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167/247页


沉霖懒洋洋翻了个身,日头渐高,她却还不想起床,卷了被子窝在床上,伤口已愈合结痂,性子却是愈来愈散漫了。

恰时响起一阵叩门之声,她明知是君溟墨按时送药而来,却犹是不愿应答,蒙了被子便当做不闻,衾外万物皆与我无干。

见屋内主人不应,那叩门声便急促起来,她分明可以想象君溟墨那眉头紧锁的模样,还是权当耳边风,已习惯了赖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任它风雨无阻,小小抠门之声,怎叫得动她多半月来生成的惰性?

门外蓦然停却了声息,她以为是君溟墨懒得再理她,兀自去了。哪知只是片刻沉默,那柴扉便轰然洞开了。肇事者怒上眉尖,聚如波涛,虽则如是,手中端着的药碗犹是平静,不洒点滴。

她这才翻了个身,睡眼朦胧而望,乜斜着眼懒懒一声道:“你来了啊,把药放下便好,下次不必如此声张,反正我会按时喝的。”言罢,又倒头便睡了。

君溟墨按捺住心中不悦,沉着声道:“你当我这是使唤奴才?呼之则来,驱之则取?这药你爱喝不喝我也不管,若非师父硬要我来,我才懒得进你这屋呢。”又低声埋怨一句:“省得沾染了邪气。”

这话她也就是初时听来上火,经了他多半月的毒舌洗礼,早已是听得耳朵起茧,全然无觉了。不过他这一怨,倒是给她提了个醒,这妖孽还欠着自己一餐海味呢,如是想来,她便来了精神,坐起身来,揉揉睡眼,伸伸懒腰,盘算着如何将他这一承诺发挥到极致。

君溟墨见了她那久睡初醒模样,云鬓垂堕,睡眼稀松,衣衫不整,仪态全无,惟一尚可称道之处,恐怕便惟娇憨可人耳。是以,他背过身去,低声教训道:“真是不知礼数,这样子成何体统……”

她不同于君溟墨,脑里并无那些三五之德、成规教矩,衣衫不整是于君溟墨而言,至于她,觉得穿着长衣入睡已十分保守,并无半点不妥之处。掂量着自己睡相也尚算佳,火车、飞机里人来人往,谁没睡着的时候?不过是点睡相,看了又何妨?如是想着,她便不禁要与君溟墨驳上几句了:“思无邪者,虽美人相傍,犹坐怀不乱。而念有杂者,虽衣冠齐整,却如隔无物。”

听了她的辩论,他便是觉得有些道理,也定要反驳几句:“思与不思因人而异,然礼数之道无异。岂可因见者虑纯而肆其行?”

她心有不甘,又道:“礼数之道亦因人而异,其羌羯与夏凉之礼同乎?礼之意不在其表,而在于其心,岂可因所见断其礼数?”

他便是一生嗤笑:“生小出野里,自是与我等礼道不同,亦无怪。”

她顺着他的话接过:“是啊,生小出野里,自好山野味,不知你前些日子所许诺可还当真?”

说了半天,她不过是想换个口味而已,他脸一沉,有种兀自较真半日,对方却是毫不在意的不悦感。

见他不答话,以为他是想以沉默宣告拒绝了,她便道:“方才不知这谁人道是礼数森严,与我这乡野丫头不出一辙。想来许人之诺不可违,也算是礼数之重罢……”

“好了,允你便是了,真是麻烦……”他拧着眉打断了她的话。

她犹未厌,曼声道:“那不知何时……”

“当下,你可满意了?”未及她那慢调子拖完,他便了却了她的愿。

有了他这句话,她便满怀着作弄得逞的欢心下了床,在山谷寂地里的日子,只能依靠着与君溟墨“斗智斗勇”聊以娱乐,一解闷气,亦可保持心锋之锐,不失戒备之心。

君溟墨便先行去备了渔具,她独留屋中,揽镜慵妆,屋外鹊啼枝头,她亦是喜上眉梢。多日苦药相傍,口腹淡涩,虽则偶遣君溟墨做些甜点调味,终是不及鱼肉之甘,酒醴之馨。今者得饱尝山野生鱼,岂有不乐而表于形色之理哉?

