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42/71页


  “是吗?”李忧离挑眉,乜斜道,“诛奸人之心,有何不可?”
  “二兄莫要误会,左仆射定无质疑二兄之意。朝中有些轻敌浮躁、罔顾实情的杂音也是正常,不过弟想,陛下、殿下与诸相公都是信任二兄的。只是有些议论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战事延宕,给邢铧北连突厥,南连谢璨的机会,对朝廷可是个大|麻|烦,也难免让人忧心啊。”
  卢矩不无谄色地附和道:“相王堂堂正论,卢某也正是此意。”
  这二人一唱一和倒似俳优,李忧离嗤道:“我年初助北突厥击败西突厥,忽棘可汗上表请婚,江淮有金摩羯、周渤溢、傅寿昌五万大军镇守,请教左仆射,这‘北连突厥,南连谢璨’如何实现?”
  “突厥人向无信义,陈王也未必可靠。”右仆射从容道,“尤需提防后者。”
  “陈王归降以来,随我征战,不离左右,韦相公以为陈王不可靠,还是忧离不可靠?”
  “听说陈王此次也随二兄回京了,”相王转对父亲道,“不如就不用让他回河北了。”
  “不可,”张道肃反对,“此举有‘以陈王为质’之嫌,恐江淮军人心惶恐。”
  河间王李宗磬笑道:“宋公差矣,如今哪还有江淮军?尽是我晋国锐卒了。”
  “兄不在军中,不知军务,两军整合乃极为复杂之事,处置不当便易生乱。陈王在江淮军中威望颇高,有他全力协助,底下的矛盾好处置得多。目下,原江淮军中不少将领在河北战场被委以重任,忧离不希望因为朝中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而影响军心士气。”李忧离拿捏措辞,语速缓慢,既不能说重了无端增加皇帝对陈王的疑心,又不能说轻了让皇帝误判陈王无足轻重,真是,难啊……
  皇帝转身,由人搀扶着慢慢踱回御榻,坐下歇息,饮了口内侍递过的清酒,抬头见众人等待定夺的目光,不由发笑,遂安众心道:“就这样吧,陈王暂留长安。”十人赞成,二人反对,皇帝不觉得自己的决策有何不妥,但他忘了他那次子据说已在军中“独断专行”惯了。
  “陛下,臣实不愿军中非议朝廷鸟尽弓藏!”李忧离据理力争。
  “二兄治下甚严,想必不敢有人多话。”
  “不敢说不代表不会想,军士敢怒而不敢言,怎能戮力同心?”
  “二兄言过其实了吧。”
  “兵者,死生之地,何谓‘言过其实’?”
  “那二兄尽管将非议父亲‘鸟尽弓藏’的都抓了军法处置,不就上合孝道,下慑三军了?”相王将“非议朝廷鸟尽弓藏”偷换成“非议皇帝鸟尽弓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可谓歹毒。
  “好了好了,就如此定了,不必再争!”皇帝上了年纪,最头疼儿子们争吵,吵得他头风病都要发作。
  “陛下不可令将士寒心!”李忧离固诤。
  “寒心?”李绀这辈子没少做让人“寒心”的事,宇文燕山信重他,身死国灭,诸葛敞投降,萧子龢归附,却都难逃一死,赵知静有大功,亦可寻个可轻可重的罪名除掉,辛玄青,人虽已死,妻女却仍被通缉……陈王?楚人无罪,怀璧其罪,李绀人虽老了,记性却不坏,他记得前朝有个异姓王姓李名绀……
  “朕留陈王在京中就会令人心寒,那朕若是杀了陈王呢?”皇帝扶额,微微抬头,浑浊的目光中似藏了许多不可说不可触的隐秘,漩涡一样将人拖进无底深渊,让人悚然。
  “陛下若无故冤杀陈王,”李忧离扬眸,一字一顿道,“是为不仁不义不智不信。”——某些方面,岐王有着令人嗤之以鼻的愚顽与固执,但李君儒却觉得,他真心羡慕。
  皇帝盯着面不改色的儿子,冷笑:“你是不是还想说朕‘昏庸残暴’?岐王!”皇帝大喝,霍然起身怒指李忧离道,“此地是太极宫,不是你的行军大营,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陆长珉留京,无需再议!”
