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78/125页


古茹邱泽喇嘛出现在考试前的最后一刻,他一来就下跪,惭愧地说:“我给尊师丢脸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已经胜了两场,丢什么脸?”
“八票对一票,我知道没有投给我的这一票是尊师的。”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给你投票吗?”
“知道,为了我的执空无声,不,为了我的张口结舌。”
瓦杰贡嘎大活佛点点头:“如果你认为‘七度母之门’能给佛教带来福音,为什么不能坦然披露呢?”
“我还不知道‘七度母之门’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我一直很担心。”
“‘七度母之门’真的是不死的法门?”
“是的,尊师,我在修炼不死之法。”
“修炼的时候,你见到了仓央嘉措?”
“是的,尊师,我见过仓央嘉措,不止一次。”
瓦杰贡嘎大活佛喃喃地说:“他可是佛外之佛、法外之法。”
古茹邱泽说:“空门不空,俗界非俗,佛外之佛是救世之佛,法外之法是创世之法。既然世界的现状是生存的艰难、危机的频发、精神的迷惘,‘七度母之门’就应该是伏藏在人类心中的救度的法宝。真佛法、大佛法,都在佛教之外。”
“但愿,但愿。”
“那么尊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随心所欲,相信你表达的都是本尊神的愿望。”
“可在今天的感觉里,我似乎是个失败者,我找不到我的本尊安驻在身体的哪一部分,我惶惶不可终日。”
瓦杰贡嘎大活佛淡然一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大概是修炼升级的预兆,在九级台阶之下,你会看到本尊就在你的需要之中,九级台阶之上,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更何况你的本尊神已不是时轮、密集、胜乐、大威德、欢喜等诸位金刚,而是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融于度母之中,度母又是用女人之身成就正果的水性之神。水流于土,叫滋润;水浇于火,叫激灭;水行于风,叫隐荡。水、土、火、风这四大色尘因其平常而被漠视,仓央嘉措和度母之神皆在漠视之中,四大色尘掩盖着他们,让他们隐驻于利你之地而不会被你发现,你说是不是呢?”
古茹邱泽想了想,似乎明白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布达拉宫持明佛殿里,第二佛陀宗喀巴的银铸坐像和莲花生大师八种神变的铜像被摩擦得锃光瓦亮,八座银塔就像装饰了单色调的霓虹灯,在一片炫目的光芒中有些膨胀。九位考官依然坐在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神情威严得超过了身旁的雕像。围绕考官和两个竞任者坐了一片的格西喇嘛们悄悄议论着,无非是猜测:今天的考试,谁胜谁败?还有押注的,多数人押在了古茹邱泽喇嘛身上,少数人押在了苯波甲活佛身上。他们期待结果的心情似乎比竞任者还要迫切。
古茹邱泽喇嘛观察着这些格西们,用心念为自己祈祷着:你要胜,你必须胜,你是天经地义的胜利者。
第三场考试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上一场的失利者诘问上一场的优胜者,然后辩论。第二步是格西代表随意提问。最后由考官投票评出优胜者。这一场考试下来,如果古茹邱泽喇嘛还是优胜者,而苯波甲活佛选择放弃竞任,前者就算取得了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资格,就可以择日举行仪式,由瓦杰贡嘎大活佛传法印和法衣给他。如果苯波甲活佛不放弃竞任,或者他是优胜者,那就还会一场一场考下去,直到出现四比二或者四比三的局面。
苯波甲活佛双臂前伸,响亮地拍着巴掌,轻蔑地哼哼了几声,慢腾腾问道:“喇嘛尊者说过,你既是古茹邱泽喇嘛,又是你弟弟旦木真乡长,你和你弟弟已经合而为一。妃宝发誓嫁给你弟弟,也就是嫁给你,她‘邱泽哥哥,邱泽哥哥’地叫你,你怎么想?一个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喇嘛,打算如何面对一个求婚的女人?”
古茹邱泽说:“佛不会拒绝任何一个祈求佛法的人,求婚就是求法,施法即是施爱,‘七度母之门’要我们珍惜爱,尤其在人间俗界天长地久之爱、纯洁专一之爱日渐稀缺之时,我的本尊仓央嘉措把他身体力行过的佛法与人爱的融合传授给了我。信佛多久,有爱便有多久,佛是有情长久之水,不是无情短暂之光。”
苯波甲说:“佛无俗情、佛无偏私、佛无世尘,难道这不是常识吗?”
