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61/247页


她的话语如夜风一般冷,幽幽地开口道:“救你不过是还你的救命之恩罢了,莫要误会我于你还有何情意。”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却也无太大感触,如今的局面他早已料知,又岂会过于诧异,只是真正面对如此场面,还是不免满心惆怅。他闭了眼,无力地说道:“我也并未报有何种幻想,只是手不听使唤了,还似从前一般,忍不住去……咳咳……”话还未说完,他便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夜色迷茫,离他有些距离的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只看见他的肩膀因咳嗽而抖动着。末了,一口浓郁的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他的衣襟和手掌。

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夜色却掩藏了他因痛楚而紧蹙的眉,她起身向泉水步去,用芭蕉叶盛了些清泉,冷冷地递予他,也不说一句话,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只是接过芭蕉叶,低声道一句:“谢谢。”兀自浸湿了衣袖,洗去血污和汗水。

已是夜半,几声蛩音从林中传来,分外清晰,蟋蟀在乱草堆中嬉戏,吱吱喳喳,夜难静。此刻她睡意全无,欲起身散步,却又不知留下他一人在此会否不妥,犹豫间,还是幽叹一声,取了身旁的松子咀嚼起来,既然无事,吃些松子果腹也好。

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不由得笑起来,还能如此看着她,事情尚不算太坏,欣喜间,他觉得连迷茫的夜色也变得喜人,好似有月光相伴。

见他如此看着自己,她有些不自在,将裹着芭蕉叶的松子向他推了推,合着松子含糊不清道:“你若是饿了,自便既可,无需拘束,我也无闲暇顾及你。”她将界线划清,不愿与他为了些琐事而有多余的接触。

他笑而不语,执起一颗松子,缓缓放入口中,咀嚼间阵阵甘甜从舌尖传来,一直向心底蔓延。还想再尝一颗,却因为失血过多,连咀嚼都变得费力了,一颗松子下肚,嘴已觉得疲乏,让他只能止于此。

如此的沉默,令窄小的石林充满了暧昧的气息,不知何处来的萤光,映照在她细长的睫毛上,闪着动人的光辉,让他看得一阵怔忡,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蠕动的嘴,望着她载光的睫,望着她飘飞的发,望着这个不知曾几何时已爱上的女子,这一切都令他蓦然心动,却又不能言语,只得合着清冷的夜色藏于心底。

她不自然地嚼着松子,其实并不饿,只是不知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当做些什么好,长夜漫漫,她气恼地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亦或是来些睡意,这样她便无需烦忧了。

他却满心平静,期盼着这样的夜晚不要过得太快,好让他有时间细细地看她,他自知这样的时日不多了,一旦他的伤势好起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地舍他而去,以前的他不了解她,而再了解她之后,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心计和薄情,纵然她还是有些善良的,却不会在与己方利益发生冲突时手软,更何况他是她的敌人啊!一想至此,他的心头便有些惆怅萦绕,久久不去。

她满心的尴尬,若是加上前世活的那二十五年,她已算是一个中年女人了,可是在这四十年中,她从未遇到过情景,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一如她现在的模样――一个年且十六的少女。

或许是她的不自在过于心理化,以至于一直看着她的他竟未感觉到,只是觉得她吃松子的速度太慢了,吃了这么久,似乎还是在吃那一颗,不过如此也好,正中他意,若是她开口说话,反而会觉得尴尬。

磨磨蹭蹭着吃完了一颗松子,她已无再吃一颗之意,轻轻地拍拍手,抖掉些微碎屑,起身向泉边走去,既是觉得尴尬,不如避免与他独处,正好此时她并无睡意,当是散散步好了。

他见她起身走了,有些慌乱,语带急意地问道:“你去哪?”目光也随着她站起的身子而朝上望去。

她淡然道:“与你无关。”却发现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异,低头看看,才发现自己仍穿着芭蕉叶编成的简易服装,扯下挂在石林上的衣衫,却仍未干,只得将就着穿芭蕉叶了,这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她也不顾得那么多。

她慢慢走远了,芭蕉叶编成的及膝裙下露出她白嫩、纤细的小腿,他的目光幽幽地看去,有些心猿意马,最后化为一抹自嘲的轻笑。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却感到背部因拉扯而传来的疼痛,令他不由得眉头紧锁,方才因与她同处一方石檐下,竟忘了自己已受了重伤,只记得她轻蹙的眉和微抿的唇,依旧那么熟悉。

摸着身上缠着的布条,应该是她缠的吧,虽然有些紧,但是绑得尚算可以,右臂紧贴在她铺的芭蕉叶上,他伏在芭蕉叶上,脸离叶子很近,仿佛上面还留有她的气息,指尖不住地摩挲着叶子,顺着叶下不平整的卵石来回地滑动,希望能感受道她残余的温度,这一切都令他的心潮微微澎湃,背上的伤痛仿佛也轻缓了许多。

剩他一人在石林间休寝,也给了他一些闲暇去思考以后的问题。在纵身跳下去救她的那一刻,他完全没有思考过任何问题,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如此行动了,现在细细想来,那还真是惊险,他自己也未想过还能活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了。

庆幸之余,他又不由得烦忧,他与她本是势不两立,他却因为私心而背叛了他的父亲――夏凉当今的圣上,即便如此,对于父皇会否放她一马,他心里也没有底。透过嶙峋的石檐望向破碎的夜空,他低叹一声:“娘,你会原谅孩儿吗?”

