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归线》第11/29页


这个印度人认为美国人是一个非常容易上当受骗的民族,他讲起那些曾资助过他的、容易轻信的人――教友派教徒、唯一神教派教徒、通神学者、新思想者、安息日会的会员,等等。

这个机灵的年轻人懂得如何见风使舵,他会在适当的时机叫泪水涌出眼眶。他懂得如何募集捐款、如何哀求牧师的太太、如何向母亲和女儿同时调情。乍一看,你会以为他是一位圣人,而他也的确是现代的新潮圣人,一位受过玷污的圣人,他能一口气讲一大串关于爱情、友爱、浴缸、卫生设备和效率之类的事。

他在巴黎逗留的最后一夜都奉献给“嫖的事情”了。白天他的日程全排满了――出席会议、拟电文、会晤、让报纸记者拍照、情意缠绵的道别、向组织里的中坚分子提出忠告,等等,等等。到吃晚饭时他决定把烦恼暂且抛在一边,他叫了香槟酒下饭,他朝侍者噼噼啪啪捻手指,总之他的举止正符合他的身份――一个粗莽的小乡巴佬。好玩的地方已去得够多的了,他便提议由我带他去一个原始一点儿的场所,他情愿去一个非常便宜的地方,一次叫上两三个姑娘。于是我带他沿着夏佩尔林荫大道走,一路上不停地告诫他小心钱包。在奥贝尔维勒附近我们闯进一家下等妓院,身边立即围上一群姑娘。没过几分钟他就在同一个光屁股姑娘跳舞了,这是一个大块头金发女郎,肥得下巴上尽是皱榴。有十几次我看到镶满整个房间的镜子里映出她的屁股,印度人黑瘦的手指执拗地搂着她。桌上摆满了啤酒杯,钢琴在喘息。没有主顾的姑娘都静静地坐在皮椅子上,像一窝黑猩猩一样默默地搔痒。这儿似乎有一种被压抑的混乱气氛,一种被压制下去的暴力行为,仿佛期待中的爆炸需要某种十分细微的细节安排,某种细微而又全然无准备、完全不可预见的东西。这种迷迷糊糊的幻想状态既允许一个人置身于一个事件之中又叫他保持冷漠,在这种状态中那尚未可知的小小细节开始模糊而又执著地凝聚,形成怪异的晶体,像窗子上结的霜,那些霜样的晶体显得这么怪诞,这么彻底无拘无束,这么奇形怪状,然而它们的命运却要由最最严酷的自然法则操纵,而我心中产生的感情亦是一样。它也要服从一些不可抗拒的规律。

我的整个生命要服从环境的支配,这是它以前不曾经历过的。可以称作是我身体躯壳的东西好像在缩孝在压缩,平常干瘪的肌体也在蜷缩,其表皮只能感觉到神经末梢的调节。

我的实质越真实,越实在,近在咫尺,看得见摸得着的、把我挤出来的现实也就变得越微妙、越不可捉摸,我越来越固定不变,而我眼前的景物却以同样的程度越来越膨胀。紧张状态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再加上一丁点儿外力,哪怕是极小的一点也会粉碎一切。在极短的一刹那间,我体验到了那种超然的明晰,据说只有癫痫病人才具有这种洞察力。我完全丧失了时间和空间幻觉,与此同时世界沿着一条没有轴的子午线在上演它的戏。在这转瞬即逝的永恒中我觉得一切都有道理,都是完全顺理成章的,我还体验到将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在后面的内心中的激烈思想斗争。我感到罪恶在这里蠢蠢欲动,要在明天大吵大闹地出现。我感到了如在柞臼中被捣碎的苦痛,感到了掩面痛哭的悲痛。在时间的子午线上毫无正义可言,只有创造了真实和戏剧幻党的行动诗篇。无论何时何地,人们一旦同无限的宇宙相遇,那种使释迎牟尼和耶稣显得像神的大慈大悲精神就荡然无存。可怖的事情井非人类从这堆粪中创造出了玫瑰花,而是他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居然想要玫瑰花。人类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在寻找奇迹,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惜从血泊中涉过。他们用各种主义使自己败坏,他们乐意叫自己缩为一个影子――只要一生中有一秒钟可以闭上眼睛回避令人厌恶的现实。丢脸、耻辱、穷困、战争、犯罪、无聊――一切都被忍受着,因为他们坚信一夜之间会发生某种事情,会出现一个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的奇迹。与此同时,人体内有一只仪表在走,没有人能伸手进去关上它。有人在吃生命之面包,饮生命之酒,与此同时有位肮脏、肥蟑螂一样的牧师躲在地下室里大吃大喝,这时地面上的街灯下有一个鬼影似的主人咂咂嘴唇,血像水一样淡。在没完没了的折磨和苦难中没有奇迹出现,甚至连慰藉人的一垦半点都没有。只有思想,苍白无力,必须靠屠杀养肥自己的思想,像胆汁一样产生的思想,像猪的肚子被划开会露出来的内脏。

