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58/71页


  “谁?”抚悠吓了一跳。来者并未掌灯,站在暗处,只隐隐约约看到晃动的人影。“此处的看守,呵,二十三年了,我已在此处守了二十三年了。”那人说着奇奇怪怪的话,边向里走。抚悠道:“王宫宿卫,番上轮职,怎会有人一守二十三年?你莫欺我。”那人并不解释,径走到案几前摸索着坐下:“趁热喝碗热酪浆吧。”“他是谁?”此刻看清,还有一人。来者道:“他是哑巴,也是此处的看守。”顿了下,抚悠问:“有火吗?何不点亮灯烛?”那人道:“我是个瞎子,有没有,都一样。”抚悠心觉奇怪,她好歹也是“朝廷要犯”,看守竟如此松弛?瞎子倒好了酪浆,将碗向着抚悠的方向推了推:“喝吧,这山谷夜里冷得很。”
  月光恰斜斜地在案几处分了明暗,来者先坐于暗处,抚悠只得在明处坐了。酪浆微烫,喝下去心中甚是熨帖。“你能帮我为岐王传信?”既然他这样说,她索性挑明了看他究竟有何目的。“再过半个时辰,那边殿上有我相熟之人值宿,你有什么话捎给他?”抚悠见他答应得痛快,条件也不提,甚为疑惑:“你为何要帮我?”沉默片刻,那人道:“我听说,你是辛大将军的女儿。”
  “是,关我进来的就是我的亲伯父。”她的身份已不是秘密,便也不怕旁人套话。“我追随大将军多年,若不是二十三年前这眼……”那人哽了下,转而问道,“二十三年前的事,你可知晓?大将军可曾告诉过你?”抚悠道:“略知道些,但先父自不肯透露半字于我,我是从岐王处得知。”
  “岐王?”那人嗤道,“兵谏那日他才呱呱坠地,能知道什么?”抚悠听他意思,仿佛其中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人又问:“你知道大将军为何出使突厥?为何这一出使便一去不回?为何他会被人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抚悠道:“父亲去突厥是为了说服前朝长阳长公主继续维护突厥与中原的和平,他这些年不回长安是为了分化瓦解突厥,至于被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自然是朝中奸佞……”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冷笑:“你竟信这些?”又听那人怅然道:“这玉华宫的事,你当真丝毫不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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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尚未明,有人提来一桶水扔下几件衣裳转身就走,抚悠知道他们不会让她蓬头垢面地去面圣,于是沾水净面,将自己修饰整齐。水是刚从井里汲来的,凉得很,可也顾不得。她将自己收拾体面,并非因为要见天子,而是身处逆势越发要精神抖擞不能被人看轻。
  早晨,只得一碗糠米饭果腹,便被红光满面、趾高气扬的辛酉仁押去受审,却并不见贺倾杯身影,想来六亲不认这种事他还是有所顾忌。玉华宫的建筑格局亦同太极宫,天子居中,太子居东,西边是侍女宦者所居,只是除三座主殿外,其余宫室依山水之势林园之巧,并不苛求对称。今日天子燕居庆功殿,也即从前的庆福殿,辛酉仁向内侍说明,内侍入内通传,他这一行便于庭中静候。抚悠想到此处曾经处决百又三人,便觉阴风阵阵,倒是当今天子的胆量着实令人佩服——在这样的地方竟能安睡!莫非真如昨日那瞎子说所,“李绀他,就没有一颗人的心”!
