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207/247页


他犹伫立原地,眉眼低垂,衣袂轻捻,欲言又止,却似只想问一句“这些年可好”。日落矣,晚风来急,秋味渐浓萧瑟近。一辞经年,几多赤忱已转凉,别也怅惘,见也遑遑,问也无端,知也枉然,争如莫相逢。惟有秋起时分,独忆当时风月。

转入中庭,她匆匆整理心绪,便是理清了罢,这无妄纠缠。换上笑颜后,她入了厅中,今日云、竺两家宴谈计事,为避嫌,她这等外人便不出席了,只与老爹和娘另行用膳。江千雪不知又上哪儿闲逛了,君溟墨也不见踪影,偏厅里一家共饮,难得闲情。

借着云、竺两家小宴,多日未尝甘醴的老爹终于讨来了两壶,一时眉飞色舞,面颊未酣先红。几回酒饭入肠,娘频劝解,老爹中圣不认,但捋髭须道:“哎呀!这世道变迁无常,我这老骨头也不知还有几日醉了,能醉则醉莫惜杯,多饮几许又何妨!”

娘嗔了他一眼,念叨:“真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年未半百就自咒命薄,你这把老骨头命硬得很,你就是求死,阎王爷还嫌怨呢!”边念叨边去夺酒壶,老爹不给,两人便闹做一团,已年届不惑,两人却如年少般嬉闹不顾。

她一旁看着,连连纵声而笑,一扫先前忧郁。

老爹不服,嚷嚷道:“我可不是胡说,方才从街上回来,听人说这夏凉易主了。夏武帝长卧床榻久病不愈,昨夜崩。今日太子继位,改元改历,难道不是世道莫测?”

她一听,笑容便僵住了。刻意弃置了几个月的事实倏地摊于台面,她不得不想,时间究竟证明了什么?他如愿以偿了,是她又一次错信了吗?悲愤蓦然涌上心头,撞得她头昏脑胀,只觉反反复复几春秋,皆是玩笑一场。

老爹醉昏了头,不曾留意她的神色,还得意洋洋道:“当初我便说那小子定有作为,果真是没看错人,霖儿可是有福气了。”

娘忙掐了他一把,老爹不明所以,还推推搡搡的。娘担心地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神色漠然,提了桌上未动过的那壶酒与瓷杯,轻声道:“娘,我吃饱了,您慢慢吃,我回房去了。”似是逃也般低头离去,娘只得看着她走远,长叹一声。

她疾步向房里去,却在门口与人装了个满怀。她一抬头,只见君溟墨拧着眉看她,似乎早有预料。

她却是蓦然轻笑了一声,满是自嘲意味,抬眼问他:“你来作甚?看笑话吗?”

他不答,只是望着她。她沿着矮栏席地而坐,斟满一杯,仰首一饮而尽,饮罢低呵道:“想看便看罢,反正我也觉得可笑。”又饮下一杯,她摇头笑道:“真是可笑。”

他蹲下身按住她斟酒的手,低声道:“没什么可笑的,你不信他吗?”还是那般清冷声色,只是了无嘲讽意味。

她挥开他的手,又饮一杯,目光笔直地望着他,笑靥如花,却是声声悲怆:“信?我何曾不信呵,只是又得到了什么?我从前以为他不过是武帝的一颗棋子,如今方知他才是最大的赢家。所有人轻信传说为夺我而争逐时,只有他看穿了这场骗局,早早布下罗网。墓眠输了,先帝输了,如今武帝也败了,赢的只有他。我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过是引三方相争的饵。兔死狗烹,便是他弃了我这道废棋不杀,也断不会再来找我。”

他不阻止了,只是坐在她身边看她杯盏接连,低声说道:“凭我对他的认识,他既是再三承诺了,便会做到。”

她放下酒杯,定睛看他,不笑不悲,只是问了一句:“君溟墨啊君溟墨,你又是何苦呢?以前是为了师父,为了弟弟,如今又为谁说这一番话呢?”问罢再饮,杯盏渐轻。

他绕开了她的问话,说道:“既然伤心若此,为何不索性哭个痛苦?摆着张笑脸对谁?”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有人喜欢用哭来表达痛苦,有人喜欢用沉默来表达痛苦,还有人喜欢用笑来表达痛苦,我便属于最后一种。”悲欢饮尽,穷哭亦难,惟有一笑,佯作枉然。

他不说了,她便兀自快饮,愁多酒少,不一会儿便空了酒壶。她把酒壶推在一旁,靠着阑干不语。他却道:“你若还想要,我便去取。”

她摇了摇头,望着那空了的酒杯,轻声道:“不是已经满了吗?”

