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杂货店》第34/71页


  大厅在瞬间变成了一片黑暗,完全的黑暗,彻底的黑暗,似乎来自千尺下的地底。
  "温明,不要怕,不要怕呵。"依旧是林姑娘的声音,从我面前三尺处传来。
  我循声望去,目光渐渐适应了黑暗,几点磷火的漂浮下,一张面庞在黑夜中勾出惨白的轮廓来--那赫然是、赫然是适才的华衣白骨,隐隐还可以辨别出身上的红衣。
  一连串深深浅浅的感叹声响起,怒红夫人的声音在杂音中分外清晰:
  几度红尘入旧魂,无端辜负黄泉春。
  十年一觉温明梦,座上皆是断肠人。
  那声音渐次唏嘘,如歌如哭,身边万鬼唱和,似乎带着满腔的愤慨和不平。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悲凄,若不是看见那骇人的白骨,说不定便要合着调子吟唱起来。
  "恶梦吧……都是恶梦吧!"用力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狂奔,身后的歌哭声渐渐埋入尘土,仰头,已是一天的繁星。
  "小姐,你去了哪里?"银针在清寒别院的门前想必已经等了很久,一看见我出来,立即迎了过来,满脸关切:"姑爷找你半天了!"
  我咬咬牙,这样不明不白的日子既然已经到头了,我又何必替"那个人"掩饰?怒红绣坊住的是一窟怨鬼,我就不信,清寒别院还能是什么神仙洞府不成。"银针,你跟我来--"我一把扯了她的手,直奔厅堂。
  厅上那幅中堂曾经是我极力赞赏的,据说是出自严家老太爷的手笔,高山积雪,晶莹纯澈,无论布局笔法都是一流。
  就是这一切,现在已经不过是个笑话,我怔怔地看着那面墙,青砖墙面上,一面温明如一个女人的冷笑般嚣张。
  "不要动!"身后一个声音迅雷般奔入大厅,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子陵,不,我的夫君。
  深深吸了口气,我扳过了那面温明--
  几乎是与此同时,子陵站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有了哈哈一笑的感觉--什么如花美眷,无论如何营营,等待自己的,不过是一幅枯骨罢了。风流倜傥才貌双绝的严家三少爷,入了土,又和街头的花子有什么区别?
  虽然明明白白知道眼前就是子陵,但我无法对那具白骨喊出一声"子陵"来,他那么窘迫,似乎急急想要掩面,只是亦成枯骨的十指一举到眼前就放下了。
  "你和我实说吧,那个叫做清寒的女人又在哪里?你们把我找来,究竟要做什么?替死鬼么?"记得小时候奶娘不在身边一个人睡也会大哭,但是现在,我居然可以面对一具白骨平平静静地说话。
  "温明,你真是太性急了……"子陵的声音从空空的躯壳传出:"那天你若是肯多翻一页《烈女传》,自然就会发现清寒的名字就在怒红夫人后面,她们二人的牌坊本来就是温明镇的中心。"
  "那你画银针做什么?"我拉着银针的手,丰腴娇柔,传递着人间最后一丝温暖。
  "摄魂。"他大大方方地道,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一旦做了鬼就再不知道义二字:"我们都不过是幽魂,对付活人也只有这样。"
  "笑话!"我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你好端端对付银针?杀了她之后,就是我了么?严子陵,你休想把我困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白骨显然激动了起来:"就因为我这样子?你只要把温明扳回来,这里就还是那幅幻像,我们……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做人。"
  "因为……"我笑了,面对一个死人,谁也不能再用婚约捆住我,我要离开这里,去找我的稼笙,我一字字道:"你不是我爱的人。"
  白骨在大笑,整个坟墓似乎也一起摇晃了起来,我不再耽搁,拉着银针开始飞奔,一步迈出了墓门--
  眼前,是一片两山之间的坟地,一点点碧绿的鬼火在飘浮,我似乎听见了"街坊邻居"们的窃窃私语。
  "是那个姓卢的恶贼么?"格格两声轻响,严子陵的白骨爬了出来,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你居然还一心念着他!"
  我无暇去追究他如何知道我的心思,只是头也不回地又一次飞奔,昔日我听人说过,山谷之间阴气最重,或许逃出去,翻过这片山坡,就可以摆脱这场恶梦了吧。



商品九:葬器 镜(3)
  "小姐。"银针跟着我飞奔,"快呀,我再也受不了这里了。"
  山不是很高,也不知跑了多久,回头看去,山谷已经一片粉红的烟岚。而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洒落一片月光,流水一般淌过整个山颠。
  "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逃出温明镇么?"重新扭过头来,不知什么时候,严子陵竟然又站在我面前,又是一袭青衫,面庞皎洁如玉,俗世的女子,当真要为之心折。
  我一下瘫坐在地上--"严子陵,你究竟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清寒……你,真的不明白么?"他忽然重重叹了一声,没错,没错的,就是魂里梦里喊着清寒的那个声音:"你照一照温明吧,就什么都清楚了。"
  "谁是清寒?什么温明?"虽然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我仍然大声叫着,似乎是喊给心里的自己听。
  "你就是清寒,我的妻子,君清寒。" 严子陵走上一步:"你怀里那面古镜,就是温明。"
  几乎应着他的声,我的手向怀里伸去,古镜轻触指尖,让我一惊。
  "你既然猜到了,又何必怕呢?"严子陵满脸的怜惜:"清寒,你死得太冤,到现在你还不肯从梦里醒过来么?"
