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29/125页


圣门?终于临照而来,拥有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圣门,通往“七度母之门”、留下万玛活佛踪迹的圣门,已经开启,似乎马上就要关闭。
他说:“梅萨,梅萨,快看。”
梅萨看见了。两个人翻过大金瓦殿的高门槛,一前一后扑向了圣门。
4
阿若喇嘛跪在苦行殿的南墙根里,朝着墙上的那行藏文字咚咚咚磕着头,几乎把头磕破。
原来他还得感谢宣布他为敌人的加洋博士。加洋博士把他关进苦行殿是因为一切都在安排之中。谁在安排?是他无缘相见、色身骨肉的玛吉阿米?还是那些如影随形地保护着“七度母之门”的慈猛护法?或者是加洋博士?没有必要追问了,现在要紧的是,他必须立刻进入预备修法。
预备修法就是掘藏师在掘藏之前交通神灵,并让神性附着自身的密宗观修仪轨,目的是为了获得寂静吉祥的缘起,求得神灵护佑而排除所有干扰阻碍。阿若喇嘛以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苦修佛法就是在为开启“七度母之门”做准备,没想到临到掘藏,他还得进入预备修法的程序。预备修法可长可短,有闭关几年的,有十天半月的,而他却只有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以后就是早晨,“晨起掘藏”。
他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走动着。苦行殿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佛像烟火、几案供品、唐卡壁画,也没有卡垫板凳、床帏毡铺,就是干干净净的砖地、清清爽爽的石墙。佛说,一切皆无处一切皆有。要紧的是观修,一旦进入境界,你想本尊,满堂都是本尊,你想上师,四面都是上师。要弥勒有弥勒,要地藏有地藏。贤劫千佛、十六尊者、八部空行、九众佛母,只要观修了人家,人家就会金身法相显现于你的眼前。显现伴随着灌顶,说明你的预备修法具足圆满,你可以当仁不让地去掘藏了。
阿若喇嘛坐北朝南,修法立刻开始。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等天亮,大厨房的喇嘛给他送来一壶酥油茶、一碗糌粑的时候,他想亲见的上师、本尊、空行母一个也没有出现,这说明无神授权他去掘藏,预备修法没有获得圆满证悟。他满腹狐疑,检点自己是否把观修仪轨搞错了,又觉得是受了加洋博士的欺骗,南墙之上的那行字:“阿若·炯乃在此预备修法,晨起掘藏”,不是神灵的明示,而是加洋的涂写。他忽地抬头,再看南墙,发现那儿一任空旷,匀净的灰色之上,什么也没有。字呢?加洋没有出现,不可能抹去,说明了加洋也不可能涂写,不是神灵的明示怎么会忽隐忽现呢?
再说了,就算那是一行加洋博士写上去的可以定时消失的藏文字,也不能算是欺骗。掘藏的“授记”可以由空行护法直接赐予,也可以通过别人间接赐予。间接的赐予其实就是获得同道帮助。“七度母之门”的修炼者加洋博士所获得的证悟也许仅仅是把“授记”传递给他,然后引导他,帮助他,因为他才是唯一被莲花生大师看中的掘藏大师。
这么想着,阿若喇嘛心里宽坦了许多,坐下来,吃尽了一碗糌粑,喝完了一壶酥油茶,用手掌抹着嘴,抬头一看,只见一束阳光从门楣之上的狭小窗洞里斜射进来。这是苦行殿里唯一的一束阳光,投射在西墙的正中央。那儿便有了一尊金佛的轮廓,是密法至尊大日如来的轮廓。
阿若喇嘛激动得一阵眩晕,亲见了,亲见了,终于亲见金身法相了,而且是金刚乘的最高神祇、法力无边的大日如来。他起身,立定,庄严地念诵了片刻“大日如来”经咒,纳头便拜。头顶顿时暖烘烘的,似有热浆流淌而来。他享受着醍醐灌顶的满足,缓缓起身,泪眼瞩望,阳光消失了,大日如来刚刚晖耀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包铁的木门。其实那门昨天晚上一进来他就看到了,他以为那是苦行殿的后门,没怎么在意。但是现在他就要打开它了,他坚信阳光照射和大日如来显现的门,就是走向“七度母之门”的掘藏之门。
阿若喇嘛精神抖擞地走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拉开了包铁的木门,一股阴湿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紧张地退后一步,又鼓起勇气往前两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脚下的地面突然跌落,一条石阶倾斜而下,很远很远的石阶下面,指路似的亮着一盏酥油灯。他犹豫着前后左右看看,伸脚踏上石阶,默想着刚刚亲见的大日如来,一阶一阶挪了下去。
