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9/71页


  贺倾杯还未说什么,倒是他身边的鬼斧张板起脸来教训:“礼佛敬佛是庄重之事,什么有趣?”抚悠被老者一喝,不由一脸错愕,解释道:“我……我是觉得分明是个年轻郎君的模样,这胡子……倒是将一个毛毛躁躁却非得要向人证明自己沉稳的年轻人刻画地惟妙惟肖……”
  老者见这年纪不大的小娘子对石刻能有这番领悟,欢喜得像是遇了知音,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立即变得眉眼舒展,连胡子都好像要飘起来,比那雕像还要诙谐。老者道:“小娘子说的正是,原本没想要刻胡子,可那郎君非要添上。”抚悠与贺倾杯对视一眼,见后者点头,知道老者说的郎君就是相王了。
  她忽然对这毛头小子有了些兴趣。
  贺倾杯是知道鬼斧张的,手艺是真的好,脾气是真的坏,倒真怕吓坏了外甥女,可见两人相谈甚欢,很投脾气的样子,不由暗道:“这草原上长大的小野马果然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娇娘子。”看着抚悠,他忽然有了主意,大笑道:“老张啊,你也别发愁了,就照着她的样子刻吧。”
  “我?”抚悠大惊。
  鬼斧张上下打量这位“小知音”,合掌称赞:“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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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的天气即使阳光明媚,也清冷异常。伊河封冻,云凝不流。白衣郎君双手合十,不知祈祷些什么。他转身,对老石匠说:“我心里有个人,却不知道她的模样……”
  

☆、李忧离

  “不可!”抚悠反对,低声埋怨阿舅道,“男女供养人应是一对,怎么能把我和相王扯在一起?”
  贺倾杯不以为然,恰有北归雁阵经过,贺倾杯将所携弓箭递给抚悠:“你若射中,便听你的,若射不中,便听我的。”抚悠目测这距离不在话下,爽快答应,凝神、静气、弯弓、长空射破。
  与此同时,长安的上空,也正弓如霹雳,弦惊!
  显隆十七年,三月初二日。李绀次子,岐王李忧离,领征西大元帅,合军十五万,水陆并发。李绀斋戒沐浴,太庙祭祖,授节、钺,亲为次子执缰。正这时,由南而北飞来一只孤雁,其声凄厉异常,发人心悲,有如壮士断腕,英雄自戕,三军将士鸦雀无声,连同送行的皇帝、太子与文武百官都暗觉出征在即,此兆不吉。低沉的气氛如阴云般蔓延开来。
  忽而,一人大喝:“若天赐神力,助我平定西蜀,就让我射下此雁!”只听弓弦拉伸到最大弧度瞬间松开而爆发出的一声争鸣直戳云霄。鸿雁应声而落。再看那射箭之人,正是主帅李忧离!
  岐王弓马娴熟,射只大雁并不稀罕,可奇在情急之下岐王竟没有搭箭,这一怒,是空弦射雁!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三军将士此刻只有一个信念——天助晋国!晋军必胜!数万将士瞬间气势飙升,爆发出如潮欢呼——“为陛下尽忠!晋军必胜!”
  李绀仰望苍穹,喜极而叹:“天意,天意啊!”他执起次子的手,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对他说:“为国尽忠,报效朝廷,那都是对别人说的。对你,为父只有一个要求——平安归来!”
  李忧离心头一震,好似这一刻,父子间多年的隔阂完全消解。他跪下,最后一次向父亲行礼。
  太子宗长与相王君儒送行至潏水,兄弟三人把酒话别。李宗长无非嘱咐弟弟保重身体,平安归来,被后者嗤笑“说话的口吻跟阿耶一般”;而李君儒一路上都在思索岐王射雁的一幕,此时不由虚心请教:“二兄今日空弦射雁当真震撼三军,不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李忧离得意道:“三弟不会连《战国策》中‘惊弓之鸟’的故事都没读过吧?”
  “呵呵,当然。”可事情能有那么凑巧?“二兄长怎么知道彼时彼地会有一只受伤的大雁飞过?”
