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全集.com》第2/90页


那我们回过头来看看长房宁国府,宁国府宁国公娶的谁不清楚,没交代,那么贾代化娶的谁呢?模模糊糊知道,好像也是一个史家的小姐。到了贾敬就不知道娶的是谁了,贾珍我们知道,他的媳妇是尤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在《红楼梦》里面她的戏挺多的,看得出来,她还是一个懂得大家规范的富家子女,富家的女儿。当然尤氏的家庭,娘家的家庭,从小说后面的描写看,好像不太好了,尤氏的父亲可能是死了老婆了,续弦时不知道怎么就娶了一个寡妇;寡妇带了两个女儿,在过去的社会叫拖油瓶,带来两个跟别的男人生的女孩子嫁到他们家,成为尤氏的继母。小说后面就把她叫做尤老娘,小说写到那儿的时候她的年龄已经大了,她带来的两个女儿都长大了,一个是尤二姐,一个就是尤三姐。尤二姐和尤三姐和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她们只是名分上的妹妹罢了。可见尤氏的家庭背景到后来似乎也不太好,不过这也不妨碍我们去估计,尤氏是一个很不错的家庭的一个小姐,嫁到贾家来。但是之所以她比王熙凤,比这些人家业根基差一点,也因为她是填房,她的情况跟邢夫人类似。下面有的人在摇头,说是吗?不是她有贾蓉吗,贾蓉不是她儿子吗?她是贾蓉的继母,她不是贾蓉的生母,何以见得呢?“酸凤姐大闹宁国府”这一节,不知道你读得仔细不仔细,因为贾琏偷娶了尤二姨,王熙凤就杀到宁国府,撒泼,大哭大闹,先跟尤氏闹,然后又跟贾蓉闹,骂贾蓉,她在骂贾蓉的话里面有一句,就是“你死了的娘的阴灵也饶不了你”。可见贾蓉的娘已经死掉了,是地狱里的阴灵,可见贾蓉不是尤氏生的,是贾珍的前妻生的,所以尤氏是填房。刚才说过,填房就不能要求太高,尤氏可能是很不错的家庭的小姐,但是就不是四大家族了。

那么根据整个的这些描写,我们可以形成这样一个逻辑,就是贾氏宗族在为贾蓉选择媳妇的时候能够不重视吗?即便四大家族里面找不到合适的,类似李纨这样的家庭背景的能不能找一个,如果这样也找不到的话,起码可以以贾赦的填房和他自己的继母为坐标系,找一个过得去的,血缘很清楚,家境也还过得去,身份也还可以的这样一个女子吧。但是我们却发现,最后对秦可卿出身的交代,满不是这么回事,竟把秦可卿设计成为一个从养生堂抱来的弃婴。说到这儿,马上又有红迷朋友要跟我讨论了。说哎呀,你唆唆说了这么半天干吗呀,人家是小说,是不是啊,小说可以想象,可以虚构,他就愣这么写。是不是?你干吗这么寻根究底,没完没了啊?

我自己也写小说,虽然我是一个远不能跟这些大师相比的写小说的人,但是我写小说,我也读小说。我就知道小说有不同的类别,其中有一种带有自叙性、自传性,就是小说的人物是有生活原型的;当然要虚构,当然要想象,但是都是从已经存在的活泼泼的生命基础之上去发展,去想象,去架构这个人物关系,去铺展情节。

秦可卿的寒微出身,显然与贾府这个百年大族的地位极不匹配,她成了贾府众多媳妇中的一个例外,那么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鲁迅、胡适等前辈大师,都肯定《红楼梦》是一部带有自叙性和自传性的作品,我是信服这个判断的,我越细读,就越相信书中的主要人物都能找到生活原型,曹雪芹就是把这些原型,塑造为他小说中的人物。当然这里面加入了想象和虚构,或者人物与事件有所合并,有所拆分,有所挪移,有所变形,但总的来说,《红楼梦》里的许多人物,和曹雪芹自己家族的某些人物惊人的相似,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格外注意吗?我可以拿出很多证据证明,《红楼梦》它是一个写实的作品,是带有自叙色彩的作品,是一个写人物从原型出发的作品。那么我们一步步来讨论。首先我们看曹雪芹自己怎么说的,你看第一回,我只举几个短短的句子,比如他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又说“一一细考较去”,他是从他生命体验当中,选取他接触过的相处过的女子来写的。又说,“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他自己说他是亲睹亲闻。他宣称,“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也许你还是要跟我讨论,作者故意要这么说,他打马虎眼,明明是完全虚构的,完全没有生活依据的,他偏要这么说,那倒也可能。那我们就再进一步讨论,他的合作者脂砚斋,为什么在批语里面一再地告诉读者,实有其人,实有其事,重要人物都有原型。简单来说贾宝玉的原型就应该是曹雪芹自己,带有自叙性,但是因为我们以后还会涉及到这个话题,还会展开来分析,现在在这儿,我就先不展开分析贾宝玉的原型,先分析贾母的原型。