  不一会儿,内侍折返,宣抚悠单独入内。辛酉仁虽不明就里,却也只能赔笑。抚悠跟着内侍,兜兜转转进了一间小殿,一路上虽尽是珠帘锦帐娇颜美娥,也不敢分心旁顾。那殿极小,看起来最适合二人晤言私谈,天子居中箕坐,视线落于一卷书上,并不抬眼。抚悠行稽首大礼,礼罢良久不闻回应,她忍不住偷偷抬头,天子却也正眯眼睨着她,那目光真如昨夜恍惚中的一瞥,令她动也不敢。
  “书倒是好书,辛玄青确乃不世之才!”天子盘膝坐了,肘支在隐几上,将书卷放置一旁。
  抚悠瞧见《玄青策》三字,直觉晕眩,她早知此书是个麻烦,如今果被居心叵测之人翻了出来。好在她与李忧离早就“串过供”,答道:“禀陛下,此书乃岐王托名之作,古人云‘有此父斯有此子’,是陛下雄才大略,岐王天资聪颖。”
  只听皇帝轻声一笑:“你也像你父亲吗?”听他口气平和,抚悠心下倏地一松,却又兀地更紧——不能被表象迷惑,每答一句都必须谨慎!“儿女总有类父母之处,不知陛下所指是何。”皇帝语气甚缓:“‘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你父若生战国,必与张仪、苏秦齐名。听说,你也甚长此道。”抚悠想:纵横之术,世之所誉奇谋妙略,世之所非阴谋挑拨,天子何意?皇帝接着道:“听说你在突厥,曾一展长才。”“原是此事。”抚悠暗道。
  皇帝知道她的“事迹”,应是太子告知,太子岐王立场相左,恐怕颠倒黑白,甚至诬她勾结外夷也不无可能,倒正趁这机会辩白:“民女驽钝,纵横之术只学得些皮毛,当初煽动玉都兰攻打北突厥确是想拖住双方使其不干扰中原局面,却不料玉都兰势如破竹,一时难以控制,险些弄巧成拙。幸赖国朝鸿运,岐王英勇,击溃玉都兰,才使北、西突厥两败其伤。此事之后,民女自知智捉,再不敢自作聪明了。”——她这样“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狼狈在年老睿智的天子看来,大约值得一乐吧。果然,天子失笑:“抬起头来。”抚悠抬起头,天子原本凝视她的笑眸忽又转作深沉,一手支额:“朕似乎,见过你。”
  “想是民女相貌确实肖似父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抚悠咬了舌头咽下去——比起今日之事,这实在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为此说谎不值得。抚悠叩首请罪:“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民女在弘义宫时曾有幸一睹圣容。因过去常听先父念及陛下风采,钦慕不已,当日陛下驾临弘义宫探视岐王,民女按捺不住,便混在婢女之中。祈陛下恕罪。”说罢再拜。沉默片刻,皇帝喃喃:“哦,这就对了。怪道那日岐王目光似总在朕身后……”皇帝果然无意追究这小小的欺瞒,只是道:“你与岐王,倒是亲厚。”——这才是关键,皇帝的想法是,若非岐王与辛玄青暗中沟通,怎会与他的女儿如此熟识?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就算岐王真的曾与辛玄青书信往来密切,却真与抚悠毫不相干。“民女初回长安,得知先父遭人诬陷,又不容于叔伯,遭逢变故,无依无靠,念及英皇后在世时一句戏言,便贸然求助岐王。岐王故知我乃‘罪犯’家眷,但恐是念我孤儿寡母,甚为可怜,便发了慈悲之心。那日我所见的只是王府幕僚,连岐王正脸都不曾看清。之后,民女颠沛辗转回到突厥,恰逢那拓欺凌幼侄、鸠占鹊巢,我想那拓不臣于我晋国,而玉都兰又与我有总角之交,对我十分信任,若利用这层关系请朝廷襄助,他必定会像他的父亲罗民可汗一样效忠朝廷。因当年与岐王府记室有一面之缘,我便请他从中牵线。那次,我亦未见到岐王,从头至尾都是与王府僚佐商谈。想必岐王终究顾忌我的罪女身份,虽怜我孤弱,却也不想与我扯上关系。我与岐王相见,是岐王助北突厥击败玉都兰那次。玉都兰惹恼岐王,岐王欲擒他使其受辱,我深知玉都兰刚愎记仇,却无法告知岐王,情急之下只有李代桃僵助玉都兰逃走。岐王误伤了我,后左右认出是我,才开释误会。至于我与岐王自此亲厚,也不过是……”她顿了顿,道,“两心相悦罢了。”
  “‘两心相悦’……”皇帝玩味此话,倏而一笑,“你倒是对答如流。”顿了顿,道,“朕年老昏昏,难辨真伪,太子、诸王公卿面前,丹阳之事,但愿你也能说清。”说罢下榻,施施然步出殿外,虽年过六旬,脚步却仍十分稳健。抚悠俯首直至内侍前来唤她,拭了拭汗津津的额头起身,这才觉出两条腿俱已软了。
  她想:皇帝的问话是欲解皇子与外臣勾结的心结,但却对她父亲“叛国投敌”一事毫不关心,是断定不可能在女儿口中问出父亲的罪行,还是像那瞎子说的,“他根本就知道辛将军没有叛国,这不过是迟了十六年的报复”?
