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枪》第5/20页


这间阁楼像任何一处白俄的房间一样,弥漫着一股子过熟的卷心菜味道,床下、墙角到处堆满了空烧酒瓶子,门后堆放着两纸箱日本肥皂和一大捆苏联毛毯。矮个子比利时二房东必定是被方才的阵势吓怕了,点头哈腰地进门来,张罗着搬运俄国人的东西,同时用本地土语巴结道:您老人家想用嘛开心解闷的玩意儿只管吩咐下来,除去大烟泡得现烧,添火、要俄国妞儿都方便得很。熊阔海说他需要一张结实的八仙桌,不一会儿,二房东便搬了一张粗笨的榆木方桌上楼来,桌上一路往地上散落着麻将牌,后边还有人一路在骂。

于是,熊阔海故意将自己装扮成那种心黑手狠,表面上却又斯文有礼的罪犯模样,用手臂半威胁地搂着二房东往门外送,口中却客客气气地与他商量:明天我过来给门上换把锁,其实换不换的也没大用,但是有一节,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再踏进这个房门一步。比利时人眨巴着眼睛悄声道:您老人家甭管做哪路活儿,我都能帮您把风、看线、听消息,但有一件事求您老高抬贵手,您要是万一收不上钱来非得“撕票”不可,这门外边就是大河,可不许像上回那个混蛋那样把死人砌在墙里,臭了我们一年多。熊阔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往河里扔死人时我还得让你搭把手不是?

熊阔海认为巴尔扎克公寓的环境并不理想,这里是日租界和法租界的临界区,又靠近河岸码头,公寓里住的多半都是各类罪犯,而且房租奇贵,不过,这种复杂的环境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不管房客的行迹多么可疑,也绝不会显得刺眼。

这时,安德森推门进来,将手中的两只牛皮盒子往八仙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说,东西都给你借来了,能不能干成就全看你的啦。他又走到窗口向远处望了望,说这距离可不近哪。

昨天晚上回家之前,熊阔海先去见了安德森一面,安排了今天早上抓人、腾房子的事,然后又让他去帮忙借两样东西。安德森既然要逼着他刺杀小泉敬二,自然也该出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想,听了熊阔海提出的要求,安德森将两只蓝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瞪着滚圆,叫道:在租界里开机关枪,你要疯啊?熊阔海没理会他的惊异,只告诉他距离很远,瞄准镜和望远镜都要高倍率的。

从那精致的小牛皮包面的盒上,熊阔海看出,安德森给他借来的是两样世界一流的好东西――德国蔡司?耶那光学仪器公司的产品。安德森得意道:除了我,小施德士绝不会把他的这些宝贝借给任何人。熊阔海知道,这位小施德士是德国大军火商,禅臣洋行的创办人老施德士的小儿子,现在也住在英租界,是狩猎俱乐部的会员。

小施德士果然是个狂热的狩猎爱好者,他的这只瞄准镜是去年才刚刚上市的奢侈品,高达24倍率,价格能抵得上一辆汽车。熊阔海举起瞄准镜向日租界望去,通过四只旋钮的复杂调节,日侨俱乐部门廊下站立的侍者的大扁脸便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当他轻轻地咳嗽一声,瞄准镜略微抖动了一下之后,镜头中的人脸便消失了,而且一时间很难再找回来。他知道,这就是瞄准镜的最大缺陷――“视场”太过狭窄,倍率越高,“视场”就越狭窄,对准焦距后只要略有移动,目标就会从“视场”中消失。它的另外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对目标环境的光线要求极高,倍率越高要求的光线越强。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如果小泉敬二的欢送会是在晚上举行,他在这么远的距离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瞄准的,但是,如果欢送会是在白天举行,他们射击后便又很难脱身了。

然而,这一切不利因素都不能对安德森讲,这个家伙是在逼迫他杀人,不会允许他找任何理由退缩的。想到此处,熊阔海反而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安德森就显得很重要了,因为,他发现安德森在后边的整个行动中居然很有用处。

