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43/125页
“忘记买水了。”
“我这里有。”
索朗班宗把自己包里的矿泉水拿出来给他。他拧掉盖子,咕噜噜喝完了一瓶。然后,然后他就镇定了。他下车又上车,坐到了索朗班宗身边。
“你是索朗班宗,是仓央嘉措情人的转世,反过来说,你是谁的情人,谁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对不对?”
“对啊。”她点着头,一脸的天真无邪。
智美突然抱住了她。她想挣脱,摇晃了一下身子,就试出他有一身牛力气。
“我就是你等待的牧马人的车主、那个长头发的男人,我的头发在昌都剪掉了。”
她惶恐地说:“可我感觉不到你就是。”
“那是因为我没拿出信物来。”智美说罢就唱起来:
表面化冻的土地,
不是跑马的地方,
刚刚结交的姑娘,
无法倾诉衷肠。
他的仓央嘉措情歌是一路上从香波王子那里生吞活剥来的,唱得有些生硬。但藏族人的艺术天赋让他基本靠谱,音调是准确的,歌喉是响亮的。索朗班宗有些迷糊,感觉他不是她的等待,却又没有更多理由否定。
“好听吗?”
“好听。”
“当年仓央嘉措就是这样唱的。”
“怪不得我从来没听到过。”
索朗班宗觉得耳朵是舒服的,情歌钻透的耳朵仿佛慰藉了她的头脑:有情歌作信物,怎么能说他不是她的等待呢?但心还是有点冰硬,极想推开他,手却不听使唤,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办?衣服已经被他撕开了,怎么办?她发现自己选择的不是反抗和顺从,而是真的还是假的。也许,也许让他进去就是真的了。她犹犹豫豫让智美进去,一瞬间便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愈发不知道是真是假了,甚至连判断的企图和理由都被智美的热烈悄然消解,代之而来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幸福的饱胀感和甜蜜的撕裂感。她由不得自己地配合起来,呻吟,喊叫,扭动,还有希望:猛点,猛点,再猛点。
平静了。
她温柔得像一只小狗蜷缩在他的怀抱里。
第十章 血咒殿堂
1
拉萨到了。一望见城市的遥影,香波王子就放慢了速度,仿佛要静一静,静一静每个藏族人进入拉萨时都会不期而至的激动不已。妈妈,妈妈。刹那间他想起了家乡雅拉香波神山,想起了妈妈,自从离开家乡,每次他都是从拉萨出发去看妈妈。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就要去看你了,妈妈。
香波王子感觉身上震动了一下,是心脏,还是手机?摸了摸,好像是心脏,拉萨让所有的信仰者心跳轰轰,就像妈妈让所有的儿子激动不已。又摸了摸手机,突然想到,他一直在等待珀恩措的回音:是哪个警察抛弃了她?知道了起码可以想办法通知那警察:“有个姑娘正要为你自杀,你赶快去救她。”要是警察无动于衷,那就真的要替她讨个说法了。
香波王子停车,拿出了手机,打给了珀恩措。关机。
他下去,焦虑地在车前走来走去:“不会是已经……”
梅萨从窗口伸出头来说:“祈祷吧,祈祷会帮助你。”
香波王子虔诚地跪在路边,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磕头祈祷,完了再拨打,终于打通了。
香波王子说:“我都急死了,恳求你不要关机。”
珀恩措说:“不想让别人骚扰我,我躲避这个世界,好不容易躲到了三十六层大厦的顶层,我想绝对安静。”
“你安静不了,我时刻都想骚扰你,想好了吧,应该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那警察是谁?”
