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20/71页


  风渐小,雪渐大,李忧离抬头望着雪花纷落,渐渐模糊的眼前变成了一树粉白落英。
  “我记得,她家里有一株很大很大的桃树,我们时常在树下玩耍……”
  张如璧将掉在地上的胡服拾起,为李忧离披上,他常常不知该笑表弟演得投入,还是该信他说的确有其事。“我遍访了长安城所有功勋贵戚之家,没有一家有你说的那样一株桃树。”
  李忧离却似并未听他说话,他拒绝相信没有那样一株树,因为那株树下有总被他欺负地呜呜哭泣的小阿璃,有她的乳母和阿娘,也有他的阿嬭,他的阿娘。十三年前,当他知道了自己永远地失去了阿娘,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要去找她哭诉,却只找到一树落英时,他就是这样抬头望着天,落英如雪,雪落如英——阿娘不在了,小阿璃也不在了,但至少那棵树还在,回忆还在……
  李忧离茫然地走入雪中,摊开手掌想要接一片落英,这一刻,张如璧忽然愿意相信世上真的有阿狸。
  “停!”
  一声断喝,殿中曲声戛然而止,众舞伎退到一侧,面面相觑中带着惶恐,还好他们很快就被安排退下。李忧离猛然转身,不顾再次滑落的胡服,旋风一般步入殿中:“松风!”
  “嗨!”站在殿内不起眼位置的侍卫影子一般闪到李忧离身边。
  “传我教令,赵知静、高兰峪、史万诠、翟元篪、公孙谷、赫连桢顺、慕容羡、侯三水,五戎殿议事。你,去把杜二找来!我不管他现在在哪个美人怀里!”后一句是对乔景的。
  松风、乔景领命而去。张如璧表面淡定,心下却遏制不住地兴奋:要有大仗打了!
  “大王如何打算?”
  “明年开春发兵,六月之前拿下河东,乘胜攻打洛阳。”
  “军队粮草?”
  “至少六万人两万骑九个月内的粮草供应。”
  “九个月……”张如璧拧眉,“若只取河东自然是够了,乘胜攻打洛阳,恐怕……”
  李忧离叹道:“我知道太少,可我大约算过,这已是民部的极限了。”
  国力情况张如璧是知道的:近十年来朝廷轻徭薄赋,民间虽有了一定的恢复,但相应国库就没那么充裕了。虽说年内收复了有天府之国之称的成都府,如今称益州,可一则两度征伐,耗损不少,二则刚刚收复之地,更要怀柔安民,不可多取,三则山獠作乱,平定尚待时日,所以这天府之国的好处一二年内未必显现。历来国库三大开支,一曰皇室,二曰军费,三曰薪俸。日常驻守的消耗不说,打仗他是知道的,人吃马喂、兵折马损,打得就是谁的钱多,岐王已经紧打紧算,而且,朝廷用兵绝不只在东面,北边西边防御突厥,巴地蜀地震慑群獠,崤山深处抢夺据点,再减仗就没法打了;而朝廷官员的薪俸也着实不高;说句不恭的,国库最大的浪费在后宫、在宗室,可这两处开支别说是岐王,就是圣人想动也要思之再三。
  想清楚这些,张如璧也唯有一声苦笑,只能尽力做事了。“需要我做什么?”