贾母是有原型的,何以见得呢?大家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是曹寅,曹寅的妻子姓李是李氏,是李煦的妹妹。李煦是谁呢?曹寅当江宁织造的时候,李煦当的是苏州织造,两人是江南金陵地区的两大织造。而且康熙皇帝很宠爱他们,还经常让他们两个轮流分管当地的盐政,有时候一块儿管,有时候分开管,轮值管;并且康熙让他们两个当特务,除了他们本职工作以外,还要他们密报很多当地的情况,特别是明代的遗民有什么动向,当地的民间对朝廷有什么议论等等。他们关系很密切。曹寅的妻子李氏就是李煦的妹妹,那么在小说里面,我们就发现贾母这个角色,作者把她的真实姓氏李氏,化为姓史了,说明是经过艺术加工了。那么为什么说贾母的原型是李氏?例子很多,我不一一举,我只举几个。

大家知道,在荣国府过春节的时候,闹元宵的时候,贾母这个人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她不但很会吃,很会穿,她也很会看戏,很会欣赏文艺。家里请了说书人来说书,她说你们都根本不行,她就破除陈腐旧套,给他们讲书应该怎么说,又给她们讲起当年她家里怎么演戏。她说当时我们家里唱戏有弹琴的场面,不来虚的。因为中国戏曲是大写意,虚拟的,弹琴比画几下,表示弹琴就行了,她说我们不是,我们家演戏是真琴上台,真的琴师上台,她就举例子,有时候凑起来演几个折子戏,都跟弹琴有关。她说了一个《西厢记》的《听琴》,这个是大家很熟悉的剧本,《西厢记》是元代王实甫的作品,在明清非常流行,不稀奇。她又说了一个《玉簪记》的《琴挑》,《琴挑》是明朝高濂的一个剧作,当时也很流行,到处演,也不稀奇。她又举一个例子,还有一个戏叫《续琵琶》,《续琵琶》是写蔡文姬的故事,里面要一面操琴,一面唱《胡笳十八拍》,她说像这些戏我们都是请会弹琴的演员在台上真的弹琴,那多好看啊。那么《续琵琶》是谁写的呢?你去查中国戏曲史料,你很难查到。这是一个很不流行的剧本,是一个几乎没有公开演出过的剧本,是一个没有继续演出到今天的剧本。这个剧本是曹寅写的,就是曹雪芹祖父曹寅写的。而且查资料可以知道,只在曹寅自己家和他的亲戚家,也就是李煦家演过这个戏。这个例子就证明,贾母的原型就是李煦的妹妹,否则曹雪芹写这一笔的时候,不可能写到这样一出很偏僻的,曹寅写的剧,而且是一出只有在曹家和李家演过的戏,这是一个例子。另外,书里面交代史湘云是贾母她娘家的人,书里面透露她有两个叔叔,都是封侯的,地位很高的,一个是保龄侯史鼐,一个是忠靖侯史鼎,而且书里面也说得很清楚,史鼐是哥哥,史鼎是弟弟。也就是说,书里面有贾母的两个侄子,书里面设定贾母姓史,所以他们也都姓史,他们一个叫史鼐,一个叫史鼎,那么你去查李煦家的家谱,你就会发现,李煦两个儿子老大就叫李鼐,老二就叫李鼎。这不可能是巧合啊,哪那么巧啊?而且虚构的话,按道理,鼎应该当哥哥,因为鼐在鼎上加了个乃字,应该是老二,可是他一丝不乱地写,可见他是有原型的,贾母的原型就是曹寅的妻子李氏。

那么贾政有没有原型呢?更有原型,说起来就更有意思。现在大家想一想,有一件事情很古怪,很多读者读《红楼梦》很粗心,不细推敲,也有人一推敲就画了很大的一个问号,就是贾赦是贾母的大儿子,而且他还袭了爵,是一等将军,根据封建社会的伦理秩序,他应该侍奉贾母,应该和贾母住在一起。荣国府这个庭院应该他来住,荣国府中轴线的建筑,那个院落庭院,就是后来林黛玉看到挂着皇帝御笔书写的匾的那个庭院,应该是贾赦来住,他是长子啊,他又封了爵位啊,怎么现在住的是贾政啊?请问怪不怪?怎么解释?你虚构,犯得上这么虚构吗?这么虚构的目的是什么呢?怎么回事呢?你怎么不推敲不琢磨呢?读《红楼梦》不能当懒人,要当一个勤快人,要勤于动脑,要善察能悟才好,才能读出味来。