“一个以为我虔诚信佛的人。”珀恩措发出一阵咯咯声,好像笑了,或者哭了,“当他知道被他搂在怀里的这个藏族姑娘并不信佛的时候,吃惊得就像意外发现了罪犯。他说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诧异。我告诉他,信不信佛是有遗传的,我爸爸妈妈不信,我自然就不信。但是说真的,一提到信仰我就很自卑。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拉萨,我看到那么多大人都在热切忘我地磕头拜佛,而我的爸爸妈妈只是在一旁冷静地站着,就觉得我们是孤单的,是被眷顾和生活抛弃了的可怜虫。后来我结交了一些藏族朋友,他们都信佛,让我感到了他们的优越和自己的低贱。我想和他们一样匍匐在佛的脚下,可他们似乎不许可。他们问我,你会梦到佛吗?我说我从来没梦到过。他们说那你拜什么佛?你心中根本就没有佛。他们还问我,如果让你在一栋别墅和佛之间选择,你会选择什么?我脱口而出:别墅。他们笑了,告诉我,没有佛你就只会拥有一栋别墅,有了佛,你将拥有整个世界。我想了想说,我还是想要别墅,世界对我没有用,那么大,我走都走不过来。他们说我不可救药。是的,我就是不可救药。”
香波王子说:“世界上有四种人,一种是既有信仰,又很高尚,比如许多藏族信徒;一种是有信仰,但好事坏事都干,比如我;一种是无信仰,却一生都是好人;最后一种是既无信仰,又无德行。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最后一种,既无信仰,又无德行。”
“不,我看你是第三种,无信仰,却一生都是个好人。你爸爸妈妈也肯定是这一类人。这类人很多,包括许多西藏人。他们不拜佛,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佛的慈悲,当慈悲即人、人即慈悲的观念变成一种无意识的举动时,拜佛不拜佛又有什么要紧呢?在西藏有一个名叫碧秀拉巴的人,他就是一个不拜佛的佛,不念经的菩萨,三百多年前他创办了西藏第一个孤儿院,比大部分活佛产生的慈悲力还要大。我给你讲讲碧秀拉巴的故事吧?”
“对不起,我累了,很累很累,什么也不想听了。”
“那就回家睡觉去,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上,风吹日晒,你不难受啊?”
“现在是夏天,这里风和日暖,比下面好多了。我就在楼沿上睡吧,一翻身、一做梦就会掉下去。说不定是个美梦呢,我在美梦中死去,多好啊。”
“可是我想见你,还想和你……谈情说爱。”
“我不想,我就想结束,结束生活。这座大厦才三十六层,为什么不能再高一点?”
“有比它高的,你等着,我回去帮你找,我现在在拉萨,很快就回去了。你不是想要我的鹦哥头金钥匙吗?你等着,我送给你。”
珀恩措叹口气说:“来不及了。现在,我所有的语言都变成了一个词:跳、跳、跳,所有的问题都变成了一句话:什么时候跳?即刻就跳?”
香波王子喊起来:“听我说,珀恩措,你听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抛弃你的警察是谁。”
“我知道你想让他来救我,死了你的好心吧,他跟你一样去了西藏。”
“你们还有联系?你告诉他你想跳楼自杀?”
“不可能,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我只对你说。”
香波王子心里一凛:“那个警察,他去西藏干什么?”
“警察还能干什么,抓捕罪犯呗。”
“他是谁?他是谁?”
“他是冈底斯山的石头。”
“喂喂喂,你说清楚。”
珀恩措挂断了。香波王子的心情一下跌进了深渊,半晌爬不上来。等意识到黑暗的兀自黑暗,光明的还在光明时,不禁怯怯地有些担忧:珀恩措已经说清楚了,盘踞西藏西南的‘冈底斯山’是诸天神的住处,是万山之王,或王者之山,简称‘王山’,‘冈底斯山的石头’就是王山的石头。自己难道要主动去找找那个警察――王山的石头?他下意识地朝后看看,观察着驶来的汽车是不是警车。
2
香波王子缓慢地把牧马人开上拉萨北京东路,想去布达拉宫附近找一家下榻的宾馆,但路过大昭寺后面的冲赛康巷口时,他突然停下了。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冲赛康是仓央嘉措会过情人的地方,望一眼就能看到这位情圣过去的影子。但他望到的却是一个招徕客人的姑娘。
姑娘穿着藏戏舞台上的拉姆切仙女装,左手举着“藏红花酒店”的招牌,来到车前用汉语说:“先生住店吗?我们有正宗的青稞酒、酥油茶、风干肉、奶皮子,都是免费的。”香波王子放下车窗玻璃,望着姑娘,眼睛不由得有些雾蒙蒙的。
他说:“就住藏红花酒店吧,名字挺好听的。”
“恐怕是人好看吧?”梅萨说,“你看她的右手。”
姑娘的右手抱在胸前,从僵硬的程度、食指与小拇指翘起的情状以及泥土的颜色看,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假肢。
梅萨说:“一个过于漂亮的残疾人?让人格外不舒服。”
香波王子说:“阿芙罗蒂德也是残疾的,让你不舒服了?”
梅萨说:“那是艺术品,她呢?”
香波王子说:“也是,漂亮应该照顾,漂亮加残疾就更应该照顾。”
梅萨说:“那还不赶紧唱起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愣了愣,没说话,显然底气不足了。
姑娘说:“我们代买飞机票、汽车票、火车票,尽可能提供一切服务。我们的房间可以看到拉萨河、哲蚌寺。在同等酒店里,我们是最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