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80/125页
就在晚霞还有一丝彩亮的时候,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看到了除盖障和虚空藏
他问道:“你看到了什么?”看梅萨摇头,又说,“我看到了宁玛派的造像手段,就是尽量靠近民间传说,靠近苯教神祇的普遍造型,比如,除盖障是不是有点像笨教尊师辛绕米沃且,虚空藏是不是有点像笨教的念青唐古拉山神?”
梅萨说:“我看不出来,我对藏地造像艺术没有太多研究。再说了,就算你看得准,说得对,又能说明什么呢?”
香波王子说:“说明这两个出口是由宁玛派的神祇守护的,茹雍王妃开凿的第一座石窟以及幽深的通道,后来成了宁玛派的秘密修道场。这就是为什么西藏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虽然已经被人发现,却没有任何记载和传说的原因。而对宁玛派来说,什么样的修炼需要如此保密呢?就是九乘教法最高法门大圆满法的无上成就‘明空赤露’,就是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在大昭寺广场上向千万僧众宣讲的‘明空赤露’,就是那个名叫措曼吉姆的姑娘以紫红的胎记在肚子上显现了遗传痕迹的‘明空赤露’。”
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蓝色面包已经追来,国字脸喇嘛和他手下蜂拥而出。
香波王子对喇嘛们视而不见:“作为两尊刹土佛界的出世间神灵,除盖障和虚空藏在密宗修炼中承担着攘除五明、开启智能、升华境界的作用,它们是获得‘明空赤露’成就的两种途径和两种境界,有时候也会成为坛城中至高无上的男性本尊和佛母的神变。它们引导人的欲望从黑浊走向纯洁和空灵,引导精液从生殖系统走向广阔的灵识空间,引导俗情的性合走向无性爱的性合。一句话,没有除盖障和虚空藏,就没有‘明空赤露’。”
国字脸喇嘛追到跟前,一把抓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平静地回过头去,指着摩崖上的除盖障和虚空藏,问道:“谁在石窟里头修炼?”看对方一脸懵懂,又加重语气说,“谁从这里进去,谁从这里出来?”
国字脸喇嘛说:“没有谁,你都看见了,里面是空的。”
香波王子说:“我是说从前,曾经。”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大师在这里修炼了二十四年。”
香波王子兴奋地说:“谁在这里修炼,谁就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而措曼吉姆已经用死后的裸体告诉我,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走,快走。”
所有的喇嘛都过来,紧紧围住了香波王子和梅萨。
国字脸喇嘛说:“往哪里走?”
香波王子说:“去大昭寺,求见秋吉桑波大师。”
国字脸喇嘛愣了片刻说:“早知道你要去,我们就不抓你了。”
天就要黑了,视线模糊起来,朦胧的天影,混沌的大地,拉萨越发看不清了。但香波王子的喜悦却再清晰不过,就像浮雕一样凹凸着。轻松和光明来到了眼前,“七度母之门”的开启似乎就在下一个时刻。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当着喇嘛们的面,双手捧住梅萨的脸使劲而响亮地亲了一口,高兴地说:“今天有两件大喜事,一件是找到了‘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一件是找到了我日思夜想的梅萨。”
梅萨瞪着他:“首先应该是找到我呀。”
“对对对,其次才是‘明空赤露’。”香波王子说罢又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
喇嘛们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大昭寺的蓝色面包运载着一男一女两个掘藏者,离开突然暗淡寂寥了的药王山,奔向依旧灯火煌然的拉萨的中心大昭寺。
4
在香波王子眼里,大昭寺主殿三层这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是既不堂皇也不高阔的,甚至都可以看成是一座建筑中堆放旧物的最不起眼的夹角。但一进去他就感觉到仿佛走进了一座古朴的三昧耶立体曼荼罗,一种圣高不见底的气氛氤氲而来。四围的陈设语境非佛非俗,不起分别,似在含蓄地对人说,一个秘密修行者的富丽就应该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体现,真正的大师会把表面的不张扬当作张扬的必要条件。秋吉桑波活佛是真正的大师。
香波王子和梅萨并排而立,面对着供桌上的中央神祇——一尊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献上了他们的见面礼:一条蓝色的女性哈达和一条黄色的男性哈达,外加一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然后磕头,每人都是七个。
大黑天的右首,是一帘粗重的铁链子,不多不少七盏舞着豆苗的酥油灯在铁帘后面昏暗着。一尊神像,似乎没有五官,把七盏酥油灯拥搂在怀抱里。然后就是幽深,神像后面,上下左右,到处都是幽深,不知道延伸有多么旷远,更不知道密法修行者的意识空间在当下还是在很久很久的过去或者很远很远的未来。迷蒙和苍茫成了大师居所的基调。
寂静了很久之后,不显身不露影的秋吉桑波大师突然说话了,幽深的一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就像一个套马的牧人,总想套住你这匹野马,但你总是脱套而去。现在,你终于自己走来了。”
香波王子问:“你说对了,我就是一匹野马,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套我干什么。”
秋吉桑波说:“先说说你来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来寻找成就了‘明空赤露’大法的大师,因为我得到的启示是这样的: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秋吉桑波哈哈笑了:“如果我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为什么还要交给你呢?如果我能够提供‘授记指南’,为什么我自己不去掘藏呢?”