书里写的贾政,交代得很清楚,贾政根本就没有袭爵,因为皇帝规定了,袭爵只能一家传给一个男子,传给你的长子。当然书里面也写了,贾代善死了以后,皇帝立即就让贾赦袭了爵,然后问还有没有儿子啊,说还有,皇帝很高兴。皇帝很顾念贾家在开国时的功勋,立即引见,一看贾政非常喜欢,那也不能给他封爵了啊,就赏了一个主事的头衔,让他入部习学,后来就让他当了一个官,当了一个员外郎。什么叫员外郎,不大不小,不怎么大,我曾开玩笑说这官折合到今天,撑死不过是个副部级,结果有热心的红迷朋友就给我郑重指出,工部的最高官员是尚书和侍郎,那才相当于部长副部长呢,员外郎撑死了也不过是个副厅局级罢咧。我很感谢红迷朋友的指正,其实清代的官吏怎么能拿来跟今天的公务员类比呢?这么打比方,有些不伦不类,但我们之所以这么比方,目的只不过是想跟大家说,无论如何,书里写的贾政,他的政治地位并不怎么高,应该是比贾赦要低。那么,他既非长子,又没袭爵,官儿又不大,他怎么会在荣国府里占据中轴线的正厅正房呢?就算他非要那么住,贾母明明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是一等将军,她丈夫的爵位是传给大儿子了,她却不让大儿子跟她住,就说是偏心,能离谱到如此地步吗?而且怎么贾赦对此也心平气和,看那样子,也是觉得贾政和王夫人在荣国府府邸中轴线的正房大院居住生活,是很正常的。这究竟怎么回事?根据封建礼法,你贾赦是老大,就该跟你妈一块儿住,天天伺候你妈,你跑到另一个黑油大门里去住着,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而且我们越看越怪。第七十五回写中秋,又一个中秋,当时贾家已经风雨飘摇了,贾母强打精神组织团圆宴,团圆宴你就发现座次很奇怪了,贾母的右边坐的全是跟她直系的人物,坐的谁呢?是贾政、贾宝玉、贾环、贾兰,怎么会没有贾赦呢?贾赦应该坐在她右边啊,第一个啊,他是老大啊。可是贾赦却坐在她左边,左边除了贾赦是些什么人呢?当然有贾琏,有他儿子,另外就是贾珍、贾蓉,很显然全是些个旁系的人物,是不是?这怎么回事?曹雪芹虚构,他艺术想象,他怎么想成这个样子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曹雪芹写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他过分地忠于生活原型,他太写实了。这个谜,老早就被周汝昌先生经过严密考证,揭示出来了。这就是因为,曹寅这个历史原型,在小说里面被淡化了,就是贾代善,只剩一个虚构的名字了;曹寅生了一个儿子,是曹顒,那么康熙皇帝非常喜欢曹家,曹寅死了以后,康熙还让他的儿子接着来当江宁织造,这是一个肥缺,还让他家当。但是曹顒很不争气,他倒是很有才能,声誉也很好,但是他的健康状况不好,没有干几年就病死了。曹寅的夫人,就是书里贾母的原型,不仅成了寡妇了,而且底下也没有儿子了,再让曹寅家的人当织造的话,就找不到男丁了。但是当时康熙实在是太喜欢曹家了,也特别喜欢李煦,喜欢贾母原型李氏她娘家哥哥,所以康熙就亲自问李煦,说你看一看曹寅的侄子里面,有没有好的,选一个过继给曹寅,虽然这个人死了,但是还可以名义上过继一个儿子,好让他侍奉李氏,来接任这个江宁织造。后来李煦就很认真地帮他挑选,挑选出了曹寅的侄子曹頫,就把曹頫过继给曹寅,也就是过继给李氏,成为她的一个儿子,而且曹頫又生了一个儿子曹霑,就是曹雪芹,贾宝玉的原型——当然,曹雪芹究竟是不是曹頫生的,红学界有争议,也有人认为曹雪芹是曹顒的遗腹子,这里暂不讨论——所以曹雪芹是根据自己家族的情况,他的父亲是过继给他祖母的,这样的一种真实状况,来写书的。弄清了这一点,你再回过头来看《红楼梦》,你就觉得它太写实了,他写贾母和贾政的关系非常淡薄,贾母喜欢她的孙子,因为根据封建社会的观念,儿子如果不是亲生的是过继的话,孙子就一定是亲生的。儿子老大了才过来,双方论骨肉情比较困难,孙子从小带大,而且从小可以瞒着他,是不是?长大你再告诉他或他自己想办法知道,是另外一回事,你就可以很亲地把他当做自己骨肉的延续。所以你看,曹雪芹为什么这么写,就是因为他有生活原型,他的父亲曹頫就是贾政的原型,原型人物,曹頫不是李氏的亲儿子,但是又过继给李氏,继承了曹家的家业,所以在小说中,贾政住在荣国府的正堂大院。实际上荣国府只有这么一个过继的儿子,为什么他要写贾赦呢?这点就是他发挥他的艺术想象力,以及他的艺术虚构了,如果太忠实于生活的真实写起来就很麻烦,所以他就归并同类项,因为贾赦确实在小说里面是贾政的哥哥,在生活原型当中也确实是曹頫的哥哥,他和贾政之间他们是亲兄弟,但是他没有过继给贾母,明白吗?他没过继给贾母,他怎么能住在荣国府的院子里呢?他当然是在另外一个院落居住,明白这个逻辑了吧。曹雪芹因为太忠于生活原型了,所以写来写去写成这个样子。

