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20/125页
“智美,你相信我吗?你是我唯一的法侣。”
“相信,相信,你是我唯一的法侣。”
尽管处于癫狂状态,但梅萨还是听出来了,智美不想说在他看来不真实或者即将不真实的那句话:“我是你唯一的法侣。”或者,“我们互相都是唯一的法侣。”
香波王子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失落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仰倒在床上躺了片刻,突然想起骷髅杀手的出现和贡唐宝塔里未遂的谋杀,赶紧起身,扑过去从里面关死了门。
卫生间的门缓缓打开了,有人走出来,不是一个,而是一堆,一堆红袈裟的喇嘛从卫生间涌出来围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惊呆了,一动不动。来人是阿若喇嘛和他的随从。香波王子看到,他们中间少了邬坚林巴。
“哎呀,世道变了我都不知道,中国警察把侦查破案的权力移交给了活佛喇嘛,辛苦啦辛苦啦,能追到我不容易。”
“有不动佛的明示,你逃到哪里,我们就能追到哪里。”
两个魁梧喇嘛架着香波王子把他摁在了床沿上,香波王子挣扎着说:“说你们胖你们就喘,这里不是雍和宫,你们没有权力动我半根毫毛。”
阿若喇嘛说:“你杀害了你的老师边巴,已入一层地狱。盗窃了雍和宫的‘七度母之门’,已入两层地狱。戴着罪孽不思忏悔、到处乱跑,已入三层地狱。现在又来拉卜楞寺作孽,莫非还想入四层地狱?”
香波王子说:“我没干过任何该入地狱的事情,你居然看不出来,算什么喇嘛?喇嘛抓人非法,法就是佛,佛就是法,你违法就是违佛。”
阿若喇嘛说:“好一个违法就是违佛。”说罢,拿出手机就打,“王岩吗?已经抓到了香波王子,你们赶快过来,他的两个同伙也在隔壁房间。”
香波王子知道是打给警察的,警察叫王YAN,是岩石的岩,还是发言的言?讥讽道:“你也会借刀杀人喽?不僧不佛、无慈无悲到了这种程度,还好意思披着这一身袈裟。”
阿若喇嘛面无表情地说:“我劝你还是尽快交出来,‘七度母之门’带给偷窃者的不会是福,对你们这些贪财害命的人,唯一的伏藏将是唯一的灾难。”
香波王子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苦苦一笑,低下了头。
有人敲门。谁也没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但进来的警察不是北京的王岩、碧秀和卓玛,而是当地派出所的。
派出所的警察诧异地看着几个喇嘛和被摁在床沿上的香波王子,其中一个说:“你们在干什么?”
阿若喇嘛说:“抓罪犯,他是杀人盗窃犯。”
警察问:“有证据吗?”
阿若喇嘛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说:“总会有的。”
警察有些恼火:“喇嘛们都要抓罪犯,那我们警察就该去念经了。放开他,我们有话要问。”
阿若喇嘛示意两个魁梧喇嘛放开了香波王子。
警察瞪着香波王子说:“今天你用了一个导游?导游是不是叫央金?”看他点头,又说,“她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
“去了就知道,走吧。”
香波王子被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路过梅萨和智美的房间时,他加快了脚步。阿若喇嘛知道阻拦是无济于事的,带着他的人跟在了后面。
警察问:“你们去干什么?”
阿若喇嘛说:“作证。”
警察说:“那就去一个,不要都去。”
3
央金姑娘死了。她死在拉卜楞寺西头尼姑寺的门外。香波王子到达时,尸体还在勘验当中。她趴在地上,是一种怵目惊心的赤裸,半个身子都是血肉模糊,已是非人所有了。派出所的警察一时搞不明白,为什么死者的伤口都是一个接一个的血洞,从手背到耳根,十二个血洞连成了一条线。而且都是如此深圆的血洞,决不可能是刀子戳出来的,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杀人工具,帮助凶手完成了这场惨不忍睹的谋杀。
香波王子半个身子都是疼痛,里里外外地疼,里头脏器疼,外头皮肉疼,好像那十二个血洞剜在了他身上。他看了看央金姑娘依然捏在手里的红玛瑙项链,难过地说:“是她,一个不请自来的导游,她说她叫央金。”
警察说:“快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隐瞒。”
香波王子神经质地说:“你们怀疑是我杀了她?”
警察说:“不要紧张,我们有权力怀疑任何人。”
香波王子想起了白天在贡唐宝塔里有人谋杀未遂的一幕,正要说出来,突然被央金身上血洞的排列吸引住了。“手太阳小肠经穴?”他蹲下去看了看说,“十二个血洞恰好是十二个穴位。”
警察问:“你怎么这么熟悉?”
“我师从精通密宗的边巴,经络穴位知识是必修课。”
警察又问:“能用什么东西剜出这样的血洞?”
“一种钻器,特制的,专门摧毁死者灵识转移的通道。”
玄月亮着,灯亮着,地上的央金姑娘也亮着。佛国净地里,人的眼睛亮成了一把把寒刀,有多少眼睛就有多少寒刀。佛在黑暗中,不言不语,永恒的沉默就在流血事件的这一刻,显示了广大而高深的慈悲之力:原野的荒风响起来,呜呜地哭泣着,走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所有人的心都在悄悄地惊跳:什么样的仇恨,才会把央金姑娘刺成这个样子?