  李忧离对表兄的理解报以一笑:“把我的决定告诉阿舅和十三郎,河东和洛阳方面要有所准备。另外,河东有变,把宗玄接回来,十三郎那边,贺兰夫人也要尽快安置,我看还是接回长安吧,必要的时候可以向她透底。最后……”他看他一眼,“如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张如璧一愣,旋即点头,默默退下。
  李忧离摆个“大”字,躺在空旷大殿的中央,轻轻闭上了眼。
  ……
  

☆、不相思

  桃树下摆了一张小睡榻,三面围着纱质床屏,中间胖乎乎的小人儿盖着连珠纹小锦被,睡得正香,梦中还不时努着嘴。男童托腮坐在一边,很难得的以一种不变的姿态,安静了一刻钟。
  桃花轻轻落在睡榻上、锦被上,落在男童的头顶上,落在小人儿半蜷的手心里……时间仿佛静止。
  少耐性的男童扭头哀怨地看向他和她的乳母,两人却相视一笑低下头去,他咬了咬嘴唇,耷拉下眉毛,又转头去看睡得双颊粉扑扑桃花瓣一样颜色的小人儿,他忽然觉得她就像个饱满多汁的大桃子,很想咬上一口。但男童知道这个安静睡着的“大桃子”一旦被吵醒会立时哭闹起来,而阿娘一定又要责备他——他扭头看了看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与人谈笑的阿娘——所以……如果只是轻轻戳一戳应该没有关系吧?
  “呜——呜——阿娘——阿娘——”
  随着小人儿的哭声响起,男童捂着耳朵跳起来:“不是我!不是我!”
  “弗离!”华贵无比的妇人已经闻声怒冲冲走了过来,紧跟在身后的妇人欲要劝她,却听得女儿一声一声唤着“阿娘”——小人儿哭起来的声音像小狸猫一样,又绵又软,还好像随时会断气。妇人怜惜弱子,先把小人儿抱在怀里,跪下道:“皇后,定是阿璃做了噩梦,不怪岐王。”
  皇后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男童一瘪嘴,“哇”地大哭出来:“本来就不是我惹她!我连她的头发都没有动!是她醒了自己哭的!”五六岁的男童,平日又娇宠惯了,哪容得了被人冤枉。
  两位乳母也赶紧叩头,异口同声称小大王确实没碰过小娘子。自己的幼子有多顽劣张皇后是知道的,可他平时犯了错任责任罚、从不落泪,今天哭成这样,八成确实是她错了,可她毕竟是皇后……
  “皇后殿下。”小人儿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跪在地上,肉呼呼的小手叠放在膝前,前额触在手背上抬起来,如是三次,拜罢了糯糯道,“皇后不要生气,是我做了噩梦,不怪岐王。”片刻后,皇后终于“嗯”了一声,小人儿又仰着头问:“皇后殿下,我可以和大王去顽吗?”
  皇后忍不住笑了,看一眼嘴巴仍还撅得老高的次子,催促道:“不是吵着找阿璃顽吗?还不去!”
  男童听了,一蹦老高,拉起小人儿就跑,后面跟着一大群生怕小大王、小娘子有个磕着碰着的婢女们。男童大叫道:“就说嘛,虽然我想戳你的脸,可连碰都没碰到!”
  小人儿奶声奶气地争辩:“要不是你的脸凑那么近,我也不会吓到!坏人!”
  “我是岐王!”
  “坏人!”
  “岐王!”
  “坏人!”