曹雪芹之所以要写贾赦这一支,主要的动机,我觉得是他想大写王熙凤,生活真实中的那个原型人物,令他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他要给这位脂粉英雄画影立传。生活真实中的这位堂嫂,本是他父亲那位并没有一起过继到他祖母这边来的,他伯伯家的一个媳妇,他在小说里设定那位伯伯跟他父亲一样,都成了小说里贾母的亲儿子,这样写起来比较方便,也可以生发出更多的故事,比如鸳鸯抗婚等等。曹雪芹一方面使用小说的虚构技巧,一方面又非常忠实地记录了生活原生态里的许多情况,比如他写有一天平儿劝凤姐别那么为荣国府的事情操心,说出了这样的话:“依我说,总是在这里操一百分心,终究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提到府里公子小姐的婚事,需要如何筹划,说“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根据他对小说里人物的设计,王熙凤是贾母长房长孙的媳妇,怎么会“终究”还是要回“那边”?迎春是贾母长房的长孙女,她出嫁的事怎么会与贾母乃至整个荣国府无关?怎么能说是“那边的”竟可以“不算”?现在我们知道他写小说都是有原型的,弄清楚贾赦的原型是曹頫的一位并没有跟他一起过继给李氏的哥哥,那么小说里平儿跟王熙凤的对话,就都不难懂了,其实真实生活里人们就是那么谈论那类事情的。

所以我就跟你讲,《红楼梦》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说了半天,我想说什么呢?就是说贾蓉也有原型,贾蓉的妻子秦可卿也应该有原型。我把这个逻辑梳理一遍,你现在听懂了吧,我觉得我这个逻辑起码还是自成方圆的。秦可卿这个人物,她应该也有一个原型。因此,问题就逼到这儿来了,这么样一个写书的人,写贾蓉的媳妇秦可卿,这个角色既然也有原型,那么,秦可卿的原型究竟是谁呢?我下一讲接着讲。

第二章 秦可卿抱养之谜

上一讲我们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个结论就是贾氏宗族在娶媳妇上是不含糊的,第二个结论就是《红楼梦》是一个自叙性的小说,它的人物都是有生活原型的,底下我们就来讨论秦可卿,看她有没有原型。

红迷朋友都很清楚,关于秦可卿的出身,《红楼梦》里面是有明确交代的,就在第八回的末尾,这个交代非常古怪,和曹雪芹写别的人的家业、根基很不一样,每一句都古怪,现在我们就一句一句来分析一下。

在第八回的末尾,宝玉和秦钟要到家塾去读书,于是以这个为由头,顺便就提到了秦钟和他姐姐秦可卿的出身。说是秦业系现任工部营缮司,营缮司是一个很小的官,可能是管工程建设的。秦业这是曹雪芹所设定的秦可卿养父的名字。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就是后来高鹗和程伟元续《红楼梦》的时候,他们不但在八十回以后续了四十回,前面他们也有所改动。例如在这一回秦业这两个字上他们就改动了,很奇怪,这个有什么值得改的呢?高鹗他们就把秦业的名字改成了秦邦业,可见高鹗和程伟元对这个名字是敏感的,为什么?因为在古本《红楼梦》上,脂砚斋在批语里面对“秦业”这个名字是有非常明确的评论的。脂砚斋怎么评论的呢?她说“妙名,业者孽也”。大家知道在中国繁体汉字里面,比如“造业”和“造孽”,这个“业”“孽”是相通的,说“业障”和“孽障”是一个意思。秦业,“秦”是谐音“情”,因为曹雪芹是从江南移居北京的,所以《红楼梦》里边有很多南方口音,南方人zh、ch、sh和z、c、s,l和n,in和ing往往不分,所以他认为“情”和“秦”是相通的,是谐音的。秦就是谐音“感情”的这个“情”,业就是谐音“孽”,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因为有感情而造成罪恶。他这个名字命名是有含义的,在以后我会进一步加以揭示。高鹗、程伟元他们也可能看出这个含义了,他们不想因为这个书稿惹事,甚至还有更坏的想法,所以就把它改了。所以你看曹雪芹的书,命运很坎坷,很曲折的。

根据曹雪芹的话,秦业是一个小官,“年近七十,夫人早亡”。书里面秦可卿出场的时候,大约应该是二十岁的样子,那么就说明秦业是在五十岁左右,得到了她,因为当年无儿无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这就是秦可卿的来历,这是很古怪的。

上一讲我们已经提到了,封建社会是非常重视血脉相传的,就是今天的社会,很多人也还是很重视这个的,不但重视别人的血缘,更重视自己的血缘,我是不是自己父母亲生的儿子?现在有一种新的科学技术叫DNA检测,可以去检测的。现代人在血缘上尚且有这样的困惑,何况曹雪芹所表现的那样一个时代,这个血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秦业因为夫人早亡,无儿无女,就决定到养生堂去抱孩子,虽然他是一个小官,宦囊羞涩,但是他怎么这么来延续自己的子嗣呢?还是很古怪。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什么叫养生堂?我个人对“养生堂”这三个字是非常敏感的,为什么?我出生在1942年,出生地是四川成都育婴堂街,当时我家住的那条街上就有一个育婴堂,育婴堂就是养生堂,这两个名字是相通的。成都话说起这几个字,发音是“哟音堂该”,我就出生在叫做育婴堂街的那么一个地方,所以我父母告诉我以后,我再读《红楼梦》对此就很敏感。20年前我还曾经跑到那条街,去找那条街上的育婴堂的痕迹,但社会发展很快,已经无痕迹可寻了。