  李忧离拍拍弟弟的肩,那微笑仿佛在说“你还嫩呢”,凑近他面前轻轻道:“你说呢?它怎么能不出现呢?啊?哈哈,哈哈哈!”李忧离开怀大笑,仰头将壮行酒一气喝干。
  李君儒完全明白了,这从头到尾都是岐王的安排,不得不说,很高明。可战争是要真刀真枪,是要流血死人,可不是靠这点小伎俩就能取胜。
  “岐王,我再敬你,风萧萧兮易水寒……”
  “相王!”《易水歌》虽是送别的歌,但典故着实不好,太子宗长出声喝止。
  相王笑着改口道:“我祝岐王出师大捷,早日凯旋!”
  李忧离再干一碗,脸已泛红,眼角开始乱飞桃花,他揽过相王的脖子,低声问道:“听说你府中有个琵琶女……”后者心领神会:“回头我就把她送到岐王府。”
  “好兄弟!”李忧离当胸捶了弟弟一拳,转身上马,对兄长与相王一抱拳,扬鞭打马而去,只听他高歌道:“风萧萧兮潏水寒,壮士一去兮保国安,探虎穴兮入蛟宫,三军奋勇兮必凯旋!”
  ……
  抚悠这一箭却是射失了。
  贺倾笑道:“愿赌服输。”抚悠心下大不乐意,可又不愿失信。贺倾杯道:“走,再带你去个地方。”他带抚悠去的是一处制作弓箭的作坊。巨大的作坊,分别按干、角、筋、胶、丝、漆六才设置,斫木刨木,木屑飞溅,煮皮熬胶,热气腾腾,工匠各司其职,流程顺畅。
  抚悠随贺倾杯随意走走停停,心中疑惑:兵器制造历来为各国重视,如晋和梁都在兵部下设军器监,领甲坊署、弩坊署等,按统一的标准打造兵器,包括由朝廷供应的甲、弩、矛、槊、具装、弓、矢、胡禄、横刀等。重要的兵器上还要物勒工名,也就是刻上工匠和层层监管官吏的姓名、制造年月,以备查验。制造不良者,相关人等会被追究责任。“此地怎无兵把守?莫非这弓箭作坊也是阿舅开的?”抚悠问。
  贺倾杯笑而不答,引着她穿过前院,进了后院一间大屋。屋中并不很整齐地堆放着制好的木弓。贺倾杯随意挑了一张,问抚悠道:“如何?”
  抚悠握弓,端平手臂,上上弓弦,拉了几下,又仔细观察清漆下弓臂的木纹,再用双手掰弓臂,查看硬度和韧性。贺倾杯微微笑看,见抚悠皱起眉头,才问:“这弓不好吗?”抚悠抬头看他,不知该不该说。“无妨,你直说。”贺倾杯过去支开一扇窗,房中有些许发霉的味道。
  抚悠道:“判断一张弓是否良弓,首先就要看它的选材是不是符合《考工记》中对六才的要求。” 她将《考工记》中的“弓人为弓”一篇简单介绍,然后指出手上这张弓的缺点,“弓臂硬度差,木色浅,木纹疏而斜,既不是上等木料,也不是木材最好的部分,更没在最合适的季节砍伐,这些都会影响射程和准头,用力过猛或不当,弓臂还有断折的危险。单就这点而言,说是半废也不为过。”她心下寻思:“刚才我射雁用的弓,上手便感觉不佳,只是弓臂上裹了华锦,看不到木纹,不会也是这等货色吧?”
  贺倾杯接过弓,对着阳光眯了眼看:“嗯,有道理。还有吗?”
  “有。”抚悠蹲下又挑了几张给贺倾杯看,“阿舅你看,这些弓大小各异。制造军器历来注重标准统一,一是为了方便替换部件,二是为了让士兵用所有的兵器都一样得心应手。你看这些弓大大小小,纹理、硬度、韧性都不同,用惯了这一张,换一张就可能射不准了,在战场上,这可不是小事。”
  “制作一张良弓,每道工序都有它最适宜的时间,譬如冬天砍的木头木质最好,秋天黏贴筋角最牢固,算下来制一张良弓总要个一年半载才行,可我见此处制作只求速成,怎么能造出良弓?”
  “再者,”她环视所在的屋子,“这地方潮湿发霉不通风,弓臂变形,弓就废了。”
  “哈哈!”贺倾杯听完击掌赞道,“果然是将门虎女呀!”
  被称赞的抚悠倒有些不好意思,谦逊道:“阿耶常说,作为一个士兵,了解兵器就要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譬如这弓,就是射手的手臂。我从六岁习射,知道这些不算什么。”
  贺倾杯点头,道:“那如果给射手配备劣弓,就等于未战而先断其臂,对吗?”
