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然全集》第6/72页


钟亦鸣端坐在缝纫机前,从下面抽屉里拿出把小号螺丝刀,将拉锁轻轻抿到衣服前襟中,放到按脚下,神定气若地踩动脚踏板。机器有节奏地响着,不一会儿,上好拉锁的衣服落了一小堆。

伊然站在一边看呆了,一个大男人,竟有一手好缝技,不服人的劲头,长久地呆滞后,在这一刻萌发了。

“让我试试。”伊然抢先坐到座位上,按着钟亦鸣刚才的示范动作,毫不马虎地做着,果然,拉锁顺利地安在了衣服上,不仅快而且好。伊然兴奋地一件接着一件地缝着,等到她突然想起钟亦鸣时,往这边一看,他早就离去多时了。

王狱长从市里开会回来了。钟亦鸣赶紧起身从热水瓶里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王狱长今年五十多岁,她在那个讲究成份的年代,凭着根正苗红的好出身,十九岁就进入公检法系统,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和背景,但凭着对党的忠诚和敏锐的政治嗅觉,当然也靠资历,干到了目前这个位置。

她很喜欢眼前的这个帅小伙。他虽然出身于高干家庭,却没有那个阶层里常见的浮夸习气和很俗的政客作风。他真诚、热情,有极强的责任心和丰富的同情心。最难得的是,他很稳重、机敏,爱用科学的眼光观察、分析复杂的社会。

“市里有什么指示?”钟亦鸣问道,嗓音宏亮。其实,他不问也知道开会的内容。昨天晚上一到家,爸爸就向他讲了今天这个会的主要议题:中国的人权问题,历来受世界瞩目,中央很重视。为了加快法制建设的步伐,对公、检、法、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钟亦鸣出于礼貌重新问了一遍。

王狱长认真地把会议主要内容细说完后,又说到:“小钟呀,市里领导对犯人们的政治、思想改造寄予很高的希望呀。在路上我就在琢磨,这些犯人的自身素质、文化程度参差不齐,长期混迹于社会,人性几近泯灭,光靠劳动改造还远远不够。以前,我们也办过文化和政治学习班,但随着那几个有高学历、高水平的老犯人的陆续出狱,学习班就名存实亡了。现在,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小青年充实了进来,我想,重新组织犯人学习这项工作,就由你与乔爱爱共同商量着去完成,你看行吗?”

“行,没问题。”钟亦鸣回答的很干脆。

王狱长之所以先跟钟亦鸣谈工作,而不是跟钟亦鸣与乔爱爱共同谈,就是因为不愿意与乔爱爱对视。多年来与各种罪犯打交道,使她具备了能够在短时间内观察到不同类型人的内在本质的能力。尽管乔爱爱有着一双细小的看似天真的眼睛,但在扑闪着无邪后的狡猾一笑,明显的透露出不愿为人知的目的。尤其是对人的过分热情和转过身不屑的一瞥,如此的不协调,王狱长看在眼里,心里下断言:此人即不老实更不简单。

王狱长说对了。别看乔爱爱年纪不大,却是个相当有心计的姑娘,来这里的目的主要有两条:一是她看上了钟亦鸣,愿意跟着他走走,多方面培养感情;二是在机关不容易干出什么成绩,提拔很困难。有了下基层锻炼的经历,将来的提拔就顺利多了。

乔爱爱根本没把王狱长放在眼里。这位离退休仅差一步之遥的上司,是他父亲当局长时的老下属。表面上听她的,实际上她得听自己的。这不,监狱仓库的钥匙在她腰上挂着,签订购销合同、资金入帐都是她一只笔在运作。

乔爱爱没什么可担心的。她惟一的心事,就是怎样把钟亦鸣这个傻呼呼的可心人弄到手。虽然两人的文化程度相差远了点,但凭着两家的关系和小时候的感情,她对此满有信心。

钟亦鸣属于办事极认真那种人,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办好办到底。他正在满世界寻找乔爱爱。终于在仓库里找到了她。乔爱爱与几个狱警正在清点着作好的服装。她在心里盘算着:一套校服除去成本赚50元,十套500元,一百套5000元,一千套50000元,一万套50万元。这么大的成绩该怎么个写法,报到哪级比较好。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钟亦鸣所说的事,听到后来,她听明白了,这又是一件出成绩的好事。于是,使劲点着头赞同。钟亦鸣谈到教师问题,提出思想政治课、数学课由自己教,文学课由乔爱爱教。乔爱爱有点心慌,她很清楚自己那点文学底子,作文能得个3分就相当不容易了。与钟亦鸣从上高中时就分开了,他恐怕还不清楚这些。

