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枪》第12/20页


慢慢地他发觉,在整个事件中,每一个参与者都怀有多重明显的和隐秘的目的,安德森、杨小菊、小泉敬二,包话他的上级领导和老于,他们都是主动的,有所期望的,唯独他自己完全是被动的,需要抛家弃子的,所以,从这一点来看,他又感觉自己很无私,很伟大,与此相比,此前他对组织上的那些小小的隐瞒便也算不上是可责备的缺陷了。

只是,让他唯一感到不明白的是,裴小姐为什么要将杨小菊对她的追求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有这必要吗?既然如此,她此前又为什么要在老于面前做出那么一番感情热烈的表白呢?他不明白,于是又没了胃口。

他打电话找杨小菊,杨小菊没在家,显然是去给裴小姐送饭还没回来,他便把自己的名字留给了杨公馆的管家,让杨小菊给他回电话。等放下电话回到桌边,却发现老满虽然正用一只“走油蹄髈”遮住半张脸,啃得着实热闹,但浮在蹄髈上方的两只眼睛,却满含着坏模坏样的笑意。他拿目光去问,老满笑道:你要是正为女人烦心,就跟俺说说,俺在辛店有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外边还睡着一个寡妇,没有没见过的烦心事。他没有理会老满,夹了一筷子“焦溜肥肠”,却放进了蘸“赛螃蟹”的作料里。老满又问:电话那边是老婆,还是相好的?要不就是你提起裤子不认账,没给人家付钱?见熊阔海当真要发火,老满突然将话锋一转,感叹道:你这个人哪,心思太重,啥都放在心里,积得多了,难免要上火害眼哪……

电话铃声响起,是杨小菊,语调谦恭得可疑:熊先生您有什么吩咐?熊阔海问:裴小姐那边你是怎么安排的?杨小菊道:裴小姐是位令人敬佩的女士,自尊自爱,贤德高雅,在下当真倾慕得五体投地……熊阔海拦住他的话头问:我是问你,保护裴小姐安全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杨小菊道:上次我讲过,已经派了最精明强干的行动组过去,24小时保护她的安全,另外,我这两天一直在跟小泉敬二谈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你刺杀他,他要报复在裴小姐身上,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侥天之幸,到了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当然了,代价极高,我必须得通过汪精卫派驻在东京的办事处给他的家人送去50两黄金,外加两条金华火腿和一斤“大红袍”,这件事我也只能跟你诉诉苦,因为你能理解,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我这就是私通汉奸和叛国……

杨小菊没有隐瞒他对裴小姐的倾慕之意,这倒让熊阔海的心中宽慰了许多。如果这家伙百般遮掩对裴小姐的追求,那就很让人担心了,因为,熊阔海并不了解裴小姐在男人的追逐下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知道她能否应对自如,并且很好地保护自己。

不想,他刚刚放下杨小菊的电话,很快打进来的却是裴小姐的电话。她的语调中有些让他不解的紧张。她说杨先生是看着我吃完饭才走的,当时有些话不方便讲。熊阔海问是什么话不方便讲?裴小姐说小泉敬二在电话中对我说,他给你准备了一大笔联银券,还在市政府里给你安排了一个管税务的肥差,他让我转告你,今天下午17点整你就可以拿着钱去上任,不要提前也不要错后,另外,我终于监听到了他给宪兵队打的电话,他让那边安排人17点准时到法租界巡捕房去接你,还有你的太太和女儿。熊阔海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首先你得照顾好自己,保证安全。裴小姐说,杨先生说你把我的安全交给了他,但我不愿意让他管我的事,还是由你来管吧。熊阔海说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也只能等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说了。裴小姐说,其他的事情就随它去吧,但有一件事你应该还记得,你可是答应过要带我走的……

放下电话,熊阔海这才想到,裴小姐方才的这番话,其实都是在转弯抹角地向他证实她对杨小菊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所关心的只有他一个人。这也难怪,因为他这里打进打出的任何电话,裴小姐都能听得到。这件事他刚才没想到,但杨小菊想到了,这家伙知道裴小姐正在总机那边监听他们的对话,便故意做了一番剖心裂腹般的爱情表白,而这种“背地里的”表白,必定会让任何一个女子都不由自主地感动的。

于是,他突然发觉自己所面对的都是一些“人精”,所有人都太过精明了,以至于让整个事件的每一处细节都变得精致而复杂。想到此处,他便给安德森打了一个电话,让安德森先去电话局把裴小姐接出来,找一家安全的旅馆住下,然后立刻去接他太太和女儿,在送她们上火车之前先隐蔽起来。他冲着电话大叫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必须得给我办到。

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的声音,让熊阔海感觉到,安德森好像已经失去了当初逼迫他杀人时的那份媒婆般的热情,他的嗓音迟疑,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你放心吧,我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你放心吧……

