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54/71页



☆、坠网罗

  四月十二日,李韩大军连夜自彭城开拔,南下丹阳。
  十六日,丹阳传来消息,四月十三日周渤溢暗杀金摩羯,窃夺兵权,四月十四日起兵反晋。李韩大军加速南下,楚、扬、濠、滁四州传檄而定。十八日夜扎营江北。
  十九日天未亮时,以小舟渡江,江右防线形同虚设,攻城北大夏门、城西西明门。李靖远、韩黎阳对守城将士动之以情、晓之以义,西明门守将开城迎晋军,城内金摩羯旧部与周渤溢所部内讧,大夏门为金摩羯旧部所破,李韩大军兵不血刃,进驻丹阳。周渤溢弃城走,不知去向。李靖远堪堪稳住形势,便急忙打探使团下落,才得知十三日使团渡江北上,舟船倾覆,一船人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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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目前仅有徐盛所举周渤溢、谢煜明写给陆长珉的书信,却并无陆长珉写给周谢二人的书信,也即是说,并无直接证据证明陆长珉参与其事。另外,除了几封可随意伪造的书信,更无物证人证,以此定罪,失之公允。其二,丹阳谋反,陆长珉首当其冲受其牵连,除非离开长安,才能全身而退。但直至被捕前,陆长珉并未有任何试图离开长安的举动,甚至连告发者徐盛都不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这世上有人站在房檐下,却怂恿旁人来拆屋宇的吗?”
  “其三,陆长珉以十万之军、五州之地归晋,有大功,无大过,若以一疑点颇多之‘谋反通敌’案论罪,难免有好事者以飞鸟良弓之言损及圣朝名声。况如今北方已安,只待平定赵国,陛下便可成魏晋以来一统之大功。谢煜明强推新法,引得国中民怨沸腾,朝中士族反对,大有可为我朝所借之势。若反状未明、证据未足而杀陆长珉,则无异于将徘徊顾望之势力推向谢煜明。据此推测,这可能本就是谢煜明的阴谋。谢煜明此计得益有三:一,污陛下以杀忠臣之名;二,绝南方士族北归之心;三,迫使丹阳依附赵国。”
  “有此三点,陆长珉一案,事关重大、疑点颇多,不宜匆忙定罪,还望陛下三思。”
  十九日常朝散后,皇帝留太子、二王、政事堂八座及大理寺卿仗下议事,岐王呈上陆长珉谋反通敌一案的结案奏疏,并将其中主要观点当庭面奏。
  岐王说罢,相王起身反驳道:“二兄一句‘随意伪造’可也有失公允,毕竟严刑拷打徐盛十日,他也没承认信是伪造或是受谁指使。没有陆长珉的回信更在情理之中,回函定是发去了丹阳、钱唐,难道还要在长安自留一份?就算陆长珉没有回信,只是周谢二人联络他,而他未有反应,且不说包庇之罪,从他没有销毁这些书信来看,也难说没有不臣之心,只是还未决断罢了。谋反乃十恶之首,可不需‘罪行已张’才能论罪,陆长珉包庇谋反,沟通敌国,杀当杀之人,何以累及圣朝?况且二兄不要忘了,陆长珉出身草莽,毕竟不同衣冠子弟,杀他对江南华族投归我朝又能有多大影响?换做是我,与此寒门同朝,甚至官品爵位在他之下,才会更以为耻吧!”相王说罢,朝上一躬。“相王所言有理。”左仆射等人附和。
  皇帝抬起低垂的眼眸看向次子,询问他有何补充。岐王揖道:“徐盛的身份也有疑点。我盘问过陈王府服侍起居之人,无一人发现异常,徐盛只是区区一介铠曹参军,又非陆长珉心腹,能接触到如此机密之事,本就巧合得令人起疑。而徐盛其人无父母妻孥,孑然一身,据他说,家人在三年前江淮混战中丧生。巧合得很,他的家乡原是雄踞淮南的陈才聚的地盘,陆长珉与陈才聚三次恶战成就江淮霸业。可想战事之惨烈,因此,很难说徐家人不是死在陆长珉的兵锋之下,所以他告发陆长珉的动机更加可疑。至于他的家人是否亡故,还是遭人挟持,我已派人南下查证,只是路途遥远,来回也不止十日,故尚未取得证据。”
