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93/125页
车开了。梅萨坐在副驾驶座上,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给司机说这说那。
司机不时地瞟着她,高兴地说:“我每个星期采购三次,二、四、六早晨,你以后要是搭车,就在监狱门口等着。”一会儿又说,“从你们那里到监狱,至少要走半个钟头,有急事你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去接你的。”他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一再叮嘱,“你记住,一定记住。”
梅萨乖巧地把电话号码重复了两遍说:“这个号码我永远不会忘。”说着,拿起车前司机的狱警帽,调皮地扣在自己脑袋上,然后从坤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问道,“你看我像不像警察?”
司机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梅萨说:“不像?我知道为什么不像,我没穿警服。”说着,从驾驶座的靠背上取下司机的警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去照镜子,“像不像?还不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经过了路卡。设卡的警察一看是监狱的车,再一看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女狱警,招招手,让他们过去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顺利到达农贸市场。
告别了司机,他们就假装挑选蔬菜低下了头。到处都贴着通缉令,香波王子随便一瞅就看到了两张。他凑过去,记住了通缉令上的举报电话,小声对梅萨说:“走,去那边,那边是批发市场。”
农产品批发市场里,到处都是装满货物的卡车,有一些来自堆龙德庆县、达孜县和林周县。这三个县离拉萨比较近,有人就把当地产的青稞、豌豆、土豆等农产品运到拉萨来批发。香波王子一到这里就把头抬了起来,他觉得既然拉萨警方认定逃犯还在拉萨,就不会把通缉令张贴到外县去。外县的批发商们一般都是晚上赶路,上午做生意,下午或者晚上再赶回去,没有时间看电视、读报纸,即便在批发市场看到通缉令,也没有闲暇仔细阅读,记住通缉犯的相貌。他带着梅萨到处走了走,淡漠地看着所有人,所有人也都淡漠地看着他们。他放心了,要来梅萨的手机,走向了一辆来自达孜县的卡车。
卡车的驾驶室里,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正在打电话。
香波王子站在车外,笑望着中年人,等中年人打完了电话,立刻凑上去,举着手机和十块钱说:“老板你好,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有个紧急事情,麻烦用一下你的手机,我给你十块钱。”
中年人把手机递出窗口却没有接钱:“电话费就算了,兄弟。”
香波王子满脸堆笑,弯腰合掌地感谢着,接过了人家的手机。他走向一边,拨通了通缉令上的举报电话,压低声音用藏语说:“你们要抓的人我看见了,一男一女,就在甘丹寺的门口。”对方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做生意的。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害怕报复,不敢说。然后就把手机挂断了。
香波王子还了手机,再次谢了人家,招呼梅萨马上离开农产品批发市场。
梅萨说:“只要碧秀一个电话打回来,立刻就会戳穿你的把戏。”
香波王子说:“可惜举报电话已经不通了。”说着伸开五指,把偷来的手机卡晃了晃,装在了身上。“以后再来这里还给他。”又说,“重案侦缉队的主要警力很快就会奔赴达孜县的甘丹寺,只要少了警察的眼睛,我们今天就能安然无恙地进入布达拉宫。至于看了通缉令的老百姓,是比较好糊弄的,假发、墨镜、蒙脸的氆氇,三样东西就能蒙混过去。”
5
碧秀驱车赶往林廓北路和娘热南路的交叉口,那儿有一个路卡,设卡的部下电话告诉他,他们拦住了智美和他的切诺基。
智美一见碧秀,就嚷嚷起来:“抓不住香波王子抓我,我又不是杀人逃犯。”
碧秀说:“不是抓你,是找你了解情况,索朗班宗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为什么突然离开了你?”
“她没有离开我,只是暂时糊涂,以为香波王子才是她等待的情人。她还会回来的,我跑来跑去就是为了找到她。”
“你不用再找了。”说着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智美一脸铁青,浑身僵硬,半晌憋出一句话:“谁干的?”
“我们在她的包和身份证上提取到了香波王子的指纹。”
“那怎么还不去抓?”
