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全集》第25/74页


冬水不动声色,犹自静静在边款工工整整地写下“庾渊赠妻而题”六个小字,才放下了毛笔,微笑道:“姐姐,若换作了他,一定也会如此做的。往事已矣,烧掉的也都烧掉了,能再见到这新颜旧貌,我已再满足不过。”

她一手携了桓夷光,一手携了小菊,一并走入这“沉鱼居”之中,但见其间装饰摆设,无不与前相同,可见桓夷光为这木房,确是煞费苦心。

“以后咱们三人又多了一处畅谈所在,这全拜姐姐所赐。”她笑道,“那段故事,还没有讲完。”

三人围坐,冬水亲手泡好香茗。白色的水汽缭绕盘旋,令人心平和恬静。一时间,三人尽觉满心豁达:在此处确是比那小楼要好很多――没有彼此身份之差,不用担心家里的万事,有的只是一个讲述者,以及两个聆听者。小菊之所以异常高兴,也就是出于这原因吧。

冬水只觉此时此刻,是她自离谷后至为轻松之时,然而眼前却逐渐模糊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这居中的一椅一桌,都是她与庾渊合力所造,即便是闭了眼睛,也能勾勒出一切最初的形貌。

还记得那天三人终于到了建康,庾渊与她兀自心挂比厨一事,当下直奔玉宇阁而去。

那是,自玉宇阁开业以来,除过年外,唯一的一次关门拒客。

庾渊入门时正值巳时,眼见郝掌柜准备开门迎客,忙叫早早关了大门,而后带着冬水直到后厨,随手点了两处灶眼,道:“姑娘,既到了此处,无论天南海北的菜品,皆随你选。”

冬水伸手掂了掂几把菜刀以及炒铲,笑道:“还是那两道吧。你也说过,愈是简单的,愈能显功夫。”

全玉宇阁的厨子听说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来上门挑战,早铁青着脸堵在门口,想看看到底是何方来的神圣,竟如此的不可一世。李穆然担心众人会对冬水不利,亦挤在门口,全神贯注。

冬水与庾渊皆是心高气傲,丝毫不肯要旁人帮忙,自切菜片鱼开始,一切尽亲历亲为。稍顷,四道菜热气腾腾,已然出锅:青鱼若乌龙翻江,白菜如软玉生花,令人望而馋涎,却不敢轻易动箸,唯恐一筷夹下,免不得是暴殄天物。

桓夷光并没有猜错,双方难分伯仲,各擅胜场。比起刀工齐整,庖丁解牛之艺游刃有余,天下无人得出其右;然而若论花样繁复,庾渊将父传的雕刻技艺化在鱼身之上,自然更为独到。而谈及菜肴味道,二人更是平分秋色。为公平起见,二人各自品尝对方菜式,冬水所做清新淡雅,味道内敛,一旦入口即久久不退;庾渊所做喷香扑鼻,味道甘正醇烈,叫人欲罢不能。

彼此叹服。隔了良久,庾渊忽地掷箸而笑:“姑娘如若不弃,不如留在我玉宇阁中掌勺,一切体例规格,皆与我同。不知意下如何?”言罢,他渐渐敛起笑容,只定睛注视冬水,双手不知不觉中攥紧,显见心头甚有些紧张。

厨内鸦雀无声。

一众厨子面面相觑,尽知少东家下此筹码,委实再认真不过。

“冬儿,你要想好才行啊。”李穆然也没想到会惹下这般的“麻烦”,自筹自身会留在建康将近一年时间,倘若冬水能留在玉宇阁中,二人便可朝夕相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怕只怕,她心系冬水谷,不肯答应。

冬水埋首思索,对于什么体例规格、什么掌勺作厨子,她是分毫不懂。她天性自由散漫,为人喜好随性而发,不喜为外物束缚,此事决定,也全是随着自己心性而来:“这只怕不成。”

五个字缓缓说出,一时间,令庾渊与李穆然二人脸色都是一变。听她又笑道:“我愿意做菜,但是还不愿做什么掌勺,也不愿拿它来赚钱为生。我会在建康停留一段时日,倘若玉宇阁需要帮忙,自然随叫随到、乐意之至。此外,庾公子厨艺超群出众,倘能时常切磋一二,也不错得很呐。”

