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22/71页


  他身体猛一抽搐,她心下担忧,却爱莫能助,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同袍之谊,她是懂的。
  “唉,你们说晋军士兵要都这么耍起狠来不要命,我们还有什么好打?打得过吗?”
  “不打能怎样,我听上头说晋军那个岐王在河东因为城中抵抗,攻陷之后就下令屠城,我们抵抗了半年多,真让他打下洛阳,还能留活口?”
  “唉,造孽啊……”
  搜寻无果的梁军终于撤退,毕竟这一带属于两军阵线前沿,也常有晋军骑兵出没,他们也不敢冒然久留。躲在洞中的两人则一直听着大队人马撤远才敢彻底地松一口气。
  “岐王屠城你怎么看?”他忽然问她。
  她无需讨好和揣测他的心意,只是顺从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惹怒岐王一定要屠城。但至少我知道岐王不是每下一城都要屠城,至于屠城,多是出于震慑吧。”
  “可你似乎并不喜欢死人。”
  “难道你喜欢吗?可打仗总要死人。不论谁胜谁败,我只希望战争尽快过去,那样就不会再因战乱而死人了。”她觉得敞开心扉对他说这些有些好笑,不料他却回以真诚道:“等战争过去,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天下骸骨,无论是战死的将士,或是饿死的百姓,都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她忽然被他这句“收集天下骸骨”打动:一个在战场上或许杀人如麻的人,却对生命有如此之敬畏,实在令人钦佩。只是……“你……能做主吗?收集天下骸骨可不是小事。”
  “可以谏言嘛。”他意识到说了“不合身份”的话,岔开话道,“他们走远了,我们出去吧。”
  出得洞来,已是日落时分,秋日天短,好像悄悄偷走了“洞”中时光。两人拍打干净身上沾染的尘土,他帮她摘取发上落叶,惹得她脸上一片海棠之色,转头去看天边云霞。此时云霞似火,映在她微笑的脸上,带着憧憬和希望。他必须承认她是个美丽的女子,若梳起高髻,换一身石榴裙,必定有夺人心魄的动人,但与她此刻在血腥酷烈的战争背景下的平和气质相比,美貌却实在算不上什么。
  “你的马呢?”那真是一匹好马——眼光苛刻的他心下赞许。
  “没事,”她自得地笑起来,“我吹一声哨子,它就能回来。倒是你没有马怎么办?”
  他皱起眉,似乎这确实是个棘手的大问题,然而下一刻忽一扬眸,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事,我吹一声哨子,它也能回来!”她被逗笑了,于是两人同时吹起哨子,有心要跟对方比一比谁的马先回来。
  先回来的是她的红马,他的黑马也只晚了一点。抚着自己心爱的坐骑,她忽然道:“你一个人回去很危险啊。”“你担心我?好像你一个小娘子才更危险吧!”他提议道,“不如你跟我回去。”
  她的目的地并不是晋军大营,于是婉拒了他的邀请,他也并不强求。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我方才可没问你是谁。”她两颊飞起红霞,“我会再去长安,你可去昌乐坊老秦客舍寻我,客舍老丈是我的救命恩人。”说罢跨上坐骑,他拉住她的马缰,仰头对她道:“一定要去,我在长安等你。”她低着头,轻轻拍了下坐骑,约走了百步的距离,听见他在后面喊:“入夜以后再行动!”