“找你来就是为了抓住他。”
“找我管屁用。”
“我们在各个路口设卡设了一个星期,所有的酒店旅馆排查了两遍,没有他们的踪影。听说你会占卜,你应该知道他们下一步往哪里走。”
“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我自己去报仇。”
手机响起来,是重案侦缉队值班员打来的,告诉碧秀,有人举报香波王子和梅萨。举报手机是达孜县的,机主叫巴扎群培,一个生意人。
碧秀说:“达孜的手机,达孜的机主,举报说在达孜县的甘丹寺门口看到了通缉令上的一男一女,应该是可信的,因为甘丹寺是拉萨三大寺之一,是格鲁派六大寺的首寺,很有可能伏藏着‘七度母之门’。不过,还需要再验证一下。”
他从值班员玛瑙儿那里要了举报手机的号码,打了过去,打不通便皱着眉头说:“一个生意人,本来是惟利是图的,他如果提出要奖金,我倒会相信。现在不仅高尚得分文不取,还关了手机,不敢面对警察的询问,为什么?香波王子是个聪明人,能让人轻易认出他们就是通缉令上的逃犯?”他冷笑着,突然拍了拍智美的肩膀说,“好了,现在不需要你了,他们自己跳了出来。这个举报电话只能说明香波王子和梅萨还在拉萨,又开始行动了,想来个调虎离山计,准备干什么?一定是冲着布达拉宫的,今天是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的第一天。”
智美说:“搞这种小儿科的骗局,正是香波王子的风格。”
碧秀咬咬牙,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立刻通知部下:只保留通往拉萨之外的路卡,市内路卡全部撤销,集中警力,投入布达拉宫。然后丢下智美,走过去钻进了警车,却没有马上开走,又一个电话带住了他,是黑方之主打来的。
黑方之主说:“门隅黑剑,听说过玛吉阿米这个人吗?”
碧秀愣了一下说:“听说过,她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曾经的追杀对象。”
黑方之主说:“《地下预言》里说,‘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说明我们的追杀并没有成功,玛吉阿米一直都在转世。现如今,当布达拉宫出现掘藏之神,玛吉阿米就该露面了。”
“‘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她在哪里?”
“也许随时会出现,也许直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现世之后才会出现。《地下预言》还告诉我们,玛吉阿米不仅是‘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还掌握着一份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碧秀满脸的肌肉抖颤着: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尽管他很熟悉《地下预言》的内容,但从未意识到这“名单”会跟自己有关。
黑方之主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本来我想亲自动手,但考虑再三,觉得你离这个名单比我更近,更容易成功。你的任务加重了,除了除掉骷髅杀手和香波王子,还要除掉香波王子的‘金刚佑阻’,得到那份记录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这名单比任何活着的人都重要,有把握吗?‘隐身人血咒殿堂’期待着它的护法主。”
碧秀半晌不吭声。
黑方之主说:“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
碧秀机械地说:“明白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放心吧,有把握。”
“好,很好,到底是门隅黑剑。”黑方之主挂断了。
碧秀没想到杀人的使命又有了增加,而且越来越沉重而严峻:香波王子的“金刚佑阻”玛吉阿米?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以及名单上的所有人?都需要门隅黑剑一个个铲除?可见他在无形密道的主人黑方之主的眼里,是多么重要。一直以来他希望陶醉的不就是这种被器重、被信任的感觉吗?他依靠“隐身人血咒殿堂”安身立命,这样的依靠让他能产生一种对神秘使命的满足和在机密中显要的欣喜。