终于来到石阶下面,他看到酥油灯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佛塔走廊,没有人,没有气息,只有昏暗的灯苗把佛塔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沿着佛塔走过去,认出那些佛塔都是肉身灵塔和舍利塔,每一座都象征一位高僧曾经的存在。他们离世而去,又转世而来,在浩茫的寂寞里,把生命变成一座座坚硬的宝塔,作为佛徒的名片,分发给了时间。他双手合十,不断向佛塔颂念六字真言,声音很小,反响却很大,嗡嗡嗡的,全是回音。突然回音消失了,佛塔的排列已到尽头,面前出现了一座红墙绿瓦的地下庙宇。
庙宇的门是白骷髅镶边的,里头森然一片,没有灯,只有带夜光的一对红眼睛、一对绿眼睛、一对白眼睛。阿若喇嘛停在门口,分辨着那些眼睛。红色是四面财神护法的,绿色是热玛蒂魔女的,白色是黑业阎罗王的。这三尊酷神是大机密、大境域的象征,往往表示着明暗两极的无限延伸。他对自己说:你想穿过去吗?你必须穿过去。一庙一大洲,一神一千劫,穿过去就是光极天的太阳,是大伏藏的宏音。更何况他要去的方向是大金瓦殿里的菩提大银塔,那是塔尔寺的心脏,说不定就是“七度母之门”所在地,最后的伏藏正静静等着他。
阿若喇嘛一步迈进庙宇,却被一堵铁墙撞得眼冒金花。他吸着冷气,来不及退出来,就发现铁墙变成了一个人。
那人阴沉沉地说:“你终于来了,认识这把骷髅刀吗?你当然不认识,它是我祖先的恩赐,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武器。”
冰凉的骷髅刀贴到了阿若喇嘛的脸颊上。
“就在你公开叛教、宣布冥想成就时,我们就想杀了你,后来看到你并没有什么作为,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跟在香波王子后面紧追不舍,追到了拉卜楞寺,又追到了塔尔寺。死亡的机会总是自己创造的,就像现在,我正等待香波王子的出现,你却控制不住地前来送死,我只好先杀你,再杀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从菩提大银塔的圣门里进来,不可以吗?”
骷髅杀手哈哈大笑,震得地下庙宇有些颤抖。骷髅刀哗地一响,离开阿若喇嘛的脸颊,就要刺过去。
阿若喇嘛沙哑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杀人?”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就像针。
骷髅杀手赶紧回头,只见一只白花花的手丫杈在自己面前,立刻想到庙宇里有绿眼睛的热玛蒂魔女,魔女出面干涉自己了。他跨过阿若喇嘛,想跑,意识到自己的来路就是退路,又回身朝庙宇北门跑去。
5
圣门里头是一个凹槽,顺凹槽往前几步,就可以站直身子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刚站好,就听身后一声金属的碰撞,黑暗禁锢而来,圣门关闭了。梅萨浑身抖了一下,惊怕地撕住香波王子说:“怎么办?”
寂静壅塞了一切。香波王子摸了摸旁边,似乎摸到了菩提树的枝杆。他拥着梅萨往前挪,挪一点停一会儿,挪了很长时间眼睛才开始感光。他们看到一只手,就一只手,白花花的,岔开来,用手背对着他们,一再地招引。
他们带着树叶的沙啦声走了过去,渐渐的,凹槽没有了,脚下宽阔了些,气流从前面飘来,阴阴的,潮潮的。他们看到几盏酥油灯出现在三十米开外,灯光的背后,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地下庙宇。他们慢慢靠近着。
“没想到塔尔寺还有这么个去处,各种文献都没有记载。”香波王子说着就要走进庙宇,梅萨一把拉住了。
“小心,我们得搞清楚,是谁带我们来这里的?”
“是那只白花花的手,谁的手?”
两个人顿时毛骨悚然,前后看了看。一对忿眼、忿嘴、忿牙、忿舌的狮面空行母就在庙宇北门两侧,送来阵阵肃杀之气。
他们站了一会儿,互相壮壮胆,正要走过去,就听一声沙哑的惨叫从庙宇里头传来。接着,一个黑影冲出来,蹭着梅萨的身子一闪而逝,吓得梅萨一屁股蹾到地上,蹾掉了自己的牛绒礼帽。香波王子用身体护住梅萨,紧张地观察着,没发现危险,捡起牛绒礼帽给她戴上,又拉她起来,一步跨进了庙宇。
香波王子拿出打火机,点着了庙宇里仅有的三盏酥油灯。他们看到一个喇嘛躺在地上,面前的四面财神护法、热玛蒂魔女和黑业阎罗王正用红、绿、白三色眼睛愤愤然望着门外。他们小心翼翼过去,想扶起倒地的喇嘛,又把手缩回来,几乎同时惊叫一声:“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好好的,那只白花花的手救了他,他惨叫是因为惊怕而不是肌肤割裂的疼痛。他坐起来,一看是香波王子,突然就抱住不放了:“有人要杀我,也要杀你。”
“谁?”
“‘隐身人血咒殿堂’派来的杀手。”
“我早就领教过了。”
阿若喇嘛看香波王子很镇静,自己也渐渐不惊慌了,问道:“你们从哪里来?是不是已经抢在我前面了?‘七度母之门’在哪里?‘最后的伏藏’在哪里?”
