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124/125页
碧秀把电话打给了侦缉队的值班人员,没听清对方回答,就直戳戳地说:“你把玛瑙儿的手机告诉我。”
对方停了一会儿说:“碧秀副队长,我就是。”
碧秀愣了,半晌才说:“你,在值班?”
“你忘了是你让我值班的,有事吗?”
他突然紧张起来:“没,没事,你忙,忙吧。”
玛瑙儿说:“你没事,我还有事呢。来了两个自首的,一高一矮,高的叫黑方之主,矮的叫鹫头病魔,他们说自己是杀人凶手,杀死了边巴和六名仓央嘉措的后代: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为了让我相信,他们交出了凶器,一把双刃竹叶刀,一把特制的钻器。我问他们为什么自首。他们说了四个字:‘寂杀而归。’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平静驯良的杀人凶手,简直不敢相信。”
碧秀说:“我知道他们,他们人呢?立刻关起来。”
玛瑙儿说:“真的是杀人凶手?我害怕死了,侦缉队今晚就我一个人值班,你快派个人回来。”
刹那间,碧秀心里埋藏很深很久的歉疚奋勇而出,他想到了自己扇向玛瑙儿的那个耳光,想起了他拒绝送给她的那颗猫眼石,以及无数次他冲她的热情泼去的冷水。为什么?就因为他格外警惕,不愿破了自己的天戒?他其实是需要女人的,需要这个情深意长的名叫玛瑙儿的女人,她漂亮得能让人做梦。
碧秀说:“我不派人回去,我自己回去。”说罢,温存地一笑。
在玛瑙儿的记忆中,这是冷漠刻板的碧秀副队长第一次冲她笑。
经声如梦,如美妙的安魂曲,忧郁着,温柔着,把天上人间的慰藉弥散在司西平措大殿的诗画里。在场的僧众陶然如醉。
同样陶然如醉的古茹邱泽喇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何去何从的选择。是苯波甲活佛的一席话促使他做出了决定,还是他内心本来就有教外爱教、佛外拜佛的萌芽,直到今天才长成一棵消息树?
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对手、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来到他身边,真诚地对他说:“你赢了,祝贺啊,我要走了,去家乡寺院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喇嘛,也很好啊,颐养天年嘛。不过,不过,喇嘛尊者能不能做我的启蒙上师呢?启蒙我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使劲击了一下掌,像辩经那样雄辩地说:“在‘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中,没有启蒙上师,只有根本上师,我们的根本上师只有一个,那就是仓央嘉措。你敬信仓央嘉措吗?你相信仓央嘉措遗言吗?你准备殚精极虑、死而后已吗?”
苯波甲活佛紧张地说:“当然,当然。”
古茹邱泽松开对方说:“那你就不能走,你就在布达拉宫以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修炼‘七度母之门’。要走的是我,我已经决定了。”
苯波甲活佛不相信地说:“没有用处,你的决定。真正的决定应该来自瓦杰贡嘎大活佛,他不会让你走的。”
古茹邱泽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去请求。”
本来他想等到第七次集结结束以后,再向瓦杰贡嘎大活佛提出,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抢在苯波甲活佛宣布放弃最后一场竞任考试之前,得到尊师的首肯。他在喇嘛群里穿行着,悄悄来到瓦杰贡嘎大活佛身边,站了一会儿,小声说:
“‘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之门就要开启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你不会是来向我炫耀的吧,发掘伏藏也有你的功劳?”
