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131/247页


清了清嗓子,她引吭高歌道:“临泠风光好,岁岁年年更争今朝,笙歌一夜接晓,更兼明筝灵号,满城杨柳青青草,都把春来报……二十四枫桥浮云吟清箫……”

歌不长,片刻间便声竞曲终,而后便是冗长的沉寂。又不能言之为沉寂,凄风苦雨,电火轰鸣,甚至自瓦上流下之水皆响遏行云,屋内却更是岑然了。

半晌,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再将歌儿唱了一遍,声音有些颤抖,似是茶盏里不慎落下的珠花,虽不流畅,却别有韵味。屋里甚是空旷,她的歌声于整个荒园内回响,分明是个喜庆的歌,此时听来却甚是苍凉。

雨不断,声自终,直到那最后一声“逍遥”唱罢,四下里回归无人之寂,她方知这一切不过是水中泡影,云中浮虹,这宫墙深深,岂是凡人可随意进出的?

她并不责怪渊什么,或许他当日确是认真道来,只是这世事难料,岂能尽如人意?她真的感到倦了,蜷起腿来,环抱着膝,斜靠竹墙,略微偏头,闭上双眼,她似是一只受伤的麋鹿,于黑暗中苟延残喘。

夜愈深了,雨犹未央,深宫杳杳,更漏绵长。她听着打更人报着时,不出半晌,那更漏声又湮灭于雨夜之中了,一切归于死之岑寂,毫无生机。

算了罢,便如此睡去,她心中念叨着,意识愈渐浑浊,尽管竹墙生冷,她还是不自觉地贴近,欲寻求一丝温暖,纵然只是徒劳。

她梦见自己飘摇于一片汪洋之上,沉浮颠簸。沧海一粟,浩瀚无涯。置身于一洼深蓝之中,望不见彼岸,眺不尽波涛,仰首向天,犹是沉如浓墨,恍如最晦涩的黑暗,不可估量。

却又是蓦然间,彼方升起一缕光辉,不出须臾便洒满江汉,天幕呈现一片青澄,如碧如流。忽降甘霖,落于她脸庞,她却感到一阵温暖,而非冰冷。那抹温存自她的左眼下滑至脸颊,还带有几分眷恋,这感觉真实得令她不安,是否在睡梦之中,自己错过了些什么。于是她抚上左颊,欲驱赶那温和中带些痒的触感。

然那温暖愈渐强烈,蔓延至她的整个左颊,甚至还带着光亮,明晃晃地,有些刺眼。她不知其为何物,只是顺其根源而行,张开眼,不觉中已是天明。

屋内的窗子开着,初升日光便斜漏入室,恰照于她的左颊之上。她稍清醒了些,扶额自叹:原来只是日光。却又是这一低头间,她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披风,如同着了风魔一般掷之于地。

只因披风的颜色的如同勿忘我般纯正的幽紫。她望着披风出神,心中说不出是厌恶是惊异还是喜悦,只是眸中光影如潭,粼粼扬波,与斑驳日光同闪烁。

待稍镇定下来,她才颤着手拾起了披风,绸缎质地细腻,光鲜可鉴,分明是宫中之物,而其主自是不言而喻。可是他?她心中泛起疑问,惶恐中还有些欣然。

放下披风,她方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寝室中,或因原本的被子沾染了她身上的雨水,有些潮湿,他方解下披风为她盖上罢。而将她置于此的那人,必是与披风之主相同。她慌忙起了身,跑出寝室,进了主厅,想着或许他还在,他还在,只是不曾想,若他确在,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她驻步于厅中,顾盼左右,只是厅中空无一人,甚至看不出曾有人来过。雨不知何时停了,园子里花木扶疏,树影婆娑,经了一夜风雨,反而更显精神了。

轻叹一声后,她有些侥幸未见着他,似是少女独有的羞怯心理一般奇妙。回到寝室后,她又四处张望了一番,欲寻些他来过的蛛丝马迹。若非丹青卷上墨痕分明又新了几分,可谓不着痕迹。

