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全集》第10/74页


她毕竟是不愿自己亲作,就找了首极是生辟的汉朝无名氏之作充数。这诗原意是讲自己虽历经艰苦,但情意依旧;在座余人听罢后皆以为那历尽辛苦是指“他”与那妖女私奔,而情意依旧,自然指的是他与桓夷光两小无猜的感情。这四句诗,直把“他”的岳丈哄得“呵呵”大笑,一来以为女婿“浪子回头金不换”;二来则是心喜这女婿学识渊博,文采出众,纵然出身欠佳,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满堂的喝彩,却唯独一人冷眼旁观,那人便是庾渊之弟――庾清。庾期当年教育他们兄弟,除要他们掌握手工技巧外,对于文章诗赋,亦未疏忽。庾清自幼喜古风,对汉时无名作倒背如流,这首“兰若生春阳”,亦不例外。

他甫听兄长念完了这前四句,脑海之中就已泛出后六句:“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那正是‘所思已远,相见无由,忧思累积,至于发狂’之意啊。”庾清心中一惊,“庾渊啊,你既然已自成亲,心中又何必对她依旧念念不忘?这时发此妄语,又有何用?”

却不知,他只是猜中了一半,而这满堂之中,唯有那吉服下的女子,才明白这新郎口中所言,是何意思。只为她二人,都是一般无二的“愿言追昔爱”,可那昔爱之人,早已身远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啊。

“新娘子还不却扇?”众人的哄声中,桓夷光盈盈一笑,缓缓放低了白玉般的纤纤细手,露出那倾国倾城之貌,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一时被众惊为天人。庾桓氏也被几名丫鬟架到近前,看着如花似玉的儿媳,直笑得合不拢嘴,然而却只有冬水与桓夷光对视,才看得出这女子嫣然欣喜的目光中,藏着几多凄凉,又藏着几多报复般的得意。

当日她的身份被这女子识破,她虽讲明了来意,无奈二人本为夙敌,桓夷光仍不肯放过她,直到她将庾桓氏的病情加剧因由说出,桓夷光才终于平静下来。

桓夷光本性不恶,而由于表哥庾渊的缘故,兼且庾桓氏待她甚好,她早已将这姑母看作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如今得知姑母暗中被庾清下毒,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担忧。

自然,她也不放心留冬水一人待在庾家,遂仍提出要庾渊娶她,否则她就去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被她缠得没了办法,饶是冬水智计过人,也想不出桓夷光心里打的是何算盘,直到她点头应诺,那女子才陡然间大笑道:“好了好了,这下子纵然你也死了,也和我表哥再也不能在一起。”那一霎那,她才明了桓夷光是何居心。她原来要的,只是这“名分”二字而已。有了夫妻的名分,即便她二人都到百年之后,也只有桓夷光一人可与庾渊归于同穴,而冬水她则不过是孤魂野鬼,无处依傍。

也罢了,这女子败了一生一世,却只赢来身后一场虚无,那么在此前一直身为赢家的她,又何必去计较呢?

那日看着眼前的桓夷光忽笑忽哭,大悲大喜,忽然之间,她却觉得自己仿佛早已冰冷了心思,毕竟自庾渊死后,她从未有过如此情形,即便是哭,也不过默默落泪而已。

或许这正是她自小所受的教导所致吧。

犹记得身为庄子后人的周姨在她的亲传之师周子遥逝去时,并不伤心难过,反是与老子传人李苦道一起敲瓮击缶,放声长歌道:“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那时年仅七岁的她不懂其中意思,还是李穆然告与她道:“这几句话出自《庄子》,意思是说‘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此处请见金庸《倚天屠龙记》,金老爷子的翻译还是不错的,就偷过来了。)

她当时听来,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然而现在想来,却不失为开解自己的好法子。只是她仍旧放不下心中喜悲,不能似周姨他们恁般豁达,或许她读了二十余年的庄子,也仅是初晓皮毛,难以领悟更深吧。

可是庾渊啊,你有没有懊悔过从前的求生呢?那当真是迷误么?

若是的话,你恨不恨我,怨不怨我呢?

是呵,倘若不是为着求生,当年庾渊也难以与她相识相恋,日后自然少去这许多纷争烦恼,他更加不会客死异乡。

她在这新房之中浑浑噩噩地想着以往之事,思绪不知飞到几千里之外,不知不觉之中,竟已喝罢了合卺酒,吃过了汤圆、莲子、花生等物,众人见这新郎官魂不守舍,又取笑了一番,就各自散去。

转眼间,原本热闹异常的新房之中就只剩她与桓夷光二人相对而坐,煞是冷清。

桓夷光看着冬水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是在想念庾渊,蓦然间,自己也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虽知表哥已死,但面前这人着实是扮得有十分神似,自己只要看着“他”,仿佛就如同仍在表哥身边一样。这么一想,那妖女似乎也不是以前那般可恶,毕竟穷极天下,也再没人能扮得如此模样。她思来想去,究竟这时是何心情,只怕错综繁复,纵连自己也堪不清、道不明。

遥遥的,传来梆子声音,原来已过二更。

“表……你,你怎么了?”到底还是桓夷光打破僵局。冬水身子一震,这才如大梦初醒,瞧见桓夷光已摘下凤冠,披下长发,不自禁地,亦觉得有些困乏了。

她淡然一笑,道:“我方才想事出神,让桓姑娘见笑了。”

桓夷光摇了摇头,她毕竟出身大家,既已算得偿所愿,这几天在家里思量,已想开不少,遂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咱们日后要朝夕相处,纵然以往有什么偏见,也都不要再去计较了。不然表哥在天有灵,也难以安稳。”

她这句话正说在冬水心里,其实冬水又何尝要和她不合,一直以来,不过是桓夷光一人在吵在闹罢了。冬水点头道:“正是如此。桓……我小你两岁,还是喊你姐姐吧。有件事我一向想不透,你当日是如何看穿我是假扮呢?”她与庾渊三年来耳鬓厮磨,除了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了若指掌,更将他厨艺、画艺乃至雕刻技艺都学得一丝不差,此番来庾家,原是有十成把握不被看穿,岂料与桓夷光仅寥寥数语,就暴露了行藏。

桓夷光微微一笑,颇有些得意:“面容可以伪造,神态也可以模效,但这人身上,却唯独掌纹改换不来。我和表哥小时候看过手相,他的掌纹早就印在脑海之中。”

冬水暗暗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已是天下少有的心细如发,没想到与这女子相较,竟是几有天渊之别。

就听桓夷光缓缓复道:“我也有一问,你……你当年是如何识得我表哥的?”她讲这话时语气迟疑,自知即便问得,无外乎又增一层伤心,但能多知道些关于庾渊之事,也再好不过。

冬水一怔,轻轻地将目光转向那扇窗子,但见天水一青的窗纱早为这门亲事换作了银红色,上边贴着大大的双喜,红艳艳得让人有些头昏脑胀。

“这要讲起的话,牵涉甚多呢。”她莞尔一笑,转过头来,“怕姐姐会听得不耐烦。”

桓夷光拿了把木梳轻轻地顺着头发,道:“没关系,时间长得很。”是啊,时间长得很,她此后的岁月,大抵都会在这些故事之中度过吧。

冬水点了点头,想起那些往事,这一时间,倒也不觉得眼皮沉重了。

桓夷光悉心倾听,却不料这故事一开始,与庾渊,倒似没半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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