古茹邱泽低下头说:“第七门是践行之门,也就是利益众生之门。尊师,我要走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似乎早有准备,半晌不语,突然喟叹一声说:“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真的对你没有吸引力吗?它可是藏区绝大部分活佛喇嘛修行一生都不能达到的峰巅。何况我们九位考官已经没有分歧了,大家都说,既然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是因为‘七度母之门’的即将现世,那就应该顺应潮流,让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古茹邱泽喇嘛抬起头,崇敬地望着瓦杰贡嘎大活佛的侧影说:“请原谅尊师,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把‘七度母之门’修炼到底。践行之门要求我们走出庙堂,走出教典和僧人集团,走向世俗的需要和众生的心灵,这应该是释迦牟尼的本意,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愿望。”
瓦杰贡嘎大活佛把深刻的慈悲之光隐藏在发黯的皱褶里,口气突然变得平和而柔美:“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也好,信仰的人,就应该像你这样,用心灵和行动念经,而不是光用嘴皮子念经。”说着,拉起古茹邱泽喇嘛的手恳求道,“那就请你为布达拉宫做最后一件事,给香波王子加冕,他应该享受到人间佛子最高规格的待遇。”
7
古茹邱泽喇嘛出现在香波王子身边。他让几个喇嘛从西日光殿请来了一尊掌管一切经典文字、伏藏教言的文殊菩萨像,又把一尊密典大神金刚亥母像安放在了司西平措大殿中心。香波王子虔诚地望着。金刚亥母是一尊他向往已久的女神:空慧光明,大智不衰,只要她大笑一声,万孽难忍。但香波王子感觉到的却是女性的慈眉善目、温润可爱,望着她,也就是望着玛吉阿米和梅萨的灵魂,望着她们最秀丽、最鲜艳、最芳香的那一面。
安置妥当了神像之后,古茹邱泽喇嘛来到香波王子跟前,把一件称作“达喀姆”的黄色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又把一顶称作“卓姿玛”的黄色竖穗鸡冠帽戴在了他头上。
香波王子知道,高冠大氅是荣耀,也是信仰必胜的象征,惶恐不安地说:“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
古茹邱泽喇嘛微笑着:“众生对佛教的期望太高,如果没有‘七度母之门’,它就无法担当。现在和将来的人们都会认为你是最后一个掘藏大师。你虽不是僧人,也未受戒,但你大佛如俗,凡心护教,有着辽阔的慧心、无量的功德,应该得到的比这更多。”
高高耸起的黄色鸡冠帽让香波王子陡然高大明亮了许多。古茹邱泽喇嘛欣赏着他,小声说:“不会再有人干扰了,掘藏吧,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你听,高僧们已经朗诵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了,那是献给你的法音。”
高亮而浑厚的诵经声中,香波王子又一次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话:
打开七度母之门的结果,将不胫而走,在众生陷入迷惘之日,它是佛法圆满的太阳般的见证。
香波王子朝着诵经的僧众长身膜拜。
一只山魈不声不响穿越人群,来到香波王子身边,亲切地在他身上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好像在示意什么。看他不明白,它就摇摇晃晃趴下了,趴在了他的脚前――焰火门的旁边,长长地喘口气,然后忽的一下,身子一塌,闭上了眼睛。
一阵清风透过诵经的潮音吹起,抚摸着香波王子,像是留恋,又像是告别。香波王子望着突然无疾而终的山魈,意识到边巴老师的灵识已经御空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它完成了帮助他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使命,要升入天堂或者去别的地方转世成人了。
香波王子依依不舍地呼唤着:“边巴老师,边巴老师。”
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掘藏者对另一个掘藏者的呼唤,诵经的声音骤然变得轻轻的,柔柔的,暖暖的,就像无数不沾地的灵魂正在舞蹈而行,就像心焰正在静静燃烧、太阳正在悄悄升起,不是从东方,而是从四面八方升起,不是从山后,而是从布达拉宫内部升起。已经不一样了,世界在即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太阳从所有人的心中冉冉升起。它象征了信仰对自身的描述,象征了仓央嘉措遗言对未来人类的影响。永恒的光明将从西藏开始温暖,走向所有的寒冷与黑暗。明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不是同一个太阳。
香波王子泪如泉涌。他边哭边唱,依然是仓央嘉措情歌,是仓央嘉措的现世代言对佛性与爱心的深情表达:
那一日,我听了一夜梵呗,
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气息;
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土,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越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和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佛,
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喜乐平安。
香波王子跪了下来,义无反顾地把手伸向了熠熠闪烁的焰火门,伸向了孔雀尾毛一样的蓝色树结中间那个凸起的按钮。安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诵经的浪潮突然停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凝望着他。他默念着仓央嘉措的生日、那个寻常而又神圣的数字1131,深情无限地摁了起来:一下、一下、三下、一下……
尾声
香波王子离开布达拉宫的时候,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还没有结束。他想到了家乡雅拉香波神山,想到了天天等儿子回来的妈妈,就只能匆忙离开了。离开时,他来到布达拉宫西侧的僧舍向古茹邱泽喇嘛告别,意外地看到,警察王岩也在这里。他们正在交谈。
王岩说:“原本是来破案的,到了布达拉宫却变成了接受洗礼。”
古茹邱泽望着他,深澈的眸子里有了几丝鼓励和欣赏:“这是一个警察走进信仰的机会。法律和宗教的区别是,法律不接受忏悔,宗教却必须忏悔。忏悔是洗礼的前提。”
王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以从未有过的热切说:“你已经看到我的内心了,‘度母之恋’,你能做我的上师,给我灌顶吗?”