  她回望了眼那干净明锐的笑容,心好似跳漏一拍。
  看着她与落日前最后一道绚丽的余晖同时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他亦不再逗留,跨上坐骑,打马回营。想必晋军六骑遇袭的消息已经传开,他倒不担心乔景、杜仲等处理不了这样的小麻烦,但他再不现身,恐怕他的幕僚们安抚了别人,自己却要急死。
  幸而梁军并不知道逃脱的那人就是岐王,否则就是把林子里的树一棵棵拔了,也势必要把他翻出来。日后两军阵前,李忧离大谈当日奇遇,知悉真相的梁军那真叫咬牙切齿、悔断肝肠。
  李忧离是被乔景等人派出搜寻的一队骑兵迎上的,回营之时并未声张,而是混在这支“巡逻”骑兵当中,第二天准时意气风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谣言”不攻自破。然而这次的代价毕竟很大,五名贴身护从全部战死,李忧离本人也经历了生死一线,事后请旨追封五人为五品游骑将军,爵封县男,军礼厚葬,优抚家人。虽然做了最大可能的补偿,但李忧离一连好几天的坏心情并没有改变,一部分是因为部下的战死和自己被要求养伤,一部分则是因为对一个人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杜仲究竟是风流可爱的人,私下找来几个良家子,混入军营给岐王解闷——伐蜀时岐王也笑纳过两个,如今收在府里做侍妾。可他这次却险些遭了李忧离的“军法处置”,并被勒令将这些女子送回。杜仲有些不明白了,他知道:“军纪严明”这种事历来都是相对而言,譬如打仗之前不劫女人,入城之后不劫财物,只能是说打仗之前尽量少劫女人,入城之后尽量少劫财物,毕竟刀头舔血的事,没有点好处不会有人卖命。晋军的军纪已算严明,但很多时候将帅们还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有时候,他们自己也有需求。
  可他不知道,李忧离如今“求之不得”的心情,正是全天下的女人加起来都抵不过她一根头发啊!
  郁郁卧床的岐王直到听到贺倾杯来的消息,才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大步迎出去。
  “十三郎来了!”李忧离拉住贺倾杯欲要行礼的手,将他拖进帐中。
  “这就是你说的受伤的人?”贺倾杯看乔景的眼神哭笑不得。乔记室倒还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
  “听说大王受伤了。”贺倾杯关切道。“一点小伤,不提也罢。”坐在胡床上的李忧离凑近了道,“十三郎可到了!诸事顺妥?”贺倾杯笑道:“太子殿下令我带来了陛下的制书。”
  李忧离闻言大笑,对乔景道:“景明,该解了酒禁,让本王沾沾酒了吧?”
  

☆、天下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终于算得上真正的更新了,希望老朋友们能回来嘤嘤
  说来抚悠这趟南下,颇有些出于意外。被四面楚歌惊醒大梦的梁国皇帝派出多路使节向自己的老冤家北突厥忽棘可汗求助,子女玉帛、割地许愿自不必说。可大约被围在洛阳一带,梁国对突厥的形势亦不够明了。此时,草原上北、西突厥也激战正酣。草原不像中原,城池、州县、房屋定在那里不动,游牧民族打起仗来在广袤无边的草原上兜几个大迂回也属正常,当然,也都有路线可循,并非一通乱跑,但对不熟悉草原的人来说,走错路、找错人也完全情有可原。从马邑方向突围出来的一路使臣便阴差阳错地找到了西突厥玉都兰大可汗的牙帐。
  抚悠这一年来跟着夏尔东奔西跑,对中原形势几乎一无所知,得知使者来意后,便耍了个心思,要夏尔将错就错,假扮忽棘。夏尔一面笑她“全是坏心”,一面自己也顽心大起。一群人在高歌猛进之余暇,有模有样地扮了回北突厥大可汗,骗了回梁国使者,求得一乐,至于从使者口中套出的中原形势倒不是他们现在关心的。但抚悠不同,陆伏虎已经做大成江淮一霸的消息令她震惊,而江淮军成为晋军此次伐梁的一个重大不确定因素也直接促成了她的南下之行。
  此次独自南下,倒也并非纯然冒险。从草原下朔州,入雁门,三晋之地如今已在晋军控制之下,从北到南畅通且境内安定。上次离开长安时,作为双方特使,岐王特赐王府符信,便宜通行。因当下处于战时,岐王手握重兵,所以岐王教令有时比圣敕还好使,这当然是违制的,但岐王是至尊爱子,又乃晋国军魂,教比敕大这种事也就见怪不怪了。手持王府符信,抚悠这一路直到过河(黄河)都十分顺利。反而是接近洛阳,不能再招摇了,万一真被“请”去岐王那里,她还怎么南下见陆伏虎?