古茹邱泽扬起巴掌,还没有击响,话已经说了出去:“佛陀以一个‘a’的音节阐述了全部教法,这个‘a’就是度母的咒语。度母是古印度的爱欲之神,她的出世,说明在佛教万神殿里女性拥有了崇高地位。以此为开端,佛教不遗余力地提高着人类女性的身价,因为佛以女性为性力起源,而性力又是宇宙起源和生命起源的秘密能量。度母是秘密能量的源主,她来到西藏是因为西藏缺少修持佛法的力量。她带着破坏和温柔两种属性,向西藏演示了宇宙万物由女神性力而生的过程。性力,就是爱力,它能撮合男女,度人成佛。‘七度母之门’的第三门,便是以男女情合、身合与妙合的方便走向即身成佛的门经。”
苯波甲说:“啊,身合?你们听听,是身合而不是灵合,身体是什么?一堆肮脏的血肉、一堆狼食。”
格西喇嘛们议论纷纷。瓦杰贡嘎大活佛皱起了眉头。
古茹邱泽犹豫了一下说:“佛教在古老的时候,把人的肉体看成是鲜血、脂肪、纤维、体液、粪便、骷髅的组合,是毫无价值的色界一种。但‘七度母之门’却把肉体尤其是女性肉体看成是宝贵的修法通道和救度本原。它告诉我们,并不是离俗界越远神的地位就越高,离女性越远神的身体就越干净,至少有一半最高的神是女性,她们转世成俗界、欲界、色界的母亲而利益众生。一个女乞丐、一个女牧人、一个女店家往往被佛陀顶在头上,因为她们培育了人世间的信仰,没有她们就没有佛。”
苯波甲说:“照你的说法,‘七度母之门’是女性至上的法门?”
古茹邱泽说:“不,男性和女性、方便和智慧共生共存。修炼‘七度母之门’跟修炼一切密宗法门一样,首先得具备自性不被污染的清净心、怜悯天下的大悲心、救度众生的菩提心,然后才可以极尽方便之能事。最好的策略和机密的途径是通晓生命奥义、拥有修法明妃。明妃代表无我性空、万法唯心、凡圣不二、宽坦任运、无始无终的智慧。具备了这五种智慧,就有了‘慧灌顶’的条件,有了调伏阴阳,纯洁性力,实现乐空双运的可能。”
苯波甲说:“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现妇女身前往欢喜王的住处,挑起欢喜王欲心炽盛,而后相拥相抱行灭欲之事,让欢喜王依缘而成佛教护法。佛说,‘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以毒攻毒,以欲制欲’,是这个意思吗?”
古茹邱泽说:“方便是父,智慧是母,明王明妃拥抱相交是‘悲智和合’的象征。‘七度母之门’让明妃从明王心中出世,借天然欲事而行男女双身修法,是无毒而色,无欲而交,与初等的‘以欲制欲’全然不同。”
苯波甲说:“什么让明妃从明王心中出世,不过是欲火入心,犹如魔鬼抓挠。你失控而行淫泄欲,号称修炼‘七度母之门’,可耻,可耻。”
古茹邱泽以手背相击表示反对,说:“如果你是一盏灯,你最需要什么?最需要黑夜。明妃就是你的黑夜。所有的黑夜都来自心灵,而不是天空。”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在和你的心灵妙合?”
古茹邱泽偷看了一眼尊师,犹豫了片刻才说:“首先你必须明确,在一切虚妄中,女人的虚妄最大。女性代表空,是心空之最,男性代表身,是身空之最。心空与身空结合,产生光明。光明是大乐的前提,因此说乐即是空,空即是乐。其次你必须面对明妃,依本能而生感情,之后才能体悟大乐,即俗说的极其快乐,否则你会因为不知大乐是什么而陷入愚昧和迷惘。第三你必须离开明妃,仅靠观想女神产生欢喜,达到与妙合同等的快乐。”
苯波甲说:“大乐非乐,顽空非空,修炼‘七度母之门’如何获得妙合的快乐?”
