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杂货店》第66/71页


  那扇木质的门被推开,一位面目清俊、身形颀长的青年匆匆走进,双眸审视般地迅速在店内打量一周,眉心皱起,似有不满。
  正在店里看顾的白月看见他,遂迎上去,堆起商人般的例行微笑。
  "先生可是要找什么特别的东西?"
  那青年看了白月一眼,又不耐似地转开视线,眼神继续搜寻着干净清爽的店内陈设,但一无所获。
  白月耐心地等待着,那青年终于失了耐心,沉声简短道:"我要找一把古琴。"
  白月挑了挑眉,转身引领着那青年往柜台后面走去,边走边道:"敝店古琴虽没有几把,但每把都是一时之珍--"她指点长几上摆放的古琴,"先生请看这把。乃是唐代'九霄环佩'的宋制仿品,虽然不是原琴,但?酃ぞ?细,亦出自当时?矍倜?家之手,也曾名列宋徽宗'万琴堂'收藏之列……"
  那青年一径地沉默,只是跟在白月身后,眸子淡淡地在那件珍贵仿品的琴身上滑过,却不置可否。
  白月见怪不怪,心知如此缄默无言之人,往往心里最有主张,鉴赏力也最不俗。她仍然保持微笑,带着那青年转进后室,继续介绍:"此为唐代曾为相二十年的李勉家中自?壑?琴,乃其中绝代珍品'鸣涧',是敝店镇店至宝之一--"
  那青年陡然打断白月的话,冷冷道:"我可不是来找这些至宝奇珍的。……你这里,有没有毫无价值的琴?"
  白月闻言,眼中忽然精光一闪,回身望了那青年一眼,复又敛下眼眉,缓步走到远处墙角一个表面上落满灰尘的箱子前,慢慢蹲下身去。
  "……劈为两半的琴,不晓得算不算?"
  那青年面色蓦地一白,脸上瞬间掠过数种不同的情绪:惊怔、狂喜、犹疑、不信……但是他却把自己心底的情绪掩饰得很好,只是疾步走到那箱子之前,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箱子表面经年的积尘。
  他修长的手指最后停留在箱子已锈蚀不堪的铜锁上。他的肤色有丝不健康的苍白,隐隐透着一股青色,肌肤几乎薄得透明。他的手指微微痉挛了,忽然用力,"咔"地一声,居然将那锈蚀的锁头生生扳开,箱子顶盖应声而开。
  箱中衬着厚厚一层看起来曾是大红色的软缎,但那鲜艳的颜色早已因为年深日久而褪成了发黑的暗红。一把从中间被劈为两段的古琴静静躺在软缎上,裂痕平整,看似当日是被某种尖锐利器一下劈开。琴弦也都断做两截,向两端卷翘了起来,十分凌乱地兀立着。
  那青年嘴唇发抖,脸色更白,喃喃道:"就是它……我找它找得好苦……"手竟温柔地轻抚过那已断裂的琴身和琴弦,眼中无数复杂情绪交错。
  白月早看得分明,此时方才柔声问道:"先生可认得此琴?"
  那青年定定看着古琴,许久许久,才轻叹了一声。
  "'玉壶冰'……此琴当年名震一时,却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场!"他微侧过脸,问白月:"此琴作价几何?"
  白月抿唇一笑,竟是给了他一个绝料不到的答案。
  "抱歉,此琴乃是非卖品。"
  于是那青年便也不再争辩,只是日日都前来店里报到,不论阴晴,风雨无阻。他往往择一角落的桌子而坐,将那把"玉壶冰"摆在桌子上,看了又看。有时他也一手绷紧断弦,另一手随意拨弄,令断弦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咚、咚"声响。
  白月和红云就这样每日不动声色地旁观,看他落寞,看他惆怅,看他似要抚琴,却终究在毁坏的琴前只留下一声叹息。时间缓慢地流过,他开始想要动手修复"玉壶冰",奈何当时那劈坏此琴的人下手稳准狠,一下就将琴裂为两段,显见下手是毫不留情。又过了这么漫长的时光,琴没有糟朽已是万幸,而且琴弦已锈蚀,更无法下手修葺。
  一日,那青年忽然请求白月、红云借出另一把完好无损的琴。征得两人同意之后,他将"鸣涧"拿到外间自己常坐的桌上,调了调弦,便开始弹起一首古曲。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他弹奏的手法相当纯熟,技巧也无懈可击,疾而不速,留而不滞;一曲既终,白月、红云两人饶是见过许多奇人异事,也都不由得听得怔了。红云性格外向,直接鼓掌道:"好,果然是好琴艺!"
  那青年将视线从琴上调往红云脸上,似笑非笑道:"哦?你倒是说说,好在哪里啊?"
  他在店里时一向甚为沉默寡言,就是从前白月、红云姐妹俩问他,也是问一句答一句,惜言如金;从不曾有这种主动发问的情形发生。所以他一问,红云事先毫无准备,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他见状,也不追问,只是冷冷一笑,低头又待去摆弄琴弦。红云面上有些窘意,但究竟是见得人多,也不怎样恼火。
  "琴艺高妙,贵在得心、应手,方能成乐。刚才一曲,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自然入境、传神。"
  大门开处,一位年轻女子站在那里,不知已旁观了多久,此时大约眼见红云尴尬,遂出声为红云解围。她穿着一身极朴素而简单的T恤、荷叶边及膝裙,容颜清雅,丽而不艳,美而不妖,自有一种天然气度,并非绝艳倾国,却令人移不开眼睛。
  那青年一眼望到她的面容,忽然起了一阵震栗,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又仿佛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死死地盯着她,似是要将她那张容颜镌刻入灵魂中一般,又似是看到了夙世仇家,那神情里又是惊异、又是悸痛、又是憎恨、又是酸苦,复杂得无以复加。



