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103/247页


她望得出神,手微有些颤抖地抚过那一件花裙,指间微凉的触感有些扎手,将她的思绪从桃花纷然的季节中拉回,眼前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件翠叶粉桃的花裙罢了,不过是一叶寒秋罢了。有些落寞,她颓然放下手,淡然道:“我们换别家吧,这里没有合适的。”

他分明看见了她眼底的欣喜,也知其中缘故,并不咬说出口,只是浅笑道:“没有看得上眼的吗?”缓步移向一件蓼蓝色浮云生烟长裙,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一件不错,你意下如何呢?”

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款式不中意,颜色不合心,只是这儿的衣裳太艳,不宜旅途奔波,倒像是富家小姐出游……”

话是如此,他也明白,只是总觉着自己亏欠了她什么,便竭力地去关心她以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毕竟,一路上她也没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倒是他,还需仰仗她的公主身份做些事。当然,只是不能说的。最终,他只是淡淡一笑道:“那便去别家看看吧。”

两人沉默着离去了,浸染在与来时不同的思虑中,却俱是不语。

缓步慢移,两人又入了另一家店,光是看装潢,便知非是奢靡华贵之地,衣裳很是普通,一如她身上所着之衣,淡淡的青色,略有些清波水纹。她也不多挑拣,只随手提了件青色碎花纱裙,逃亡之人,衣裳再多也没用,她早从甘兰那儿学来,只一件便足矣。

收拾好衣衫,结了帐,两人齐肩出了店门口,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满照,驱散了深秋的寒冷,却不暖人心。

他斜眼望着她,她的脸色并不很好,有些阴阴的,或许还在惦记着方才的粉桃花裙,又许是由此而生的别样情怀。他便随意聊些闲话,以驱散这恼人的沉默:“挑了这么些衣服,净是青衫蓝裙,你可是十分中意青色?”

她点点头,回道:“黑色沉闷,白色纯净,灰色慵懒,红色太艳,黄色不宜,紫色尊贵,只这青色,灵动飘逸,极富生性,看着心里也舒坦些。”

他默默点头,什么也没说,却似是想起了什么,思忖着什么。

一路寂然,两人回到了客栈,她独自一人回屋里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方才买的衣裳,不过是空着手来,又空着手归。只是坐在窗边,自怀中掏出那一串小银铃,早些时候她已将两只银铃取下,合串于一线里,为的便是便于携带。虽是奔波数月,她却未曾遗失。这样的境况令她有些惶恐不知所措,害怕这样的爱惜,到最后只是一场劫,害怕这样的珍贵,到最后只是一场空。于是,只能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说服自己,忘却、忘却。假若到了最后,她连这些借口也没有了,至少还能说:他是自己的表哥。这样的血缘错乱,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避和否决的。

清风不识人情意,无故揭帷帘。此时,正午的阳光斜切入窗内,为银铃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熠然生辉。她沉默着摇动银铃几下,它便露出一口皓齿,叮叮地回应着她。

“你说,此去还能归否?”她淡然问道,银铃只是叮叮地响着,似答非答,天际掠过一排雪羽白雁,她的目光随之而去,向那遥远的北国,向那不知是如何的命运等待着的千年雪山,她紧握着银铃,笃定决然地注目天际,低声道:“至少,我会活着。”

随即,她便起身了,合上窗户和帘子,收起银铃,向楼下去了。

客栈下,渊已牵着一匹马在等候,不得不说钱庄是个很方便的机构,至少不用带着一大笔钱财上路,需时去钱庄提便可。

于是,两人轻装上路,踏着晌午的暖阳一路北去音鸣城。

第六十四章 箫韶凤来仪(一)

一路奔波,终是于三日之后辗转至音鸣城,为免舟车劳顿,绕远途经不少乡镇、村庄,方不至于露宿荒郊,比起岭、嶂二城之经历,已是舒坦不少。

音鸣城,顾名思义,便知是音乐鼎盛之城,那个时代的维也纳。未及周遭,便先闻韶音,城池小有规模,虽不及云暮城之大,也聊胜沐雨城。各色清音自城中流溢而出,繁音盛鸣,故名音鸣。