古茹邱泽说:“佛的大敌是贪欲、瞋恚、愚痴等一切无明、一切烦恼。大敌当前而佛生,没有大敌就没有佛。佛利用无边无尽的大敌让自己高大而长久,大敌为友,为自己存在的理由。‘七度母之门’把情欲看成是修炼的大敌,利用大敌而行佛道。修炼时先让度母真言从心中升起,在完全主宰头脑、胸臆和雄蕊之后,托举‘大敌’沿梵天之线到达冠轮,然后顺脉线缓缓而下,经喉轮、胸轮、脐轮、阴轮,落入母性莲蕊。于是‘大敌’又成为女性本原即般若形态和男性本原即方便形态的结合,它们的结合孕育出的不是后代而是菩提心。”
苯波甲说:“仅靠‘大敌’就能孕育菩提心,这可能吗?”
古茹邱泽再次犹豫起来,虽然对自己修炼‘七度母之门’尊师采取了认可的态度,但他还是觉得不能畅所欲言,毕竟仓央嘉措的灌顶与尊师的灌顶大相径庭。他看到尊师冲他微微一笑,知道尊师已经透彻他的心理并在鼓励他,便声洪气朗地说:“这实际上是一个大脑神经中枢被唤醒的过程,中枢的作用就在于确保妙合离开繁衍和俗欲,转移到乐与空的佛念之中。转移成功之后,‘大敌’也就变成了宗教的种子,它使修炼全面升华,有了成就无上果的可能。这时如果修炼者能够显现对显宗的精通和对佛理的透彻了解,就很容易把大乐和空性结合起来,把肉体的智慧和精神的智慧结合起来。这样训练的结果是,用哲学获得了真正的生理快乐,把快乐转换成了菩提心、佛心、菩萨心。久而久之,修炼者只要念诵真言咒语,就会在心身融合的所有时间里产生极大快乐。”
苯波甲说:“念诵真言咒语就能产生心身融合的大乐?这是不是说‘七度母之门’在引导你沉湎享受?”
古茹邱泽说:“是的,它完全是享受,但不是你说的那种俗情粗欲的享受。菩提心让‘大敌’变得洁白而透明,这是纯洁无染的象征。一旦‘大敌’变成纯洁无染的菩提心,不断增加的控制力就会让你拥有大力金刚的强大。你掌控着‘大敌’在身体中的运行,想慢则慢,想快则快,慢如日月行天,快如闪电飞箭,还可以停下,停下来以不动佛的止观姿态静静享受。”
苯波甲举掌连击三下说:“慢慢慢,说清楚,到底享受什么?”
古茹邱泽说:‘大敌’在周身的运行延展了过程,也就延展了幸福。当它从冠轮下沉到胸轮时,化为大乐,下沉到脐轮时,达到极乐。因此我们说,脐轮属西方,显宗里的‘极乐世界’到达密宗就成了‘脐乐世界’。最后,‘大敌’下降到生殖轮,如果不需要乐空双运,‘大敌’就不会外走,就会在控制力的引导下沉入它的原发地。”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未破戒体?”
古茹邱泽说:“不,我强调的是时间,时间。无论是凡男俗女,还是明王明妃,他们相爱的欢乐虽然强大但却短暂,而‘七度母之门’的修炼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突破大乐、极乐的有限和短暂,突破粗欲和肉体享受的无常和羞弱,获得圆满的福乐、永久的解脱,成为永远享受的快乐佛性。也就是说,用妙合来解脱,必须做到把转瞬即逝的痛快延长到一年、十年乃至一生和永恒。”
苯波甲说:“大家听啊,又是逆佛之论。佛说,诸法无恒,幻灭是根本。”
古茹邱泽说:“快乐是短暂的、生命是短暂的,关于‘快乐短暂’和‘生命短暂’的结论也是短暂的,否定之否定带来长久。当世界因为佛教对无常和短暂的宣扬而悲观失望时,‘七度母之门’的目的就是实现有常和永恒。‘大敌’永远处在将行而未行、将逝而未逝的状态中,喜乐持续着,发酵着,升华为大乐、极乐的自在佛性。无常的是生命和物质,有恒的是灵识和精神,灵识变生命,精神变物质,无常而无不常,有恒而无有恒。”
苯波甲说:“关于恒乐和控制‘大敌’的修炼是古老的印度密教的必修课,没什么新鲜的,你不过是拾人牙慧。”
古茹邱泽说:“不同的是,‘七度母之门’最终又抛弃了控制,它用菩提心、智慧心、无垢光、莲花容器、金刚水等等修炼的阶梯细密地指出了获得长久幸福、不衰快乐的途径,让修炼者完全松弛于自然状态,而后进入‘大敌’运转的理想境界。那不仅是极乐,更是无始之乐,是‘大敌’的自动运行。不靠意念,不靠经咒,不靠坐禅,自动运行的‘大敌’让修炼者时刻处在极乐之中。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美妙体验,是以人而佛的烂漫过程。”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已经得道成佛?”
