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220/247页


她噗哧一声笑了,点着他半解半缚的眉头,说道:“你呀,当了大汗还这么锱铢必较,小心别人听去了少不得一番腹诽,说你是个昏君。”

随着她玲珑一笑,他也笑逐颜开了,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说道:“有你在,我定会成为最贤明的君王。”

灯火明灭,她的睫羽亦随之一闪,这个秋荻似乎真有些本事,若非如此,恐怕羌羯的大汗也不会爱上这样一个中原女子,甚至可在军前阵中以三千人换她一人。仅此一举,便可见两人情意之坚。她又起了不安之心,秋荻与西格愈是亲密,她愈容易暴露。更何况在临泠时,两人曾有一面之缘,虽然当时情形凶险,他未必注意到了她,而她又是蓼发蓝瞳,与眼下模样相去甚远,然终是一个心结。

她抿了抿唇,望向窗外幽幽夜天。西格这一句话,让她想起了明月河之彼岸,那个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呵。不敢下太重的迷药,算来他现在也该醒了,可是该气得发狂了呢?她暗忖,眼前局势分明紧张,她心底却泛起了阵阵暖意。

长风穿越河岸,刺入城壁之中。三更天已过,沐雨城笼罩在一片阴沉的雨幕里。

室中烛火澄亮,将林宸封阴霾的面色照得通明。自醒来后他便一语不发,乌瞳晦暗无光,深于溟天雨。砌下屋中将军们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看他。雨寒裂甲,冷透肌理,阒黑夜天里乌云压城欲摧,密集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不能出声,他们只能低喘着气,浓重的沉默让人透不过气,几要窒息。

烛泪已流了一泓,剩下的便如枯目般徒燃满屋的沉寂。半晌,他方望向齐浦青,幽幽问道:“是你遣她去的?”

齐浦青犹是低头,不发一语。

顷之,他便作罢了,心中早知这结果,再问,亦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发怒的理由。可这沉默着跪了一地的人,算来不过是她的同党,他并不愿责怪她。是以无论迁怒于哪一个,皆于理不合。

满腔怒意无处发泄,雨深深,更牵扯出丝缕愁绪。

他长嗟一声,蓦然闭上眼,又旋即睁开,他的面前似有一条忘川,看生往死来,既无滔天晦雨,也无怒云卷浪,波澜不惊,水意不兴。骤然,他似是捉住了冥冥众生之中的某个身影,眼神如乍裂的银瓶琼浆,倾泻了一川的温柔,几颗将人溺毙。无何,他方冷冷道:“她若是有丝毫闪失,我要整个羌羯陪葬!”瞳中刹那间闪过千万片凌烈的刀光。

随他话音一落落,齐浦青倏地抬起头来,老将乌黑的瞳仁眸光,他笃然郑重一拜,高声呼道:“臣等领旨!”

齐浦青身后十余铁甲随之浮动,呼声震天,寒光破雨,战事犹长,长夜漫。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步一杀机…

十月十六日,金风清爽,一扫石牙城落落尘沙,太虚明似镜。石牙城别于沐雨城,因地处石牙山背处,依山而建,形成羌羯天然屏障后的第一座城池,是以雨水远少于沐雨城,秋日里更是千障澄清,高日慑云。

沉霖身在敌营,食则悬心胆,寝又卧难安,然又恐西格前来叨扰,只好佯卧床榻,至日上三竿时方不得已而出。离开沐雨城时虽信誓旦旦不辱使命,实则心里并无几分把握,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她徒叹一声罢,梳洗完毕后又开始策划此后事宜了。

依照军中规矩,女子不得随军。秋荻虽是个例外,然也不得不低调行事。是以住所偏远,又是处目不及军营之地,对外边局势一无所知,沉霖心里颇有些烦躁。

自昨夜别过西格后,她便动了歪主意。本只打算蒙混过关,早日归去夏凉,但见西格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份,加之此仗凶险,双方僵持难下,她便想何不套取些军情送回夏凉?赌注虽然下得很大,然利益也确实诱人,她犹豫着是否要冒这个险。