渊下了马,把手递向沉霖,扶着她下了马,牵过马,两人并肩而行。过往之人皆是些儒雅之士,无市朝喧哗之声,无人言马嘶之声,唯笙歌遍地,韶音盈耳。即便是行乞之人,也是手执乐器,卖艺乞怜,而非空道几声“可怜可怜”。

城中央是一眼涌泉,左至城西,右至城东,沄沄曲水联通了城池的东西两头,细长而澄清,秋日里显得格外的明净,泛着细微的水光,溅起几星涟漪,似自在飞花,又似白梅点点。风弄水流,泠泠淙淙,清朗如飞鸟齐鸣高歌,铿锵如高山远寺飘来的晨钟。

秋风渐紧,她扯了扯路途中添置的斗篷,好让自个儿暖和些。却见渊仍是一身单薄的白衫,不禁问道:“不冷么?眼下已是深秋时分了,再过水津,可是冰天雪地了,怎地不添些衣裳?”忆起平日里他指尖冰冷的触感,便更觉得他应是畏寒的。

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目光飘向了别处,仿佛所说之人不是自己:“教主素来谨慎,不轻信他人。他却又想控制我来为他做事。于是,他在我身上下了一种毒。嗯……这种毒名唤‘渊’,从栖于千年雪山冰渊中的寒蝎提炼而成,至寒无比,可吸取天地间所有的寒气。因提炼不易,世间唯教主手中有小半瓶,全用在了我身上。如此,他便可控制我,我若是不听他的话,毒发之时他便任我自生自灭,不为我驱毒。正好,他便为我取名‘渊’了。”

“然后呢?”她不觉中攥紧了衣襟,低声问道。

“后来呢……”他缓缓说道“后来,我不断寻找解药。但正如教主所言,这世间根本没有‘渊’的解药,我尝试过很多次,最终服下了四十八种毒药,才勉强抑制住‘渊’的毒性。无论是炎夏抑或寒冬,身体皆是冷的,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说着说着,他竟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其实也没什么”。

也无怪乎他平日里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当四十九种毒药同时混杂在一人的身体中时,其对身体的损害已是不言而喻。若是常人,恐怕早已卧病在床,他能撑到此时,已实属不易了。但却也恰因此,他脉象混乱,教主一直未察觉他身怀武功之事。

她从未想过,他在暗月里的日子是如此凄凉。一个教主身边的红人,几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中又是闻名遐迩,提及时那语气不是敬服便是畏惧,又如何能料想这背后是何等的悲苦呢?她望了望他的身影,消瘦而苍白,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四溢,如鲠在喉。

“去买件厚实的衣衫吧。”她忽而抬头说道。

他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无言地望着她。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蓦然笑了,让他有一瞬间的怔忡。她轻声说道:“难道甘兰平日里不曾叮嘱你吗?身体的感觉是最重要的,哪怕精神上你并不觉着冷,实际上你的肺腑里已沾染了寒气。”

他无言地望着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冷空气一再打转,秋风四起。良久,他才缓缓笑了起来,似是雪山上初融的积雪,闪耀着寒冬里难觅的日光,说道:“你说得对,就像肚子饿了一定要吃饭,哪怕精神上再怎么不想吃。”

气氛霎时从萧杀肃穆转向嬉闹言笑,就像他笑起来那么突然。她的脸色阴阴,一如今日密云潜动的天际,随时要下起倾盆大雨。她狠狠地瞪着他含笑的双眸,低声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下场大雪冷死你算了……”

他却十分配合,故作惊讶道:“咦,我这可是关心你呀。多日奔波,路途上不多加休息,想必你也疲乏了。今日到了音鸣城这等大都市,自当是好好为你接风洗尘一番。瞧这时日也恰是用膳时分,我好心提醒,怎地成了驴肝肺了呢?”他也不多假装,言语中哂笑意味一览无遗。

像是被抓住了把柄的小孩,她双目怒瞪着他,支支吾吾着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气得拂袖而去。

他却在她身后笑着喊道:“我若是不在你身边,你身无分文的,去哪儿找东西吃呢?”墨眸却是已因笑意而弯如残月了。

“哼,本小姐本事大着呢,自有去处,不劳您多费心。”她头也不回,摆摆手便径自向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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