香波王子问:“你不是来抓我的吗?不是要把我交给警察吗?”
“原来是想抓你,因为你杀人又盗窃。现在看来,你在雍和宫和拉卜楞寺盗窃的只是‘授记指南’而不是‘最后的伏藏’。但在塔尔寺,就很难说了。”阿若喇嘛说着,起身走出了庙宇。
香波王子跟过去说:“那边是大金瓦殿的菩提大银塔。”
阿若喇嘛断然说:“我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可你并不知道菩提大银塔是伏藏着‘七度母之门’的圣门,从圣门到庙宇,很长一段通道,找到‘七度母之门’不容易。我们订个协议吧,你找到告诉我们,我们找到告诉你。”
“伏藏是圣教的无价之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两个俗人?我是喇嘛,喇嘛就是祈祷赐福者。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的祈祷就会变成福气永远伴随你们。”
香波王子笑了笑说:“佛就是众生,法就是证悟,只有上根和下根的区别,没有圣教与世俗的区别。我说我是莲花生大师的亲炙弟子,比你更有资格发掘伏藏,你是不会相信的;我说我一定会比你更早地打开‘七度母之门’,你也是不会相信的,那就走着瞧吧。”
他们分开了,三个人端了三盏酥油灯,查找了两个多小时,当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来到地下庙宇时,发现阿若喇嘛已经在靠墙休息。他们放下酥油灯,面对着阿若喇嘛坐在了门槛上。
阿若喇嘛挑剔地说:“起来,神庙的门槛是不能当板凳的。”
香波王子说:“你少管,我已经请示过庙里的财神、魔女、阎罗王了,他们允许。”脑子里突然一闪,噌地站起,“你是怎么来这里的?”看阿若喇嘛躲闪着不说,便一把撕住他,“你说啊,这很重要,这说明‘圣门之内’的‘万玛之踪’会延伸到什么地方,‘伊卓拉姆’会出现在哪里。”
阿若喇嘛呆愣着,极力想搞清对方的思路。
香波王子松开阿若喇嘛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这是我们得到的‘授记指南’。它告诉我们的也许是这个意思:万玛活佛进入了圣门,但并不表示‘七度母之门’就在圣门之内。‘万玛之踪’的意思应该是,万玛活佛的踪迹连接着‘幸福的伊卓拉姆’,而‘幸福的伊卓拉姆’很可能在别的地方,只有沿着万玛活佛的踪迹,才能找到‘伊卓拉姆’,也才有可能接近‘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你是说,这个古老的通道很可能留下了万玛活佛的踪迹?现在,首先要找的是万玛活佛的踪迹,而不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踪迹必须延伸,万玛活佛跟我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从圣门进来之后,就不可能原路返回了,他从哪里出去,就会把踪迹留在哪里。”
阿若喇嘛转身就走,他已经听明白了,边走边懊恼地责备自己:你得到了苦行殿的南墙启示,又进行了预备修法,怎么还是证悟不过香波王子呢?
他们沿着阿若喇嘛来时的路朝前走去,经过了长长的佛塔走廊,观察每一座肉身灵塔和舍利塔,分辨不出哪一座跟万玛活佛有关。只好踏上石阶,一阶一阶地查找,一直查到包铁的木门那边、苦行殿一切皆空的氛围里。
苦行殿不仅是空的,也是暗的,暗中一撇亮色无声地吸引了他们。还是南墙,曾经启示阿若喇嘛“晨起掘藏”的地方,又出现了一行字。
香波王子说:“你们看,‘葱灵朵活’,就是大经堂。”
南墙上闪了一下,如同嵌进墙体的霓虹瞬间明灭。
梅萨说:“不对吧,是‘夏达拉康’,长寿殿的意思。”
话音刚落,墙上又是一闪。
香波王子“咦”了一声:“怎么会是‘夏达拉康’?明明是‘葱灵朵活’。”又转向阿若喇嘛,求证似的问:“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阿若喇嘛盯着南墙上的闪烁,摇头不语。
香波王子皱起眉头说:“考验出现了。”
梅萨问:“考验什么?”
香波王子说:“考验我们的根器,根器是感悟佛法的素质、能力、天赋。《幻网秘藏》说,如来不离真如之座,随众生之业而显现不同。佛法的显现因人而异,好比镜子,你是什么根器,就照见什么影子。佛祖释迦并没有说一句法,众多法门却遍布天下。这是因为佛之于众生就是感应。众生的感应个个不同,有上根利器的感应,有下根钝器的感应。就好比现在,当我们面对佛示,根器不同,心念就不同,心念不同,感应就不同,你是‘夏达拉康’,我是‘葱灵朵活’。”
梅萨说:“也许我们看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也就不同。”
他们调换了一下位置,再看南墙时,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均匀的石青色寂寞地铺排着,好像刚才不过是幻觉,是眼花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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