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67/125页
国字脸喇嘛带着七八个喇嘛退到了平台的一边,耐心等待着。香波王子悄悄把手插进了哈达和经幡,迅速从缠绕的地方取了下来。他一条一条地检查,其实是一条一条地连接。他几乎把所有哈达都连接成了一条线,不结实的地方是两条线,然后把一头拴在了斗拱上。
他闭目打坐念起了经,念了差不多十分钟,悄悄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晨曦里,大昭寺的金顶突然扩大了,煌然一片金瓦的海,激荡的金浪托帆而起,把一座庞大而立体的曼陀罗坛城不朽在西藏大地上。他知道密教徒的宇宙就是这个样子的,它是太阳的变体,在千万年千万人无条件的崇拜中光芒四射。
香波王子就在曼陀罗坛城光芒四射的时候跳了起来,朝着数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门口的那道边墙跑去,跑到跟前就把怀抱里的哈达扔了下去,一条哈达通道出现了。他翻过边墙,拽紧哈达跳了下去,这时候才看到,骷髅杀手藏在边墙外面,握着骷髅刀,吃惊地望着他。香波王子更加吃惊,心说完了,只要骷髅杀手一刀割断哈达,大昭寺门前的石板上就会出现一个七窍出血的死人。
香波王子顺着哈达迅速朝下溜去。国字脸喇嘛带人追了过来。骷髅杀手跨前一步靠近哈达,举刀就砍。而在国字脸喇嘛看来,对方举刀就是要行刺自己,靠近哈达就是想溜下去,五大三粗的他一把将骷髅杀手拽翻在边墙上,用整个身子压住了对方举刀的胳膊。另外几个喇嘛扑过来,死死摁住了骷髅杀手。
国字脸喇嘛说:“没想到他们还有一个同伙,你是怎么上来的?”
骷髅杀手吼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香波王子。”他号啕大哭,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杀死香波王子的最后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黑方之主面前的“隐身人誓言”:“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啊,我死,为什么是我死?
国字脸喇嘛吩咐手下把骷髅杀手绑了起来,然后朝下看看:“快走,一定要抓住香波王子。”他带着人朝狮子门跑去。
香波王子还在顺着晃来晃去的哈达往下溜,看到一大片磕头的信民正借着早晨旺盛的精力波浪起伏,看到乌青闪亮的“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在又一个被人全身心热吻的日子里一如既往地亲切温暖着,突然一阵激灵,仿佛醒了,就像一个一直迷糊的人,触电一样清醒了。他大叫一声:“哎哟妈妈呀,我这个大笨蛋。”
然后,他双脚落地,丢开哈达,狠狠地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巴掌。
他想,披露在《西藏日报》上的哲蚌寺“光透文字”里的情歌是这样的: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好,
不说我黄昏出去,
归来已是早晨。
注释:老狗不是狗,胡须不是胡须。
而《西藏日报》文章的最后一段却是这样透露“授记指南”的:
读到这样的情歌,我们好似得到了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
定要去寻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胡须的“胡须”,定要去会
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这就是说,这首情歌应该这样解读:“老狗”不是狗是人,这个人没有“胡须”,没有胡须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如果这个女人把大昭寺当作她的家,自然就是“黄昏出去,归来已是早晨”。其实,《西藏日报》上的“授记指南”已经明确告诉他措曼吉姆在哪里了,可是他太笨,直到现在才领悟:“看措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措曼吉姆就在这里,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人群里。
他喊起来:“措曼吉姆,措曼吉姆,谁是措曼吉姆?”
没有人回答,却有人从地上蓦然爬起,跑了过来。
是一个容貌出色的姑娘,甩掉保护手掌的木头手套,一把拽住香波王子说:“我看见你从上面下来了,是不是去大昭寺里头找我了?傻不傻呀,我就在门口等你。”那口气好像她和香波王子是昨天的情人,今天又来约会。
香波王子惊讶地问:“我们早就认识?”
她不回答,又说:“你没在售票窗口看到我的留言?”
“什么留言?”
“你自己去看嘛。”
香波王子躲闪着磕头的人,几步跳向售票窗口,看到窗边的留言板上的确有一行藏文字:
措曼吉姆离你两步。
他迅速回到措曼吉姆跟前说:“太遗憾了,我们没有买票,我们是被喇嘛们推搡进去的。”想到“授记指南”里的一句:“定要去会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这里的“窗前”,指的不就是大昭寺的售票窗口吗?