什么叫做育婴堂或者养生堂,我们可以看一幅上个世纪著名作家漫画家丰子恺的漫画,他有一幅漫画,题目叫《最后的吻》,画面上是一个贫穷的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她养不了这个孩子了,她决定把他送给养生堂。在送走之前,她给他最后一吻,画面的一角还有一只狗,那只狗却不抛弃自己的孩子,还让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怀抱里面得到温暖。这是画世相的一幅漫画,整个情调很凄楚。养生堂接受弃婴的游戏规则是很古怪的,今天我们看来的话,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养生堂的人是不见孩子的父母的,养生堂建筑的墙上会有一个大抽屉,这个抽屉可以两面拉开,明白这个意思吧,墙壁外面可以把抽屉拉开,墙里头也可以把这个抽屉拉开。丰子恺这个漫画,画的就是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孩子,她养不下去了,就把婴孩送到养生堂,把那个抽屉拉开——画面上已经把抽屉拉开了——告别的吻之后,就要把婴孩放到抽屉里面了,放进去后就可以把抽屉推上,她就可以转身走掉了。养生堂的人,会随时检查这个抽屉,把这个抽屉打开,空的就说明这个时段,没有人来抛弃孩子,若打开一看有孩子,就把这个孩子抱出来养大。实际上养生堂的条件很糟糕,往往也养不大就死掉了,勉强养大的,也多半营养不良,或者形成残疾。养生堂的孩子可以由社会上的人抱养,小时候没人抱走,大了以后就往往会被人领去当苦力,男的充当苦力,女的可能更惨,不少被妓院领走,沦为娼妓。因此,只有最没有办法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孩子拉开抽屉送给养生堂,或者是实在穷得没有办法,或者是罪家的子女,或者是因为父亲或者母亲血缘有问题,或者有别的什么问题,不想要了,或者是残疾婴儿,才会送给养生堂。

曹雪芹的文字,是很古怪的,他说秦业因为无儿无女就到养生堂去抱养孩子。那我们推敲一下,在秦业所生活的那个社会,按一般家族血缘延续的游戏规则,如果他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没有儿女的话,他要解决子嗣的问题,第一招就是续弦,你夫人死了就再娶一个嘛,娶的夫人还不生育的话,那你就纳妾嘛,当时实行一夫多妻嘛,娶小老婆是社会允许的,是不是?你这样繁衍你的后代不就完了吗?也可能有读者要跟我讨论了,说人家秦业可能没有生育能力了,但根据《红楼梦》后面的文字描写,这个秦业他有生育能力,后来他生了秦钟嘛,所以秦业是有生育能力的,他要延续子嗣的话,没有必要到养生堂去抱养孩子。而且很古怪,一般到养生堂去抱孩子,如果为了延续子嗣的话应该抱男孩,而这个秦业一抱呢,就抱了一对,一男一女。按说你要有能力养两个,抱两个男孩双保险,你不就更可以延续你的秦姓吗?他却又抱了一个女儿,看来这个女儿是非抱不可的,谁让他抱的?恐怕未必是他愿意抱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抱了一儿一女。而且更古怪的是,最后儿子又死了,死的还不是女儿,是儿子,只剩一个女儿。只剩一个女儿,要延续子嗣的话,再去抱一个儿子不就完了,养生堂的男孩很好抱啊,随便你选啊,你也不是最穷的啊,你是一个营缮郎,是一个小官,跟贾府没法比,但跟社会上一般人比的话,你还是不错啊,很奇怪,他就只养这个女儿,不再抱儿子了。

另外,在当时那个社会,如果自己实在生不出儿子,还可以从兄弟或堂兄弟那里过继来一个儿子。上一讲我就讲到,曹寅死了,没多久他亲儿子曹顒又死了,他夫人李氏还在,可是就再没有别的儿子了,于是康熙皇帝亲自过问这件事,让曹寅的一个侄子曹頫过继给了曹寅,继续当江宁织造,来侍奉曹寅的未亡人李氏。这种延续家族血脉的方式在那个时代,从上到下都很流行,实行起来非常方便,除非你亲兄弟堂兄弟全没有,但是在小说里,曹雪芹分明写到,秦钟死后,贾宝玉闻讯去奔丧,“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兄弟都藏之不迭”,可见秦业若是要从秦氏宗族里过继来一个儿子,是很现成的事。可是这个秦业却既不纳妾也不过继,偏要到养生堂里抱孩子,抱来一儿一女以后,却又不认真养那个儿子,倒是把心思全用在了养那个女儿上头。这真是奇事一桩。