  “不能证明信是真的,也不能证明信是假的,”一直安静倾听的太子李宗长突然发言,微微笑着道,“不能证明徐盛家人之死与陆长珉无关,也没有证据证明两者确实有关,所以,岐王审理的结果就是,没有证据证明陆长珉谋反通敌,也没有证据证明陆长珉没有谋反通敌,是如此吗?”太子之言引得众人发笑。
  从没有人敢在朝堂上公然取笑国之功臣、天子爱儿,可如今,父亲漠然以对,兄长更是始作俑者。大殿是李忧离从未感觉到的空旷,茕茕独立,被异己的力量包围、排挤。他知道,父亲其实并不关心事实,他要的只是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太子、相王、卢矩等人则借着他与父亲的分歧,挑拨离间,以使他疏远君亲。他明知道这一切,却仍不识时务,只为与陆长珉那一点惺惺相惜,只为为他争一条活路。
  “这也不怪岐王,岐王用兵天下无敌,至于审案,也是人各有长罢了。”卢矩解围的话听着格外刺耳。
  “卢矩等人的盘算是先将案子交给大王审理,待大王‘办案不力’后,重新举荐自己的人,如此即便定了陈王死罪,因‘办案不力’在前,大王也不好再有异议。但若此时将处置陈王生死的权力交予他人,不但陈王必死无疑,曹延嗣、李靖远、韩黎阳也岌岌可危,然而,最大的危机却是,他们的目标不在陈王,本就是大王你啊!所以我虽不主张大王保陈王,但既然沾了手,大王就要管到底,定生定死都得大王说了算!”——果不出杜仲所料,李忧离朝上拱手道:“陛下,臣已派人南下访查徐盛之事,也已调集驻军彭城的李靖远、韩黎阳密切关注丹阳动向,丹阳去长安二千里,消息传递难免迟滞,此案审结尚需时日。”
  相王冷笑:“岐王就是想拖延时日吧?我听说岐王在狱中吟诵《获麟歌》,看来与陆长珉很是相惜啊。”他故将“获麟歌”三字说得很重。李忧离借用《获麟歌》感慨陆长珉际遇,李君儒此时提起却暗指“麟出而死,大道穷矣,国将亡矣”,用心险恶。果然,御床上的皇帝沉下脸来,问道:“岐王,可有此事?”
  “臣确实说过,但……”
  不待李忧离说出“但未有不敬之意”,皇帝怒而拍案:“大胆!”恰恰此时,仿佛事先安排一般,内侍“及时”呈上一封军情急报,皇帝看了,面色更加难看,将奏报恶狠狠掷于岐王脚下:“自己看!”
  李忧离按捺住对这一波一波的发难的厌恶急躁,俯身拾起,目览之下心中惊讶:“好快!”而被《获麟歌》和军报接连激怒的皇帝已没有任何可容次子讨价还价的余地——“予你五日,重新定案!”
  周渤溢四月十三日窃夺兵权,十四日起兵作乱,堪堪是陆长珉被捕的消息从长安传到丹阳的日子。
  这是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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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阴谋!”杜仲“哐当”将茶盏蹾在木案上,漾出的茶汤烫得他龇牙。其余五人一副不忍目睹的模样——不是不忍看他烫伤,而是不忍看他犯蠢!调|教有素的婢女急忙端来铜盆、取来药膏,杜仲洗了手,却摆了摆不欲上药。“还是敷药吧。”李忧离倦倦地倚在隐囊里,手支额头,目光隐在手掌投下的阴影里。
  散朝后,李忧离召集了乔景、杜仲、张如璧、高兰峪、辛甫王府议事,才有了方才那幕。
  杜仲连岐王的面子也不买,不耐烦地对婢女挥手,握掌起身,踱步道:“陈王被捕,消息传到丹阳,连一点准备、一点掩饰都不需要,周渤溢就杀了金摩羯起兵造反,他早有预谋这点无疑,但为什么如此匆忙?仲有一推测,丹阳与长安来去十日,恰陛下给大王的审案之期也是十日,他们这正是笃定大王不会弃陈王于不顾,掐准了要在大王为陈王求情之后让陛下收到丹阳谋反的消息,使陛下迁怒于大王!”