  皇帝的震怒并没有使李忧离畏惧,他有的只是心灰意冷:这种冲突不是第一次,数日前争论以赵忍之功过是否该杀、足杀、能杀时亦是以父亲的怒不可遏收场,和解,封赏,一切表面上的皆大欢喜都改变不了父子间深如鸿沟的异见。似辛玄青、赵知静、陆长珉这般功臣,说杀就杀,说有罪就有罪,那么他呢?岐王如今可是国朝第一大功臣啊!他是不是真该如景明所言,为自己,为岐王府,“早作打算”了?
  “陛下……”
  “陛下圣明!”侍中萧城执笏叩首,李忧离惊诧地扭头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位曾经的萧梁皇子,心知他虽态度持中,此一番却是为了阻止他再说出激怒陛下,以至又要遭受处罚的话,心下感激。岐王堂舅张道肃也同萧城之想,叩称“圣明”,余者见状附和,只就剩下“不识时务”的李忧离。
  “陛下……”李忧离缓缓屈膝跪地,在他即使不看也能感觉到的敌意、玩味和下一刻即将变得惊诧不已继而大失所望的目光中,俯首道,“英明。”
  太子忍不住轻笑:他弟弟这百炼钢做的“强颈”竟也能弯?
  皇帝除了大大意外,也松了口气:不至于非要用重罚这不孝子的法子来挽回颜面——他实在不明白,明明是他一心宠大的儿子,怎么如今倒似冤家,都是典兵日久,让那些读书汉教坏了!
  “你明日就回河北。”——省得在朕面前添堵!
  “是。”
  阴云渐消,早已等在一旁的内侍这才敢蹑足上前,在皇帝面前低声言语,皇帝仰面大惊:“什么?大声说!”内侍伏地叩首,高声道:“陛下大喜,弘义宫传来消息,孺人诸葛氏为岐王诞下一女!”
  “朕……朕做大父了?”皇帝大喜过望,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底下众人各自交换眼神,有人欣慰,也有人嫉恨:岐王的运气究竟要硬到什么时候?但无论心情如何,都不免应景地道一声“恭喜陛下,恭喜岐王”。皇帝见次子还跪在下面,起身走下御床,亲自扶起:“好啊好啊,你可又给朕立了一功!”
  这消息对李忧离也甚意外,他这一年征战在外,回过几次长安也是来去匆匆,侍寝之事都由上官珏安排,虽然他确乎记得阿珏提起过某位孺媵有了身孕,却没想到孩子生得这么是时候。
  “怎么?”皇帝见儿子神情恍惚,殷切询问。李忧离抬头看着父亲,目光中是皇帝久违了的孺子之情,傻傻地说:“今日始知为人父之心。”皇帝老怀大慰,拉着岐王的手大笑:“你这就知道为人父之心了?父母之心苦,来日有你知道的时候!”——尤其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知道我有多不省心吗!
  “听说二兄从突厥带回一位美人,甚是宠幸,希望她不要嫉妒。”李君儒凑趣道。
  “什么突厥美人?”皇帝好奇,却不待回答,便笑拍次子的手道:“你那些风流事,为父也不管,快给朕添个胖孙子才是正经事!”李忧离猛听相王提起抚悠,担心他已知道什么,看过去,相王正一脸得意,十分开怀——“还有你,你也听着!”皇帝不偏不倚,连相王一并教训。李君儒低头唯唯,心下亦颇为烦恼:父亲盼孙之切,以至得了一个庶出的孙女便喜不自胜,可惜他与王妃结缡数年,至今无子,而因他要借右仆射之力,又不能纳妾……
  “河北之事,我众敌寡,我强敌弱,战胜只是早晚,想必二弟是在选择战机,父亲不必过于担心。”太子上前搀扶父亲,提议道,“依儿看,也不必再议了,今日该宴会庆祝才是。”
  皇帝大喜:“吾儿之言甚是!”