于是我想到,假如这个人类永远朝思暮想的奇迹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甘地的这位忠实弟子在坐浴盆里拉的两截粗粗的大便,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埃假如在宴会桌已摆好,吃饭的铃声已响起了最后一刹那,在事先并没有告知大家的情况下一只大银盘突然端上来,连瞎于也可以看到上面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地摆着两截粗粗的大便――我认为这才是最叫人惊叹不已的奇迹,比人们盼望的任何奇迹更刺激。大家都不会预料到,所以说这是叫人惊叹不已的。它又是比最最荒诞的奇思异想更叫人惊叹不己的,因为虽然人人都可能猜到这种可能性,却没有一个人猜中,而且今后也不见得会有人猜中。

不知怎么搞的,意识到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指望的倒对我产生了有益的影响。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多少年来,实际上是一辈子,我一直在盼望发生什么事情――会改变我的生活的外来事件。现在,猛然受到样样皆没有指望的事情的启发,我觉得如释重负,觉得肩上一个沉重负担已卸下。黎明时我同这个年轻的印度人分手,事先向他讨了够租一间房的几个法郎。朝蒙帕纳斯走去时我打定主意让自己随波逐流,对命运不做一点儿抵抗,不管它是凶是吉。迄今为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尚不足以毁灭我,除了我的梦幻,它现在也还不曾毁掉什么。我未受损害,这个世界也未受损害。明天也许会爆发一场革命,出现一场瘟疫,发生一场地震,明天也许不会剩下一个可以向他寻求同情,帮助和信任的人。我认为这场大灾难已经显露出迹象,我再也不会像此时此刻这样真的一人独处。我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再坚持,什么也不再指望,从今以后我要像牲口一样生活,像一只猛兽,一个流浪汉、一个强盗。即使宣战,我又命中注定要上前线,我也会抓起刺刀去戮,一直戮到刀柄。如果那天的命令是强奸女人,那么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强奸。就在此刻,就在新的一天到来的这宁静黎明之际,这个世界不是充满着罪恶和悲伤吗,可曾有哪一人类天性中的成分被历史无休止的进程所改变,根本地、重大地改变?实情是,人类被他称之为自己天性中较好的那一部分叛卖了,在精神的极限上,人类再次发现自己像野人一样赤裸着身子。可以说,当人类找到上帝时他们自己被剔光了肉,成为一个骨架。为了重新长上肉,他必须再活一遭。“上帝”这个词一定得变成肉,这是灵魂的渴求。不论我的眼睛看到了多么碎的面包屑,我都要猛扑上去把它吞下去。若是活着便是至高无上的,我就活着,哪怕为此一定要成为一个吃人生番也罢。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设法保住我这宝贵的臭皮囊,保住包着骨头的那几块肉。这种生活该完结了,我已忍到极限,我的背已贴到墙上,无法再后退。就历史的演变来说我已死去,倘若还有什么希望我只好再赶回来。我找到了上帝,但上帝也无济于事。我只是在精神上死了,肉体上仍活着,而在道德上我又是自由的。我已告别世界是一个动物园,黎明正在一个新世界里降临,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精瘦的灵魂挥舞锋利的爪子在其中漫游。如果我是一头鬣狗,我准是一只瘦弱,饥饿的鬣狗,我这就出发去喂肥自己。