  辛十郎道:“但按常理推测,若陈王与周渤溢同谋,陈王被捕,周渤溢作乱,岂不是促他速死?我们倒可怀疑是周渤溢与谢煜明勾结,诬陷陈王,并借刀杀人,以此打压大王。”杜仲争道:“但也可以说是谋反事泄,周渤溢狗急蓦墙!这事正反有理,就看谁有证据,我们所做的都是推测,至少他们手上还有一个徐盛,还有几封不知真但也说不上假的信!”“按你的推测,我倒觉得信一定是真的。”乔景插言道,“既然他们是同谋,那信便极有可能确实出自周渤溢、谢煜明之手,只是并没有真的到过陈王手上罢了。”
  高兰峪观察了郎舅的脸色,轻“咳”一声道:“秦娘子在丹阳,当能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形。”见李忧离全身倏然紧绷,他宽慰道:“我倒并不担心她的安危,她奉大王教令出使,倘使他们真要诬陷大王与丹阳勾结,丹阳就不能对秦娘子下手,不然这谎就圆不了。”
  李忧离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当初抚悠亦是如此说服于他,就如他敢冒高兰峪之名亲入江淮军营同一道理,从各方形势上判断,丹阳断不会危及使团安全,可如今情势急转,一刻得不到她的消息,他便一刻不得安心,至于能否取得高兰峪所暗示的原定计划之中的证据,早已完全不在李忧离考量之中。
  张如璧见表弟神情游离,知危急关头不能让秦璃分散他的精力,便扯过话题道:“秦娘子就算知道什么,也是远水不救近火,五日之后,不知他们能不能回到长安,可陛下却等着大王结案,这不能拖,我们务必要商议出对策才行。我以为,大王仁义,众所周知,可也要审时度势才是。”
  李忧离垂下手,露出少有的疲惫目光,问道:“如璧,阿舅怎么说?他还是不肯……”
  张如璧的父亲,故张皇后的亲兄长,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太傅上柱国齐国公张伯穆,虽鲜少参议朝政,但在皇帝那里说话却极有分量。既然要与太子争,与相王斗,李忧离自然想把舅舅拉到自己这边,但似张伯穆这般大智之人,怎会轻易卷入储君之争?哪怕李忧离是他最疼爱的小外甥。
  “这事父亲也是为难,我帮你,他不反对,但他身为张家家主……”
  张如璧追随他,万一事败,罪仅及一人之身,若是阿舅插手,张家合族的生死命运就全押在他一人身上了,是他不该自私地拉着母族与自己冒险——李忧离摆手:“不要说了,是我不该问。”
  这是李家亲戚间的事,旁人倒不好插言,一时沉默了。杜仲大急,这个时候还扯什么远在天边的秦娘子、可望不可即的齐国公?厉声劝道:“大王,如今局面就是如此,陈王谋反通敌在陛下心中已是‘铁证如山’,大王再要保他,恐怕自身难保!”话音之高,不但在座震惊,连刚进来的上官珏都不由止住了步子。
  “大王,曹将军求见。”上官珏道。
  杜仲“咳”一声,一巴掌拍在脸上:他这边还未劝服,便又来了个说情的人!
  李忧离微微蹙眉,右手揉捏着左手指节,想了一会儿,正襟危坐起来,道:“请他进来。”
  上官珏领命退下,俄而,便听门又开了,曹延嗣从鸟衔花蜡染屏风后转过来,朝李忧离行过礼,又与其余五人一一见过,坐于婢女新设的坐榻之上,拱手对李忧离道:“永为何事而来,想必大王已然猜到。”
  李忧离颔首:“我也正与诸位商议此事。”
  “不知是否已有结果?”曹延嗣问。
  李忧离轻轻一笑:“延嗣希望是什么结果?”
  曹延嗣叩首,扬声道:“永请大王决陈王死罪。”
  轻轻的,灯花爆了一声,众人难以置信地望向曹延嗣,烛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李忧离掌撑凭几,微微展开宽阔的双肩,介于坐与起之间的姿态,惊诧道:“再说一遍!”