他不解,但见秋高月明,斟了一泓月色盈杯,清辉静静地流泻,一夜的凄冷便随酒气散开了,浓得人拧眉抿唇,却是双目枯槁,无泪亦无语。他不知她所说的“满”,是悲惘,是浓愁,更是千杯不解的思念。

今宵残月高悬,照尽一世悲欢离合。时光溯流,多少个缺月夜里,愁绪满怀,故人眉目犹清朗,只如今高堂旷野两茫茫,纵然相见,终不似少年游。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雨后却斜阳

元武二十年九月之朔日夜,武帝崩殂,举国同悲,服素以奠。次日,太子继位,登太清殿总览朝政,群臣进谒,昭告天下,号宸帝,改元曜武。

夏凉四境一时激起千层浪,六个月前素来体魄强健的武帝旧病突发,来势汹涌,册立名不见经传的十三皇子林宸封为太子,此事本已引非议纷纷。未曾想一波尚在,一波又起,短短六月间夏凉的执掌者更迭迅速,皇子间暗流汹涌,争储夺嫡,京师猜测纷纭。不料太子一扫宫阙,巧握兵权,诸王失势,星云斗转,江山易主。

沉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听茶肆中食客们高谈阔论,流言纷纭。她一笑,抬头对云愔说道:“这夏凉易主,你们云家也易主了?几个月不见人影,这一回来就陪我上茶肆来闲饮叙旧了?”

云愔以手支颔,一袭白衣晴衫,玉带闲束,中悬翠珏,玉色温润,人亦清朗。他以指轻叩桌面,扬眉浅笑,甚是慵懒,转睛笑道:“夏凉易主,我们的事便也差不多了。你说他能容这帮邪教歹人在他的眼皮底下作乱吗?”

她为眯起眼,莞尔轻笑,似是一只调皮的小猫,曼声道:“好个借刀杀人,盛世乾坤,贼子战战,你们这些伪正派也该画妆上台了。”

“我们可是青白门户,你一路上也开销不少,欠着你的早相抵勾销了。再说你毫发无损,这买卖可不亏。若还有嫌怨,清茶两盏奉上,权当我请客了。”他眉眼含笑,颇有无赖模样。

她推开茶盏摇头道:“啧啧,听听这话,三两月吃喝便抵我一命了,算来相识一场,竟如此贱卖。世道不古,人情何薄也。”尾调悠长,倒是平白拖出了几分凄凉味道。

他不禁一笑,两相对视。午后秋高晴好,茶肆喧喧,几句调笑间,又似回到四年前的音鸣城下了。

少顷,她正色道:“我可有言在先,这茶是叙旧茶,兼有赔罪之礼,你可与竺清漪说明白了?”三两下便划清两人界限,你是你,我是我,不若当年。

他睫羽忽闪,笑容乍顿,却是须臾间又谈笑自若:“我的事她素来清楚,自不必刻意言说,你且安心,早知你挥霍无度,此番我囊中钱银饱足,区区茶肆不足挂齿,任你挑拣,不必忧心茶钱羞涩,还得回屋请清漪差人送来。”话锋一转,又避开旧情不谈了。

她正忧心他伤怀旧故,平惹哀情,此话一出,她便忍俊不禁了:“休凭空捏造,误我名声。当年是你硬要饱啖珍馐,每居华舍的,我不过是恭敬不如从命耳。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眼下喝两盏茶,你还嫌怨了不是?”言罢,又轻哼一声道:“彼时两家财力尚不算雄厚,振兴之业任重道远,你倒也是舍得。”

“对你,我向来很舍得。”他低头拈着手中的茶杯,轻烟漫染,双瞳潋滟,似笑非笑,声沉若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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