  ……
  “坏人……”李忧离轻喃,唇边挂着淡淡微笑。那些分明应该模糊了的片段却时常在梦中出现:她叫“阿璃”,他却笑她生下来丑兮兮像只狸猫,叫她“阿狸”,她气得脸红红地喊他“坏人”;他捉了毛虫,告诉她那虫子会变成玉腰奴(蝴蝶),她不信,捂着眼睛喊他“坏人”;斗百草时,他要武斗,她要文斗,她怀中护着花草,急得泪汪汪地喊他“坏人”;他好心让自己的猞猁和她的狸花猫做伴,那小猫分明上蹿下跳十分欢实,她却跺着脚喊他“坏人”;他偷偷爬到桃树上摘果子,她上不来,围在底下打转,他笑她像只“咬尾巴的猫”,她气呼呼喊他“坏人”;他乐极生悲从树上摔下来,虽然被寻他而来的婢女接住,却被树枝划伤额头,满脸是血,事后她又哭着喊他“坏人”“坏人”“坏人”……
  原以为她会喊着他“坏人”和他在桃树下一起长大。那时她应该穿了长安时兴的腰际线越来越高的裙,亭亭玉立像一朵莲花,但不要梳五姊那种高得离奇的发髻,他总担心那种发髻会压坏脖子;她也会穿着收腰窄袖的胡服,策马奔驰在乐游原上;会弹琵琶或是打羯鼓,会踮起脚尖,轻轻来一个小胡旋……
  阿娘总是得意她亲自定下的这门婚事,他还记得在一次家宴上——李忧离幼时认为的“家宴”是在甘露殿举行,只有父母、同母的阿兄和从母舅家过继的五姊以及他的,没有音乐和不相干的人的晚餐——阿耶娘如往常一样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阿兄认真地听,偶尔发表的意见又得到了耶娘的夸奖,而他则因为把餐刀当横刀比划受到了阿娘的斥责和阿耶“有此父斯有此子”的不知夸他还是自夸的赞赏。
  往常阿娘应该会“数落”阿耶太惯孩子,可那次阿娘却因为他的调皮把注意转移到他身上,进而对阿耶说:“寄清,我为李家物色了一个光艳动天下的儿媳,你该如何赏我?”
  “光艳动天下”的意思李忧离不懂,但儿媳他是知道的,阿兄刚与崔家娘子行了纳征之礼,所以他自然以为阿娘说的儿媳是崔家阿姊。但阿耶却默契地笑道:“她有三岁了吗?怎么就看出光艳动天下?”阿娘不服,驳道:“贺兰家娘子生出的女儿还会差?”李忧离这才知道阿娘说的是阿璃。
  “光艳动天下”嘛,大约是说那“桃子”看起来很好吃,李忧离如是想。阿娘兴致奇高,她已经开始想要织染署和尚功局准备礼衣,开始提议册书该如何如何写了,什么“资殊婉丽,素禀明训”,什么“荣若秋菊,华若春松”,当时的李忧离完全听不懂。
  他确实不懂,所以他好奇地看着阿娘讲得神采飞扬,而阿耶纵容又无奈地说了好几遍“太早了吧”、“太早了吧”,直到比他大三岁,知道的比他多得多的五姊用胳膊肘捅他一下,笑他:“也不知羞。”他才觉得好像是应该脸红一下,阿兄提到崔家阿姊时就会脸红,可他的脸红,完全是用力憋出来的。
  如今想来,李忧离不能理解阿娘为什么那么着急,好像她知道自己无法看着亲自定下婚事的两个孩子长大一样。那是显隆五年夏天的事,没过多久宇文牧率军攻打河东,阿耶和阿娘一起上了战场……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李忧离结束了对自己的放纵,起身道:“准备朝服,送去五戎殿。”说罢抬腿就往外走,□□得极为机敏的婢女们赶紧为岐王披上貂裘,一道道推开殿门。
  五戎殿内,诸将围着沙盘摩拳擦掌地议论着,安阳公主李芝兰一袭红衣站在驸马高兰峪身旁,她梳着时兴的高大到古怪的发髻,低头看沙盘时要托着义髻才不至于太多的重量压得太靠前,失去平衡。
  “大王。”众人发现不知何时已在殿内的岐王,纷纷行礼。李忧离摆手示意免礼,扫了一眼沙盘,道:“你们先议。”便来到安阳公主跟前笑道:“阿姊也来了。”一面引着公主转过屏风,来到偏殿。
  二人对面坐下,婢女上茶,安阳公主瞥一眼从转过屏风就翻了脸的弟弟,呷了口茶,好整以待地等他发话。“你知道,我不会让女人上战场。”李忧离道。
  安阳公主扶了下脖子:“我不过听说你新买了龟兹舞女,想过来瞧瞧。你觉得我打扮成这个样子像是来跟你来讨论打仗的吗?”李忧离目测一下觉得比上回见时还高了一些,便对安阳公主的话深信不疑了。
  “阿姊,你真的不记得小时候阿娘为我订过一门亲事吗?”李忧离忽然问。
  安阳公主眉心跳了跳:“不是不记得,是没有,你那时才多大,怎么可能?”
