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135/247页


她睡得极沉,以至于林宸封进来时丝毫未惊动她,只是诧异她竟在这种时候睡着了。他的脸色霎时柔和了下来,似是幽谷深涧中拂过青溪的一握和风,带着雨季独有的哀叹,亦携了金色暖阳,是晴与阴的交错。

他轻轻抚过她左颊下的伤疤,微微刺手,仿佛摸着乱坟岗里的蓬蒿,暗沉古红昭示着伤疤已有些年纪。他掏出消痕的药膏,取了一点,匀在她脸上,那动作轻缓,生怕惊动了她,惹来一顿口是心非的冷眼。待深红完全被浅黄的药膏覆盖,似是一片浓郁的日光紧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他方住了手,静静看着沉睡中的她。

睡梦中的她似是别有一番可爱,瘪着嘴紧锁眉头,不知是梦见什么鬼怪了,他暗暗猜测。可转念一想,她又岂是惧怕鬼神之人?那便定是梦见仇人了罢,世上最可怖的,也唯有人心耳。

想起她方才责骂自己不懂世故,他轻叹一声,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呢?深宫险恶,若无城府,岂能安然无事至今?只是锋芒过露易招致祸患,他只能暗藏心机,姑且换得平安。

他又起身向画卷前步去,负手而立,仰视其人。画中人已故去经年,只是留得青春面容于此一纸丹青中。有道是红颜易逝,美人迟暮。他不禁轻叹,白驹过隙,那个为他穷尽一生的绝代佳人已香消玉殒九年余,而今自己还要再连累一个甘心为自己付出的人吗?

踟蹰间,他又转身回到床前,俯下身望她。只见她眉头紧锁,略有些痛苦的模样。便欲伸手去抚她的眉,只是她的眉头拧得太紧,无论他如何纾缓,亦丝毫不放松,连梦中皆如是警惕。半晌,他只得自言自语道:“我既是应允你的,必会兑现,你牺牲的,我亦会数倍奉还,但愿你莫太怨我,若能够……若还能够……”他低下眼,蓦然不语,只轻点她的眉宇,便起身离去了。

三月天,飞花自在轻,细雨无边愁,骤来瓢泼叩残荷,一汀烟波染屏山。而他的脚步声渐远,混入一片碎雨散音中,伶仃不成句。

她蓦然睁开了眼,心中略微惶恐,方才他说的字字句句皆落入了她耳中。她并无意装睡,只是她睡得不沉,在他涂抹药膏时醒了。颊上温良的触感促使她未有动作,而是任由他去。

一阵烦乱顿起,不知他那话究竟是何用意,更不知他是否早已察觉自己醒了。孰是孰非,一时间真假莫辨,他说这话是要作甚?她忐忑想来,不觉中冷汗湿了衣襟。

再一斜眼,便瞥见桌上放了一碗热粥,雾气还升腾缭绕,与湿气相杂,凝成了碗壁上的点滴晶莹。旁边还置有几碟小菜,她依稀有些熟悉,细细想来,才惊觉这是她在飔风城客栈里为两人点的菜,已有一年半载,他却还记得。

而碗下还附有一张纸条,无疑是他的字迹,较几年前自是更显成熟有力了。她抬眼一看,但见上面写着:宫里饭菜多油腻,你已清淡多日,不宜立时进鱼肉,我已妥善处理送饭菜者,无须担心,这饭菜并非来自御膳房。

她一面诧异他竟知晓自己在暗月时多食清淡,一面又恍然,原来他早已看穿自己的想法,不懂的人只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

虽并非很有食欲,她还是下了床步向桌边坐下。执起调羹舀上一勺温粥,不烫不凉恰能入口,令她更觉得他先前那话是故意说与自己听的,若不知她何时醒来,又何以将粥的温度掐算得如此准确?

再一细尝,她方觉知这粥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难怪他道是这饭菜并非来自御膳房。莫说别的,单就这粥的味道而言,绝对是他亲手烹制的,她亦说不好为何,只是在桃源处喝过几次,便记住了这个味道。与平常粥不同,有些独特的清香,似是薄荷的余韵,恬淡清凉,却火解热。

她又尝了些小葱拌豆腐,菜式简单易制,然而能令她记住的,也唯有娘做的与他做的罢了。缓缓送了一块入口,虽大体是这个味,但与娘做的又略有些不同,正好容她记下。

几番饭菜下肚,她吃得一点也不剩,半因不舍有余,半因饭菜的量也恰能让她饱腹,林宸封可谓知她甚深,点滴不失,皆于掌握之中。

而除却当日她于飔风城客栈点的那几个菜式外,还有一杯热茶漱口,极是体贴周到。尚未入口,便先有一阵薄荷清香扑鼻,她暗笑他处处皆此味,无地不薄荷。

浅酌一口,虽知饭后不宜饮茶,她还是忍不住尝了些。薄荷恰能掩盖茶的苦涩,清朗爽口,令她觉得只是漱口有些可惜了。而不及时饮下,待凉后又没了味道。于是她索性放下规矩,饮一回饭后茶。

