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52/125页
前面的岔道口驶出一辆满载水泥的卡车,横在路中央缓慢地右转着,牧马人只好停下。路虎警车追上来,紧靠牧马人停下。
“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香波王子把好不容易抢来的铜壶扔到座位上,反手抱住后脑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梅萨的脚懊丧得离开了油门,车熄火了。
但是路虎警车里好像出了点事儿,直到前面的卡车完成右转,让开道路,直到梅萨再次发动牧马人朝前开去,警察也没有冲出来。
驾驶路虎警车的是碧秀,他追上牧马人,掏出枪就要下去,一推门发现车门打不开了。路虎警车有自动锁门的装置,但应该是外面的人进不来,不应该是里面的人出不去。碧秀在车前怎么摁按钮,车门都没有反应,想把玻璃放下来,举枪射击,玻璃也失灵了。他扭头朝卓玛吼道:“是不是你搞得鬼?王头,肯定是他搞的鬼。”
王岩瞪着副驾驶座上的卓玛,厉声问道:“是不是?”
卓玛没有回答,只是说:“让我来看看。”说罢,趴到按钮上胡乱摁起来,摁着摁着,吧嗒一声,车门开了。碧秀冲了出去。
已经来不及了,冲出去反而是浪费时间,牧马人早已不见踪影。碧秀朝天开了一枪,愤怒地吼道:“卓玛,卓玛。”
卓玛正从车里下来,碧秀扑过去,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
卓玛捂着鼻子平静地说:“这里是拉萨,是众佛的眼皮底下,车门打不开是佛的意志,有本事你去找佛算账,朝我发泄有什么用?”说着,一点也不吃亏地还了一拳,同样打歪了碧秀的鼻子。
王岩走向卓玛,小声问:“你必须给我说实话,门为什么打不开?”
卓玛说:“作为一个国际刑警,我是来寻找证据的,不是来胡乱抓人杀人的,这就是实话。”说罢,钻进了路虎警车。
王岩沉默着,他在想:要不要把碧秀和卓玛的情况汇报给上级?汇报肯定意味着失去卓玛或者碧秀,而失去卓玛,就会鼓励碧秀的急躁甚至胡作非为;失去碧秀,又会鼓励卓玛的过度沉稳甚至无所作为。碧秀的急躁和卓玛的沉稳其实都是一种需要,现在就看他王岩靠向哪一边了。而他的想法是,香波王子最好露出新的马脚,证明他就是乌金喇嘛,或者乌金喇嘛的派遣。如果香波王子执意走向死亡,那是谁也拦不住的。想着,瞪了一眼卓玛说:“我们这个三人组合我是头,你们得听我的。”然后挥了一下手,“上车。”
疾驰的牧马人里,梅萨问道:“现在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去尼泊尔总领事馆,把我丢下,你继续走。”
几乎在同时,喇嘛鸟里,阿若喇嘛对开车的邬坚林巴说:“把你的袈裟脱给我,到前面拐弯处把我丢下,你跟上去,尽量让那个开车的女人发现你在跟踪他。”
邬坚林巴问:“也许现在开车的不是女人,而是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说:“香波王子已经下车了。”
邬坚林巴指了指别的喇嘛说:“我们两个一起去吧,跟踪的事儿交给他们。”
6
香波王子给梅萨打电话,证明喇嘛鸟一直在跟踪牧马人后,才从出租车上下来,放心大胆地朝前走去。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哲蚌寺,现在他是一个喇嘛。他既可以是外来的喇嘛,也可以是哲蚌寺的喇嘛。哲蚌寺很大,喇嘛很多,各个札仓的喇嘛互相不认识是常有的事儿。他穿过深长又曲折的巷道,不时和喇嘛们打着照面,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没有人认出他就是那个抢走了送奶铜壶的人。
他直奔措钦大殿二楼东边的甘珠尔拉康,拜了文殊菩萨,捐了香资,问一个值守的喇嘛,他是不是可以看看掘藏大师苯波拉崩编著的《妙吉祥静猛手印》。值守喇嘛上下打量着他不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值守喇嘛说:“你是哪里的?”