  这轮哉奂哉的宫阙,上有光风霁月青冥高天,下有波谲云诡暗流翻涌,内有如花美眷三千缠绵,外有铁甲森森无情刀箭,有世上最为人艳羡的富贵荣华,也有人间最为危险的尔虞我诈。
  二十三年前,玉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真相,我并不打算写出来……
会不会被打?233333333

☆、疑云锁

  “岐王班师回京后,我二人奉命追剿莫小刀,实是以追剿为名将军队调至江淮,以便监控丹阳。这也是为何我二人接到岐王书信言陈王入狱,丹阳恐有不测风云之后,能及时南下,迅速攻克丹阳的原因。岐王一直都在提防丹阳,说他与周渤溢勾结,臣委实难以想通。”李靖远如实禀奏,并呈上岐王手书。皇帝看罢,依次予太子、相王及左仆射、侍中、中书侍郎、黄门侍郎、御史大夫等宰辅一一看过。
  “李将军还不知陆佩具已认罪了吧。”司徒祚发难。“陈王……”“李将军!”李靖远刚开口便又被司徒祚打断,“朝廷已褫夺他的封爵,如今他只是庶人陆佩。”李靖远看他一眼,眼睫一垂一扬间不动声色:“我不知陆长珉承认何事,亦与我并无干系。”王追远冷问:“你们不是生死兄弟?怎就与你无关?”李靖远不卑不亢:“某也曾与周渤溢为生死兄弟,但他既背叛朝廷,某也只有大义灭亲。”此话答得巧妙,既推翻了兄弟即为同谋的阴险论调,也在皇帝面前有理有据地表明立场。
  司徒祚见李靖远不为所动,便道:“那我就与将军直言吧,陆佩已承认岐王确与周渤溢勾结,企图借谢煜明之力谋夺皇位,武监军从丹阳缴获的书信就是铁证!”李靖远心中“吭噔”一声:司徒祚御前之言必定不虚,但陈王为何要陷害岐王?是被人握住了把柄或是遭受了不堪之折磨?毕竟从心而论,他们江淮归众与岐王并不同心,陈王不肯为岐王舍命无可厚非,换做是他李戬也未必能高义薄云天。沉默片刻将心中情绪掩饰,李靖远淡淡回道:“书信乃武监军缴获,我与黎阳皆不在场。”司徒祚待要再说,李靖远又道:“司徒侍郎,李某所言俱为李某所知,李某所知,岐王安排我等监视丹阳是真,岐王下令我等出兵丹阳是真,其余无论是陆长珉所供或是武监军所获,李某不知为不知,不敢有丝毫欺蒙圣上。”说罢朝上叩首。
  太子宗长神情疏懒中忽现出一丝笑意:“闻弦歌而知雅意,司徒侍郎莫再追问,你再问,李将军就要说假话了。”此话风趣,在座却无人敢笑,亦无人笑得出来。太子又道:“不如听听武监军如何说法。”
  武成宽起身趋前再拜道:“禀陛下,李将军与韩将军攻入周渤溢宅邸后,臣便与诸人一同搜寻周渤溢下落。不料周渤溢不曾找到,却找到这些大逆不道的书信,当日在我身边之人,皆可为证!”
  “武监军不去找人,倒有心思翻箱倒柜。还是说——”那声音冷诮,“原就是冲这几封信去的?”
  屏风之后,忽闻妇人之言,众人俱都吃惊——其实抚悠早早就在殿上,只是被安排在屏风之后,她猜不透皇帝心思,为何一早单独召见,又为何让她悄悄听殿上辩论,但他既然这样做了,她没理由不善加利用。“何人大胆!”卢矩怒道。殿上内侍道:“卢相,此女是辛酉仁从丹阳押回的辛氏女,陛下命她在此候审。”卢矩听罢老脸一僵,心中暗道不妙:“陛下已见过辛女并许她屏后听辨,其中暗含何意?”相王年轻,想不到卢矩所想,更想不到皇帝所想,虽不解她为何会在屏风之后,但心中更将她作为击垮岐王的软肋,因此听到是她,不由暗喜,问道:“就是岐王秘密派往丹阳与周渤溢会面的叛臣之女?”
