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枪》第8/20页


现在他能够做的只有选择,在所有可能的办法当中,为自己找一条可行的出路。

11

熊阔海与杨小菊约定在下午3点钟见面,但他有意提前一刻钟来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进门后便毫不客气地告诉迎上前来的别斯土舍夫,说他不再续交明年的会费了,然后径直坐到店堂中最显贵的位置――“希望号巡洋舰”蚀刻画下,并为自己叫了一只俄国茶炊,外加果酱、小圆面包和奶油。别斯土舍夫和周围的间谍们都吃惊地望着他,想必是以为他要么是突然发了横财,要么就是破罐破摔不过了,但他此刻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份小心翼翼的心情,也不在乎这些家伙会怎么想他。

虽然方才想到了许多条出路,但是他知道,他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哪怕是完成任务之后立刻就牺牲,或者完成任务之后再放弃理想选择逃跑,他都必须得把这项工作做好。他认为,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完成组织上的委托杀死小泉敬二,他才能保持住一个革命者的体面,如果被那个家伙逃脱了,他就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是一个玷污了理想的废物,就会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今年只有30岁,还不想让妻子、女儿、裴小姐,乃至组织上的同志现在就发现他原本只是个懦夫。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最终骗过了所有的人,让他们仍然蒙在鼓里,以为他就像以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错的革命者,但是他无法欺骗自己,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确实“像个懦夫”,所以,为了避免让自己在耻辱中度过后半生,他必须得自觉自愿地“知耻而后勇”。

杨小菊来了,在熊阔海的茶炊中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且加上大勺的奶油和砂糖,脸上很体贴地控制着表情,对熊阔海出人意料的奢侈没有流露出半点异色。

熊阔海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大忙,把小泉敬二给我找出来。他已经不再操心眼前这个竞争对手可能会因此而轻视他,或者洋洋自得地傲慢起来,因为,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务,他会率先轻视自己。

听到这个请求,杨小菊表现得非常激动,似乎要伸出手来握他的手,但中途又羞涩地停在桌布上,口中道:在这个时候你能想到我,当真让我感动,我们两家原本就在合作,可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妨害了抗日大业。熊阔海摇头道:别说没用的,这件事虽说是我的任务,难道不也是你上司命令你干的事吗?杨小菊笑得越发地羞涩了:你说得是,这都是因为我太懒,也有点胆小,不敢亲手干,所以才麻烦您。熊阔海说你只要找出小泉敬二,我就替大家伙儿干掉他,一了百了。

不想,杨小菊却对他讲出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说,小泉敬二已经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准备,包括巴尔扎克公寓里的机关枪和那个伪军小队长,他害怕了,又不方便到租界里来抓你,这才躲到北京去,据说,等他把手里的几件事情处理完就会直接前往上海,也许坐船,也许乘飞机,不会再在天津落脚。

听到这个消息,熊阔海非常失望。如果让他在几天之内到北京去刺杀小泉敬二,他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他。如果在小泉敬二前往上海的船上刺杀,他又无法得知小泉敬二的船期,况且,即使刺杀成功,他也必定是要牺牲的,因为在船上无处可逃。当然了,如果小泉敬二乘坐飞机,他就只能追到上海去了。

这时,杨小菊将话锋一转:不过,假如你真打算完成这项任务,我倒还有一个主意。熊阔海望着他没有讲话,但能清楚地感觉到病重的视网膜因为目光过于集中而有些刺痛。

杨小菊笑道:我也许有办法能把小泉敬二从北京弄回来,甚至还能逼着他不得不去参加“居留民团”的欢送会。熊阔海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不相信杨小菊也不成了,尽管这个家伙根本就不值得信任,于是他再次对杨小菊强调:只要你把这家伙弄回来,杀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熊阔海向杨小菊告辞,用老于给他的活动经费付了账,而且像他年轻时那样,洒脱地在侍者的银托盘里丢下了丰厚的小费。走出大门没多远,他又碰到了那个头戴红色毛线帽的报童,报童说我在这儿等您半天了,有人让我给您送报纸来。在报童送过来的一叠报纸里,中英日文都有,熊阔海给了报童5元钱,告诉他给自己买双棉鞋穿,然后便叫了辆洋车坐上,径自回公寓去了。

熊阔海并没有认为自己这种胡乱花用是在浪费革命经费,恰恰相反,他认为自己这是在运用正确的方法,努力找回他这种特殊“革命者”的“身份”。是的,自从前几年家业衰败之后,日常生活的穷困便凝固了他的智力,同时,穷困所带来的愧疚与不体面,也漫漫地消磨了他的胆识和勇气。他是个出生在富人家的孩子,尽管中共党组织要求他们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习惯艰苦的革命斗争生活,然而,在他重归故里,不得不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与众间谍周旋的时候,他实在无法将理想对他的严格要求真诚地运用于奢侈的租界生活――面对富人,他常常会陷入由于羞惭而生成的自卑之中。