古茹邱泽喇嘛释然而笑,双手合十,眼睛里射出两股亮如灯炬的慈光,缓缓地说:“可以,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这本来就是我的期望。灌顶之后,你就不仅仅是一个警察了。你一生的追求就是‘圆满’与‘虚空’,‘圆满’是有爱之圆满,‘虚空’是无恨之虚空。”
在香波王子的见证下,警察王岩跪在无上上师古茹邱泽喇嘛面前,接受了心生善意、敌寇不伤的大威德怖畏金刚秘密灌顶。
灌顶完了,古茹邱泽喇嘛感喟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灌顶。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喇嘛了。”
王岩知道为什么,奉劝道:“再想想吧,说不定你会反悔。”
古茹邱泽摇摇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乡做个乡长,完成我弟弟的遗志。弟弟说得对,我的爸爸妈妈、父老乡亲,不能一生都在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贫穷和落后,这种一千年以前的生活应该结束了。”他显得悲伤而兴奋,望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白得耀眼的雪山、绿得发光的草原和清澈见底的河流,眼睛渐渐湿润了。
刹那间,他仿佛已经回到家乡,眼前出现了观想中出现过许多次的情景:
巴颜喀拉山脚下,爸爸还在转山磕头。他嘴唇干裂了,脸上紫红一片,每一条皱纹都像一条刀痕。他的木头手套已经很薄很薄,牛皮围裙也磨得千疮百孔,磕烂的额头上结着疤,流着血。他一丝不苟地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拍一下,在额头处拍一下,又在胸间拍一下,然后全身扑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说一句:“儿子快回来,雪山白起来,草原绿起来。”和妈妈不同的是,他用身体丈量土地的行为总是伴随着瞩望,他不时地停下来,望着山顶或者原野发呆,喃喃地说:“儿子怎么还不回来?雪山怎么还不白?草原怎么还不绿?”转山磕头的还有许多乡亲,还有孩子。妃宝一会儿抓住这个孩子,一会儿拉起那个孩子,喊道:“上学去,上学去,都给我上学去。”她已经是民办小学的老师了,是个常常来到转山磕头的人群里捉拿学生的老师。
古茹邱泽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朝着没有雪的雪山磕头,朝着没有草的草原磕头,朝着爸爸和父老乡亲们磕头,朝着民办小学的老师妃宝磕头。
布达拉宫的大喇嘛,来自信仰高峰的大喇嘛,磕头磕到了人群跟前,哭着喊了一声:“爸爸,儿子回来了,儿子要让雪山白,要让草原绿。”
就在这一刻,草原那种一片黄、一片黑、一片灰的破败风景突然不见了,黑铁似的岩石被冰雪覆盖,一望无际的翠绿、深厚而浓郁的翠绿,高高地托起了一片冰白,座座耀眼的雪山列队而来,绵延而去,就像最早的草原、最古的雪山那样。一湾清澈而饱满的河流在阳光下流淌。河床狭窄的地方,木质的转经筒又随着河水流畅地转起来。转经筒的旁边,依然耸立着高高的鄂博,下面的嘛呢石经堆被洗刷得干净明亮,七彩的经幡向四面瀑泻着,鲜艳如初,猎猎如鼓。而在更远的地方,是畜产品生产基地的厂房和牧民定居点的白墙红瓦,是牛羊马狗奔跑的身影。人们还在转山磕头,但那已经不是苦难中的祈祷,而是节日的仪式了。
古茹邱泽沉浸在自己的观想中,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岩打断他的观想说:“我明后天也要离开了。回到北京,我想做两件事,一是去自首,尽管伊卓拉姆有自杀的意图,但毕竟死在了我的车轮底下,让法律判定我有罪无罪吧。二是把珀恩措的哑巴妹妹接到身边来照顾,如果可能,我会娶她。我相信戒毒的力量会从她心里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