他出生在山南孤儿庄园,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是碧秀拉巴,他是碧秀拉巴家族的后代,爸爸就给他起名叫碧秀。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磕着长头去拉萨朝拜,一去不归。他沿着朝圣的路,去寻找爸爸妈妈,走了差不多一年走到了拉萨。在大昭寺碰到同样来朝圣的山南孤儿庄园的乡亲,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在拉萨病死了。他不想回寂寞的家乡,就留在热闹的拉萨,尝试着生存,尝试着寻找依靠。因为找不到而变得非常强悍,打架,打架,打架,总是在跟人打架,常常被人打得满脸青肿,一身伤痕。这时候他会去医院,脱光了自己守在医生旁边,一守就是大半天。有一次医生问:“你要干什么?”“看病。”“挂号了吗?”“没挂。”“去挂号。”“没钱。”“没钱怎么能看病?”“我流血啦,血流完了就要死了,我不想死。”“你爸爸妈妈呢?”这时候他哭了,他被打得多惨都不哭,但一问起他爸爸妈妈他就哭了。医生不得不给他看病上药。
他做过乞丐、小偷,进过管教所、孤儿院,然后上学,逃学。十四岁那年,去色拉寺做了一个杂役僧。大概是性格孤僻、出手凶狠、天性顽劣的缘故,他被一个僧俗难辨的神秘人看准,带出寺外,引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开始以最原始古朴的方式修行祭杀大法。不久他得到灌顶并进行了“隐身人誓言”的宣誓,赐法名为碧秀衮波斯仁――响箭一样的护教战神。二十三岁那一年,默朗木祈愿大法会的日子里,他去大昭寺朝佛,碰到两拨人厮打,双方都动了刀子,他冲过去劝解,下了所有人的刀子,自己也挨了两刀。警察把他带到刑警队做笔录的时候,一个队长说:“你知道你下了几把刀?六把,了不起啊,要不是你,他们互相捅来捅去,肯定要出人命。你其实是一块当警察的料。”
两个月以后,他果然当了警察。他的师傅、那个把他引入“隐身人血咒殿堂”无形密道的僧俗难辨的神秘人说:“刑警队要你,我们也觉得你去当警察是合适的,要知道有时候警察杀人是可以不犯法的,我们要为将来的‘除根计划’做好准备。从现在起,你就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直接接受无形密道的主人黑方之主的指挥。你很可能永远见不到黑方之主,但你要绝对忠诚他,就像忠诚‘隐身人誓言’一样。”又说,“我和你缘分一场,就此散了吧,以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等待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开始。记住你的天戒,天戒如破,灌顶就会收回,修法的证悟和圆满也就流水一般淌走了。”他诺诺连声,用一脸坚硬的肌肉表示:天可破,天戒不可破。他的天戒就是女人,师傅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女人是他命中的克星,任何一个女人对他都是致命的丧棒,都可能引起他精神崩溃、生命毁灭。所以他首先必须做到厌离女人,视女人为粪土垃圾。“不能接受女人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她们的心。”
他照办了,不恋爱,不结婚,甚至能做到看都不看一眼女人。他精力旺盛,又没有别的消遣,全部时间都花在破案上,工作自然很出色,几年后就从刑警队调入了重案侦缉队。又过了几年,便成了副队长。队长提拔到局里去了之后,侦缉队就由他说了算了。这期间他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是女人的考验,让他感到自己是坚强而不凡的,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做到了。
是侦缉队那个模样招人的女警察玛瑙儿对他产生了爱情,她请他来到她家做“手抓”给他吃,边吃边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她借着酒劲历数他的不是:“那次去阿坝出差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我好心好意煮了牛肉给你送去,你却把它在车上放馊了,馊得连狗都不吃了。你去成都开会,我让你给我带双鞋,你说忘了,别人的怎么没忘?你有一颗猫眼石,我要了几次你为什么不给我?我一天到晚在你眼皮底下晃,星期天我换了便衣走在大街上,你居然不认识了?请你看电影你为什么不去?约你去宗角禄康你为什么骗人说有案子?在侦缉队只要有空闲,我就想跟你说话,你躲什么躲?你为什么要让那个新来的打扫你的办公室?你知道我想打扫。你一个单身汉,我帮你洗洗衣服又怎么了?看把你紧张的。想请你吃饭请了多少次,今天才来。”他一言不发,使劲喝着,直到她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以一个藏族女人火辣辣的温柔,撕掉了他的上衣,抽掉了他的皮带。他说:“皮带上有枪,小心走火。”玛瑙儿以为他是一语双关呢,嗔笑着说:“我不怕走火。”他吼道:“可是我怕,把枪给我。”他推开她,抢过皮带,系好,开门走了。即使在醉意沉沉的时候,他也没忘记师傅的叮嘱:不能接受女人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她们的心。