从养生堂抱来的这个女儿,秦业很喜欢,小名儿唤可儿;可儿在过去的语言里面,就表示可爱的意思。在曹雪芹写到这句话的时候,下面就有脂砚斋的批语,就是“出名”,意思是秦氏开始出现名字了,可儿便是秦可卿了。“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这话倒也无所谓;下面又说,是“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就好像有什么隐情。如果他跟我们有的读者想法一样,虚构嘛,我就写是养生堂抱的,怎么着啊?那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但是脂砚斋她说,这么写是“秉刀斧之笔”,怎么会是“秉刀斧之笔”呢?刀斧是用来砍削东西的,这就是说,她指出,作者写这个人物,是用大刀大斧砍去很多真相,是不是啊?刀斧砍的是什么啊?又说“具菩萨之心”,“菩萨之心”就是不忍之心,慈悲之心,那么,显然是不忍心写出真相来,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啊?谜团重重。

脂砚斋又说,“如此写来,可见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就是他给这家人取姓,姓秦,是有用意的,是谐音为情。这个秦可卿来历甚苦,长大以后呢,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这个倒不用讨论,因为就是一个养生堂的姑娘,养大后,也可能是这样的,奇怪的是营缮郎秦业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将秦可卿许与贾蓉为妻。上一讲咱们费了老大力气,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贾蓉的妻子千万不能乱娶,宁国府的血脉已经到了三世单传的危机时刻了,娶媳妇一定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门不当户不对的话也得比贾府的门和户还要高,而且要保证能给贾蓉生儿子,也就是给宁国公这一支传续后代。可是仅仅因为营缮郎跟贾家有点瓜葛,就去把他抱养的养生堂的女儿,许给了贾蓉,还不是小老婆,而是娶为了正室。旧社会一夫多妻,可以先娶小老婆,后娶正妻,那也是可以的,但宁国府不是这样,是正正经经地将秦可卿娶为了贾蓉的妻子。所以这一段话实在是每一句都古怪。

也可能有朋友又要跟我讨论了。我在这儿讲,我老觉得有人和我讨论,实际上也是这样,讨论才能生出乐趣来,所以我们就讨论,说也可能啊,曹雪芹在这儿他想有一个超越,他就想写贾家有一种跟其他贵族家庭不一样的思想感情,就不嫌人家贫穷,虽然是富贵家庭,但是没有富贵眼光。但这个曹雪芹真是行文太奇怪了,他好像深怕咱们误会,好像就防着咱们这个思路了,他立刻在底下说,“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生怕你忘了这一点。哪里能说他想表现贾府是没有富贵眼光的呢?他提醒你,上上下下都是富贵眼光,所以秦业要送自己的儿子秦钟上贾氏的私塾,等于是附读,因为他并不是贾氏的后代,他只是一个亲戚,经人家允许,到那儿去读书;到那儿读书就得交学费,明着不叫学费,叫做贽见礼,按当时的规矩起码得二十四两银子,二十四两银子对于贾氏家族来说,简直就不是钱,但是对秦业来说,就觉得很吃力,他宦囊羞涩,他很穷,贾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穷人的,他会很受歧视。

也可能有人要跟我讨论,说你这个抠得太细,掰开了揉碎了你干吗呢?就不许人家曹雪芹偶然写上这么一句吗?不偶然,贾家是一双富贵眼睛,在第七十一回里面又写到了,那次是贾母的八旬之庆,你还记得吗?很多亲友都来捧场,都来给她祝寿,当时远亲也来了,一个是贾,他的母亲就带了女儿喜鸾,来给贾母祝寿;还有一位是贾琼,这个贾琼的母亲,也带了一个女儿叫四姐的,到贾府来给贾母祝寿。贾母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她喜欢女孩子,你看她自己住在荣国府里,但她把宁国府里的惜春,贾赦的女儿,按说应该和贾赦邢夫人同住在黑油门大宅院的人,迎春,都收到自己身边一块儿养起来。她喜欢女孩子,特别她觉得喜鸾和四姐长得模样又标致,又会说话,她很喜欢,于是贾母就把两对母女留下来了,说吃完寿筵别走,玩几天。然后曹雪芹就特别写到贾母嘱咐所有的仆人,包括管家,她说到园子里各处女人跟前嘱咐嘱咐,说留下的喜鸾四姐虽然穷,也要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精心些。她说,我知道咱们家里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们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了可不依。如果说在第八回末尾,说贾府的人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的话,还只是通过曹雪芹的叙述语言来说,那么到了第七十一回,就通过其中一个重要人物贾母,通过荣国府加上宁国府贾氏宗族辈分最高的人物,让她自己来说,说我们家的情况我了解,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连家里这些仆人都是这个样子,那么贾家的那些主子们能例外吗?贾母看来有点例外,但是她也不过是把她们留下来,玩儿几天罢了,而且毕竟从血缘上说又全是亲戚。