他客气地回答:“我从远方北京来。”
“没有,这里没有《妙吉祥静猛手印》。”
香波王子一听对方的口气,就明白他是知道这本书的,说:“甘珠尔拉康不是哲蚌寺的藏经阁吗,怎么会没有?”
似乎哲蚌寺的喇嘛自以为身处格鲁派教法的中心,在远方来的喇嘛面前有资格骄傲,用教训的口气说:“你这个喇嘛好糊涂,既然是珍藏显宗大藏经《甘珠尔》的甘珠尔拉康,怎么会有《妙吉祥静猛手印》这样的密宗秘籍?”
香波王子低下头,双手合十说:“对圣教来说,拉萨是中心,其他地方都是远途边地。我这个边远喇嘛今天见识了中心喇嘛的风范,感谢博学的上师指点。”
他在“上师”前面加了“博学”作为敬语,那是徒弟用来称呼师傅的。值守喇嘛很高兴,放下架子说:“哲蚌寺最重要的秘籍都在绛央曲杰秘室,包括《妙吉祥静猛手印》。”
香波王子谦卑地说:“请教上师,我怎么可以进去?”
“你是要做造像的参考吧?有你们寺院的介绍信就可以。”
“啊,介绍信?有啊,有啊。请问上师大名?”
“云丹多吉。”
“我要永远记住这个关键时刻给我指点迷津的名字。”
香波王子知道,绛央曲杰秘室就在措钦大殿后面。当年宗喀巴要在’禳炯玛‘闭关静修,后来创建了哲蚌寺的宗喀巴的弟子绛央曲杰·扎西班丹希望自己陪伴尊师,就在离’禳炯玛‘不远的地方营造了一间修习密法的秘室。修习期间,秘室里自然生成了一尊文殊菩萨石像,殊胜无比,使绛央曲杰大师在极短时间里,内生微妙大乐,外变苦乐为友,获得了无上瑜伽的悟证。秘室遂成为圣人之乐园、成就之妙境,名扬刹土,普天共景。
香波王子匆匆来到绛央曲杰秘室门口,发现那儿除了“谢绝参观”的牌子,没有人把守,便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
一个青年喇嘛盘腿坐在榻铺上正在翻阅一函长条经卷。
香波王子前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在正中自然生成的那尊文殊菩萨石像前磕了一个头,然后抬头观察,看到四壁都是玻璃门的柜子,里面供养着许多黄缎包裹的经卷。他起身过去,想打开一扇玻璃门,就听青年喇嘛问:
“你来干什么?”
“查阅《妙吉祥静猛手印》,能告诉我在哪里吗?”
“介绍信。”
“我从远方北京来,忘带了。甘珠尔拉康的喇嘛云丹多吉是我弟弟,弟弟说绛央曲杰秘室的喇嘛都是极其善良好说话的,他们不会难为我,让我返回北京去取介绍信。”
“你从北京来,是雍和宫吗?”
“是的。”
“雍和宫的阿若喇嘛他可好?”
“阿若喇嘛?他很好,很好。”香波王子摸摸自己身上阿若喇嘛的袈裟,虔敬地说,“上师,你能满足我吗?”
青年喇嘛点点头,站起来,走到文殊石像后面,打开一扇玻璃门,取一沓经卷,双手捧给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接住,坐到卡垫上,并起双腿,在膝盖上打开了黄缎。经卷出现了,是木夹散页、图文并茂的那种,木夹上涂金阴刻着“妙吉祥静猛手印”一行藏文字,纸张的颜色和图文的形状都说明着它的古老和价值。
香波王子心说如此宝贵的典籍,我居然这么容易就看到了,似乎有点不相信,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再看看青年喇嘛。
青年喇嘛猜透了他的心,正色道:“这样的宝典是不会示人的。”
“那为什么我能看到?”
