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61/125页


梅萨望着地面,思考着说:“我也许正面对一个伏藏学研究的实例。从伏藏到掘藏,几千年、几百年的漫长时间里,可以变幻出无数种类的传承。其中一种是空行母使出神变愿力借腹胎授,得到胎授的人是个中间环节。就像传送鸡毛信的孩子,一俟掘藏者出现,就会有意无意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送出去就完成了使命,空行母的愿力就会消失,有时仅仅是灵性和表达的消失,有时是生命的消失。这就是说,传承的链条里,最终的掘藏者实际上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他要拆掉很多桥,因为正确而伟大的掘藏只能出现一次,关于伏藏的各种信息也只能出现一次。如果出现第二次,那就是一个既没有伏藏,也没有掘藏的混乱过程,就意味着‘第一次出现’没有结果。既然没有果,也就没有因,于是就形成了一种既没有因也没有果的现象。而佛是因果的聚合,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或者,因就是果,果就是因,无因无果或者只有因没有果的世界是佛以外的世界。”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你是说,我们已经害了孩子?”
梅萨紧张地说:“也许是孩子害了我们。”
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群香波王子和梅萨从未见过的喇嘛,他们头戴黄色五佛冠,身披背缀宝石带的红色大披风,似乎是从密宗法会现场风风火火跑来的,有的手里还拿着金刚杵的法器。他们四下看看,直奔有孩子的地方。
“扎西旺堆,谁是扎西旺堆?”一个国字脸的喇嘛问。
门房牵着孩子的手问:“你们也是来请教问题的?明天来吧,今天扎西旺堆很忙。”他仍然把“请教”说得既响亮又严肃。
国字脸喇嘛冲向孩子,揪住他,声色俱厉地问:“你给那两个人说什么了?”
孩子吓坏了,“哇”地哭起来。国字脸喇嘛的盘问愈加急切。
门房说:“你们要干什么,请教是这样的态度吗?”
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一把抱起孩子,吓唬道:“快说,不说就把你抱走。”另外几个喇嘛把门房朝一边推去。
门房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一点得意也没有了,分开那些喇嘛,扑过去抱住儿子,把刚才儿子和香波王子的对话叙述了一遍。
“色拉寺,扎西旺堆说到了色拉寺。”国字脸喇嘛拿出手机打给了派他来的秋吉桑波,得到的指示是,把那一男一女抓到大昭寺来,告诉他们色拉寺不能去,那是魔鬼的指引,是自投罗网,所有的逆缘者,将在色拉寺门口拦截他们。国字脸喇嘛放下手机,指挥众喇嘛去追撵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和梅萨已经朝社科院大门外跑去。他们从北京开始,一直都在逃跑,已经锻炼成逃跑的能手,一群五佛冠压顶、大披风裹身的喇嘛岂是他们的对手。逃跑和追逐几乎没有形成,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香波王子和梅萨其实并没有跑远。他们来到社科院外面沿着围墙跑了半圈,突然又翻墙回到了院子里。他们实在想知道,是不是就像梅萨说的,那孩子一旦说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也就是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就会丧失灵性和表达,甚至生命。
满院子都是人,都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香波王子和梅萨听了听,知道喇嘛们一走,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像把魂儿吓跑了似的。孩子和那个以儿子为荣的门房父亲已经去了医院。
离社会科学院最近的是林廓北路的区人民医院。
在一楼急诊科的病床上,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见到了那孩子。孩子正在打吊瓶。门房一脸苦相地守在床边,一见他们,厌烦地扭过头去。梅萨赶紧歉疚地哈哈腰。
香波王子给孩子做着鬼脸说:“我今天来考考你。”
孩子呆痴地用舌头舔舔流下来的鼻涕,又把指头放到嘴里吮吸着,一点机灵劲也没有,好像傻了,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香波王子还想说什么,梅萨扯扯他的衣服说:“快走,再待下去就有麻烦了。”
出租车驶出林廓北路,沿着色拉路往北,直奔色拉乌孜山。山下就是色拉寺。
8
色拉寺内外有许多眼睛观察着来路上的汽车,那是一些严阵以待的眼睛,藏匿在绿树丛中、汽车里面、游客堆里、殿厦窗前。那些眼睛又是各不相谋的:王岩、碧秀和卓玛一伙,阿若喇嘛、邬坚林巴和另外几个雍和宫的随从喇嘛一伙,智美和索朗班宗一伙。
骷髅杀手还是独行侠的样子,却显得比谁都疯狂。他干脆剃成了光头,穿起了袈裟,用黑氆氇蒙住了嘴脸,坐在了山门右侧售票处的窗下。骷髅刀就在袖子里,只要香波王子来买票,他就会一刀捅进对方的肚子。他再次拿出手机看了看,那里有黑方之主刚刚发给他的短信:到现在还没有得手,你的机会不多了。
邬坚林巴到处转了转,跟几个色拉寺的喇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智美:“对一个独立清洁的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掘藏者来说,任何一个试图参与或阻拦掘藏的人都是绊脚石、逆缘者,而最大的逆缘来自色拉寺,色拉寺管委会已经紧急通知所有札仓的喇嘛,一旦见到那一男一女,立即抓到阿巴札仓听候处置。现在香波王子和梅萨的照片就在喇嘛们手里传来传去。”
智美问:“是谁向色拉寺通报了掘藏者的行踪?”