  “那阿姊记不记得小时候常与我一处玩耍的年纪相仿的小娘子都有谁?”
  “最常与你一同玩耍且年纪相仿的娘子自然是阿舅家的四娘闵柔。”安阳公主抛过一个质疑的眼神,谁都知道这位张四娘有多骄横难缠,李忧离立即皱了眉头,“四娘之外,阿兄与崔娘子订亲后,你应该也见过崔娘子的几个妹妹。不过太子妃当初产难而死,阿兄如今见了崔家人都难免思念旧人,你是兄长的好弟弟,不可能纳崔家女为妃,给阿兄伤口上撒盐吧。”李忧离沉默。安阳公主托腮道:“别的我真想不出来了,其实与你一同玩耍的小娘子,想都不用想,自然大都姓李啊。”
  李忧离泄了气。安阳公主趁机嘱咐道:“你可适可而止吧,别弄得满城皆知。你是岐王,长安城里有几个不想把自己待字闺中的小女嫁到岐王府的?若外人都知道了,你就等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千方百计地附会吧,有你头疼的。你也不想这事闹成个笑话吧?”
  李忧离紧攥着衣裳的手缓缓松开,终于点了点头。安阳公主也满意地笑了。阿珏适时地领着婢女端来朝服、远游冠等物,安阳公主一看,心道如此郑重其事,便问:“怎么?这么大的雪要入宫?”
  李忧离的眼睛终于一扫晦暗,重新清亮起来,答道:“是。有事要见阿耶。”安阳公主“啧啧”道:“这么晚见阿耶要穿朝服一定不是小事了。”不过她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此时,李忧离已站起身张开手臂由婢女为他换下圆领衫。安阳公主莞尔一笑,从婢女手中一一取过白纱内单、绛纱单衣、皁领等亲自为弟弟穿戴起来,白练裙襦、绛蔽膝、金钩革带、曲领方心、绅带、双佩、双绶、乌皮舄,远游三梁冠带金附蝉、犀簪导、白笔……全套上身,李忧离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脸上一副古怪表情,安阳公主掩口打趣道:“听你姊夫说,我们小岐王啊,铠甲一上身就来精神,怎么?这朝服还能重得过你那身明光甲?”
  李忧离笑说一句“阿姊不懂”,便到正殿吩咐诸将不必等他,宵禁前各自回家,把今日议后的想法整理出来,明日再议。他并未听从安阳公主的嘱咐乘车,仍是跨了坐骑,飞驰入宫。
  当晚。见过皇帝,陈述完与西突厥结盟之事后宿在东宫的岐王似乎心情大好,面对兄长目前国力是否足以支持东征的疑问,顽笑道:“也没那么糟糕,我们不是还有十三郎那位陶朱公吗?只是不能走明账。况且如果需要,我岐王府里什么东西都能卖,大不了我卷铺盖睡到太极宫去,谁叫阿耶给的军饷不够!”
  太子被他逗乐了,他可知道以弟弟的脸皮向来说得出就做得到,所以,李宗长几乎可以想象弟弟强占了父亲的卧榻,故意睡得呼噜震天,而老父则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了。
  “你真这么节俭,那些龟兹舞伎怎么说?别以为是送给我的,我就不会责怪你!”
  “那些舞伎啊,”李忧离随意一歪,得意道,“我没出钱。”
  太子惊讶。“是啊。”李忧离轻描淡写道,“那龟兹商人在西市买了几处房子,结果被阿杨的表弟看上了,我不过主持一下公道,他就非要谢我……”不用他说完,太子已明白了经过——被他们称为“阿杨”的只有如今的皇后杨氏。太子忍不住叹气:“你又招惹阿杨做什么?”
  “惹就惹了。她表弟触犯律令在先,说到阿耶那里去也没理!”

当前:第20/7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