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赚。他不由得想起市井之中的哲学,同时也记起了方才逼迫杨小菊答应他的另外两个条件――如果他成功地杀死小泉敬二,杨小菊必须得将老于交给他的那一千元联银券补上。倘若事事如愿,他便既可以利用杨小菊帮助他完成任务,又可以用对手的钱弥补组织上的损失,同时他还可以用节省下来的经费给妻女带些川资前往上海。投亲靠友是人生中最悲惨的一件事,他可不想妻子和女儿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他要求杨小菊答应的另外一件事,是派人保护裴小姐。那是个无辜的女子,却被卷入了这场危险的争斗之中,此时很可能已经被小泉敬二确定为报复目标之一了。

然而,等到他在中英文的各家晚报上读到有关他和小泉敬二的文章时,他又恨不得将杨小菊揪过来狠狠地揍上两巴掌。今天,各家晚报分别刊登了两篇文章,英文的是《中共在法租界活动猖獗,巴尔扎克公寓重开索姆河之战》,中文的是《熊阔海再演刺杨广,小泉君京城搬救兵》。两篇文章讲的是同一件事,正是他刺杀小泉敬二的行动,文中公开了他所有的行动准备,并且转弯抹角地嘲笑小泉敬二的逃跑,话说得很不中听,显然是在故意激怒日本人。他知道,日本人心眼儿小却又好面子,这一招也许当真有用。

让熊阔海感到气恼的是,这两篇文章表明,杨小菊最晚也是在今天早上便得知了小泉敬二逃往北京的情报,而且早已经对报纸做了部署,但他居然不动生色,静等着熊阔海将身上的自尊自爱剥得一干二净,低声下气地前来求他帮忙。

依照眼下这种情形来看,即使他在行动之后成功地避开了日本人的报复,也很难再继续情报俱乐部的工作了。在这件事情上,杨小菊不单让他代替自己完成了刺杀工作,而且还挤兑得他为了妻女和裴小姐不得不向杨小菊求助。这样以来,杨小菊既让他领受了巨大的人情,又羞辱了他的自尊心,并且成功地将他赶出了情报俱乐部。相识一年多来,他们二人交手无数,这一次杨小菊终于清楚明白地占了他的上风。

12

一夜之间,熊阔海要刺杀小泉敬二的消息传遍了京津两地。第二天一早,租界中的早报、日报便铺天盖地地刊出各种各样的文章,大赞国民党人慷慨大度,将杀敌立功的好机会送给了他们的合作者。同时,报上还刊登了各种杂文,言语尖刻,口气鄙薄,对逃往北京,不敢面对抗日英雄的小泉敬二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而且援古及今,从丰臣秀吉统一日本时各藩国武士的不忠,一直讲到近年来日本政府的背信弃义,再对比大汉民族和东瀛岛国小民的品质优劣,仅从小泉敬二这一件事情上便可高下立判云云。

熊阔海并没把这些报纸当回事,他在等待裴小姐的消息。算起来,裴小姐已经在电话总机上坚持了将近四十个小时,在他的事情上真正辛苦,真正用心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到了中午,裴小姐还没有打电话回来,倒是老于急匆匆地赶来了,他说上级领导有最新指示。熊阔海从床上坐起来,擦干净刺痛的眼中不由自主流下的泪水,又伸手到桌上摸了半天,这才摸到眼镜戴上,口中问:领导同志怎么说?老于说领导同志认为“砍头行动”已经失去了控制,你的身份也暴露了,现在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他们专门安排了交通员和护送人员,让你迅速撤离。熊阔海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现在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于焦躁道:我可管不了你是不是上满了弦,领导让我护送你到菜码头,咱们现在就动身吧。熊阔海说,如果我中途逃跑,报纸上就会像嘲笑日本人那样嘲笑我们党组织。老于说日本人派了大批特务渗透进租界里,都是冲你来的,组织上不同意你这样白白牺牲,他们会另外派人完成任务。熊阔海实在不方便告诉老于,除去上级领导的命令,他在这件事上还受到了杨小菊和安德森的威胁,于是便对老于说:你们不明白,如果我不能亲自完成任务,那可比白白牺牲还要可怕。