邬坚林巴说:“秋吉桑波,他不光通知了我们,也给色拉寺管委会打了电话:‘香波王子和梅萨正在接近色拉寺,色拉寺将受到教界各派各僧团的关注,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啊,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现在就等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现世呢。’那一刻,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变成了古歌:‘色拉寺,色拉寺,代表坚守的色拉寺,代表西藏的色拉寺。’秋吉桑波名扬教界,受到众僧推崇,他的话是有分量的。”
智美又问:“你认为这样不好吗?”
邬坚林巴说:“说不上,也好也不好。色拉寺的密宗道场阿巴札仓是仓央嘉措时代驻扎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主持修建的,是拉奘汗的颂经修法院。拉奘汗主持修建的还有色拉寺最雄伟的建筑一百八十根柱子的色拉措钦大殿。拉奘汗是仓央嘉措的敌人,敬信仓央嘉措并试图弘扬仓央嘉措精神的香波王子,在色拉寺的阿巴札仓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是可想而知的。”
智美说:“既然你们教界有人认为‘七度母之门’是伟大的伏藏,那就需要坚定顽强的发掘,也需要更加坚定顽强的保卫。对色拉寺来说,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保卫仓央嘉措遗言的堡垒,哪怕付出所有喇嘛的生命。而掘藏者要做的,就是经受一次比一次严峻的考验。如果他经受不住,就说明空行护法已经根据佛界莲师的旨意,取消了他作为掘藏者的资格。”
“不管怎么说,秋吉桑波阻止掘藏的行为是罪不可赦的。”
“也许秋吉桑波阻止的仅仅是香波王子的掘藏。和香波王子一起上路掘藏的,还有梅萨和我,我是占卜之神,我身边现在还有仓央嘉措的情人索朗班宗的转世,她已经成为助我掘藏的法侣。”
“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充满期待,期待你是唯一的掘藏者,但目前为止,你还没有一步是走在前面的。你雇人抢了‘光透文字’,也没翻译出来,色拉寺也是秋吉桑波通知我们的。”
智美说:“我找了熟悉伏藏语言的专家,也翻译了出来。不过很难理解,还是得依靠我的占卜,我一直在祈祷,但卜神还没有安驻到心里,暂时没有结果,所以我很怀疑秋吉桑波通知的可靠性。”
邬坚林巴说:“哦,是这样,那就只好相信秋吉桑波的通知了。在阿若喇嘛这里,不动佛的明示也没有出现,不知道为什么。”
透过出租车的车窗,香波王子和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前面的色拉寺。从远处看,白墙红顶金瓦饰的色拉寺就像一面打开的扇子,绿树是它的镶边,也是它的把柄。比起层层叠加的哲蚌寺,它显得平坦而流畅,少了些威严和霸气,多了些神秘和超脱。
就要到了,出租车慢了下来。香波王子盯着色拉寺左侧台地上白色的展佛墙,突然一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停车。”
出租车停下了,离山门还有两百米。
香波王子突然问:“我们为什么要去色拉寺?”
梅萨说:“因为我们确定它就是火灾现场。”
香波王子说:“可是我又想,既然有人想在色拉寺纵火烧死措曼吉姆而没有烧死,那措曼吉姆还会呆在色拉寺吗?或者火灾之前,或者火灾之后,她和仓央嘉措肯定已经离开那里躲藏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火灾发生半个月以后,仓央嘉措才结束失踪,也就是说色拉寺不是他和情人措曼吉姆最后的藏身之所。既然措曼吉姆和仓央嘉措已经离开色拉寺,我们还去那里干什么?”
梅萨说:“对啊,你这个思路很奇特,似乎也很正确。要命的是,你把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和我们现在要找的措曼吉姆当作一个人了。”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能转世?仓央嘉措三百年前的情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又不是第一回了。还有,在《西藏日报》的‘授记指南’和仓央嘉措情歌里,提到措曼吉姆时,前面都加了‘龙女’。既然她是龙女,我们就应该去有龙的地方寻找。当年文成公主进入西藏后,看到西藏的岩石土壤里竟有海螺和贝壳,认为那是海底罗刹女的佩饰,西藏的地形就是一个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而她所居住的布达拉宫东边的卧塘湖便是海底罗刹女的心脏,必须建庙镇之。这个建立在海底罗刹女心脏上的寺庙就是最早的大昭寺。海底罗刹女是龙王的女儿,自然就是龙女了。在这里,仓央嘉措把措曼吉姆当成了龙女,当成了命途多舛时期唯一的寄托,其实隐含了他对未来的预知和对西藏的爱恋。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代表整个西藏,西藏的情人和情人的西藏,在仓央嘉措这里是没有区别的。”
“你是说‘龙女’已经暗示了大昭寺?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大昭寺,还要费那么大劲去调查火灾现场呢?”