古茹邱泽叹口气,坦白地说:“还没有。我的禅定修习遇到了智障,心有旁骛,一摇三晃,生理的骚乱、迷茫的感情、不纯粹的爱动摇了我的佛心。这时候我的本尊仓央嘉措启示我把‘大敌’从颅顶沿着所有可以放血的脉道向下移动,让‘大敌’在血水中变成紫色或黑色,再由气窍排出。我排出的是一切垢、一切欲、一切毒,之后……”他看了看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欲言又止。
苯波甲催促道:“之后呢?说呀。”
古茹邱泽只击掌不说话,傲慢地望着对方,等到对方露出轻蔑之态,突然说:“自身清净之后,以白度母观想解脱,以绿度母观想镇服淫邪,以黄度母观想共修共渡的再生之筏,以黑度母观想空境,然后从情爱妙欲入手感悟人的真性和佛性,再从人的真性中体察苦乐无别、垢净无别、男女无别、罪与非罪无别、生死涅槃无别。这时候我看到了修法女伴的女神真面目,她犹如霹雳,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中,把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注入了我的心脉,也把永恒的大乐、无上真谛之光、纯洁的幻身融入了我的身体。我们是无邪的坦露,是天真的粗俗,是阴阳两极在佛地息壤中的融汇。总之,‘七度母之门’暗藏了人类的生命密码和佛教的哲学生机,只有智慧超拔、虔诚过人、精通佛理的人,才能真正获得永不断灭的乐,成就大乐之果。”
苯波甲品咂着对方的话,问道:“这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即身成佛?”
古茹邱泽说:“不仅仅是,这才是仓央嘉措传授于我的‘七度母之门’第三门,要完成即身成佛,必须进入第四门。”
苯波甲击掌道:“那就快说第四门。”
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喊了一声:“停。”
所有人都看着他:为什么?第三场考试的第二步格西代表随意提问还没有进行呢。
瓦杰贡嘎大活佛平静地说:“投票吧。”
古茹邱泽瞪着自己的尊师:还没说完呢。瓦杰贡嘎大活佛理解弟子的意思,用眼神告诉他:不用再说了,你已经胜利,再说下去很可能会转胜为败。
投票的结果是:九票对零票,九位考官都把票投给了古茹邱泽喇嘛。
瓦杰贡嘎大活佛望着另外八位考官,再次变得忧心忡忡:不可能大家一致喜欢“七度母之门”,一定另有原因。他在两种可能之间猜测:一是众生迷惘、精神无所依归的时代,“七度母之门”的新鲜活力和方便独到的确吸引了在场的所有考官;二是这些考官心怀叵测,诱惑古茹邱泽喇嘛尽情显露“七度母之门”,然后寻找破绽群起而湮灭之。到底是哪一种呢?
而对在场的格西喇嘛们来说,这个投票结果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他们都望着苯波甲活佛,看他会不会放弃竞任,一旦放弃,竞任考试就算结束,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继承人就是古茹邱泽喇嘛了。
苯波甲活佛平静地坐着,突然站起来,击掌旋转,啪啪啪地一阵响声后,大声说:“佩服,佩服,我佩服‘七度母之门’,佩服古茹邱泽喇嘛,但我更佩服最后的胜利者,最后的胜利者是谁呢?”
格西喇嘛们互相看看。苯波甲活佛走过去,笑着一拳打在古茹邱泽喇嘛身上,朝九位考官哈哈腰,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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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的人影消失了,骷髅杀手悄然离去。香波停止情歌,起身沿着药王山东麓下滑的湖相沉积层往下走,突然趴下,再一次喝水。水库的水被他喝干了,仿佛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创世纪的神,喝干了地上的水,于是就有了陆地。他抬起头,望着云彩大口喘气,然后跪下来,谛听一支来自高高的药王山顶的歌,也是仓央嘉措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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