香波王子说:“因为大师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需要掘藏者的发掘。‘七度母之门’里‘最后的伏藏’是唯一的珍宝,需要唯一的途径才能显露。我们来了,我们就是唯一的途径。”
秋吉桑波说:“是这样吗?那你们就自己去看吧,大黑天的左首,有一道门,进去是我的如来堂,里面全是人世间的珍宝,个个都是唯一的。你们需要什么就拿什么,随便,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七度母之门’的敬仰。”
香波王子朝大黑天的左首看去,发现那正好是三昧耶曼荼罗的东门。东门是通向大日如来的,大日如来是密宗的最高神祇,梵名叫摩诃毗卢遮那。这是太阳的别称,有消除一切黑暗的意思,所以又叫大光明遍照,或遍照如来,或最高显广眼藏如来。他的智慧之光没有内外、方向、昼夜之别,普照所有,明亮一切。
香波王子拽着梅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是个朗朗亮堂的所在。秋吉桑波所说的人世间的珍宝在在皆是。有摆在桌子上的玉石、玛瑙、松耳石、珍珠、金条、金砖,有放在壁柜里的许多古老经卷经册,有立在地上的好几排金塔金幢,还有悬在梁上的一些极具文物价值的古老法器。这是几千年的积攒,是一座私人博物馆,更是一般人看不到的西藏所有大寺院的内里。它们不是用来消费的,是用来支撑信仰的,是佛教得以流传的一股看不见的财富之源。
香波王子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想拿什么?”
梅萨说:“真的可以随便拿?”
香波王子从壁柜里取出一本金汁书写的经卷说:“大师说需要什么就拿什么,不拿白不拿。”说着,又把一块拳头大的翡翠装进了衣袋。
梅萨看他这样,也把那些玉石玛瑙捧了一捧,装进了坤包。
香波王子说:“现在你还想拿什么?”
梅萨说:“什么都想拿。”
香波王子说:“我也是。可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呢?或者新的‘授记指南’呢?我们怎么没发现任何痕迹?”
梅萨说:“眼睛里只有珠光宝气,哪还有什么‘七度母之门’,尽管它也是珍宝,但它是不发光的。”
香波王子盯着梅萨:“看来我们是绝配,最好的搭档,在我糊涂时你总会提醒我。”他喘口气,仰头看了看,看到一轮木头的“大日”正在顶棚上照耀,那些光焰就像伸展而来的爪子,抓捏着一些滴血的人心和鬼脸的人皮。他惊得一个寒颤,一把抓住梅萨,差一点把手中的金汁经卷扔掉。
梅萨说:“怎么了?”