借着春光明媚,她又细细打量了画中人一遍。犹是那般英气逼人,却不失温婉,不显狂放。纵然出身郊野,亦气质出众,反胜皇室中人几分,无怪乎林宸封虽非是皇子,也有那般气度。

她摸着那画卷,轻声感慨,如此倾城绝颜,面对这深宫中的阴谋阳谋,又当何以全身而退呢?她尚可想像,当年颜若水如何竭力为林宸封营造一个父怜母爱的假象,如何竭力让他拥有一个尚算美满的童年,以致心力交瘁,英年早逝。只是颜若水何曾料到,她穷极一生心血为林宸封勾画的未来,终不过是一枕黄粱梦,反被夏武帝利用,骗取林宸封信任,致使了一场荒谬。

而颜若水的一生,亦如花期一般,短暂易逝,唯余一卷丹青,向后人诉说着这一代佳人的深宫沉浮、花开花落。

放下那画,她一转身,便瞧见那面菱花镜了。镜中人消损憔悴,衣带渐宽,日光落影于她的睫上,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夜雨浥立骨,日色冷苍颜,哪里还有当年信誓旦旦覆云翻雨的模样?

她不禁自嘲,不想自己亦有今朝,算来流年几许,争来夺去,不过是空折损,无是处。

正感慨此间,落于镜上光影忽而一闪,她心中一惊,疑是有人造访,自后门而入,便匆匆后院里去了。只是慌忙出了寝室,开了后院的门,方觉不过是时日渐高,阳光亦随之升高罢了。心中却是有些失落。

扣上门扉后,她又转身回房去了。前门却忽传一阵动静,她尚来不及期许忐忑,门便咯吱一声开了。来者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初春三月,恰是梅子青时节,经了一夜清雨的扑打,园内梅子正散发出迷离馨香,青涩而质朴,如同少年的心事。而那透青透青的梅子坠于枝头,沉甸甸,哑然无言。

不知何时阳光已悄然褪却,天色渐阴,墨云潜动,肆意流漫,与四野沉寂相触,愈演愈烈,空气里弥漫着欲降暑雨时独特的气息,混着青嫩梅子的酸涩,正熙熙攘攘,一触即发。终于,那团团阴云翻腾打滚,如爆裂一般四下炸开,化作一股清凉一泻而下。

只是须臾间,便下起了霏微小雨,满园春色宫墙柳,皆于此倾城朝雨中摇摆不定,如同两人不断纠缠错乱的命运一般,岌岌可危。

来者稍有犹豫后,还是进了屋,果如她所料,来者并非他人,正是林宸封。此刻他正着一身绛紫缎袍,披月白外罩,如同一轮迷蒙紫月,因嫌素面微微露,故着轻云薄薄遮,若隐若现。而一瀑乌发梳得平贴,半束半散,随意中略带一丝郑重。已全然非隐村时的模样,她才恍然,岁月不仅变更了两人间的关系,更换了两人的容颜。

久别重逢,她道不出心中究竟是再会的喜悦,还是固执的厌恶,抑或是于此相逢的诧异,只是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何从说起。

哑然半晌后,终是他先开了口,堪堪解释道:“我以为你尚未睡醒,便来看看……”

“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是来看我落败的模样,还是欣赏你父皇的战利品?”她脱口而出,言语中还透着讽刺。

他慌了神,不知如何解释,生怕一句不对她便拂袖而去,尽管她根本走不出这屋子。最后只是木讷道:“我并无敌意,亦非来此奚落你,只是……”

“只是什么?”她一挑眉,载满了不悦。

他亦不知何从说起,只是心里想着,便如是行动了。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膏对她说:“只是见着你脸上有伤,取些药来给你罢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左颊,原来睡梦中那抹眼下的温暖,是他在触碰那道刀伤。算来也有半年余,伤口早化成了痂,,最后惟余一道狭长的伤疤。她本对容貌美丑并无兴趣,是以这道伤疤并不引起她的注意,如今他一提,她才记起原来自己的左颊上有一道疤。

于是,她冷冷道:“无需你多管闲事,如今你我即便非敌,亦非友,还是早自划清界限,免生事端。”语毕,毫不留情面地转身而去,大有逐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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