  李忧离“感激”地看一眼:多谢兄长——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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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秀之感, 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
  抚悠瞧见摊在案几上的书,拿来展开,“……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於荒阶,山鸟巢於庭树。游儿牧竖,踯躅於九逵;农夫耕老,艺黍於双阙。麦秀之感, 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是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伽蓝记》感慨北魏之衰亡,那么巧,前梁的都城也在洛阳——抚悠瞥看怀抱新生儿的宇文媵——她正是前梁的长公主。
  “大王请。”婢女将李忧离让进室内,众人忙叩首行礼。李忧离一眼看见抚悠,有些尴尬,抚悠见了李忧离,却慌忙将书卷卷了,背手置于身后架上,才要行礼,便被大步上前的李忧离扶住。“这么晚了,我以为你已睡了。”李忧离道。抚悠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两颊发烫,低声提醒:“还跪着一屋子人呢。”
  “起来吧。”李忧离道。众人起身,宇文媵将孩子抱至岐王面前,她心如鹿撞,不敢抬头,只双手将孩子捧给岐王。李忧离看了看襁褓中安睡的小婴儿,蹙眉道:“这么小我也不知怎么抱。”抚悠见宇文媵进退不是,不知如何是好,便伸手将孩子抱入怀中,让李忧离看,边道:“你看,这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多惹人怜。”孩子抱在抚悠怀中,李忧离才有心逗弄,手戳小脸,真是柔软呢。
  “小可怜,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抚悠叹气。诸葛孺人产难而死,李忧离已经知晓,亦叹道:“陛下为她的降诞置酒宴会,当着文武五品以上册封县主,赏赐御衣物,这已是极大的殊荣,也算告慰她母亲的在天之灵了。”——李忧离没有说,他们“贤德”的皇后阿杨可是撺掇着皇帝要封这孩子郡主呢!
  例太子之女封郡主,亲王之女封县主,她这是要借孩子的封号挑拨岐王与太子的关系,让太子感受到岐王功高的威胁。在皇帝这个年纪,不少人都已做了曾祖,皇帝心心念念盼来一个孙女,借了酒兴,便要答应,好在太子中舍人玄功就进言,“今以郡主封王之庶女,来日何以封王之嫡女”——这头一个是因为皇帝高兴,但不可能岐王所有的女儿都能封郡主,那么将来岐王有了嫡出的女儿,封号尚要在一个庶出之下,不但不合礼数,惹人笑话,未来的岐王妃亦当引以为耻——皇帝明悟,这才作罢。
  阿杨的笑里藏刀李忧离早就领教,倒是这个玄功就,不白费他当初把他从梁国救回来——虽然很可惜他如今成了太子的人——玄功就意在维护太子,阻止岐王对太子地位的冲击,却在无形中帮了李忧离一把,而他进谏不说岐王之女比于太子之女不妥,而是说岐王庶女封郡主降低了岐王嫡女的地位,亦可谓巧妙。
  “大王!”宇文媵忽然跪倒。李忧离与抚悠都吃了一惊,只见她伏地道:“大王,妾往日与诸葛孺人情同姊妹,孺人不幸早亡,剩下这可怜的孩儿,无母何恃,良可哀愍,妾愿为慈母,养育之如生母,望大王成全!”说罢泣泪叩首。妾要得到非己生子女的养育权,成为“慈母”,必须经过丈夫的首肯。
  李忧离看向抚悠,抚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是孩子的父亲,一家之主,这事别问我啊!非是她不想说,只是她的身份委实不便说,但她若不说,他就这么同意了,似乎也太便宜某些人的歪心思,于是建议道:“诸葛媵是孺人的妹妹,跟这孩子最亲,大王不妨问她。”——若不是宇文媵半路杀出,诸葛媵完全可凭其姨母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做孩子的慈母,虽说她年纪小,照顾县主自有乳母婢女,又有什么妨事?