待茶尽水绝,她方见几片薄荷碎贴于杯底,还带些宜人暗香。她闭上眼,于此薄荷熏香中回味饭菜,与其制者。

下了半日的大雨不知何时停了,惟余檐角流珠滴答。竹居里清静无扰,恰容她听听心声。

第八十四章 佳人颜若水(五)

雨过天青后,整个竹居透着股清凉意味,廊外荒园显得极是精神,顽石吐息,涸泽生津。恰是晌午时分,三月慵懒日光中犹带几分薄寒,洒了一轮金辉于园外,恰似仙光护院,如有神明。

饭菜饱腹后,沉霖闲来无事,便出了竹居,散步亦散心。君溟墨既是要她安心住下,静待时机,那她便姑且听他一回。所幸园荒而不废,尚有几分看头。

沿青石小阶而下,她方初次领略此园风貌。雨后芭蕉挂新绿,叶叶向阳喜迎人,点滴晶莹自叶脉而下,向纹理中散去,精描细画,若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蒲柳欲舒还敛,丝丝弄碧,漫剪春风,添作裙下摆,发上钗。而大理石地平整洁净,水光并不显污浊之色,她立于此前垂首而视,积潭素水回清倒影,浅镜空明,与她瞳中潋滟相映成辉。

游觅荒园,她方感前人用心甚深。园上题字清心居,字如长流墨飞花,柔中带刚,更显风致。园外环竹,竹生清烟而内自凉也,即便是沉沉夏日亦不觉炎热,而此初春之际便颇感轻寒。园内附青石小径,斗折蛇行,间有假山流水,其源不知何处,但见往复循环,生而不息。偶有杏花误入,则乍惊起一滩平波,清漪尽染。而那山石之中竟生出几枝瘦竹,形容不丰,风骨犹存,春风过处,稀疏绿叶便翻作一条碧波,腾云雾里,如有谪仙驭之。

再看那竹外杏花,孟春时节已绽满枝头,乍看之下有胭脂片片,再细辩来又如灯火万重,妍杀人眼。而也因此看出故人偏好,不爱桃花偏爱杏,待到娇艳褪尽时,犹有梨花白。

她又再往园里去了些,有一浅泽,近年来京师多炎热,原本或为满汀,而今惟余其半。泽上立一小榭,琉璃角,楠竹檐,朱户几张,碧树无数。午后嘉树清圆,正布下荫荫一片,偶有惊鸿,便似泛舟绿海,照影其中。兰泽有烟渚,烟渚繁汀花,汀花弄清影,清影泄兰泽。周而复往,相映成趣。

回到竹居前,但见一树木棉高耸入云,经了几日狂风骤雨,花竟全谢了,惟余落红满地,应恨霜风。

且行且思,她方觉,若非已是春草满平芜,此园何荒?颜若水生前必是精心打点过,深宫寂寞,又有虎狼为伴,寄情山水也是寻常之事。只是清妃殁后,此处便闲置了下来,人荒而园景不荒。

正暗叹园中玄机,忽闻一阵霜竹幽咽,其声何哀,其情也怨,若倦鸟归巢余空山、晚池芙蕖孤对月。是时,花叶恹恹,莺燕无语,凄风衰紧,杳日沉沉。她心中乍惊,疑是渊,毕竟此声回肠,非他更是何人?

绕竹林,过小桥,园外更有一番天地,她未觉,已出清心居,犹是循声而去,欲探究竟何人,于春晌时分吟哀声。声愈近,心渐近,林重水复,白墙之外,但见其人。

绕过白墙,她匆匆步上前,只见有一清俭坟墓,坟前杂草不生,土新沙平。碑前伫有一人,紫衣重纱,缓带轻衫,墨发如流身如立。篆香烟冷,缭绕其侧,恍若谪仙下凡也。她不禁蹙眉,传此声者非她所想,而出其意料。

那人沉浸其中,不闻来人,只兀自吟笛,对墓怀远。她亦不出声,但聆横笛。笛声三弄,绕舞石上,无端起清风。清风不谙商,空自笑竹篁,慧竹无心地,惟人先断肠。她虽不知其曲何意,但明其中情意,而那碑上所刻,也恰印证了她之猜想。

石碑虽已有年纪,却是朱痕不古,笔笔如新,分明写着清妃颜若水,殁于元武十二年,其子林宸封刻。连日骤雨洗埃尘,石上明珠光艳,似佳人两汪水眸,看清这浊世是非黑白。

骤然声断,她一怔,思绪犹未归来,猝不及防碰上他回望的目光,雨后空气清冷,却值中天日正,冷暖交接,恰如两人对撞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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