第二天他在重案侦缉队的办公室里收到了他丢在玛瑙儿家的上衣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不是一个藏民,更不是一个男人。”不是就不是呗,他无所谓,反正他永远都不会做女人希望男人做的那种事情。对男人,有女人的理想,更有信仰的理想,他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是“隐身人誓言”的执行者,他的法名叫碧秀衮波斯仁――响箭一样的护教战神,这样的男人没有七情六欲,早就超出女人的想象了。
但是,玛瑙儿毕竟是一个抹不去的存在,她经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脑海里,影响着他的情绪,让他觉得即使她代表烦恼,那也是自己不可缺少的,缺少了更烦恼。仿佛他的宗教使命、他那来源于修炼的厌离女人的天戒,都无法让他彻底摆脱世俗爱欲的牵绊。加上他的警察身份、不能滥杀无辜的要求,他就像陷落在了泥淖儿里,挣扎着,一直都在挣扎着。
这会儿,碧秀想着黑方之主的话:“‘隐身人血咒殿堂’期待着它的护法主。”“很好,到底是门隅黑剑。”突然就有些着急:一定啊一定,这次可一定要完成使命。他拿出手机打给了正在奔赴布达拉宫的各路部下:
“发现香波王子暂时不要抓,他还有更重要的同伙,要以他为诱饵引出来,一网打尽。你们跟紧他,看他跟谁接触,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要监视起来。”
说完了,碧秀吃惊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缓杀香波王子。黑方之主并没有下达这样的指令。可如果不缓杀,怎么能得到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呢?他给自己鼓劲似的攥攥拳头:缓杀,缓杀,就是应该缓杀。
6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坐在路边的遮阳伞下,一边喝酸奶,一边观察警察设置的路卡。这是在北京中路离功德林不远的地方,密集的车辆让路卡内外显得格外拥挤,警察们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辆经过的车,等待检查的车一点一点往前挪。突然,它们不挪了,它们肆无忌惮地奔跑起来。阿若喇嘛忽地站起,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路卡已经撤销,警察眨眼消失了。
阿若喇嘛当然不认为警察在这里抓到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但他知道拉萨内外的十几个路卡中,只要一个路卡达到目的,所有的路卡都会消失。现在路卡消失了,说明香波王子和梅萨很可能再次落网。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立刻钻进停在路边的喇嘛鸟,一路疾驰,来到重案侦缉队的门口。门内门外一片平静,一辆警车也没有。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疑惑地互相看看。侦缉队的警力不归,说明警察没有抓到目标,而是去了新的地方。
邬坚林巴沉思着,用手掌一下一下拍击着方向盘。
突然响起一阵幽幽旷旷的空山梵呗,来短信了。阿若喇嘛拿出手机迅速看了一眼,正要告诉邬坚林巴,就听一阵喇叭声,路虎警车停在了路边。王岩和卓玛下车,走了过来。阿若喇嘛礼貌地从喇嘛鸟里出去,迎接着两个一路都在打交道的警察。
王岩朝重案侦缉队的门口望了望:“香波王子在哪里?”
阿若喇嘛说:“警察都没有目标,我们怎么知道?”
王岩说:“喇嘛是先知,是预言家,你们躺下睡一觉就能梦见香波王子去了哪里。”
阿若喇嘛说:“我们的梦当然会有大愿法力的显现,遍知一切的众生怙主总会在关键时刻给我们有益的明示。但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我们还有智慧和正在走来的明示互相成为印证。智慧的人,是不会在‘七度母之门’开启之前,让香波王子和梅萨停止行动的。”
王岩笑着点点头:“你们的智慧是佛的智慧,所以我们一直都在听你们的指挥,但现在有件事情你必须听我们的。”说着,一把撕住了阿若喇嘛的袈裟,“到我们车里去,脱掉你的袈裟。”
阿若喇嘛不愿意。王岩架住了他的胳膊,卓玛从后面拦腰抱住。两个人连推带拉,硬是把阿若喇嘛塞进了路虎警车。然后一前一后压住他,撕开了他的袈裟和内衣。
肉体出现了,惊心动魄,密密麻麻全是痊愈的伤口。王岩和卓玛呆愣着,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们希望通过满身的伤疤验证谁是乌金喇嘛,然后抓捕归案,但当验证突然来临时,他们反而不敢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