香波王子说:“我们完蛋了,我说的是差一点。这里是大日如来的道场,是遍照一切的境地,什么叫遍照一切?什么又叫遍一切处作大照明?大照明就是没有阴影的照明。什么东西在太阳临照的时候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东西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空。但空不是什么都没有,是有形之空,是充实之空,好比这里到处都是财宝,但佛眼里它是空的,它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大日’照走了财宝的阴影。既然没有阴影,财宝也就不存在了。什么样的财宝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财宝。这里的财宝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而我们却充满贪欲地拿这拿那,大日如来对我们来说就不是驱散阴影的‘大日’,而是一照就显阴影的‘小日’。也就是说所有的照射都来自心灵,来自人本身,所有的阴影也来自心灵,来自人本身,就像太阳的光焰之手抓住的那些人心和人皮。而我们往往没有觉醒,自己撵跑了头顶的大光明,我们跟大日如来没有缘分,我们就是阴影,而不纯洁的心灵则是巨大阴影的酵母。既然和密宗的最高教主没有缘分,我们怎么还能沿着高度机密的‘七度母之门’,实施一次伟大的掘藏呢?快快快,把东西放下。”
香波王子把金汁经卷放回壁柜,又从衣袋里摸住那块拳头大的翡翠敝屣一样丢到地上。看梅萨似乎有点不愿意,就抓住她的坤包,帮她掏出那些玉石玛瑙,随便一丢,拉着她,走出了这间几乎让他们乱了自性的财宝如来堂。
他们重新伫立到了喷火吐焰的大黑天面前。
香波王子毕恭毕敬地说:“大师我们出来了,人世间的珍宝我们不需要,如果一些金银珠宝、古董文物就能让我们满足,那我们就不配来到你面前。我们什么也没拿,真是辜负了你对‘七度母之门’的敬仰。”
半晌,那个苍老的声音才又从幽深的一角响起来:“好啊好啊,财宝都是累赘,不要是好的。但你们不会不要死亡吧,死亡是人人都会有的。人从一出生起,就行走在通往墓室的墓道里,死亡是唯一的目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
秋吉桑波又说:“在你们面前的供桌上,有两丸黑药,左边的是毒药,右边的也是毒药,你们一人一丸吃了它,现在就吃了它。”
香波王子问:“为什么要这样?”
秋吉桑波说:“有胆量吃毒药的人才能掘藏。”
梅萨说:“可我们要是死了,就无法掘藏了,你能保证我们死不了吗?”
秋吉桑波说:“我只能保证你们一定会死。”
梅萨一脸苍白,看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一丸毒药,再一把抓起另一丸毒药,狠狠心说:“吃,大师让吃,我们必须吃。”
梅萨恐惧地望着递给他的毒药,不敢接。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这么想,在这里,大日如来的光照下,我们和我们的阴影都已经消失,我们是不存在的,既然我们不存在,毒药又能毒死谁呢?它毒死的只能是虚空,虚空一死,实有就出现了,不存在变成了存在,我们又变成了我们。”
梅萨说:“佛理我是明白的,也知道你说的这些实际上是密宗掘藏者在掘藏之前的显宗修习,没有这些修习,掘藏将一事无成。可是,可是当佛理并不能主宰我的灵魂时,我只能惧怕死,不想死。”
香波王子说:“那我们就往俗里想,大师想害死两个千辛万苦的掘藏人,就算不吃毒药,我们又能存活多久呢?”说着,把手捂到梅萨嘴上,却没有把药丸放进她嘴里,“吃吧吃吧,往下咽,往下咽。”然后一口吞了两丸毒药,大声说,“谁不死,谁就是最后的掘藏人。”意思是我就要死了,梅萨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秋吉桑波说:“难道你们中间还有不死的?要死都死,要不死都不死,勇敢的人,你是不是一个人吃了两丸毒药?”
香波王子用沉默做了回答。
秋吉桑波说:“两丸毒药到了一起,你毒他,他毒你,毒来毒去,耗尽了毒性,人就死不了,我的两丸毒药是互相反对的。看来你们比我想象得有福分。但我还是不甘心让你们这两个不入法门的俗世之客去开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庄严神圣得连传说都得缄口,你们仅凭着不贪不死的福分就想发掘它,恐怕空行的伏藏护法是不会答应的。我修法一生,嗔恨之心依然不灭,越有福分、越有机缘的人,我就越想把他们从眼前抹去。你们还是去死吧,不怪我冷酷,只怪佛法的敌人占据了我的心。”
只听当啷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齐齐落下来两把七寸藏刀,平放在大黑天的供桌上。
香波王子盯着藏刀惊问道:“你想让我们自杀?”
秋吉桑波说:“如果你能杀死你的女伴,你就可以不自杀。你也一样,如果你能杀死你的男伴,也可以不自杀。反正你们两个必须死一个。”
香波王子说:“一个修法为生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罪恶的想法?”
秋吉桑波说:“不奇怪的,修法的反面就是修非法,我修过头了,就像走在刀刃上,身子一晃就滚下去了。‘明空赤露’的反面,就是暗无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