  “永请大王决陈王死罪。”曹延嗣说第二遍的时候语气已经平静多了。李忧离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坐回原位。“延嗣这是何意?”乔景圆场道,“大王正与我们商议如何能救陈王,你与陈王情同手足,怎么……”
  “怎么反要置他于死地?”曹延嗣替乔景把话说完,转对李忧离道,“《九地》中说‘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判陈王死罪,正是为了救他。”“如何救法?”李忧离问。
  曹延嗣从袖中掏出一只黑底红漆、只合掌握的木盒,放在身前案上,指盒道:“盒内有一丸药,服食后能暂绝脉息,使人面色灰暗,肢体冰凉,如死去一般,但十二个时辰后,便能渐渐复苏。”他知众人必然心疑,遂解释道:“当年学成下山,师父赠我一丸,走投无路时用以保命。”
  “令师?”
  “恩师有言在先,不可透露。”
  “你确信这药没有危险?”
  “不能,也可能真要人命,因此师父千般嘱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婢女取过木盒,李忧离打开,黑色丸药隐现金光、异香扑鼻,倒真仿佛传闻中的海外仙丹。“所以,”他合上盒盖,扬眸看向曹延嗣,“你以为如今已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丹阳谋反,大王若坚持不治陈王之罪,必有小人进谗,使陛下与大王父子离心,甚至怪罪大王,大王固然高义,却不能因陈王一人置岐王府于不顾,是以陈王必死。”他才不会天真地相信乔景明所说,他们正商议如何营救陈王,怕是正商议如何劝服岐王杀了陈王吧!“既然必死,何不冒险一试?若陈王无恙,永自欢喜,若不幸……”曹延嗣不禁哽咽,“永将以余生,筑庐于兄长墓侧,朝夕侍奉!”
  李忧离手抚木盒,沉思良久,决断道:“此法虽险,但值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踏入陷阱
李忧离os:我觉得我们应该多一些信任!

☆、连环计

  七人商议一夜,天明方散。“延嗣。”李忧离忽然独独叫住了曹延嗣,后者正要随众人一道离开,闻声停了下来,与众人拱手作别。“我感觉仿佛掉进了陷阱……”李忧离幽幽叹息。
  曹延嗣垂睫略思:“谢煜明与朝中奸佞勾结,收买徐盛、周渤溢,诬告陈王在先,作乱响应在后,目标不在陈王,而在大王。这确实是个精妙的陷阱。欲破此计,唯杀陈王。”
  “会有后招。”李忧离道。曹延嗣沉默片刻,忽然跪地行了叩首再拜的大礼,李忧离见此一惊,端正坐了起来。曹延嗣道:“恕永直言,此计不成,太子、相王必另有一计二计三计,大王若一味墨守,势必陷入泥沼,疲于应对。如此内耗,且不说南下攻赵的大策,便是北方的军政民政也要耽误。为今之计,唯有先发制人,方能旋转乾坤,所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这是劝他趁早谋反!
  曹延嗣算不上岐王的心腹谋士,本不该由他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但也正因他与岐王没那么亲近,岐王才留他下来想听“旁观者清”的想法,他正可趁此机会,放一把火。此次能一劳永逸,使李忧离不得翻身最好,若不能——曹延嗣直觉不会那么简单——太子和相王的步步紧逼,岐王府的险象环生,李忧离对父兄的怨怼失望,乃至绝望仇恨才会引他走上真正的不归路——谋反!他不过是预先埋下一颗种子罢了。
  两道斜飞入鬓的英眉攒向眉心,扭拧成结:“延嗣慎言!”
  “永失言,请大王责罚。”曹延嗣顿首。
  有什么好责罚?曹延嗣之言闻之心惊,不是因为多么大逆不道,而是因为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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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日,结案前夜,众人复又聚首再议,因曹延嗣是陆长珉最信任之人,便被派遣说服后者依计行事。夜深人散,李忧离半躺在隐囊上,盯着莲纽炉盖上冒出的若断若续的游丝,眨眨眼皮,抵不住倦意,昏昏睡去。梦里落英缤纷,团扑如雪,他穿过红帐追逐一抹若即若离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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