是一辈子,我一直在盼望发生什么事情――会改变我的生活的外来事件。现在,猛然受到样样皆没有指望的事情的启发,我觉得如释重负,觉得肩上一个沉重负担已卸下。黎明时我同这个年轻的印度人分手,事先向他讨了够租一间房的几个法郎。朝蒙帕纳斯走去时我打定主意让自己随波逐流,对命运不做一点儿抵抗,不管它是凶是吉。迄今为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尚不足以毁灭我,除了我的梦幻,它现在也还不曾毁掉什么。我未受损害,这个世界也未受损害。明天也许会爆发一场革命,出现一场瘟疫,发生一场地震,明天也许不会剩下一个可以向他寻求同情,帮助和信任的人。我认为这场大灾难已经显露出迹象,我再也不会像此时此刻这样真的一人独处。我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再坚持,什么也不再指望,从今以后我要像牲口一样生活,像一只猛兽,一个流浪汉、一个强盗。即使宣战,我又命中注定要上前线,我也会抓起刺刀去戮,一直戮到刀柄。如果那天的命令是强奸女人,那么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强奸。就在此刻,就在新的一天到来的这宁静黎明之际,这个世界不是充满着罪恶和悲伤吗,可曾有哪一人类天性中的成分被历史无休止的进程所改变,根本地、重大地改变?实情是,人类被他称之为自己天性中较好的那一部分叛卖了,在精神的极限上,人类再次发现自己像野人一样赤裸着身子。可以说,当人类找到上帝时他们自己被剔光了肉,成为一个骨架。为了重新长上肉,他必须再活一遭。“上帝”这个词一定得变成肉,这是灵魂的渴求。不论我的眼睛看到了多么碎的面包屑,我都要猛扑上去把它吞下去。若是活着便是至高无上的,我就活着,哪怕为此一定要成为一个吃人生番也罢。直到现在我一直在设法保住我这宝贵的臭皮囊,保住包着骨头的那几块肉。这种生活该完结了,我已忍到极限,我的背已贴到墙上,无法再后退。就历史的演变来说我已死去,倘若还有什么希望我只好再赶回来。我找菱、・上帝,但上帝也无济干事。我只是在精神上死了・肉体上仍活着,而在道德上我又是自由的。我已告别世界是一个动物园,黎明正在一个新世界里降临,一个弱强食的世界,精瘦的灵魂挥舞锋利的爪子在其中漫游。我是一头霓狗,我准是一只瘦弱,饥饿的霓狗,我这就出发去喂肥自己。第08章  我在一点半钟去找范诺登,这是先前约好的。他曾预先告诉过我,如果不开门就是说他在同某人睡觉,也许是他那个格鲁吉亚女人。

他还是露面了,刚刚大吃大喝了一顿,不过像往常一样显得疲惫不堪。他一起床就诅咒自己、诅咒工作、诅咒人生,他一起床便百无聊赖、心烦意乱,想到自己昨夜没能死去便懊恼不已。

我在窗旁坐下尽力劝慰他一番,这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必须哄得他真的起床。早晨--凌晨一点到下午五点都是他所说的“早晨”--他常利用早晨的时间沉涸于幻想之中,多半是重温往昔的旧梦,回忆他的“娘儿们”。他努力去追忆她们是如何离开他的,在一些关键时刻同他说了什么,他是在哪儿跟她们睡觉的等诸如此类的琐事。他躺在床上咧着嘴笑,诅咒谩骂,同时以那种奇怪的、令人生厌的方式用手指比划,似乎要表明他对此类事情已深恶痛绝,不屑用语言表达。床头挂着一只灌洗器,这是他用来应付“紧急情况”的,是为“处女们”预备的,他总像一头警犬一样追逐她们。跟某一位这些神话中的姑娘睡过后他仍称她为处女,而且几乎从不提她的姓名。“我的处女,”他总这么说,如同他说“我的格鲁吉亚女人”一样。进卫生间前他说,“如果我的格鲁吉亚女人来了,叫她等着,说这是我说的。听着,你若愿意要就要她好了,我已经烦她了。”

他斜眼看看天气如何,深深叹了口气。若是下雨他便说,“他妈的这鬼天气,叫人难受。”若是阳光明媚他又说,“他妈的这鬼太阳,叫人睁不开眼。”正要刮胡子,他猛然想起没有干净毛巾了。“这个他妈的鬼旅馆,他们太吝啬,连每天给一块干净毛巾都舍不得!”不论他干什么,到哪儿去,事情总是不对头,不是来到了一个鬼国家便是找了一个鬼工作,或者就是某个鬼女人把他弄得不舒服。