尼姑寺的一个老尼姑证明,她看见一个人就在尼姑寺门口杀死了央金姑娘。
警察把香波王子带到尼姑寺的院子里,问坐在椅子上行动不便的老尼姑:“你还能认出那个杀了央金姑娘的人吗?”
老尼姑撩了香波王子一眼,肯定地说:“认得出,就是他。”
香波王子惊怒道:“沙门怎么能诬陷人?三恶途的轮回等着你。”
老尼姑恬然一笑说:“我不怕,我的孙女已经去了,她用自己的命为‘七度母之门’做了祭祀,‘七度母之门’就会保佑她的所有祈祷变成现实。她祈祷她的奶奶下一世还是一个人,一个信佛拜佛的僧尼。”
警察边记边问:“死者央金是你的孙女?”
老尼姑回答:“是啊,是孙女,我的孙女叫央金仁增旺姆。”
香波王子拿出红玛瑙的坠子说:“我已经知道了。”
老尼姑说:“就为了这个坠子,你杀了她?”
香波王子说:“不,我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出自雍和宫的‘授记指南’告诉我,在号称‘兜率天宫’的拉卜楞寺,有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雍和宫的‘授记指南’?这么说不是你杀了央金?那就是他。”老尼姑极力睁大眼睛,指着警察说。
香波王子说:“老人家你眼花啦,肯定也不是他,他是抓坏人的警察。”
老尼姑说:“看样子你是个好人。实话对你说,我的奶奶就对我说过,不知道哪一代哪一世,会有一个知道‘授记指南’的年轻人来找仁增旺姆。仁增旺姆就是我,我也叫仁增旺姆。我等老了都没有来,我的孙女接着等,今天果然等来了。只可惜一等来她就死了。你怎么不早来?早来十年,死的就是我不是她了。她要是不死,下个星期就该结婚了。”
香波王子心里一颤:结婚了,仁增旺姆就要结婚了。
老尼姑沉痛地叹气,忍不住念叨:“等来了你,她才能结婚,等不来你,她和男朋友就只能相望。可你来了,她的死也来了。”老尼姑仰天一笑,神色惨然,“你也不必自责,都是宿命。她也不是等你,是守望‘七度母之门’,你知道她在哪里守望吗?”
香波王子问:“不知道,请你告诉我。”
老尼姑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扎西旗这地方,哪里接天?哪里最高?哪里望得最远?你能在最高的地方满足她的要求,她的灵魂就归天了。在我们祖先的说法里,哪个姑娘为‘七度母之门’死亡,哪个姑娘就是度母神的下凡。”
香波王子赶紧问:“她有什么要求?”话一出口,立刻想起央金姑娘离开他时的最后一句话,知道那就是她的要求:为她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弯腰抱住老尼姑亲了亲脸颊,转身就走。
所有警察都没有反应过来,连老尼姑也吃惊:他居然已经领悟了。倒是跟来的阿若喇嘛早有准备,大步向前,双臂一展,挡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冲过去撞得阿若喇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然后压住他,撕下他身上的暗红袈裟,跳起来就跑。
4
黑夜和拉卜楞寺蛛网般的巷道帮助了香波王子,他很快甩掉了追过来的警察和阿若喇嘛,一口气跑到了寿僖寺前。这就是扎西旗“最高”的建筑,“接天”的望得“最远”的地方。六层的藏式碉楼之上,坐落着汉式金瓦方亭,飞檐凌空,金碧如水。念夜经的声音正从那里徐徐传来,带着桑烟的香味,变成了一首歌,怎么听怎么像是:“仓央嘉措,仁增旺姆,仓央嘉措,仁增旺姆。”香波王子朝后看了看,没看到追来的人影,便穿上阿若喇嘛的袈裟,悄悄摸了过去。
寿僖寺没有关门,守夜的喇嘛正在门内闭目念经。他进去,上楼,在鎏金大弥勒和八大菩萨的凝视中,谛听自己的脚步声,紧张得把身子缩了又缩。也许念经的喇嘛过于专注或正在观想什么,也许抢来的暗红袈裟蒙蔽了喇嘛的眼睛,没有谁阻止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顺利走上顶层,来到方亭之中,发现这里并没有念夜经的喇嘛,便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心里念叨着:那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不,姑娘,就在这里守望着“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在哪里?为什么要在这里守望?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怀疑地想:难道这里不是最高?难道老尼姑的话里没有“指南”?不不,没有的只是自己的聪明,自己太笨了,即使找到了仁增旺姆,知道了她在哪里守望,也还是看不见似乎触手可及的“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把金瓦方亭搜索了好几遍,失望地立住,背靠龙山,面朝朦胧夜色里无边无际的拉卜楞寺全景,一遍一遍拍着脑袋,拍出了无限伤感。按照老尼姑的嘱托,自己来到最高的地方,首先是要满足仁增旺姆的要求,让这个下星期就要结婚的姑娘的灵魂尽快归天,或者转世,转世了以后再去结婚吧。他于是唱起来: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木船虽然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