渐清晰了。
那是他的冥想成就的一部分,他在冥想中不仅得到了“七度母之门――北京雍和宫”的启示,还真真切切看到了这幅景象,看到了“七度母之门”的召唤。然后他才在互联网上发出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呼吁:
“先逝的尊者、敬信的上师哪一个给了我们固步自封的教诲?莲师赐予我们共有的光辉,而我们却互相保密、心念相隔,这是迄今为止亿万叩拜都不能打开‘七度母之门’的唯一原因。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在哪里?谁是灵魂相托的福田?谁是口耳相传的法嗣?谁是心念相印的仙人?”
遗憾的是,这幅景象一直不能复原,他不知道它在哪里,甚至觉得那也许是他前世修行的地方,突然出现在了超越时空的冥想中。
但是现在,这幅景象不仅复原了,还奇迹般地来到了面前,就是它,就是他从这个角度面对着的法王洞:粗朴而陈旧的早期壁画,表情生动的吐蕃人物,两根古老的木柱,支撑着并不高敞的殿顶,木柱上的兽脸雕刻像狮又像狗,就在两根老木柱之间,一排摩尼宝珠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点,光点组成了一行古藏文字:
七度母之门
阿若喇嘛回头一把抓住身后的邬坚林巴,急促地说:“我看到了,看到‘七度母之门’了。”然后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那排闪闪烁烁的摩尼宝珠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邬坚林巴跟在身后,他也看清楚了,光点的闪烁就是“七度母之门”,也就是说,“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很可能就在摩尼宝珠后面。他有些紧张,后退了一步,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了一句。
阿若喇嘛轻轻摸了摸摩尼宝珠,光点一下消失了,好像那是一抹就掉的水,宝珠呈现出陈旧的香烟熏染的颗粒,让整个法王洞都暗淡了许多。他赶紧缩回手,想恢复闪烁的光点,却发现暗淡比闪烁更耀眼,宝珠用烟熏的黑色组成了两个字,烟雾一样有点飘。他想多看几眼,就听身后的邬坚林巴转身就走。
阿若喇嘛追上去,一把攥住邬坚林巴问:“你看到了什么?”
邬坚林巴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同时说:“老家。”
2
一把抓住香波王子的骷髅杀手突然收敛了狞笑,用极小极清晰的声音说:“不用找了,跟我来,就一个人。”说罢,两步跨向佛龛墙的拐角,掀起一块无量光降服玛姆精怪的墙布,推开了一扇跟墙壁浑然一体的窄门。
香波王子跟过去。
骷髅杀手神秘地说:“进去你就知道了,或许里面是‘七度母之门’呢。”
香波王子犹豫了一下,想回头看看梅萨,就被骷髅杀手一把推了进去。骷髅杀手接着进来,顺手放下墙布关上了门。
没有窗户,门一关,就漆黑一片了。谁也看不见谁,只能根据对方的呼吸判断他的方位。
香波王子说:“这是什么地方?”
骷髅杀手说:“你不是很熟悉布达拉宫吗,怎么连这个地方都不知道,幽闭室。”
香波王子说:“你让我来幽闭室干什么?”他知道幽闭室又叫惩戒室,是布达拉宫惩戒违法喇嘛的地方。
骷髅杀手说:“黑方之主不想让愚蠢的仓央嘉措遗言吞噬我们的心。他希望所有对‘七度母之门’感兴趣的人都放弃修炼和发掘,包括你,但是你不听他的警告,你一意孤行走到了现在。”说着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我一家三代的本尊神无量寿佛的愤怒尊大威德怖畏金刚在上,不是我,是子弹杀死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这才明白,那个保护他的骷髅杀手消失了,那个追杀他的骷髅杀手又回来了。没工夫思索其中的原委。他悄悄朝后退去,希望幽闭室有足够的面积让他躲过子弹,但是没退几步,他的后背就靠到了墙上。他听到骷髅杀手沙沙的脚步正在靠近自己,赶紧乞求道:“你已经好几次救我,为什么好事儿不能做到底呢?‘七度母之门’就要现世了。”
骷髅杀手掏出枪说:“这正是你死期已到的原因。”
香波王子说:“看来我最终还是逃不脱你的追杀,你以杀为修,以血为法,是一个摘掉了忏悔之心的人。不过死前我还想知道,你的女人到底回来了没有?”