他嗽嗽喉咙说,“我的牙齿全坏了,这都是因为他们这儿给人吃的鬼面包。”他大张开嘴,扯开下唇叫我看,“看见了吗?昨天拔了六颗牙,要不了多久就得重装一副假牙,这就是为生计奔波的结果。我到处游荡的时候全部牙齿都好好的,眼睛也很明亮。现在再看看我!我还能玩娘儿们真是不简单。老天,我想找个有钱的娘儿们--像卡尔那个小滑头找的一样。他给你看过那个女人给他写的信了吗?你知道她是谁?他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这个狗东西……他怕我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他又嗽嗽喉咙,盯着空牙洞看了许久。他忧伤他说,“你比我走运,至少还有朋友,而我,除了那个用他的有钱女人逗我发疯的小滑头以外,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他说,“听着,你认识一个叫诺尔玛的女人吗?她整天在大教堂附近闲荡,我看是个搞同性恋的。我昨天把她带到这儿来,在她屁股上搔痒了……我甚至把她的裤头褪下来了……后来我厌烦了。老天,我再也不愿那样勉强什么人了,那不值得。她们要么干,要么别干--浪费工夫跟她们搏斗是愚蠢的。在你正跟一个小婊子拼命搏斗时,也许外面露天咖啡座上有十来个娘儿们恨不得马上跟你睡呢。这是真的,她们全为了跟人睡觉到这儿来,她们认为在这儿干没有罪……可怜的傻瓜!有些从美国西部来的教师是货真价实的处女……我说的全是真的!她们整天坐着想这件事,你根本不用怎么挑逗她们,她们正巴不得呢。那天我弄了上个结了婚的女人,她说她已有六个月没有跟人睡过了。你能想象到吗?老天,她十分上劲儿!我还以为她要把鸡巴从我身上吸下来呢,她还一直哼哼卿卿的。‘你怎么样?’她不住地这样问,像疯了一样。你知道这个婊子想干什么?

她想搬到这儿来往。你想想!她问我爱不爱她,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从不间她们的名字……也不想知道。这些结过婚的女人!老天,你若见到我带到这儿来的所有结过婚的女人,你就再也不会想入非非了。这些结过婚的女人比处女更糟,她们根本不等你动手--她们自个儿替你把那玩艺儿掏出来,过后她们还要谈论爱情,真叫人恶心。告诉你,我真的恨起娘儿们来了!”

他又瞧了一眼窗外,在下檬檬细雨,五天来一直这样下着。

“乔,你去多姆大饭店吗?”我叫他乔是因为他叫我乔,卡尔同我们在一起时也是乔。每个人都是乔,因为这样简便些,还可以愉快地提醒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言归正传,乔不想去多姆大饭店--他在那儿欠的钱大多了。他想去“库波勒”,想先在那儿溜达一会儿。

“正下雨呢,乔。”

“我知道,去他妈的!我得运动运动,我得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冲洗出去。”听他这么说,我产生了一种印象--全世界都包孕在他肚子里,在那里面腐烂。

穿衣戴帽时他又陷入一种半昏睡状态,他站着,一只胳膊穿过外衣袖子里,帽子斜扣在头上。他开始大声说梦话--里维那拉避寒地,太阳,如何在偷懒中虚掷了一辈子光阴。他说,“我对生活的全部要求不外乎凡本书、几场梦和几个女人。”他沉思着喃喃自语,同时带着最最温柔、最最阴险的微笑望着我。

“喜欢我的笑容吗?”他问,接着又厌恶地说,“老天,我若能找到一个可以这样朝着她笑的阔女人该有多么好!”

他显出极其疲倦的样子说,“现在,只有一个阔女人才能救我。一个人总是追逐新的女人便会厌倦的,这会变得机械起来。

你瞧,问题在于我无法恋爱。我是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女人只是帮我做梦的,仅此而已。这是一种罪孽,同酗酒、抽大烟一样。我每天都得换新的女人,否则就不自在。我想得太多了,有时也觉得自己很好笑--我那么快就把它拔出来,这其实又是多么没意义。我干那件事完全是机械的,有时我根本不在想女人,可是突然注意到一个女人在看着我,好,得了,这一套又重新开始了。还来不及想自己在干什么我就把她带到屋里来了,连对这些女人们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把她们带到屋里,在她们屁股上拍一巴掌,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完事了。真像一场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不大喜欢法国姑娘,忍受不了她们,他说,“她们不是想赚钱就是想叫你娶她们,她们骨子里全是婊子。我情愿对付一个处女,她们还给你一点点幻想,开始还挣扎几下。”其实全一样,我们瞥了一眼那个露天咖啡座,所看到的妓女中没有一个是范诺登不曾睡过的。他站在酒吧门口把她们一一指给我看,他细致地描述她们,谈到她们的优缺点。“她们全都不够性感。”他说,接着便用双手比划,心里又想起漂亮、有趣、急不可耐地要干那件事儿的处女。