措曼吉姆又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我天天都等着你。”
香波王子问:“天天等着我?谁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措曼吉姆说:“我从两岁起,就在这里磕头,阿妈说是为了等你。后来上学,也是半天去学校,半天来这里。”
香波王子不相信地审视着她:“你怎么就认定你阿妈让你等的就是我呢?”
措曼吉姆嫣然一笑:“因为你喊了‘谁是措曼吉姆’,阿妈和我等的就是一个寻找措曼吉姆的人,他叫香波王子。”
“你阿妈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你阿妈呢?”
“死了,她死了我就一个人等你。”
“你等我干什么?”
“阿妈要我告诉你一句话。”
香波王子立刻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坚韧和牢固。漫长的时间里,伏藏者把未来掘藏的“指南”变成一句话,让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留传,并围绕这句话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就为了这一句话,她把柔弱变成了刚强,她献出了所有的时光,甚至会微笑着走向死亡。她们不会中断,一天也不会,信仰支撑着她们,虔诚支配着她们,大昭寺门前的等身长头,以超越灵与肉的强大穿越了所有的风雨雷电、严寒酷暑。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话?快说。”
大昭寺的门开了,国字脸喇嘛带着一群喇嘛抢出来,直奔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拉起措曼吉姆就跑。国字脸喇嘛吆喝着:“喇嘛们听我的,把他给我拦住,拦住。”一些早早来到大昭寺广场和八廓街口占地化缘的喇嘛闻声而起,从前面围了过来。
香波王子边跑边问:“快说呀,你阿妈到底要你告诉我什么?”
措曼吉姆说:“阿妈说你要的珍宝在大昭寺。”
“我知道在大昭寺,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喇嘛们包抄过来,拥塞了去路,已是举步维艰了。措曼吉姆一步跨过去,挡在香波王子前面,嘻嘻哈哈地推搡着那些年轻年老的喇嘛,推不开的,她就揪住袈裟往下扯,不停地跟他们开着玩笑:“阿姐来了,阿姐来了,爱喇嘛的阿姐来了,喇嘛爱的阿姐来了。”喇嘛们也笑了,他们是来自拉萨其他寺院或者拉萨以外的化缘喇嘛,并不知道捉拿香波王子有多么重要,纷纷让开。香波王子惊奇地看着措曼吉姆,心说不愧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竟是如此得活泼、开朗、恣肆、放逸。
他说:“你在这里虔诚地朝拜,却又这样不尊重喇嘛。”
措曼吉姆说:“谁说我不尊重了,他们喜欢我这样。”
“为什么喜欢?”
“因为我漂亮。”
他扭头看看她:“对,你漂亮,除此以外,你还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我说的是前世的前世。”
“仓央嘉措的情人?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相信我,我不会骗你。”
他们跑上了正对着大昭寺广场的宇拓路。路上穿梭着上班的人和最早的游客。出租车慢腾腾窥伺着路边的行人,对每一个站着或举手的人都给予关注。公共汽车却急如星火地奔驰着,似乎它们才是最快的速度。香波王子拉着措曼吉姆跑过去钻进一辆出租车:“快走,师傅。”再一看,国字脸喇嘛已经带人拦在了前面,又拽着措曼吉姆从出租车里冲出来,回身跑向了丹杰林路。一辆公共车正要关门离站,香波王子一把扳住前门,拥着措曼吉姆挤了上去。
国字脸喇嘛带人追赶着,渐渐远了,看不见了。
香波王子突然喊起来:“师傅,停车,停车。”
司机说:“没到站怎么停?”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脚:“可要是到了站,我的钱包就找不回来了,里头有一万,不,十万。”
司机一脚刹住:“快下去吧。”
香波王子拉着措曼吉姆跳下车,跑向马路对面,坐上了一辆观光休闲的篷布三轮车,心说谁能想到这样的蜗牛车会成为逃命者的选择?
一辆出租车驶过,里面坐着国字脸喇嘛一行,他们要去下一站堵截公共车。
再次路过大昭寺广场时,措曼吉姆望着一片匍匐在地的藏民,如释重负地喘口气说:“终于等到了你,我再也不用天天来这里磕长头了。”
香波王子说:“磕长头不好?难道不是充满了幸福和喜悦?”
措曼吉姆“嗨”了一声说:“那是老年人的幸福。”
香波王子说:“你的幸福呢,在哪里?”
“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你,这就是幸福啊。”
“好啊,趁你幸福的时候,快告诉我,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措曼吉姆望了望前面踏三轮车的师傅,摇摇头:“它比我的命还重要,我只能让你一个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