有红迷朋友注意到,书中第二十九回,贾母率全府女眷,包括几乎所有的大丫头和众多仆人,到清虚观去打醮祈福。清虚观的张道士,跟贾母很熟,忽然给宝玉提亲,贾母没接他的茬儿,推说宝玉年纪还小,命里不该早娶,而且还说如果要娶的话,“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性格儿好就行。这是否意味着,贾母为儿孙娶媳妇,真的不讲究根基富贵呢?我们先退一万步,假定贾母确实不讲究那媳妇家的社会地位经济状况,但贾母也并没有表示,她对那媳妇可以容忍到连血缘也弄不清的地步,就连长大后的养生堂弃婴,也很乐于接受,贾母绝对不是那样的意思。实际上贾母对宝玉的婚事,一直悬挂在心,第五十回她因为觉得薛宝琴实在太可爱了,比画上的美人还要出色,就动了念,她就跟薛姨妈细问薛宝琴“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宝琴是金陵四大家族的成员,血统不消说与宝玉是般配的,贾母真动了念,尚且还要细问宝琴“家内景况”,当然首先是经济状况,哪里会真的让宝玉娶个破落家庭的女子呢?薛姨妈告诉贾母,宝琴已经许配给梅翰林家的儿子了,只是因为梅家有些特殊情况,因此一时还没有完婚,贾母听后,只好作罢。我将在以后的讲座里,告诉大家我的分析,就是贾母为什么用那样的话拒绝张道士的提亲,那并不是贾母的真心话,那是一些托词。贾母虽然常常说点批评别人有富贵心体面眼的话,其实在本质上,她的心是最具富贵气,眼是最讲体面的,第五十七回她对那个给宝玉看病的王太医怎么说话的?“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这才是贾母最真实的思想感情。

好了,现在我们来说贾宝玉。贾宝玉在曹雪芹笔下是一个很有超越性的形象,他在那个社会里面,和主流是不相融的。那么我现在要讲他什么呢?就是说贾宝玉也有比较恶劣的一面。他虽然对周围的人很平等,特别是对丫头们,他喜欢丫头们,不光是平等对待,他把她们当做花朵一样对待。他是一个绛洞花王,是一个红颜色的洞窟里面护花的王子,他爱花,爱青春花朵,爱姑娘,不但爱主子姑娘,仆人、丫头??凡年轻的女性他都喜欢。但是他毕竟是一个贵族公子,他有时候也使性子,有一次下雨淋点雨,回去敲打怡红院的门,开门晚了一点,他一脚踹过去,没想到踹的是袭人,那晚上袭人就吐血了,这个情节大家还记得吧。他使性子,他毕竟是主子,是贵族公子,有时难免也要显露出纨子弟的任性。其实呢,在《红楼梦》一开始的时候,就写了他使性子,而且构成很大的事件,比踢得人吐血的后果更严重,这个是我今天特别要跟大家讲的,这事件无妨就叫做枫露茶事件。

这个情节就在第八回。第八回太好看了,在梨香院,贾宝玉和薛宝钗互看对方的佩戴物,林黛玉来了,书中第一次展开三角关系,生动地刻画出他们的不同性格,真是花团锦簇、玲珑剔透的文字。因为这些主要的情节太精彩了,以至于有的人对第八回刚才我说的那段文字,关于秦可卿出身的交代,都忽视了,枫露茶的事情,就更是那么一带而过地翻过去了。

曹雪芹写贾宝玉在薛姨妈那儿喝酒喝醉了,期间还穿插着他的奶妈李嬷嬷拦他喝酒,他不乐意,他讨厌他的奶妈,两个人发生冲突。但是李嬷嬷,也就是嘴头管一管,自己后来得便歇着去了,贾宝玉醉醺醺回到绛云轩——那时候还没有大观园,没有怡红院,他回到的地方应该是跟贾母住的房间连在一起的,那个他住的房间,这个时候就出现一个事情,就是枫露茶事件。

本来我读《红楼梦》的时候,读到这儿,我很轻视,我觉得这有什么啊,这写什么呢?就写贾宝玉回去了以后他要喝茶,有一个丫头叫茜雪,就端了一杯茶给他,他一喝不对头,说怎么给我这个茶,早上我不是沏了一杯枫露茶吗?这个枫露茶是很怪的一种茶,在有关的茶经上可以查到它的资料。大体而言是用枫叶的嫩芽制作的一种茶,这种茶沏一道的时候它不出色儿,而应该沏了一道把水滗了,再沏一道再滗了,三四道出色儿,那时候喝最好。所以贾宝玉认为他走的时候沏的,回来以后应该正好是三道,喝着最好的时候,你应该把这样的茶端给我。这个时候茜雪跟他说,这个茶是给你留着的,但是李奶奶来了,就是他的奶妈,李嬷嬷来了,让她给喝了。李嬷嬷到贾宝玉住的地方专门是喝东西吃东西,这个枫露茶,她说留着给宝玉干什么,我喝了吧,她就把它给喝了。贾宝玉听了就大怒。这时候曹雪芹就写了贵族公子可以随意发怒的特权,宝玉跳起来,大怒。他就把那个茶杯哐啷就扔出去了,茶杯就碎了,溅了茜雪一裙子的茶水,他跳着脚地骂,说,谁是奶奶,不过就是奶过我,我喝过她几口奶吗?有什么了不起,撵出去撵出去——他要撵这个李奶奶。当时因为不是住在怡红院,是跟贾母住在一起,你想一个茶杯哐啷打碎了,而且地面肯定是很高级的,当时可能是水磨砖甚至是另外当时有的高级材料的地面,茶杯碎的声音是很大的,贾母就问什么声音?袭人还代为掩饰。这时候写袭人的性格,她在一般情况下总是息事宁人,袭人就跟那边说下雪了,我摔了一跤,把一个茶杯打碎了,没什么事,把这个事掩盖过去了。贾宝玉开始不过微醺,酒劲上来以后就大醉,大醉以后就大怒,枫露茶的谐音可能是逢怒茶。就是正好逢到我们绛洞花王大发雷霆,居然不爱花了,摧花到这个地步,对着茜雪大叫大嚷。当时李嬷嬷已经回家了,根本不在场。这是第八回里的事儿。