这番逻想刚刚进行了一半,他猛然打住不说了。他兴奋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给我看一个鲸鱼般大块头的女人,她正要坐到一把椅于上去。他咕噜道,“这是我的丹麦娘儿们。看见她的屁股了?丹麦式的。这娘儿们是多么喜欢干那件事儿呀!她简直是乞求我的。到这儿来……现在看看她,从这边看!看看那个屁股,好吗?硕大无比。告诉你,她趴到我身上时我双手去搂还搂不过来,她的屁股把全世界都遮住了。她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爬进她身体里的小爬虫,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迷上她--我猜是因为她的屁股。它是那么不谐调,上面又有那么多皱褶!你无法忘掉这样一个屁股,这是实实在在的……实实在在的事实。其他女人或许会叫你厌烦,或许会给你一瞬间的幻觉,可是这个娘儿们--她的屁股!天啊,你不会忘记她的……就好像上床睡觉时身上压了一座纪念碑。”

这个丹麦娘儿们似乎叫他兴奋起来了,那股懒散劲儿一扫而光,眼珠都快要从脑袋里凸出来了。当然,一件事情使他联想起另一件。他想从这家鬼旅馆里搬出去,因为这儿的吵闹声叫他心烦。他还想写一本书,这样脑子里就有事情可想了。然而那件见鬼的工作在碍事儿。“这件鬼工作叫你浑身没劲儿!我不想写蒙帕纳斯……我想写我的生活。我的思想,我想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弄出来……听着,把那边那个娘儿们弄来!很久以前我跟她睡过,她曾在中央菜市场附近祝是个很有意思的婊子,她躺在床边上,拉起裙子。那样试过吗?还不坏。她也并不催我,只是躺着玩她的帽子,我却从容不迫地在她身上使劲儿。等我达到高潮,她好像不耐烦了--‘完事了吗?’好像这根本无所谓似的。当然啦,是无所谓,这一点我他妈的清楚极了……只是她那种冷血动物的样子……我还真有点儿喜欢……那样子很迷人,知道吗?起身去擦自己身上时她唱起来了,走出旅馆时还在唱,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她挥舞着帽子、哼着歌儿走掉了。这是能整治你的婊子!睡起来倒还不错,我想我喜爱她还要胜过我的处女呢。可跟一个对此根本无动于衷的女人睡觉是一件邪恶的事情,直叫你的血发热……”沉思了一会儿他问,“若是她有点儿感情,你能想象出她会是怎样的?”

他又说,“听着,我要你明天下午跟我一道去俱乐部……那儿有一场舞会。”

“明天不行,乔。我答应要帮卡尔帮到底……”“听我说,别管那个讨厌的家伙!我要你帮我一把,是这么回事,”--他又用双手比划开了--“我搞到了一个女人……她应允在我不上班的晚上来跟我过夜。可我还没有完全掌握住她,她有一个母亲,你知道……算是一个画家之类的货色。每一回见面她都要唠叨个没完,我想实情是当妈的吃醋了。若是我先跟这个妈睡一觉她就不会介意了,你明白这类事情……总之,我想你也许会乐意要这个妈的……她还不错……若是没有看见她女儿我自己也会考虑要她的,女儿年轻漂亮,一副水灵样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她身上有一股纯洁的气息……”“你听着,乔,你最好还是找别人去……”“唉,别这样!我知道你对此怎么想,我只是请你帮我一个小忙。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甩掉那个老女人,我想先喝醉酒再躲开她--可我认为那年轻的不会高兴的。她俩都是缠缠绵绵的女人,从明尼苏达州还是什么地方来的。好了,明天过来叫醒我,行吗?否则我会睡过头的,另外,我要你帮我找一间房子,你知道没有人帮我。给我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条僻静的街上找一个房间,我只有呆在这儿了……这儿,让我赊帐。你得答应帮我做这件事,我会时常给你买顿饭吃的。无论如何你得来,跟那些蠢娘儿们说话急得我要发疯,我要跟你谈谈哈夫洛夫洛克・霭理士。老天,我已把那本书找出来三个星期了,结果一次也没看过。人在这儿就跟烂掉差不多。你信不信?我从来还没有去过卢浮宫,也没有到过法兰西喜剧院。这些地方值得去吗?

不过我看这也能多多少少叫人别胡思乱想。你整天干什么来着?