骷髅杀手不吭声,大约他觉得莫名其妙。
香波王子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死到临头还关心杀手的男女之事,真是风流成性,外加死不悔改。但“关心”的欲望居然不可遏止,而且饶有兴味。“你不回答,说明她还没回来。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灰心。能够让一个骷髅杀手动情的女人,也一定是个知情知义的女人,那你就唱起来,坚持不懈地唱。在西藏,只有不会唱仓央嘉措情歌的男人,没有听不懂仓央嘉措情歌的女人。我知道你在偷学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也许已经唱给她听过,如果她还没有被打动,那就是你唱得还不到家。”
香波王子说着,心头突然一沉,意识到他这话也是说给自己的:梅萨迄今没有被他真正打动,她的心她的灵魂还飘着,不知所归。不是仓央嘉措情歌不好,是他香波王子还没唱出触动灵魂的味道。香波王子,情歌圣手,仓央嘉措的转世,一生以唱仓央嘉措情歌为自豪,居然无法用情歌俘获心上人的心。
巨大的震惊覆盖了香波王子,至死也没能用仓央嘉措情歌赢得梅萨的心和灵魂,比死更让他难过。骷髅杀手不存在了,“七度母之门”不存在了,生死荣辱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存在的只有无边的悲哀和一缕不尽不绝的情歌:
在离别远行的时候,
送你多情的秋波,
永远以微笑和真情,
来把你思念相迎。
这不是香波王子最动情的情歌,却让他自己泪光闪闪。他发现有一盏灯,正悄悄燃起,正在照亮自己心底的黑暗。香波王子攥着胸前的鹦哥头金钥匙,默默祈祷着,朝一边溜去,尽量不让身子在墙壁上蹭出声音来。
突然,咣当一声门开了,接着便是一声枪响。
幽闭室的外面,长寿佛殿的佛龛前,梅萨专注地看过了最后几十尊长寿佛像,还是没有找出不一样的那一尊来,揉着眼睛说:“我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没听到香波王子的反应,扭头一看,他居然不在身边。她朝佛龛那头望了望,又回头看看身后,奇怪地想,他去哪里了?下意识地看看表,发现离碧秀规定的三个小时还差十分钟了。十分钟?十分钟他们能发掘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来?她急转身四处寻找,找到的却是碧秀。
碧秀快步走来,厉声问梅萨:“你的搭档呢?”
梅萨浑身一抖,朝一边躲去,心说香波王子是不是出去了,他出去为什么不叫我?她去门口寻找,喊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碧秀穿梭在走走停停的游客中间,看看这个,瞪瞪那个,然后来到香波王子刚才站立的佛龛前,一眼就发现最可疑的地方是佛龛墙的拐角,那儿十分碍眼地挂着一块无量光降服玛姆精怪的墙布。他走了过去,哗地掀开了墙布。墙布后面是光滑的墙壁,他失望地狠踢了一脚,只听咣当一声响,黑洞出现了。恍然他以为墙倒了,再一看,原来是一扇门被打开了。
门开的瞬间,碧秀听到了枪响。
幸亏碧秀踢门,干扰了骷髅杀手开枪。子弹从香波王子耳边擦过去,打进了阿嘎土的墙里。香波王子突然看到一道亮光豁然而来,便一跃而起,扑了过去。他扑出幽闭室,扑向长寿佛殿里络绎不绝的人群,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骷髅杀手和碧秀,跑向了长寿佛殿的门外:“梅萨,梅萨。”
梅萨跑过来:“你去哪里了?”
香波王子拉起梅萨就跑。喇嘛和游客的墙堵挡着他们,他们不时地破墙而过,撞翻了好几个人。
梅萨问:“我们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计划不变,西日光殿。”
3
朗色护法是被几个喇嘛抬进萨松朗杰殿的。
当一张帆布活动床摆到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前,朗色护法挣扎着坐起来时,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