然而,老于还在坚持,他也只好先请老于安稳地坐下,再由他给组织上写一封短信解释此事。他在信中道:……虽然现在的局势非常混乱,但还是有线索可寻的,奇Qisuu.сom书一旦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我必定会完成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同时,由我亲自动手也可以更好地告慰我弟弟的英灵……从现在这一刻起,请组织上完全彻底地信任我,等完成任务之后,我会向组织上讲清一切隐瞒的事实,并请求同志们对我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以洗刷我身上的种种不洁……

他刚把信封好,裴小姐便推门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因为困倦已经皱缩到一处,身体摇摇晃晃,对熊阔海道:杨小菊和小泉敬二刚刚通过长途电话,但他们讲的是英语,我听不大懂。说着话她将手中的多层饭盒放到桌上打开来,上边菜盒里是红烩牛肉,下边饭盒里是罗宋汤,腋下夹着的是俄式黑面包,很显然,恋爱中的她也抛弃了节俭的美德。她口中催促道:你快吃吧!没有我给你买饭,这两天你肯定挨饿了。

熊阔海没有去注意桌上昂贵的饭菜,而是将目光放在了老于的表情上。老于果然老实不客气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面对这样一位口无遮拦的同志,熊阔海简直哭笑不得,但是,如此纠缠不清的关系是他自己惹下的,所以,他也就没有理由去责备革命同志不肯装聋作哑了。就在这个时候,开公寓的白俄老太太替他解了围,她在楼下高声叫道:熊先生,有人打电话找你,说他就是你要杀的那个日本人。

电话听筒中的声音呜呜地像刮风,一嘴南腔北调的英语从风中传来:您是熊阔海先生吧,我叫小泉敬二,冒昧给您打电话,请您原谅。

小泉敬二的英语虽然差,但语调文雅,语气殷勤。熊阔海便也客气地问:听说您到北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呀?小泉敬二道:在您弟弟身上发生的事,我很遗憾。熊阔海还在问:您什么时候回天津?小泉敬二道:您在报纸上把我骂成那个样子,陆军部和参谋总部的长官们都火了,我不回去不行啊;我知道您要杀我,我不怕,明天晚上19点整,我会去日侨俱乐部参加“居留民团”为我举办的欢送会,当天晚上就乘火车去上海。熊阔海道:19点天已经黑了,我没法看清您的相貌。小泉敬二问:如果我请他们把会期改在下午17点整,您是不是就能用机枪清楚地瞄准了?熊阔海道:明天如果是晴天,应该没问题。小泉敬二道:那就说定了,明天下午17点整。然后他问:您不介意我把刚才的这段对话刊登在报纸上吧?熊阔海道:也欢迎记者们明天到现场观摩。小泉敬二道:那就请您稍等一下,我先把记者们请出去,然后与您讲两句知心话。过了好一会儿,话筒中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小泉敬二道:请您听清楚了,我已经派人包围了你老婆的住处,如果你不肯听从我的命令,你,你的老婆、你的女儿、你的情人裴小姐、你的上司老于、你的帮凶老满,还有跟你一起策划这件事的所有共产党人,到了明年的明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听到小泉敬二最后的这段话,熊阔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因为他刚刚想到,如果现在就告诉小泉敬二,参与策划刺杀行动的还有杨小菊会怎么样?但是,他还是轻轻地将听筒放下了。即使杨小菊当真向小泉敬二出卖了他,那也无关紧要,只要小泉敬二明天肯回来。

回到阁楼里,他将与小泉敬二对话的前半段向老于和裴小姐复述了一遍,后边的内容则属于民族战争中的常态,他认为不值得一提。裴小姐听到这些居然不动声色,而老于却还在问:你跟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件事当着裴小姐无法解释,但还没等他开口,裴小姐却径自对老于道:不管他有没有太太,这都是我个人的事,请你不要干涉。老于一时语塞,呆望着熊阔海。熊阔海只能好言相劝: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请你把刚才出现的新情况向上级领导汇报。于是,老于脚下往外走,口中却还不住地念叨:难怪,难怪,难怪哪!便去了。

见老于走出房门,熊阔海也就顺便将写给组织上的那封信捏成一团,塞进衣袋里。他认为,自己虽然错过了一次向组织上坦白的机会,却重新赢得了另外一个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也许会像小泉敬二威胁的那样,会以他全家人的性命为代价。

再回过头来,他发现裴小姐又向往日一样,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只是,这一次她坐到了他的床上。又过了好一会儿,红烩牛肉上结起了一层白色的油脂,裴小姐方道:菜凉了,我下去借老太太的炉子热一热。她端着饭盒与他错身换到门边,这才问:我刚才那样讲,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口中说着话,脚下却往外走。

熊阔海绝不能让她带着这份疑虑和担忧走出门去,便拉住她的手臂道:你把事实向我的同志和领导公开出来,我的心里反而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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