“如此也好。”庾渊稍露失望,却也不再强求,只是还以一笑,“李兄与姑娘是初次来到建康。不如就先住在这玉宇阁中,等到明日,由我领着二位逛一逛四处风景。”

“既如此,我兄妹二人就叨扰了。”不等李穆然作答,冬水早嫣然答允。李穆然只得苦笑了两声,随了伙计去后院几间客房收拾行李――玉宇阁虽称酒楼,但也备有寥寥数间客房以备不时之需。

此后数日之中,冬水、李穆然、庾渊三人结伴同游,因李穆然犹自放不下真正的任务,故而大半时间是由着庾渊与冬水去游山玩水,自己则暗暗到了大街小巷上打探消息。

冬水知不可让庾渊起疑,便诓言道与李穆然乃兄妹二人,二人瞒了家中长辈独自出外游玩,因担心途行安危,就聘了那几个人充作家丁,装作商旅模样,却想不到,那“家丁”竟是歹类。

她语中疑点颇多,但庾渊见她心地善良,又敬她是名难得的人才,遂安心和她谈天说地。冬水所学颇杂,高雅如阳春白雪,低俗如下里巴人,均可信口而言,滔滔不绝;更兼其人往往看事跳出常规,除了那“孟母之毒”外,另有“宋荣子非贤非圣”等古怪想法,直讲得庾渊心悦诚服,甚至让他以为平日所遇所谓博学之人,比起冬水而言,无外乎九牛一毛。

当然,庾渊自有其高明之处。除去厨艺不提,他的画艺与雕刻技艺,也是举世无双。而对这两种技艺,冬水谷中的典籍恰恰只字未提。冬水好学成痴,这数日之中,倒有一半时间是在向庾渊讨教。

二人倒也不忘切磋厨艺。白天在郊外游玩得乏了,冬水便随手打来些野味充作烧烤食材,而调料乃至器具,均由庾渊提供。庾渊随身如同带有乾坤袋:外衣若敞开,两襟内侧布满了鹿皮口袋,其中左侧放了刀筷叉匙、右侧则装满了瓷瓶,其中盐、糖、油、醋等,应有尽有。

讲到此处,冬水想起头番见到那衣衫内襟一派壮观时的诧异莫名,不禁展颜轻笑:也难得他水性如此之好,否则坠了这许多铁器,当日被蛇拖沉到水中时,又怎么还能浮得起来。

桓夷光倒从来都不知晓庾渊竟是如此厨不离身,如今听冬水讲起,也有些忍俊难禁。但方自莞尔,便觉甚为辛酸,她想不到,一直自诩爱他,然而不知道的事情,却有如此之多,也如此的琐碎。

二人都是淡笑,只听小菊在旁问道:“小姐,那宋荣子,又是什么人呢?”

“庄子在《逍遥游》里提起:‘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指的应是他吧。”东晋重玄学,尚老庄,桓夷光听得多了,亦可朗朗背诵而出。

“不错。”冬水轻轻吹散了杯中茶茗热气,又细细解释予小菊道,“庄子提倡物我两忘,抛却凡尘功名声誉。此篇取自‘北冥有鱼’,借鲲鹏之大与雀鸟之小嘲笑世间之人鼠目寸光,不懂鸿鹄。庄子认为宋荣子无意于求名,即使全天下的人称赞他,他也不会因此更加勤勉;同样,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唾弃他,他也不会因此更加沮丧,是难得的圣人。”

“有这样的人,当真是难得呢。”小菊听得目瞪口呆,连口地感叹。冬水却笑问道:“这般的,当真是圣人么?”

桓夷光反问道:“怎会不是呢?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佛门高僧才可如此,即便那释道安,也到不了这一步。”

冬水点点头,道:“不错,释道安涉世过深,自然不是。但有一句俗话,不知姐姐听过没有。”她顿了顿,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桓夷光听罢不自禁啐了一口,道:“这不是形容地痞无赖的么?怎地也拿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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