  未战而先断其臂!抚悠倏然瞪大了眼:“阿舅的意思……”
  贺倾杯轻笑道:“朝廷制造兵器,无非就是民部拨钱给兵部,兵部拨钱给军器监,军器监领各署负责具体营造。但并不一定所有的兵器都交由军器监做,还可以将一部分分给商人,当然,给哪个商人,里面可就有文章了。”笑笑,又道,“商人做好处有二,事半功倍,用钱愈省。”
  “用下才替代上才,自然省钱。省下来的钱又可以与兵部官员拉拢关系。”
  贺倾杯捏着下巴点头道:“孺子可教啊。”
  抚悠皱眉:“御史台呢?就无人能管?”
  贺倾杯叹气道:“我做这些事,自然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能轻易让人抓了把柄。”
  两国交兵,各为其主,阴谋阳谋,出奇制胜。这些东西将门出身的辛抚悠自然耳熟能详,但她不曾见过原来“阴谋”可以这样无孔不入、釜底抽薪,从里到外地腐蚀敌国、掏空敌国。只是对没有从中得到一文钱好处的士兵来说,真的就只是“草菅人命”而已!
  “有阿舅这样的谋士,真是相王之幸。”不由自主已是嘲讽的口吻。
  贺倾杯却似浑没听出话中讥诮,笑道:“没有相王支持,我哪里做得成这样大的买卖?”
  抚悠附和着笑了笑,忽又问:“阿舅,晋军此次伐蜀用的不会也是这样的兵器吧?”既然他为相王谋划,这也是借刀杀人、消除政敌的好手段,他不早就从造船的木料上做了手脚吗?
  贺倾杯笑问:“你怎么想到这个?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抚悠道:“阿舅说过要帮相王铲除登基的障碍呀。可我觉得现在不是时机,过早的内斗只会虚耗自己的实力。巴蜀之地乃天府之国,又未经战乱,难得的富庶平安。若岐王拿下西蜀,晋就有了向东、向南扩张的坚实后盾。角逐天下最终还是要看梁、晋、赵三家,到那时相王再与岐王争也不迟。”
  贺倾杯佯作沉思,长长叹道:“你说的不错,可如果我消息不错的话,李忧离正是今日开拔。”
  抚悠急道:“阿舅的意思是说来不及了?!”
  贺倾杯看看外甥女,忽然笑起来,打趣道:“看你紧张的,李忧离跟你什么交情啊?”
  抚悠恼道:“就事论事而已!”
  贺倾杯大笑:“好,就事论事。”他将窗关了,引着抚悠向外走,边道:“不用担心,这是杀手锏,要留下来对付最难缠的敌人,可不能过早暴露、打草惊蛇。”
  抚悠听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她刚才还真是为李忧离捏了把汗,可她又对自己的想法大皱眉头:她担心什么呢?她想:“我是担心阿舅和相王的大业,才不是李忧离的死活!”
  日头已西,二人打马赶回山庄,途经香山寺时贺倾杯特特进去上了炷香。抚悠觉得奇怪,可也没问,只是跟着跪在蒲团上。抬头仰望宝相庄严的大佛,也不知该向这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求些什么,蹙蹙眉,索性就求西南战事大捷吧。手心向上,贴于蒲团两侧,拜了三拜。
  回到家中,饭已端上,有五生盘、鲤鱼鲙、鹧鸪羹并时新青菜和粟粥、蒸饼。原本晚上这一餐尚清淡,但贺兰氏想到弟弟和女儿在外面跑了一日,便特意嘱咐厨下做了几道荤菜。抚悠累得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贺兰氏抱着女儿,抚着她的背,宠溺道:“贪玩,闹了你阿舅一日。”
  抚悠从母亲怀里拱出脑袋,朝贺倾杯眨眼,后者在婢子端过来的铜盆里洗了手,边笑道:“不妨事。”
  贺兰氏抚着女儿的乌发:“明日上巳陪阿娘去北邙山,几位夫人约我去踏青,特特要我一定带上你。”
  抚悠顿时垮下脸来,叫道:“那可不行,阿舅已答应明日带我去邙山凭今吊古了!”
  贺倾杯一怔,他委实不曾答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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