商品十七:古琴 之一(2)
  "流波,你来了啊。" 红云招呼着,向那女子眨了眨眼睛,递过去一朵感激的微笑,很自然地对身后的男子介绍道:"客人,你只怕还不认识敝店新来的工读生吧?她是流波──"
  "流波……" 他喃喃道,忽然一笑。"我知道,是'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的流波。"
  流波有丝讶然,"原来你也知道这首诗。看来它很有名嘛。" 面前这年轻男子,轮廓优美,气度不凡,神情里却带着一丝与他身上的雍雅不相符的乖戾和沧桑,像谜一般。他直勾勾毫不掩饰盯着她的眼神使她窘迫不安,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礼貌寒暄道:"不知先生怎样称呼?"
  那青年终于垂下眼睑,眼中一抹寒光倏闪而过。
  "风凋。"



商品十七:古琴 之二(1)
  风凋似乎经常在注视着我。
  流波一边擦拭着店里的桌椅,一边在心里暗忖。
  风凋的眼神是那种炯亮的,毫不掩饰,可以一两个小时就定定地注视着流波的身影,目不转睛,也不改变自己的姿势。
  可是尽管风凋的凝视经常是这样长久而大胆,但他却并不和流波多说话。有时候,一天里,他和白月或红云说话的次数甚至要多过和流波交谈的次数。
  "……听我讲个故事可好?"
  流波恍然惊觉,想着如果风凋能不再这样紧盯着自己不放,又何妨听他说故事?
  流波点了点头,继续细心擦拭着桌椅,身后风凋缓缓的语气似有起伏。风凋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但他的声音低沉而淡静,如同他抚琴的技艺一般,低回而不中辍,轻缓而不凝滞。
  听说过卫朝么?卫朝嘉泰帝在位三十年,政治上策略摇摆不定,无甚建树,而自己膝下也只得一位皇子,顺理成章立为太子。但这位太子颇为短命,还不满二十岁就
  一病归阴。而此时嘉泰帝春秋已高,龙体又不甚健壮,眼看竟是要绝后了。
  嘉泰帝耳根子颇软,自己没有什么大的见地,一来二去,当朝宰相尚御就渐渐培植了一批党羽,壮大势力,把持权柄,独断朝纲,排挤忠良,邪佞误国。
  本来如果太子不死,尚御所做一切便都有了价值。他笼络太子不遗余力,太子也投桃报李,和他合谋除去尚御在朝中的一些政敌。即使嘉泰帝万一有了三长两短,尚御的大权高位也决不至于有失。但不料太子竟然夭折,尚御慌了手脚,便勾结了沈皇后的外家,想立一位和自己亲善、便于控制的宗室之子为太子。
  奈何嘉泰帝虽然平时耳根子软、又没主见,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大主意拿定得是极快的。圣旨很快就传至洵王懿的府邸。洵王的长子露晔被立为新太子。
  太子露晔搬入东宫,尚御很快前来参见。
  尚御来的时候,露晔正爱惜地在亲手擦拭从家乡带来的名琴"玉壶冰"。露晔雅好音律,擅长琴艺。因此他将他的琴保养得很好,这日常清洁维护的工作,从不假手他人。一道圣旨以后,他忽然要从蜗居一府变为面对天下,何况身旁更无半个知心人。他能够相信的,唯有他的琴。
  尚御谄媚地说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露晔逐渐厌烦起来。露晔早已听说过他的种种恶行,也不想掩饰自己对这种奸恶之辈的厌恶。
  露晔的指腹贴上新调的琴弦。指腹上年深日久磨起的薄茧有些粗糙。他随意弹了几个音符,然后开始信手弹起一首曲子。
  直到尚御脸上露出那种不可解的神秘微笑,仿佛他已寻着了露晔的命门;露晔方才恍然醒觉,手下不自觉地一紧,铮地一声,弹出一个紧绷欲裂的尖利音符。
  "原来殿下素好抚琴。这首《秋胡行》,端的是好曲子,更难为殿下琴艺已臻化境--"
  露晔忽然一阵恼火。感觉似乎尚未交手,便先已折了一阵;遂愤然起身,冷冷道:"这点雕虫小技,倒教宰辅见笑,其实不足为奇!"
  尚御斜眼暗觑着露晔,脸上愈发堆起讨好的笑容来。
  "殿下说哪里话来!既然殿下喜欢,臣便立意要为殿下访求名家。如今世上,旁的人倒也还罢了,只是独有一人,琴艺高妙,首开一派之先--"
  露晔脱口道:"楚望!你……竟然能把他找来?"
  尚御笑得诡异,眼中的笑意里又似掩藏着无限心机,口中的语气却是恭谨至极。
  "臣谨遵殿下懿旨。"
  但是尚御送来的,并不是琴师楚望,而是楚望的得意高足,清瑟。
  清瑟色艺俱佳,知书达理而慧黠聪敏,时而沉静,时而笑谑,温婉解语。她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就将她引为知己,言笑晏晏间就解除了防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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