但是,听到了安德森这样的声音,熊阔海便越发地放心不下,他不得不威胁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干的是什么事,也知道我的同伴都是些什么人,都会干什么事,所以奇*shu$网收集整理,即使我今天死了,如果你不实现你的诺言,也必定会有人替我找你算账的。安德森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话,只是顾自道: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用死,下午17点的时候,我会准时在河坝道上等你,你认得我的汽车,我会带着你逃走,也会送你出租界……

话听到此处,熊阔海猛然心中一惊,忙问道:你一个劲地东拉西扯说要救我出去,我问你,是不是我太太和女儿出事了?安德森说没有,没那么严重,只是……

就在这个时候,听筒里突然没了声音,他再重拨仍然没有声音,显然是电话线被人剪断了,或者是被人控制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发觉自己太疏忽了,既然他能让裴小姐在总机上监听小泉敬二和杨小菊,难道小泉敬二在电话局中就不会有内线吗?日本人为这场战争做了几十年的准备,而他们在日常工作中的周密和细致是熊阔海早便领教过的。

如果他的电话一直被小泉敬二的人监听,那么,他的这次刺杀行动对刺杀目标就毫无秘密可言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电话铃突然又响了,果然是小泉敬二。他一开口先是道歉,说这是战争,什么办法都得使,控制这部电话也是为了方便彼此即时沟通,如果彼此之间能够取得谅解,那就再好没有了。熊阔海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话,但也没有开口,只是静听对方的下文。如果小泉敬二再次提起他对裴小姐提到的那些诱降条件,便说明他已经黔驴技穷,失去了想象力和创造力。

小泉敬二接下来还是客套话:您的眼睛近来好些了吗?您的眼科医生说您的病情非常严重,随时都可能失明,但是他说您已经半年多没去复查了,而且上次他给您开的药您也没买,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共产党不给您钱治病?不过您也真有福气,我们日本国最著名的眼科专家前几天刚到上海,不行的话您跟我一起到上海去吧,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大的分歧,您还是先把眼病治好要紧,我真的很是替您担心,您想想看,即使您有了小施德士的24倍率瞄准镜,但您的眼病这么严重,瞄准镜的“视场”又那么狭窄,而且距离689米,怕是未必能准确命中。

熊阔海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打不中你?我的枪法好得很。

小泉敬二在电话中笑了,笑得很知心,说我知道您的枪法很好,您在黄埔军校的教官也夸您是个有天分的射击专家,但是,安德森提到的一件事却让我很为您担心,他说您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连打胸靶都困难,更不要说对着活人射击了。

熊阔海闻听此言心中一惊,难道安德森已经背叛了他,将他母亲的事告诉了小泉敬二?不,他认为不会的,安德森再混蛋也不会与杀他弟弟的仇人合作,于是他道:你一定是误信传言了,如果我有心理问题,我的上级也不会派我执行这项任务。电话听筒里一时没了声音,这就越发证实小泉敬二掌握的情报并不详实,他接着道:其实你一点也不用替我担心,倒是我一直在替你担心,如果到时候你没有胆量出现在日侨俱乐部门前,不知道你的上司会把你怎么样?

听到这话小泉敬二立刻说,也许你不知道,我们日本军人并不怕死。熊阔海便笑道:那么,就让我们这两个不怕死的唱完这出戏吧。又沉吟了一会儿,小泉敬二在听筒中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您想想看,您的瞄准镜“视场”那么狭窄,如果我一下汽车就往俱乐部里猛跑,您又该怎么办?

放下电话听筒,熊阔海便知道小泉敬二给他出了一个真正的难题。这件事他不是没想到,而是一直在回避,不肯去想。现在小泉敬二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他下车后立刻就往楼里跑,这也就是说,在不到10米的距离之内,只会留给他两三秒钟的时间用来射击一个狼狈逃窜的移动靶。

17

老于推门进来对熊阔海说,我刚刚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可疑人物,我担心日本人已经把这座楼包围了。

老满方才一直坐在方桌上举着望远镜四处观景,这时插言道:你是说俺们逃不出去了?这可不行,俺表哥还等着俺把机枪送回去哪。

老于没理会老满,而是伸手去拿电话,说我得让上级给咱们送几支长枪过来。熊阔海告诉他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老于说那我只好亲自去一趟,顺便把这里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你有什么话要对领导说吗?熊阔海说,请组织上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不想,一边的老满却不干了,说要是叫日本人给包围了,俺可不想死在这,俺现在就得带着机枪走啦。熊阔海连忙上前劝说,但老满死活不答应,而且要动手拆机枪。老于从身上拔出手枪,指在老满的头上说,你小子再胡闹,我就一枪毙了你。老满却耍起乡下痞子的混蛋劲头,说你现在打死俺,跟等会儿让日本人打死俺一个样,你就开枪吧。正闹得不可开交,熊阔海突然心中一动,忙道:你先别急着走,等一会儿我给你买肉包子吃。