  从洛阳西、南方向的崤山、熊耳山、伏牛山、方丈山中穿行到南阳、汴淮地区是比较安全的一条道路,虽然战时山中据点也在争夺之列,但崇山峻岭间躲藏一人一骑还是相对容易的。但要翻过这片连绵山区,怕到了江淮军营都是一月之后了吧。兵贵神速,她选择了从西北到东南斜插洛阳,越嵩山进入汴淮的道路,虽然出了两次小小的意外,但按日后某人的说法“没被任何一方抓住砍了,真是万幸!”那人又说:“不过凭你的姿色,万一被晋军抓了,也一定会先送到我这里来过目……”自是讨了她一通捶打。
  穿过嵩山山脉,便是一马平川了。汴淮地区原本为梁军控制,可随着晋军攻打洛阳,梁国战线回缩,同时因为在洛阳西南山区抢占地盘的晋军更看中连接荆襄的南阳,河北的冯阮大军尚未渡过黄河,江淮的陆伏虎军显得略有些“行动迟缓”,汴淮西北部倒一时间成了真空。
  说来,汴淮固然是好大一块地盘诱人垂涎,但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事实也使这大片地区得之易,失之也易,因而在乱世争雄中,竟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它可以作为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跳板,但实在不是一个能立住脚的地方,所以没有大的势力出现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此处水陆纵横,四通八达,若是天下承平,用心经营,也未必不如风流汇集之处、人物艳羡之所的洛阳吧。”夕阳萧索,总易惹人感怀。但令抚悠欣慰的是她终于到了江淮军前锋所指的亳县,夜晚略一休整,明日就可以亲眼见一见五年之内,鱼龙变化的陆伏虎,如今自号大将军的江淮第一人了。抚悠夜宿在亳县北的一个小村庄中,村中早已十室九空,留宿她的这户人家也只剩下老翁、老妪二人而已。
  翌日清晨换了干净衣装的抚悠牵马来到驻扎在涡河南岸的江淮军大营之前。一面临水,三面开阔无遮挡的军营周围布满了拒马枪,抚悠被拒马方阵之外的步兵小队拦下。
  隔着薄薄的黑纱幂篱清晰看见她穿着一件鲜亮的海棠色高腰裙,娉娉婷婷,窈窕多姿,步兵小队的年轻火长揉了揉眼,在昼夜交替、将明不明之下的军营前,忽然冒出个艳丽的小娘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狐仙一类的精怪故事。这样的故事在民间本就广为流传,如今人口因饥荒、战乱、盗贼大减,原本住人的地方正空出来给了孤狼野狐这些异类,况且大营周围根本没有普通百姓接近,更没有人能穿如此体面的衣裳,牵如此英俊的马,还如此讲究地戴着幂篱,说她是个正常人,倒更不叫人相信了。
  “烦请将军通报,我要拜见陆大将军。”抚悠揣度那人大约是个火长,顶多是个队正,不过恭维话一般人都是受用的。
  年轻火长心底长长“啊”了一声,到底是清醒过来了。狐女的想法未免太过荒诞,不过一个女子面对森严的营垒和尸山血海里滚爬的士卒,语气从容坦然倒也是一奇,而她要见的人,居然是大将军!
  “大将军是什么人?是你想见就见的?”