如是想着,她已走出院落。军中无女眷,她又推掉了西格遣一名城中妇女来服侍的提议,是以起居全凭己,绕了几圈下来,五脏庙便开始闹腾了。她立于树下,风吹青阳斜,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落在她的白衣上。时辰已及正午,云裳上不沾一片叶影,甚为明净。她眺向东方,又依约有些想念林宸封送来的包子了。

干站了一会儿,她自觉无趣,又不敢在军中重地闲逛,只好返身回屋,等西格什么时候来,再要一碗清粥果腹了。

刚一转身,便见有一十二三岁少女迎面而来,容姿清秀,花衣拔俗,梨涡浅笑间眸光流转,隐约有几点狡黠跳荡。那少女笑得亲切,分明是认识秋荻的,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报以一笑,企图蒙混过去。

少女却不依,走上前来挽过她的手臂,笑嘻嘻道:“秋荻姐姐你可是回来了,小雨担心得紧呢!”言行甚是亲昵。

沉霖无法猜到这个少女为何会出现在军中,只是暗自庆幸她自报了家门,心弦微微调适,她亦笑道:“让小雨担心了,姐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不敢表现得太过亲昵,毕竟秋荻不是十分热情之人,只是微显露几分关切,点到辄止。

小雨却嘟着嘴道:“姐姐怎么这么冷淡?以前姐姐都会抱抱小雨的,是不是去了夏凉觉得羌羯太荒蛮了,嫌弃小雨是个羌羯人了?”黑亮的瞳子绞着她,闪烁着几分楚楚可怜,却又深得让人疑心。

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抱了抱小雨,尽量柔声道:“怎么会呢?只是觉得小雨大了,可能不喜欢抱了。”

小雨在她怀中咯咯地笑着,她看不见小雨的脸,只是听那笑,确是声声乱心弦。

“小雨!”一声低沉的男声闯入她的耳中,应是羌羯语,她听不懂,只吓得急忙松开了抱着小雨的手。

小雨便向后小跑去,迎上对面驾马而来的男子,花叶重叠的裙摆随风轻扬。她抬眼望去,心跳更是漏了一拍,是昨夜戴着面具的黑衣骑者,此刻他面上还覆着那简陋的面具,一袭黑氅笼身,除却那双乌黑若沉夜的眼眸,她再看不清他分毫。

“那秋荻姐姐再见了。”小雨摆了摆手,脚一踏马蹬,飞身一跃便上了马,有些得意地以肘碰了碰戴面具的男子。他却隐约犹豫了一下,望了她一眼,幽深的眼瞳里映着她的素白的身影。这是一刹,他便调回了头,扬鞭策马而去,石板上尘土飞扬,转瞬便淹没了他的身影。

她衣袖下的手握得死紧,一种恐惧感呼之欲出。若是少女唇边狡黠的笑意令人疑虑,那么男子寒而悠长的目光便让人如坠深渊了。一个人呆站了半晌,方无力地松开手,冷汗已湿了满掌,还留下几道被指甲掐过的红痕。

她恍恍惚惚地回了屋,方才那一刻,她只觉得面具下那双墨瞳,已将她的一切看穿。这种感觉比他直接杀了她更令人心悸,似是轰然一刀挑断了紧绷心弦,血花迸溅,整个身体都被抽去了气力,只剩一念还支撑着她的躯体。

是想归去,归去见他。

她闭上了眼,疲倦地靠在床边。来到这敌营阵中才知步履艰难,一死尚不算惨烈,更怕西格识破她的身份,反将她作为人质要挟他。来亦赌,去亦赌,一局江山赌局,孰胜孰负,她诚知自己不过一子,西格要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但自己代他走了这一步,便不悔,便要下得漂亮,下得值。他要这天下,她便陪他去争,他有此壮志,她又岂会退缩在他的庇护之下?她长舒一口气,蓦然睁开眼,目光笃定。

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她又想起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能在军中去来自由,话语又颇有分量者,她若猜得不错的话,他恐怕便是此番羌羯主将了。小雨为何出现在此,他又为何及时赶来,皆是谜。而离去时,小雨的笑意,他的犹豫,总是让人不安呵,但愿他未察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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