安德森显然发现了他脸上的笑意,便突然大怒道:你一露出这脸坏笑我就知道没好事,可是你别忘了,现在不是咱们上小学的时候,再想让我听凭你使坏,办不到,你的那个混蛋组织里所有的人,你的老婆孩子,还有你的情妇现在都捏在我的手心里,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干活,我手上略微使点劲儿……

见安德森毛躁的性格依然没变,熊阔海便用儿时的口吻笑道:你这是又害怕了吧,才吓唬我给自己壮胆?你都三十岁了,怎么还没改了这坏毛病?要是老这么吓唬自己,你妈妈明天早晨还得晒你的尿褥子。

到了这一刻,熊阔海终于想清楚了,杀人的事再没有可推托之处,所以,他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安德森在他眼里也就又变成当年那个身材高大却心眼笨拙的小男孩,而他自己也在这一刻找回了当年那个机灵百变,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心情。

该死的,这是杀人,不是小男孩淘气。他想迅速打消掉那股猛然涌上心头的玩世不恭的情绪,然而,他最终也没能控制住脸上的笑意,结果引得安德森大大地发了一番没用的脾气。

7

安德森从殡仪馆借来的这辆西式灵车并不宽敞,后车厢里既没有窗子也没有灯。熊阔海和老于挤在金属棺罩的两侧,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因为一直没有小泉敬二的消息,老于从晚上一见面便愁得不行,熊阔海也无从安慰他,只好相对无语。

他不知道把一辆灵车就这样停在墙子河边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可能与送机枪来的同志错失了见面的机会。但安德森说他这是吃饱了肚子瞎操心,有他亲自开车,别说是辆灵车,就算是拉着一卡车死人停在汇丰银行大门口,也不会有人胆敢问一句。

摸出怀表一看,他发现已经是夜里11点多钟了,外边还没有任何动静。这时,老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要是万一找不到那个日本鬼子,不能完成任务,那可怎么办?

熊阔海一直有这样的印象,就是老于这位夜校出身的工人知识分子从来都很自信,甚至有时候自信得有些盲目,但是,这一次他却显得忧心忡忡,这应该与他前一次行动失败有关。他只好安慰老于说,我们一定能完成任务,只是目前遇到了一点小困难罢了。老于说我这一次心里总是不安宁。熊阔海说我设计的方案很安全,参与行动的同志们都能全身而退。老于说我倒不是怕死,能活到今天已经都是赚的了,我发愁的是,要是万一找不到小泉敬二,我可就没脸去见上级领导了。

看到老于这种勇敢得近乎鲁莽的同志居然也担忧成这个样子,让熊阔海心中很不好受,于是他说:一切都交给我了,你就放心吧!老于隔着金属棺罩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说上级领导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只要能完成这次任务,就调我去根据地,或是上前线打日本鬼子,或是进兵工厂,到时候我一定把你也带过去。熊阔海轻轻抽出被捏痛的手说,我还是留下来继续这里的工作吧。

熊阔海虽然被老于的淳朴和热情感动了,但他最终也没有对老于吐露全部实情。其实,就在今天中午,他已经找到了侦察小泉敬二行踪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目前还不宜告知老于,因为他担心老于对他的做法会产生误解,而且是像安德森和杨小菊那样让他无法容忍的可耻的误解。

午前他回到家中,发现裴小姐已经将他的阁楼打扫得窗明几净,而且已经洗干净了他换下来的衣服,此时正在楼上兴高采烈地晾晒。一见他回来,她便跑出跑进地张罗热水,然后将他按在凳子上便洗头刮脸。这一连串麻利、迅捷的动作和丰富多彩的表情,都让熊阔海以为这是另外一个女子,而不是早先那个病弱、忧郁的女孩子,于是他很担心,担心裴小姐会以为他们是在恋爱,因为,只有爱情的力量才能让一个女子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模样。

裴小姐虽然显得很幸福,但话仍然不多,只是在哄着他大碗喝“杂面汤”的时候,方才告诉他,说杨先生给的那个住宅电话号码,她昨天夜里一直在留意,果然住着一个姓小泉的日本人。