滴答滴答,她被石角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不由得一滑,摔坐在卵石之上,再细细一听,才知是泉水叮咚,虚惊一场。身处谷底,月光难及,暗不见光的水面平静无波,她索性坐在地上,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清凉从座下的卵石传来,泉水也为她驱散夏日的炎热,清新的空气不住地往鼻中送,如此的惬意,让她闭上了眼,嘴角带笑,或许只有这一刻的她是在会心地笑的。

暗夜中,有一个俊俏的女孩儿坐在卵石边,清泉拍打着她的脚丫,清风徐徐,吹得她青丝飘飞,身上的芭蕉叶沙沙作响,她闭着眼,面带微笑,似是一个误入人间的小精灵,在泉边嬉戏。

她总是笑,却不是因为快乐而笑,她只是在伪装,怕别人看透她的计谋,也怕流露了心底深埋的忧伤。或许戴着一张面具生活很累,但她知道如果没有这张面具,她会活得更累,甚至是举步艰难。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她暗暗想道。

他有时会想,自己为何会爱上她?明明知道自己与她的那些过往,不过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事的逢场作戏,可为何他还没能让她爱上自己,自己却先沉沦了?之前他还很自信地以为,她已对自己留有情意,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可真到她毫不留情地投向渊一方时,才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她,也从未走入她的心中。即便是她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他也是于心不忍了。

清风徐徐,划过他有些苍白的脸庞,尽管以前只是为了那个秘密的任务而与她佯装成情侣,但叩心自问,他还是乐在其中的,他也是如此表露出来的,只是觉得这样或许更有利于他的任务而已,却不自知他已难以自拔。是否非要等到这种平衡被打破之后,才能想起那些令自己心驰神往的过往呢?他暗自想道。

思绪回到四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的她,经了隐村十四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后,已少了一份戒心,多了一份悠闲。一向百无聊赖的她又找上了林濂睿,去村后的树林闲逛。明明约好了在村边的九冥溪碰面,他却久久不至,她只得依着溪边的大石头,遮挡有些炎热的日光。脚下是青葱绿草,飘着独有的芬芳,耳畔响起的是潺潺的溪水声,偶有些桃花落入水中,打了个水漂后,欢快地向远处奔去了,大石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地上投了长长的阴影,几只蟋蟀又跳又闹,烦得她伸手驱赶。阳光温热,岁月静好,一个少女正在村边的小溪等着一个少年。

望着大石头旁的她,他坏笑着轻手轻脚走到石头后,倏地抓住她的肩膀,大喊一声,吓得她身子一歪,倒向了水中,腿却还是在岸边的。不温不热的水打湿了她的上衣,很快地,她便从水中直起身来,看向正眉开眼笑的始作俑者,湿嗒嗒地手将水洒向对方,对方却轻巧地避开了,边避开,嘴中还边说道:“洒不到,洒不到。”她恼怒地追了上去,誓要湿了他的衣衫。

已是气喘吁吁,少年却渐行渐远,还不时回头朝着她做鬼脸,实在是没了气力,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湿嗒嗒的手早已干了。见她的手干了,他又嬉笑着返回,看着狼狈的她。倏地,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浸湿的手帕,打向他的脸,他躲闪不及,手帕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滑了下来,湿了脸庞。她得意地大笑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执起了手帕,细细一看,上面绣着一朵小黄花,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应是娘交给她的“家作”,嬉笑沾水写道:“绣得真丑,和我娘的比起来差得远了。”她白了他一眼,想抢回手帕,他却振振有词地写道:“既然都到我手里了,就莫要想着再要回去了。”她瞪大了眼,问道:“凭什么?”他写道:“我挺喜欢的……”看着他有些涨红的脸,她不由得大笑起来,清脆如银铃一般,抖落了绿叶上的尘埃,吓走了低语的鸟儿,也闯进了十六岁少年初开的心扉。

那时的她,是笑得多么快乐的啊!她和他在心中暗想。可是,我真的快乐吗?亦或是,我需要这种幼稚的情感吗?她叩心自问,却始终不得要领。

那样的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那是年幼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今天,只是他以为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太过入戏了而已,到了她离自己而去之时,才发现曾几何时,自己已深陷其中了,但是她,却从来未钟情于自己,又怎算是离去呢?

风风雨雨数十载,早已过了充满幻想的年纪,她自嘲着自己的幼稚,情感这种东西,是非常危险的,无论是真亦或是假,都将成为一个人致命的弱点,她不愿意自己有这样的弱点。只是她也不明白今夜为何忽然想起这些,许是这里太静了,让她疲惫的大脑有闲暇去胡思乱想了吧。

在明日之前,就让她静静地走神吧!因为明日之后,这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她不会让这样的夜晚再重现。

时光流转,清风徐徐。她躺在卵石边,而他靠在石壁上,她一夜无眠,他亦然。

第四十章 深谷涧泉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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