青年喇嘛神秘地笑了笑:“我昨天梦见了你,梦见你穿着别人的袈裟,你是一个掘藏者,百年不遇。”
香波王子浑身一颤。
“不要怕,赶紧看。”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每一页都绘有至少三只佛手,文字的描述有简有繁,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发现“佛手堂”的几千只佛手居然没有重样的。终于翻到了忿怒罗刹的手印,一共十六种,一种一种细看,没看到跟阿巴札仓“忿怒罗刹被盗之手”有关的记载,甚至都没有“阿巴札仓”几个字。他研究来研究去,突然发现忿怒罗刹的手印标明是十七种,第十七种的绘图却是空白,只有一行简单说明:
期尅印,如人手,北方塑泥,藏南人色。
香波王子是知道的:“期尅印”就是中指、无名指、大拇指相连,食指和小拇指翘起,猛厉之神、护法明王很多都是这种手印,所以又称忿怒印和禁伏印。如果两手都做期尅印,那又叫金刚吽迦罗印。“如人手”就是跟人手一般大小。“北方塑泥”指的是产自念青唐古拉山的一种塑神泥土。“藏南人色”就是浅肉色,这是相对于藏北藏东人而言,藏北藏东海拔高,紫外线强烈,人的肤色较黑,史书上叫黑头藏民。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没有绘图?难道这只罗刹手印并没有进入“佛手堂”?有可能,罗刹之手被盗之后,就一直在民间流失,掘藏大师苯波拉崩之所以把图案空下,就是想告诉大家这个事实。如果这个推断正确,就等于终于知道了“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的具体形貌。那么,如今它在哪里呢?
铜壶的启示是“吉彩露丁”,也就是哲蚌寺,而哲蚌寺的启示却是“期尅印”。“期尅印”代表四大物质元素土、水、火、风中的“水”;它的指向是南方;它的含义是六波罗蜜多中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中的“精进”;它的境界是出离心——出离欲界、色界、无色界的三界之苦,出离畜生、饿鬼、地狱、人类、半人半神类、天神类的六道轮回之苦;它的密宗次第是佛母的照耀:明妃初降,沐浴莲花池,度母临堂,水边起华章。
“水”自然应该是拉萨河,拉萨河在拉萨之“南”,河水昼夜不停,一路“精进”,欢跳的样子就像“出离三界苦”的灵识情状。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他必须前往拉萨河。至于“期尅印”的密宗次第“佛母的照耀”,也许可以解释为拉萨河是佛母的河,是沐浴节里仙女下凡的地方;拉萨河边,度母常驻,自然会有华丽的拉章即宫殿?
香波王子摞起翻开的散页,用黄缎包好,起身交给青年喇嘛,弯了弯腰,转身就走,心里嘀咕着:拉萨河,拉萨河,拉萨河边有度母?他一步跨出绛央曲杰秘室的门槛,急急忙忙往前走,却一个马趴摔倒在地。爬起来一看,绊倒自己的竟是一个人。那人脸面朝下,痛苦地扭曲着,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骷髅刀,嘎吱嘎吱地一次次划在石料地上。
香波王子惊怕地僵立着:骷髅杀手,他居然会追到这里来?我要是有杀人的本事就好了,现在就可以杀了他,杀了这个信仰的刺客、伏藏的敌手。
骷髅杀手爬起来,朝着香波王子一步一步挪动着。
香波王子说:“你为什么不能住手呢,你这样追杀我,其实你比我更危险,因为你以仓央嘉措为敌,每一个崇拜仓央嘉措的人,都可以除掉你。”
骷髅杀手说:“仓央嘉措是不杀人的,你们要是除掉我,就不仅背叛了圣教,也背叛了你们的主人。”
香波王子说:“杀你不是杀人,是杀鬼,杀鬼是鬼逼出来的。”
骷髅杀手再也不吭一声,只顾往前,好像伤痛已经消失,刀在手中哗啦啦响。
香波王子后退着,他完全可以转身跑掉,但是他没有,他内心突然一阵激然的涌动,透过紧张耸起的眉眼,涌出一种果敢和希冀的锋刃,利利地刺了过去。不是刀,不是尖锐,是仓央嘉措情歌:
宝贝在自己手里,
不知道它的价值,
一旦归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