听到这话,熊阔海惊得险些打翻汤碗,忙问;是叫小泉敬二吗?裴小姐笑道:那可不清楚,电话中只听人叫“小泉君”或“小泉先生”,没有人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又问:电话里都说些什么?裴小姐道:也没什么,就是敷岛料理店的老板娘打电话来感谢他的光顾,再就是日军华北司令部里有人打电话通知他说今天上午参谋长要见他……

熊阔海问:你能听出他是什么人吗?裴小姐却说:他的大阪口音很重,应该是关西人,至于是干什么的还没听出来。讲到这里,裴小姐将话锋一转,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怕你说我多事,就没敢对你讲。熊阔海立刻做出询问的表情,她便道:因为那位杨小菊先生是你的对头,我昨天夜里也监听了他的电话,但没什么内容,都是他约人打牌,或是他太太与别的太太聊天。

现在,熊阔海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就是他该如何对待裴小姐的难题。他想,要不要还像以往那样,假装不知道裴小姐的工作对他很重要?显然不行,因为裴小姐现在可能是他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情报来源。那么,向上组党组织汇报,吸收裴小姐进入抗日队伍?他从心底里不愿意这样做,他认为,不论是抗日,还是干革命打江山,那都是男人的事,让女人和孩子跟着一起出生入死,这便违背了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不忍”之心。

最后,还是裴小姐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她道:虽然我哥哥是共产党,但我不想加入任何党派,我帮你只是不想看见你发愁,也不想你被人威胁。闻听此言,他立时心中大感宽慰,但裴小姐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推入了新的烦恼之中,她问:如果我帮你,你能不能长久地对我好?

他立刻答道:我会好好待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把你当亲人一样爱护。他虽然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与裴小姐问话的真实用意大相径庭。

但裴小姐听了这话却显得很幸福,便问现在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问裴小姐能不能利用她在电话局中的关系,给巴尔扎克公寓的那间阁楼里安装一部电话。裴小姐说我是电话局的总值班员之一,不单可以监听任何人的电话,也可以下“工作单”给任何人安装电话。于是,他将安装电话的费用交给她,让她当天下午就去把这件事办妥。

他知道,从他第一次开口向裴小姐提出工作要求的这一刻起,便再也不是杨小菊逼迫裴小姐参与到这桩危险的行动中来,而是他自觉自愿地“引诱”裴小姐替他工作了。

像他与裴小姐这种微妙的关系,实在无法向组织上汇报,因为他担心老于会怀疑这种关系的纯洁性,甚至担心老于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说出“裴小姐是你的情人”这等混账话来。他的对手和敌人这样讲,他可以用轻蔑来维持自尊,但是,如果组织上的领导也产生了这种误解,他就会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侮辱――他认为组织上应该完全彻底地信任他,而不是怀疑他,更不能怀疑他的道德。

这时,隔在后车箱与驾驶座之间的板壁上拉开了一个小窗口,安德森冲着他们二人叫道:船来啦,你们下车接人吧。

熊阔海下车后看到,在为租界运送蔬菜的木码头边上,停下了一只装满大白菜的木船。老于独自上船,不一会儿,便与另外一个男人提着两只麻袋回来了。麻袋被塞进棺罩里,老于安排新来的那人平躺在棺罩上,安德森从外边锁好车门,汽车便飞驶而去。这时,躺在棺罩上的那人突然感叹道:天津卫的大老爷们就是有能耐,坐汽车都能躺着睡觉,要是坐火车那还了得!

熊阔海听出来了,此人是河北沧州口音,便去握他的手:同志,请问您是?

那人在黑暗中举手行礼道:俺是沧县一大队三中队三小队的小队长,大家伙儿都叫俺老满。老于高兴道:原来是县大队的同志。老满道:县大队是土八路,俺是“皇协军”。

8

灵车停在巴尔扎克公寓门前,安德森一脸的不高兴,对熊阔海说你小子净给我添麻烦,还非得去试枪,早晨4点半,你给我早点下来候着。熊阔海一边护着老于和老满往楼里走,一边对安德森没好气道:这都是你自找的,你不逼我就没有这些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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