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全集》第47/74页


然而,她若停下了手,前秦就是灭顶之灾呐。更何况,做为陪葬的,是李穆然。

在淝水之战时,她就曾经左右权衡,然而结果是这样的明了:她宁愿两国交战,成千上万的将士战死沙场,也不愿李穆然有个万一。

纵然,如今的他早非六年前的他,但她还是不忍置他于不顾。

至亲之人,这份量是天下何物都无法比拟的。

当这“九天之阵”完成,与秦岭西端的“九地之阵”遥相呼应,杀气纵横肆虐于山川之间,风云变色之际,鬼哭狼嚎之时,便亦是她这一生的大错终铸之日。

每次都说不肯杀人,然而到了最后,双手却都浸满了血渍。

在谷外遭遇逃兵之际,她一杀便是百人,而此次,更是数万条人命。造孽如斯,那么,即便有来世,也只是与李穆然化作两个恶鬼,徘徊于幽冥地府吧。

“你当真相信轮回之说?我就不信。”闲话之时,谈及那日在林中的赌誓,毛氏忽地笑道,“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我也不信。”却不料,冬水回以一笑,将手中的两枚石子轻轻敲击着,道,“你去问穆然的话,他也不信。”

毛氏一惊,眉目间掠过一丝不信:“那在林中,你们定下那般的约定,全算不得数么?”

冬水长长地叹了一声,道:“我虽不信,却希望来世存在。”

“这是何意?”问了两句,也听到两句回答,然而毛氏却愈发迷糊起来。

冬水仍旧是把玩着那两枚石子,口中不急不缓地答道:“只为了人这一生,总要加进些‘畏’,方可对自己的善念,坚守下去。”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是《荀子・天论》篇的首句,也是她与李穆然不信鬼神,不信轮回的启蒙之句。

同样,做为谷中兵圣的孙平,也一向教导着他们,这世间没有鬼神,打仗之时倘若依靠占卜祈祷,百战百殆。所以,他们从来不知畏惧,甚至敢于在夜里,摸进谷内浩瀚无边的墓地,在星光月色下,追逐着先贤尸骨所化的磷火,嬉戏玩耍。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在那一日。那一年,她十岁,李穆然十四岁。

“师父,徒弟不日之后,就当来陪伴你于九泉之下。”

两个小孩子你追我赶之时,不意重重坟堆中当真出了人声。李穆然大惊之下,忙一个回身护住了冬水,而后镇定了心神,试探着问道:“什么人?”

“我。”苍老的声音响起,在这静谧的夜空中,显得尤为虚弱。

“李大伯?”李穆然吁了口气,携了冬水,到了那老人身边,“李大伯,这么晚了,您来这干什么?”磷火之中,那老者的脸庞阴郁非常,隐隐地透着死意。李苦道乃谷中的“老子后人”,是较之周蝶更为洒脱的智者。平日中,他特立独行,身上有着俯仰天地的超凡,令冬水二人不敢轻易接近;然而这时,他却只是一位濒死的老人,生命就如同身边的磷火般微弱渺小,仿佛瞬息即逝。

十岁的冬水,尚不知出口须得择言,当即大声责难道:“李大伯,你们道教讲的是道法自然,怎么连你也相信什么九泉、神鬼呢?”

李穆然忙捂住冬水的嘴,低声叱责,然而李苦道并不发怒,只是看着两个孩子笑了笑,道:“荀子那套呐,将人都教得坏了。”

“此话怎讲?”终究还是少年气盛,李穆然虽较冬水沉稳,到底受不得激。

李苦道淡淡地说道:“我也不信会有来世,会有鬼神,但这一生一世,总要存些敬畏,方好为人呐。”

“孩子们,你们还小,而谷中是圣地,所以你们的心中没有污垢杂念,但难保以后。”

“你们以为,这世上自有公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惜世事难料,往往就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若是今生今世,那些作恶的,总也得不到应有的惩戒,别人看在眼中,会怎么想呢?”

“正如你们读史,那些皇帝们,可都是好人么?然而就算做了许多坏事,又能如何呢?”

“古今枭雄,也无外如是。这些人,口口声声敬神拜天,实则,都是不信鬼神之人。”

这是李苦道唯一一次对他们悉心传教,在清冷的蛾眉月下,伴着四周的磷火飞翔,谷中寂静如死。生命如水,自这老者身上不绝如缕地流逝。上窥天道的智者,尽余生的最后气力,将满心之中对于人世的信仰,化作言语中的无数光华,渐渐改变着两个孩子此生的道路。

“善良总是与软弱相伴,既然无法反抗,只有希冀于神鬼与未来。倘若人人都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此生作恶,来世便沉沦地狱,那么,这个世界会不会清静安宁许多?反之,若人人都只知人生一世,再无其他,那么会多出多少的及时行乐,不顾他人死活?”

“神鬼虽是人口编出,却不是为了耸人听闻,只是为了,以这无法企及的力量,最终维护着尘世的善念而已。”

听着李苦道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化于虚无。李穆然和冬水却不伤心难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瘦削的老人身影颓然倒下,满心充斥着无法言表的敬畏。

此后,他们再不去这墓地中玩耍,偶尔闲暇了,也仅是悄立在墓地畔,看着墓中的磷火依旧飞舞盘旋,想象着这些磷火原本是蕴藏了多少的超人智慧。思绪往往随之游离,一恍惚间,似乎就是几百年。

对这大道理似懂非懂,毛氏想了想,终究不以为意:“等阻了西燕大军,咱们便当北上增援长安。冬儿,李穆然的才能较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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