香波王子有点激动地说:“不调查火灾现场,就引不出色拉寺,引出了色拉寺之后,我们才能判断它是应该被排除的,否则我们还会犹豫。再说了,我们面对的选择至关重要,仅靠‘龙女’的暗示是不够的,必须完全排除色拉寺,大昭寺才有可能成为毋庸置疑的唯一目标。你说了,唯一性是伏藏的铁律,在达到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这个标准时,万无一失是最基本的要求。我们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一时的急躁而让已经迎面走来的‘七度母之门’烟消云散,或者丢失我们自己被加持的资格和被赋予使命的机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尽管前面是色拉寺,但我看不到欣悦和亮丽的光芒。欣悦和亮丽在后面,后面是大昭寺。我感觉现在是早晨,太阳正从大昭寺冉冉升起,照得我后脑勺暖融融的。”
梅萨冷静地问:“你现在能不能保证已经完全排除了色拉寺?”
“能,现在能,一分钟以前还不能。”
梅萨点点头,又一次点点头说:“有一句话我本来不想说,但现在憋不住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伏藏本来就有声东击西的性格,告诉你它在色拉寺,实际上又会出现在大昭寺。”
色拉寺和大昭寺正好处在一条线上的南北两极。出租车急转折回,向南直奔大昭寺。
9
手机响了。香波王子一看来电显示,喜出望外:很少主动打电话的珀恩措这次主动打了过来。他说:“太好了,太好了,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回家了吧,怎么样感觉,还是活着好吧?”
那边一片沉默。
“说话呀,珀恩措。”
传来隐隐的哽咽。然后是愤怒:“谁让你报警了?警察来了,早就来了,很多很多,尽管他们没有一个穿警服的,但我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我本来不想承认他们是警察,更不想让他们发现,想悄悄溜掉,但他们还是发现了。”
香波王子惊讶道:“你还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上啊?那就快下来,警察发现了不要紧,他们肯定是去救你的。”
珀恩措抑制住哽咽说:“我已经下不去了,警察昨天就包围了京晶大厦,我堵死了楼梯门,他们正准备从最高的窗户里爬过来。”
“那你就不要让警察爬了,打开楼梯门,自己下去。”
珀恩措的口气严肃而峻急:“香波王子,你忘了我的话,我说过你报警就是逼我死,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这不是威胁,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香波王子呆愣着,一定是王岩报了警,但解释是没有必要的,对珀恩措来说,结果都一样,她必须遵守誓言:只要警察一出现,她立刻就跳。香波王子恨不得即刻逮住王岩,让他代替珀恩措去死。
“听我说,珀恩措,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爱你,爱到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包括结婚,包括这一辈子就爱你一个。嫁给我吧珀恩措,带着你的哑巴妹妹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也会关照好你妹妹,一定想办法让你妹妹戒毒,戒毒。”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身边的梅萨又说,“你的誓言可以改变,可以用新誓言代替旧誓言,我们虔诚拜佛,佛祖会同意的。”
手机里传来珀恩措忧戚伤惨的声音:“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给自己保留了一点点信任,那就是人的誓言。现在,难道连这最后一点信任也要丢弃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个不好的人,但我不想食言,食言是无耻的。”
“别这样说,你可以来拉萨找我,我带你去各个寺院走一走,看看什么叫神圣,什么叫虔诚和信仰。完了我保证你信佛,保证你永远都想好好活着。”
“不必了,我的大脑已经指挥不了我,指挥我的是屁股。我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屁股不抬,我就还坐着。”
“那你就稳稳坐着,不要抬起屁股,想着我,想着你的哑巴妹妹。”
“不,我已经抬起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
“可我觉得才开始,我们慢慢说。”
珀恩措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抖,是抖抖索索的凄凉,是横了心的泣别:“不说了,警察已经爬出了窗户,已经站到了顶层平台上,正在走来,警察走来了。其实我明白,死亡不是毁灭,只是离开可恶的人间,重新做出选择: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要走了,再见,香波王子,我爱你。”
“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的手机没有关,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嗡”的一阵响,显然是空中摩擦气流的声音。香波王子想象得出珀恩措攥着手机跳下去的情形,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她就这样跳下去了。
轰然一声响,接着就是死寂,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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