  相王一句话压下两桩大罪,内侍不敢应,却见至尊眯眼望着那扇紫檀木织金锦屏风,于是众人也都或好奇探究或紧张屏息地望向那屏风。静了片刻,屏风后道:“先父罪名,朝廷并无定论,岐王之事,亦尚在廷辩之中,能定先父之罪、岐王之罪者唯有陛下,相王此言是相王之意,陛下之意,抑或是相王——”她有意顿了顿,“代陛下之意?”相王大怒,霍然起身指屏风高声道:“父亲,这罪女竟公然离间父子!”屏风后亦不示弱:“陛下与岐王不是父子?又是谁在公然离间!”诛意之言听得众人心惊,相王哑然。
  “辛黯叛国,朕实痛心。”皇帝口说“痛心”,语气却甚淡漠。至尊一笔抹杀父亲功绩,抚悠本该难过,可经历了昨夜之事,觉得若那瞎子所说是实,一切有前因,倒委实不必介怀一个必然的果,只是皇帝此时打压她,这风向是否对忧离不利?不料皇帝接着道:“不过岐王之事尚未查清,相王亦是失言。”也算对两边一视同仁了。抚悠定了定心,又听皇帝道:“让她出来。”于是在内侍引导下,至殿中稽首行礼。众人瞧她身材高挑却十分单细,两颊凹陷并现出病态红晕,但打扮尚属齐整,仪态也是大家教养,想到一介女流经受了长途劳顿和折磨惊吓尚能有如此精气,也算难得——换言之,能有如此坚韧心智,恐不易对付。
  李君儒见皇帝并不偏袒自己,并用一个“罪女”给二兄做人证,全无之前一听“岐王”二字就暴起无名之火的形状——就在端午那日左仆射还安排了一人献越王剑,暗中使他当庭说道“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服天下——岐王正是这样一柄‘天子之剑’”以试探皇帝态度,结果皇帝震怒,众人好歹劝说才没要那狂人性命,流徙二千里作罢。可今日态度……
  “你受岐王指派暗通丹阳,认是不认?”相王正揣摩圣意,却听太子四平八稳地开口问话,心底忽然一笑,怎么忘了太子殿下呢!
  抚悠朝太子肃拜:“‘岐王之事尚未查清’陛下金口玉音,就在方才,抚悠驽钝,但若未错会圣意,今日当是要查清此事,而非给岐王定罪,故太子应问‘是与不是’,而非‘认与不认’。”说罢恭谦垂首。
  这小女子接连呛声相王与太子,众人不免有些惊得回不过神,静默片刻,御史大夫张道肃才低咳一声,道:“确实是要查清,你既自认清白,就将岐王为何派你去丹阳,你在丹阳又做了什么如实道来。”
  抚悠道:“岐王派遣我去丹阳,对外称是安抚,实则更是要我观察周渤溢与金摩羯二人是否有不臣之心。”
  黄门侍郎王追远不以为然:“岐王帐下文武英才济济,如此重要的任务会派一女子前去?”
  “正因我是女子,才最合适。大军南下,本就令丹阳惶恐不安,试问此时还有比派一女子更能令金摩羯、周渤溢打消疑虑、甚至掉以轻心的吗?”侍中萧城道:“诸位莫要打断,且听她说完。”
  “多谢相公。”抚悠肃拜,将她一行在接风宴上发现傅寿昌之死另有蹊跷,探访脍手脍手遭人灭口,但在脍手家中得到重要线索,顺藤摸瓜,引蛇出洞,跟踪周渤溢查出兰娘子之事一一禀明,最后道:“若岐王与周渤溢勾结,周渤溢何必担心私通赵国的书信落在岐王使者手中,又何苦多此一举杀死脍手隐瞒真相?脍手之死可以查证,至于燕回楼,恐怕——”她看看左右,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恐怕消息走漏,燕子就飞了。”言下之意,与赵国勾结之人就在殿上,并会以比查实脍手与兰娘子真伪的敕令更快的速度到达丹阳。
  李君儒没想到辛抚悠去了几日,南边竟出了这么大疏漏,听得心砰砰直跳,原以为该逃的逃了,该死的死了,她回到长安也是百口莫辩,只能添一条岐王勾结丹阳的铁证,况且让李忧离亲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受死而无能为力,对他的打击才更致命,所以她活着比死了有用,却没料到她竟在丹阳查出了这么多细节——谢煜明手下也是无能!好在不管她查出多少,都没有证据,想到这里,便又心安了些。
  “你的意思是说与周渤溢勾结的另有其人?”张道肃问。
  抚悠道:“是,且就在今日殿上。”
  此话一出,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做贼心虚的自不待说,心内磊落的也着实震惊不小——岐王谋反通敌张道肃、萧城本就不信,但原以为是陷害,不料真有其人其事,且正是此人嫁祸岐王!而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太子和相王,这可真是要掀了天了!