  “将军只需转告他,我是借刀给他的河东故人,他便知我是谁了。”说着她摘下羃篱,嫣然一笑。
  她梳着倭堕髻,一侧簪着绢花,更无再多修饰。这身极简约的装束,却既衬得容光焕发,又不因过于繁复的装饰喧宾夺主,灵动秀美,正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女子。不过装束再用心,士卒们是无法体会的,他们只知道对着眼前的女人目瞪口呆。“真不是狐狸变的?”火长心下暗骂。
  想到孤身前来的美貌女子点了名要找大将军,火长隐约觉得里面的关系恐怕不是“故人”那么简单,因此不敢怠慢,叉手行礼道:“娘子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又小声吩咐其余人:“你们守着。”
  火长去不多时,领出一个真正将军打扮的黑大汉。黑大汉将抚悠上下一通打量,拍着大腿道:“哎呀!真是你呀!我竟险些认不出来!”抚悠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叉手一礼,顽笑道:“怪我当年那脚踢得不够狠。”
  黑大汉也不介意,哈哈大笑,引着抚悠进营。抚悠问了他的名讳,才知道这黑汉子姓程,名亮,字大捷,字是跟着陆伏虎起兵后取的,寓意明了,如今在陆伏虎账下任一统军,手下三五千人。军帐中陆伏虎似正在议事,除他之外,另有五员大将,即天枢将军金摩羯、天璇将军周渤溢、天权将军曹永、开阳将军李戬、摇光将军韩黎,天玑将军傅寿昌驻守丹阳,不在此处。
  抚悠与诸将一一见过,却都不是当初横岭关故人。这时程大捷去而复返,引了当年一道打劫,见过抚悠的人,高个子王疆,矮瘦子廖小清,小雁奴晏菁娘等,一一介绍过来。虽然当年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如今世事多变,能见到故人总是令人惊喜,只有菁娘反应不冷不热,抚悠心知缘故,也不在意。
  “我记得还有个大胡子吧?”抚悠笑问,却引得众人沉默,她心中预感不好。
  “他战死了。”最后说出来的人是陆伏虎。
  沉默一阵,抚悠问道:“陆将军,我有要事想与你单独商议,未知方便与否?”
  抚悠心中光风霁月,未觉不妥,被提出“单独商议”要求的陆伏虎却有些尴尬,最后,文质彬彬的天权将军曹永曹延嗣笑一声:“理应方便,末将告退。”大模大样出了营帐。其他人就算反应慢些,但究竟不是蠢人——曹将军“理应”一词用得极妙——于是纷纷退下。最后王疆与廖小清一左一右拉走了不情不愿的小菁娘。大帐内只剩两人,便如陆伏虎之心,忽然空空荡荡。
  四年前走上造反这条路,虽是自己的决定,却也在最后被一位“打劫来”的小娘子推了一把。他纵然知她宝刀相赠不是看中他有什么英雄气概,更不是预言他将来能成气候,而只是为了脱身,他纵然也知当初戏言“以兴洛、含嘉仓做聘礼,以洛阳宫做青庐”的她并不当真,然而就如同这把昼夜不离身的宝刀助他杀敌无数,助他死里逃生,助他江淮称霸,那句“戏言”也时时在他心上,不曾忘记。
  然而世事无常,何况乱世,他一切的念想和为之奋争的前提都必须是她还活着,他们还能相见,在这之前,都是空谈。如今她突然出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始了。
  “这刀我一直带在身上,它救过我的命。”良久,陆伏虎取下佩刀,递给抚悠。
  抚悠没有陆伏虎那么多想法,她此来的目的很单纯——劝退,甚至劝降陆伏虎,所以心中坦荡,但见到父亲生前赠她的佩刀,却忍不住双肩颤抖。颤巍巍接下宝刀,抱在怀里,流下泪来。
  陆伏虎比当年更多了一份怜惜之情,便道:“看来它对你确实重要,不如还是还给你吧。”
  抚悠却一抹眼泪,笑着将刀递还给他:“送出的东西我是不会要回的。况且它对你有用,你也值得拥有它!”如果上一次只是为脱身,这一次,她却是诚心相赠了。
  “不后悔?”陆伏虎笑。
  “不后悔。”抚悠也笑。
  笑声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两人分宾主就坐,陆伏虎问道:“你从哪里来?”
  “朔州。”
  陆伏虎吃了一惊,从朔州到亳州,要么经过交战区,要么一路翻山越岭。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女子能单人独骑走这么远,居然还毫发无伤地走到了,真是让人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替她胆战心惊。“穿成这样来?”陆伏虎打量抚悠这身装扮,“怎么来”甚至超过了“为什么来”在他心中的疑问。
  “我之前扮作男人,为了见你才特意换上这身衣裳。”她莞尔一笑,自信地解释道,“我怕你的手下不放我进来见你,若是个体面的女子求见大将军,他们应当会慎重吧。”陆伏虎偷偷翻下白眼:“美人计?你知不知道军中罕见女人,偶尔见到一个,被血气方刚又久不见女色的丘八们生吞活剥了也不多怪,何况还是你这样……难道你觉得只是‘体面’而已吗?当然,我们江淮军的军纪还是好的。”
  “我不是送你一把短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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