听到这话,老满略微显得平静了一些,但还是一脸的不满意,说打俺一进门就跟你们要肉包子,可到现在俺要死了,你们还是不给买,你们不仗义。熊阔海说现在大家伙儿都很忙,谁也出不去,等办完这些事,头一件就是给你买肉包子。老满指着老于说,他不是要出去吗?就让他给俺买回来,今天买不来肉包子,俺拆了机枪就回家。

无奈之下,老于只好答应了,说从这里出门不远就能坐上电车,到华界买了肉包子再回来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但熊阔海却很为他担心,说我们现在都是公开的目标,你冒险到华界去,万一被日本人认出来可不是玩的。老于笑道:如果不去买肉包子,除非你让我一枪把这小子打死,但那又违反了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没关系,你别太担心了,我没事的,他要肉包子咱就给他肉包子,你还是好好休息,等一会儿也好干净利落地毙了那个小日本儿。

送走了老于,熊阔海不由得对老满发起火来。就算他与老于并不亲近,但让老于为了没要紧的肉包子去冒生命危险,这也实在太过分了。老满则任由他一味地喊叫,只管盘腿坐在方桌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等到熊阔海把心里的郁闷发泄干净,这才发现老满已经泪流满面,便又不由得疑惑起来,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老满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说,不是因为俺嘴馋,是俺混蛋。熊阔海问这话从何说起?老满说俺从小就是个混蛋、二流子,不干正经营生,俺娘寡妇失业,带着俺过日子,俺又不争气,不学好,没让她省过一天的心,可巧,日本人来了,天下乱了,俺跟着俺表哥当皇协军,吃香的喝辣的,可也没去孝敬过俺娘,直到今年俺得了儿子,这才想起俺娘来,可她老人家已经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啊……

熊阔海问,那跟肉包子有什么关系?老满说,这次下天津卫是俺自己要来的,可俺又怕你们城里人笑话,没敢说实话,其实俺娘这辈子就两个心愿,一个是盼着俺成人,再一个就是盼着能吃上一回天津卫的肉包子,她老人家早就听说天津卫的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可几十年了也没吃上,现在俺成人了,有出息了,知道孝顺了,可她老人家却要死了,所以,俺这一次必定是要带肉包子回去,让俺娘了了这个一辈子的心愿,日后甭管上天堂下地狱,她老人家见人见鬼都能拍着胸脯说“俺儿给俺买过天津卫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

听了老满的话,熊阔海想到的却是他的太太和女儿,便连忙转过身去。他已经无法再去责备老满,他只能责备他自己。方才安德森在电话中吞吞吐吐,让他对妻女的境况越发担心,但是,现在电话断了,他无法与安德森联系,而且他也不能下楼到二房东那里去打电话。在现在这种危险的局势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没有权力因为担心妻女而冒险,因为,即使日本人为了保全颜面不便公开绑架他,或者刺杀他,却也很难保证汉奸们全都弄懂了主子的意图,若是万一跳出来一两个冒失鬼向他开枪,带来的后果就会很可怕,至少是很麻烦,会给组织上丢脸。当然了,如果他不幸被那些把重金押在小泉敬二身的上赌徒们绑架了,那就会更丢脸。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的三位同志正将一群欧美人士拦在楼梯上,其中有一些是他在情报俱乐部的同行。比利时二房东一见到他,连忙冲上前来大叫不止:您可不能不讲道理,他们都是花钱买了票的,专门来看你杀人,您隔壁的卡捷林娜女公爵今天开酒会,特地招待她的这些“老朋友”。

熊阔海对守在门外的同志们说,就让他们去吧,人越多越热闹,只要别让日本人上来就行。二房东接住这个话头叫道:您该知道我是个懂事的,哪能把楼上的票卖给他们?再者说,日本人太穷,也买不起呀!

很快,隔壁房间里便热闹起来。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卡捷林娜房间里的谈话声,就像她每晚“做生意”发出的呻吟一样,在这边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老满向熊阔海扮了个鬼脸,说这外国娘儿们真是有能耐,便溜过去看热闹,不一会儿他又回来学说那边房里的人怎么样,家具、门窗怎么样,像个多嘴而又贪慕虚荣的女人,完全恢复了他们刚刚见面时的模样。

看起来,这出戏是越唱越热闹了。熊阔海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坐在桌边轻轻地揉着刺痛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一会儿,特别是应该睡上一会儿,但他不想睡www奇Qisuu書com网,只想早些把这件事做完,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太重要了。他认为,这出戏毕竟是演给别人来看的,动心的应该是观众,而不是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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