  张道肃严厉道:“辛女,圣人面前,不得信口雌黄,《显隆律》,‘诸诬告人者,各反坐’,诬人谋反要以谋反治罪,你可要想清楚。”抚悠朝上叩首:“不敢欺瞒圣上。”
  “是谁?”皇帝声音异常低沉,压得人透不过气。
  抚悠好整以暇地环视众人,她知道,有些人虽故作镇静,但内心一定焦虑恐惧到了极点,她就是要这样,让他们心提到嗓子眼,却偏偏不说。“禀陛下,”她道,“民女不敢说,但有件证物,请陛下御览。”
  众人见她从肥大的衣裳中掏出一只破旧傀儡。内侍端着承盘将木偶捧至皇帝眼前。抚悠道:“请陛下令人剖开木偶,证物就在里面。”这木偶贺倾杯查看过,却什么也没发现,那是因为工匠在木偶中心掏出个洞来,又用木片堵上,厚厚地反复刷漆,漆将缝隙填平,外表光滑得浑然一体。内侍取来刀子,按抚悠所说剖开木偶,果然取出两团折叠起来的信笺。
  抚悠道:“一封是在脍手阿贵家得到,可惜被剪做了鞋样,内容已不完整;另一封是某人写给周渤溢的答信,大意是计划可行,请他静候陆长珉被捕的消息,并安排周渤溢的退路,请他到赵国后继续从中牵线,与谢煜明共谋大事。”抚悠唇齿清晰地说完这些,皇帝也将两封信扫完,他面上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深沉阴郁,此刻还未爆发,却比爆发出来更加令人畏怖。
  “拿给他们看。”众人从皇帝沉缓低哑依然平静的声音中似乎听到了磨刀之声。恐慌笼罩着相关和无关之人,只盼这刀早一刻落下,免受内心折磨。内侍先将信奉予太子,太子看罢面色凝重,次传给相王,相王看了两眼,暴跳而起:“这是诬陷!父亲,这是诬陷!”
  “你……你这罪女、妖女,捏造证据、诬陷亲王、离间父子,你眼里可有尊卑、可有律法!”他抖着信冲抚悠咆哮。抚悠微微俯身,轻声道:“相王当心,莫毁了证物。”“你……”李君儒气得面色惨白说不出话,转身朝上再拜,“陛下,臣从未见过周渤溢,亦与他无任何往来,更不可能给他写这种信!这信虽粗看是臣笔迹,但世上亦有擅长描摹字迹之人。”将信捧过头顶,语气慷慨急促,“臣与臣身边之人皆可下大理寺按验,请陛下详查,还臣清白!”这话铿锵有力,犹如掷下一块巨石,可却得到了死一样的沉寂。
  “哈——哈哈——”皇帝突然发笑,猛地拍案大喝,“你们!你们都惦记着朕这御榻,朕还没死!”吼到最后气力不济险些昏厥。左右眼尖,急忙冲上前扶住,抚着胸背为年老的皇帝顺气,口中连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一番手忙脚乱后,两名内侍将皇帝搀起,扶至后殿休息。
  殿内一干人等一阵惊恐无措后,却都各自舒了口气,至少这次皇帝并未像处置岐王那样草率,而是先缓一缓,毕竟这一个两个都是亲王,背后又各自牵连着不少朝臣,岐王下狱已引得朝野震动,此次的处理更要谨慎:在双方证物都无法辨别真伪的前提下,不论是释放岐王处置相王,或是相信相王处置岐王,都难令人信服;若二人同时处置,且不说皇帝能否割爱,这一场腥风血雨,谁能为局面的失控担责?若二人都不处置,则二王嫌隙既深,将来总要出事——但至少,这是目前最为稳妥的方法,可这法子照顾了所有人,却唯独没照顾皇帝本人,子谋父位,兄弟阋墙,皇帝心能忍、意能平?