  我口中依旧喃喃着"你胡说",手却慢慢扯出那面镜子,只一眼,我几乎就晕了过去--镜中,一堆血红的眼镜闪着恶毒怨恨的寒光,焦枯的皮肤贴着骨架……那是,是一具僵尸的头颅。
  "你怨气太大,死而不化。"严子陵似乎知道我此刻的心境:"我这才替你勾了这个贱人的魂魄,清寒,只要七七四十九天,她的生魂就会炼化,你也就可以瞑目了……但你,偏偏闯进我的房间。"
  银针一直缄默,直到此刻才尖叫了一声,死死扯着我道:"小姐救我!"
  严子陵接过我手里的古镜,久久摩拭:"清寒,你的尸身,是我亲自收敛的;你的双眼,是我亲手合上的;这一具温明,也是我亲手放进你的棺内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怨气居然那么重,我明明合拢了你的眼睛,你却又硬生生地睁开来,盯着温明,时刻陷在幻像里不肯出来!清寒……你,醒--来!"
  他忽然用力一掷,古镜在地上跌了个粉碎,镜中血红的双目竟然流出血来,那一刻,我好像觉得心里什么地方生生断裂,痛得几乎窒息,我伸出手想去拾起碎镜,却发现双手已是焦枯狰狞的一对。
  难道……好一场恶梦,我真的也不过是个死人?
  严子陵走了过来,揽住我的双肩,古镜破碎的一刻,他也变回了骷髅的样子,雪白的指爪指着地上的血光道:"你看,你看哪,看看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银针一声惊呼,似乎想要逃走,不怪她,无论是谁,看见月光下的荒山上,白骨骷髅拥着僵尸,都会活生生吓死的吧。
  ……
  正是十月深秋时节,一山红叶蓊蓊,如噙着一天的血。
  大红的喜轿抬上山坡,轿中娇媚的新娘满脸的愁容。
  忽然,一群黑衣人一拥而上,刀剑齐下,眨眼间,护卫和轿夫便横尸血泊中……
  那个女子,是我么?或者,就是清寒?她眼睁睁看着群盗杀人之后将财物掠夺一空,扬长而去,只剩下一名为首的黑衣男子,缓缓扯下了面罩--
  血光中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清寒和我一起大叫了出来:"稼笙!"
  是稼笙!我苦苦恋了十年,等了三年的男子,他狞笑着,拍了拍银针的肩,随手扯开了我的吉服,露出贴身的小衣。
  难道,你这样大开杀戒,只是不愿意我嫁了别人?
  撕开衣裳的一瞬,稼笙也是明显有些吃惊,相识这么多年,今日的我应当是最美的吧?
  "快动手!"身后的银针冷着脸催促:"看见女人的身子就挪不动了么?"
  稼笙嘿嘿一笑,将地上一柄短刀塞到我手上,我顿时明白过来,拼命闪躲,嘴里狂叫着:"放过我,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银针却是不耐,一伸手扯住我的发髻,稼笙抓着我的手在颈间用力一划,划断了我所有的委屈、愤怒和怨念。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君家小姐路遇匪盗,为保贞洁,自尽而死。严家请县里下了告示,昭立贞洁牌坊,入地方列女祠。
  严三公子得知消息,痛哭三天,亲手收敛了未过门的妻子,随后饮食不进,不出十日竟然也辞世而去……
  我回过头,看了看抱住我的子陵,虽然还是白骨,但是也凭添了一丝亲切。
  "醒醒吧,清寒。"子陵道:"我知道你临死时一口怨气发作不得,混沌了魂魄。你现在有什么要问的,就快问吧。"
  我看着银针,她的身子瑟瑟发抖,显然恐惧至极,我没有冲过去,只是静静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冷冷一笑:"小姐,若不是你爹倚仗权势欺侮了我娘,我爹娘又怎么会一病不起?他们不肯告诉我,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在耳朵里的。你们君家以为收我在府里我就会感激涕零不成?嘿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明白么?"
  我听得遍体生寒,她八岁起跟着我,一起疯闹,一屋休息,一块儿研习女红,难道这十年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愤怒和憎毒和我朝夕相处的么?
  "那么,卢稼笙又是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和子陵的身躯似乎同时一抖,死在自己的姐妹和情人手里,我自然悲凄;而死了之后才知道妻子念念的是另一个男人,子陵心中又何尝不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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