乔爱爱最大的优点就是脑子快、点子多。对此,连她自己也颇为自豪。她稍加思考,即对钟亦鸣说:“你看我忙的,哪还有功夫背课?这样吧,我们分下工,你呢,抓教育,我管组织纪律。文学老师就从犯人里面找,你看如何?”钟亦鸣看着满仓库的服装,突然想起上了三年半文学系的伊然,随口说到:就按你的意思办。”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乔爱爱望着他那渐去渐远高大英俊的背影,狡猾地一笑,不露声色地继续忙着手里的事。

伊然坐在缝纫机前,低着头认真地干着手里的活计。昨天她就与白灵灵改作校服了。

伊然做梦也没想到,在失去自由的地方,这么快就能学到一门手艺。她学得很快,干得也投入。嗒、嗒、嗒的走线声使她暂时忘却了忧伤、烦恼。

不远处,大黄牙马仁花也在踏动着机器。伊然陆陆续续从其它犯人那儿听到些关于马仁花的身世和犯罪原因。马仁花从一生下来,就被送了人,到现在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收养她的那家是城里人,起初对她还不错,自从生了个弟弟后,对她就差多了。破衣是她穿,剩饭是她吃,家务活是她干。前些年养父母双双下岗,办起个卖菜摊,她的活儿就更多了。她长得丑陋粗笨,学习成绩极差,又不会讨人喜欢,张口闭口骂人话,别说是养父母,连邻居都不爱理她。十九岁那年,她什么学校也没考上,养父母将她许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的卖肉的同行。那以后,她开始家里家外,起早贪晚忙起了肉铺。她不懒,也算得上会过日子,可是一年过去了,二年过去了……八年过去了,二十七岁的她还是没有怀上孩子。丈夫急了,丈夫家里人也急了。丈夫对她不象从前,轻者恶语相向,重者拳脚相加。更让她难堪的是,丈夫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当着她的面在家里亲热。终于,在一个月亮很亮的夜晚,她对准喝得酩酊大醉的丈夫高高举起了早就准备好的斧头。当丈夫那只断脚的血噗地溅起丈许,直喷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时,她从容地拨打了110。严重故意伤害罪,她被判刑七年。

伊然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也了解被他人轻贱的感觉,更何况她不比自己的遭遇差,到如今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心下不由的有些可怜她、同情她。

下工的时间到了,乔爱爱领着人逐一过目、检查衣服的质量和数量。“马仁花,又是你,少了两套,晚饭后加班补齐。”乔爱爱说的很严厉。

晚饭后,马仁花趿拉着脚上的破鞋,懒懒地回到工作室。灯光下,伊然正在伏案疾走。马仁花瞪眼看着她,伊然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继续接着干。

空旷的工作室里,两盏孤灯下,“嗒、嗒、嗒”的走线声先是一前一后,逐渐逐渐接近,最后合成一致。在无声的暗夜里,显得那样铿锵有力。

许久,伊然的机器声嘎然而止,惊的马仁花抬头看,以至忘了走线。伊然捧着衣服径直走到马仁花面前:“给,这是两套校服,天太晚了,不要干了,快回去休息吧。”

马仁花大瞪着双眼看着伊然,不相信这是真的。“给我?为什么?”

“噢,不为什么,你是我的老大姐,你的事理应帮忙。”

在马仁花的记忆里,帮助别人都是图回报的,养父母抱养她,是因为没有孩子,图日后有个依靠,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她就不如从前了。丈夫娶她是因为她年轻人高马大能干活,会给他传宗接代,后来,她不生孩子,就一脚把她踢了。今天面对伊然的热心肠,马仁花条件反射地说:“好妹妹,就冲你不记仇这个劲,以后有用得着大姐的地方吱一声,大姐一定会替你出气。”马仁花大咧咧地拿过衣服。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竟然在夜里悄然落下。

也许是有所适应了,也许是与马仁花的紧张关系改善了,这两天伊然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清晨,她端着脸盆从洗漱室往回走,脚下有节奏的响着薄冰破裂的声音。看着从围着铁丝网的高墙上飞进飞出忙着觅食的,长出厚厚羽毛的小鸟。望着灰白色天际中,依旧挂着的那弯像指甲盖一样没有血色的寒月,她的心一阵颤动,一种对自由的强烈渴望油然而生:自由与失去自由只有一墙之隔,墙外的人们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尽情地抛撒着自由;墙里的人们终日仰望着一井天宇,那遥远的、渴望而不可及的自由就是他们最终的追求和希望。

“共知人事何常定,空喜年华去复来。”伊然不禁感叹。

“好诗,就是太伤感了。”伊然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钟管教。

“0136,早饭过后,你来办公室一趟,我有事跟你说。”“是”,伊然站的笔直。

伊然轻轻地叩着门,随着一声“请进”,她蹑手蹑脚地迈进门去。

“噢,是0136呀,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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