不觉得无聊?为了跟女人睡觉要干什么?听我说……到这儿来。

先别走掉……我很孤独呢。你知道吗?这种状况再持续一年我就会发疯的,我一定得离开这个鬼国家,我在这儿无事可做。我明白现在在美国叫人不痛快,反正都一样……可在这儿人会疯掉的……那些下贱的蠢货整天坐着吹嘘他们的作品,所有这些人都一文臭钱不值。他们都是潦倒失意的人,这才是他们来这儿的原因。听着,乔,你想过家吗?你是一个有意思的家伙……你好像还喜欢这儿。你在这儿发现什么了?但愿你能告诉我,我真心希望能不再想自己的事情。我心里乱极了……好像那儿有一个结……我知道我快要把你烦死了,可我一定得找个人谈谈。

我不能同楼上那些家伙谈……你知道那些狗东西是什么货色……都是写署名文章的人。卡尔,那个小滑头,他自私透顶了。

我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可我不自私,这是有区别的。我想我是一个神经病患者,我无法不想着自己,这并不是我认为自己重要……只是我无法去想别的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能爱上一个女人或许会好一些,可是我找不到一个对我感兴趣的女人。我心里乱糟糟的。你看出来了,是吗?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如果你处于我的位置怎么办?听着,我不想再强留你了,可你明早得叫醒我--一点半--怎么样?你若替我擦皮鞋,我还会多给你一点儿。还有,若有一件干净的替换衬衣,也把它带来,行吗?见鬼,那件活儿都快把我累趴下了,却连一件干净衬衣都挣不来,他们对待我们像对待一群黑鬼一样。唉,算了,见鬼!

我要去散步……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冲出来。别忘了,明天!”

同这个叫伊雷娜的阔女人的通信一直持续了六个多月。最近我天天都向卡尔汇报,好叫这场恋爱开始,因为在伊雷娜那方面这件事可以无限期地发展下去。最近几天来双方都写了雪片似的大批信件,我们寄出的最后一封信几乎有四十页厚,是用三种语言写的。这最后一封信是一个大杂烩;其中有旧小说的结尾,有报纸星期日增刊上摘抄下来的片言只字,有重新组织过的给劳娜和塔尼亚的旧信,还有从拉伯雷和彼脱罗尼亚作品中胡乱音译过来的片断,总之我们都把自己累坏了。最后伊雷娜决定要同这个通信人谈谈了,她终于写了一封信通知卡尔在她的旅馆里碰头。卡尔吓得屁滚尿流,给一个陌生女人写信是一码事,去拜访她、同她做爱却完全是另一码事。到赴约前最后一分钟他仍吓得发抖,我不由得想自己恐怕不得不代他去了。我们在伊雷娜住的旅馆前下了出租车,卡尔抖得很厉害,我只好先扶着他沿这条街走了一会儿。他已经喝下了两杯茴香酒,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一看到旅馆他便快垮了,这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有一个又大又空、英国女人可以呆呆地在里面坐好几个钟头的大厅。为了提防卡尔溜掉,服务员打电话通报他的到来时我一直站在他身边。伊雷娜在家,正在等他。他跨进电梯时又绝望地瞥了我最后一眼,当你用绳索勒住狗的脖子时它作出的正是这种无言哀求。穿过旋转门出来,我想到了范诺登……我回旅馆去等电话,卡尔只有一小时时间,他答应在去上班前先告诉我结果如何。我又翻检了一遍我们写给她的那些信的复写件,我试图想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就是想不出。她的信写得比我们好得多,显然信是真诚的。现在他们搂在一起了,不知道卡尔还尿不尿裤子。

电话铃响了,他的声音有些古怪,有点儿尖,既像是被吓坏了,又像是很开心。他让我代他去办公室,“给那个狗杂种怎么说都行!告诉他我快死了……”“喂,卡尔……能告诉我……”“你好!你是亨利・米勒吗?”是个女人的声音,是伊雷娜,她在问我好呢。她的声音在电话上非常悦耳……悦耳。一刹那间我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想说,“喂,伊雷娜,我认为你很美……我认为你美极了。”我想跟她说一件真实的事情,不管听起来这有多么傻,因为我现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知道一切都已经变了。可是不等我镇定下来卡尔又接过了听筒,扯着古怪的尖细嗓子说,“她喜欢你,乔。我把你的事全告诉她了……”在办公室里我只得替范诺登读要校对的稿子。到了休息时间他把我拉到一边,脸色阴沉沉的,“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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