  众人各有所思,大殿沉寂,约莫枯坐了个多时辰,抚悠跪得两腿发麻,正要稍微活动,内侍传旨左仆射卢矩入内,接着是侍中萧城,依官职一一传召,最后是太子。六人谈过,日已过午,抚悠又饿又乏,唯有盯着日影发呆,虽然多数人在支持岐王还是相王上有明确分野,却在选择当今皇帝还是未来天子之间有所徘徊,既要维护现在的利益,又不能放弃未来的利益,字斟句酌怎一个劳心了得?此时此刻还能如此心闲,怕也只有她了。瞥了眼相王,后者警觉也朝她看过来,李君儒两个多时辰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瞬间勾起,恨不能用眼刀将她凌迟,嘴上却强装漫不经心地讥诮:“你倒有本事,寡人都未见过的信你竟能找到!”
  抚悠正觉无聊,微微一笑:“相王一定憎恨周渤溢没有按照约定将信销毁,可惜,你太不了解周渤溢为人,小人无信,也害怕别人失信,所以他一定会留下证据,以免将来有人翻脸无情,退万步说,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所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任何一个谎言,都不可能天衣无缝。”
  “寡人不与你分辩,可你休要得意太早,脍手死了,周渤溢逃了,但别忘了,陆佩已经认罪!”
  抚悠待要反驳,却听一人声音高敞、气如洪钟——“陆长珉经不经得起审问,相王该最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证据藏得掩饰吗?2333

☆、第三途

  年老的皇帝疲惫地陷在厚软的隐囊里,以手扶额,遮了半张脸,太子宗长在旁跪了盏茶功夫皇帝还是没有开口。凤凰谷中虽然清凉,午后也有知了稀稀疏疏地叫了起来,倒更显得室内幽静。太子看了眼内侍,合手做枕,询问皇帝是否睡着——“你说吧,朕没睡”——皇帝突然说话,叫太子吃了一惊,不知是巧合,还是自己一直被暗中观察。李宗长不相信巧合,所以他只能认定是因目下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至关重要,他才值得被观察——父亲大概已经有了决定,现在他需要一个契合他的人。
  “他们怎么说?”太子问内侍。内侍看了眼皇帝,皇帝未出言阻止,于是道:“回太子,卢相道‘这事蹊跷,武成宽在周渤溢处发现岐王书信,而辛抚悠在周渤溢处发现相王书信,这两封信,要么前真后假,要么前假后真,却不可能都是真的’,至于孰真孰伪,他却说还要‘再查查、再想想’,萧相缄口,言‘此乃陛下家事,外臣不宜置喙’,司徒侍郎认为‘辛女的故事和证物似乎连成一线,顺理成章,可其中却缺失关键也是起始的一环——相王并不能预知陛下会令谁审理陆佩,若陛下不令岐王主审此案,计划便无法实施’,王侍郎不敢贸然判定,但认为‘岐王一案人证物证俱全,相王之事目下仅有物证,要查出真相必须尽快前往丹阳明察暗访’,宋国公倒好似忘了陆佩,说道‘将岐王下狱也仅是凭借一纸书信。岐王可是在大理寺呆了不少日子,不管陛下信谁,都是陛下的儿子,要处置公平’。”
  太子听罢一笑:“卢相宏阔谨慎,司徒工于细务,追远舍近求远,从舅耿直可爱。萧相,慧眼慧心。”
  皇帝将手放了下来,略微坐直:“说说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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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长珉经不经得起审问,相王该最清楚!”抚悠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忧离!
  看见李忧离,她眼眶瞬地红了,泪水在眼里打了几个滚忍着不能落下来,李忧离见她这幅模样恨不能一把将她拽进怀里,让她枕在他胸前痛痛快快地哭,可是不能。近在咫尺却不能握她的手,泪眼相望,却不能互诉离情,只能从她身边经过,问一声:“你还好吧?”看她点一点头,擦身而过。
  岐王端坐在与相王位次平齐的坐榻上,一言不发。李忧离性情爽朗,平日笑起来既英俊又平易,让人由衷地愿意围绕在他身边,被他感染被他照耀,可若他冷下脸来,却像是神魔附体,变了个人,威严庄重的气质不必说,多年领兵更多了一股慑人杀气。在座几位都跪了几个时辰,腰酸腿麻饥肠辘辘,难免耸肩塌背身体松懈,可一见岐王进来,却都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
  抚悠注意到这小小细节,心下豁然开朗,她微微昂头,骄傲地扬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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