  宇文媵忽然要说做孩子慈母的时候,诸葛媵也愣了:她二人同居一殿,关系向来不错,可她之前却并未与她提过!诸葛媵看向抚悠,抚悠对她微笑,她想:“秦娘子这么做是为了给我机会吗?”可再看宇文媵,她虽低着头,看不见神情,但按在地上的发白的指节却出卖了她的心。
  诸葛媵想来,也并非全无前兆:阿姊亡故,乳母本将孩子抱去她的住所,但她喜欢用香,乳母说不大好,宇文媵便建议先将孩子抱去她那里,她二人平日无聊,喜欢一起研配香料,宇文媵的房间本不该比她的房间香气淡——诸葛媵忽然明白:“这是早有准备。”
  “她就这么想要做孩子的慈母?”但看眼岐王,诸葛媵却了然了,这样年少俊逸的英雄,地位尊贵的夫君,哪个女人不爱,不想得到?她心下冷笑:“也罢,她稀罕的东西于我却是无用。”叩首道:“回大王,宇文媵与姊姊最好,若有宇文媵抚养县主,姊姊在天之灵,定能安心。”
  抚悠看得饶有趣味:明知被人暗暗算计,踩在头上,也不争吗?
  既然孩子的亲姨娘都这样说,李忧离便同意了。宇文媵叩首谢恩,偷偷抬头去看岐王,正与李忧离四目相对,李忧离心下一动:倒真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父亲本要我明日便回河北,因得了孙女高兴,许我三日后走。”离了媵之居所,李忧离边走边道。
  “嗯……”
  “延嗣向我举荐一人,说得神乎其神,我明日想去见见。”
  “好……”
  “与我同去吧?”
  “嗯……”
  “阿璃。”李忧离站定,握着抚悠的肩,扭过她的身子,迫她与他对面。“阿璃,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不高兴……我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李忧离虽然觉得男人与妾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然养那么多妾做什么用,不就是为了开枝散叶?但他喜欢上抚悠后,就暗暗打听过抚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张如璧讲笑话似的说十三郎曾经很愁闷地向他诉苦,说他外甥女想找个“不蓄养姬妾”的男人,要在贵族男子中找到这样的奇葩,不是要难为死他吗。所以李忧离知道抚悠向往如她父母那般的厮守,虽然她决定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放弃了最初的想法,但事到临头,还是会觉得委屈吧。难为她刚还一直忍着,现在没有旁人,李忧离想,如果她哭,就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吻她抚摸她,让她鼻涕眼泪哭他一身——虽然她还没有哭,但他已经想把她搂进怀里了……
  抚悠正咂摸着诸葛宇文二媵这出不见血的争斗,暗想这诸葛小娘子实在是个妙人,怀着“黍离之叹”且心思不正的宇文媵便不大讨她喜欢,惊觉李忧离不老实,机敏地推开他,不配合地鄙夷道:“自作多情!”
  

☆、岐王兵

  清晨,远处的终南山还笼罩在薄雾之中,长安城各坊门内却已聚了不少早起赶路之人,随着承天门上报晓鼓的敲响,南北大街上的鼓声依次响起,城门、宫门、坊门轧轧开启……此时,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在晨光熹微中晃晃悠悠出了光化门,驾车的是岐王府库真安修明。
  安修明将通行令符甩给相熟的门卒,门卒验过,捧上问道:“安库真这是去哪里?”安修明将令符揣进怀里,见门卒要掀帘检查,打手道:“府里的婢子,昨日得知家中有事,上官娘子托我送回去。”“咳。”车中极配合地出现女子的轻咳声。门卒信以为真。安修明却不急走,翘了腿笑骂道:“你小子可还欠我一顿酒,想拖过年啊!”门卒讪笑:“哪敢哪敢,只怕库真不得闲。”“这还差不多,得闲了去找你,别让我找不着人!”安修明嚷嚷着驾车走远。“库真走好。”又躲了顿酒,省了笔钱的门卒心情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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