在这儿我就有一个疑问了,本来我读不懂,我觉得第八回写这个干吗呢?后来我读了古本《红楼梦》,我就发现,脂砚斋有评语,说茜雪这个人物很重要。原来我以为茜雪就是给了一杯茶,触了一个霉头,然后就消失了,根据后来的交代是被撵走了,然后你读到八十回末尾,这个人再也没有了。高鹗续后四十回,更没有茜雪的踪影。所以我曾经怀疑过,曹雪芹写书怎么能这么写,写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应该是设置一个人物,就应该有他的作用,对不对?一些重要人物,应该是有贯穿性的,这甚至是中外古今长篇小说的一个常规。怎么写茜雪写到这儿,后面就没有了呢?而且更古怪的是,宝玉虽然发怒,他口口声声要撵的是李奶奶,即李嬷嬷,往后看,怎么会被撵的是茜雪呢?在第十九回,这个讨厌的李嬷嬷又出现了,若无其事,还对宝玉房里的丫头们说,“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到第二十回,又提到“当日吃茶茜雪出去”;甚至到了第四十六回,写鸳鸯抗婚,她跟平儿、袭人说知心话,话里提到“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这都分明传达出同一个不会有误的信息,那就是因为枫露茶的事情,宝玉酒后大怒,竟导致了茜雪被撵。我们读过《红楼梦》全书就都懂得,府里的丫头,尤其是大丫头,被撵出去就意味着颜面扫地,甚至就断绝了生路。例如金钏被撵后羞愧难当,投井身亡;晴雯被撵后,仿佛一盆才抽出嫩箭的兰花被搬到猪圈里一般,很快就被摧残死了。因此,茜雪的被撵,是一桩大事,而且她几乎可以说是书中头一个遭撵的丫头,撵她的起因还并不是王夫人认为她是狐媚子,她其实一点过错也没有,她是完完全全地被冤枉,但是,贾宝玉酒后大怒摔茶,她就是被撵了!

贾宝玉酒后高喊撵出去撵出去,他要撵的是李嬷嬷,但这位李嬷嬷始终存在,贾府盖好大观园以后,她还到大观园里去活动。大家记得后来写的“蜂腰桥设言传心事”,那已经是第二十六回,讲的是小红跟贾芸谈恋爱的故事。小红在大观园里面碰见谁了?碰见李嬷嬷了,说明她没出事,没被撵,而且贾宝玉还让她给贾芸传话去。这个李嬷嬷是那回枫露茶事件的罪魁祸首,但她事后毫发无损,可是茜雪呢,还没等荣国府里建成大观园,就被撵出去,消失了。

我读第八回,开头读得不细,我以为撵出去的是李嬷嬷。这老太婆着实招人厌烦,在喝枫露茶之前,她已经把宝玉特意留给晴雯的一碟豆腐皮包子,私自端回她家去给她孙子吃了;后来又写到她把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一边唠叨着一边吃尽了。她倚老卖老,没有给宝玉和宝玉身边的人带来半点快乐,只是不断地在那里扫人兴致,所以囫囵吞枣地读《红楼梦》,往往就会觉得,是李嬷嬷被撵出去了。但一细读,就发现,呀,因为一杯枫露茶,被撵出去的竟是茜雪,这个后面多次点出来了嘛。

那么,问题就来了,茜雪被撵,她是怎么被撵的?为什么她本无辜,却被撵了出去,而枫露茶事件的责任者李嬷嬷,反倒被轻轻放过?这么一推敲,就觉得第八回好像缺一段文字,缺一段交代茜雪是怎么被撵出去的文字,现在各个古本的文字,在这个地方都接不上。你想想,写到这儿以后,忽然就不说了,就写宝玉醒了酒,第二天秦钟来了,他们就约了一起去家塾上学了。然后就交代秦钟家里怎么回事,附带就把他姐姐的出身交代了一下。这样的文本面貌很奇怪。所以第八回是一个很值得推敲,很怪的一回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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