待君溟墨归,她已邀来江千雪同往,对此,君溟墨只是无语相对,并不表示反感抑或叵耐。

此时已近日上三竿时分,日当中谷,遍洒烈辉,绝壁之泉清气蒸蒸,愈是日毒,愈是凉爽。

她见君溟墨行至泉边下游处便坐下调竿了,方诧异道:“咦?这不是一眼活泉吗?还有野鱼中生?”下游处泉水堆叠,已深不见底,看不清此间活物。

他瞥了她一眼,摆弄着手中的鱼竿道:“这山中天地什么没有?泉上有日晖铺照,则水暖宜鱼,久而生之,何奇之有?”他想想她那诧异模样,便忆起多半月前她曾擅自来此沐浴,便冷哼一声道:“也不知哪来的狂徒,不问来由便入泉沐浴,真是糟蹋了这清泉。”

他话中带刺,她自是不甘示弱,便反唇相讥道:“道是水至清则无鱼,沾染些世俗之尘未尝是坏事。只是某些自认清高者苛求妄取,以为浮世可无尘埃,实则不过自欺耳。”

他将鱼线掷出,静坐不语,难得不驳她这番话,或也觉有几分道理罢。她兀自摇了摇头,隔了几寸距离,与他齐肩,江千雪则依她而坐,笑看两人斗嘴。

泉水清冽,一望见底,其中游鱼时隐时现,乍明乍昏。她细细看去,只见锦鲤、沙鳅、鳗鲡、黄鳝……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竞相潜跃,琉鳞熠熠。

其中有一种小鱼,通身雪白,有着近乎墨绿的瞳,飘着细长的银须,似是皇宫里穿南珠幕帘的银针丝,细腻柔软,飘扬隽秀,于浅溪里恣意畅游,浮起时不过掠影,便又潜入深潭之中,让人捉摸不出踪迹。

她甚是好奇,指着一条恰摆尾腾浪,旋即又沉入幽暗之中的银鱼,问道:“那种银色的是什么鱼?”

他淡淡启声,似是一泓冽泉:“我也不甚清楚,来此之前并未见过这种鱼。师父名之曰游银,以其游踪难寻,又通体银白而得。此鱼最是狡猾,从不上钩,师父倒说是在这深山里养出了灵性。”

她随意应了一声,目光随着游银而去,亦随其踪迹而愈渐迷离,沉入那如冰凌堆砌的深潭中。激越而含糊,恍惚间似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同样让人意兴纷飞的初晨。

薄若寒蝉之翼的日光下,是谁的笑声荡起水花飞跃,静鸢惊回?时光沿着清潭回溯,潜至那幽深的暗流之中,记忆的漩涡倒转,她的思绪淹没于一阵阵回忆的浪潮之中,汹涌而令人窒息,却又忍不住向更深处游弋。

那时的锦鲤裹着一身赤银,似是帝都宫廷巧女引锦州之蚕丝倾心织起的一束流纨,滑软柔腻,不堪一握,便自指尖溜走,一如此间流年,稍纵即逝。

而那时赤如烽火的木棉,那时湛如淮水的长天,那时金如残阳的花田,以及那时,笑如鹤鸣,一气冲天的少年,朱颜皓齿,乌瞳锋眉,乃至一挽袖,一甩发,她皆从不曾忘,却害怕记起。

虚浮于潭光水色里的回忆明明灭灭,她无语而坐,心中蓦然腾起一片凄凉。在世十七载,除却避患逃生,何曾有过一丝追求?她已经活了四十二年了,虽然还是少女模样,却已看尽了这世间生杀炎凉,再也不复初时那般激情。十五年的安逸生活消磨了她的斗志,而后两年的争逐却是彻底熄灭了她的怒火。过早地透支心虑,也让她提早进入了追求平和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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