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先生全集.net》第123/133页


自己的作品有人想看,是作家巴不得的事,命运坎坷的青年人自然没理由拒绝,他便将揉皱的退稿信递予华夏先生。华夏先生把柔软的稿纸展平,见上面仍然留下一道道褶子。纸上有二十八道横杠,从而形成二十七横行,横行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一笔一画,字迹工整,显出作者在书法方面的某些功底。整张稿纸纸面整洁、干净,无墨点,可见作者的写作态度一丝不苟。一言以蔽之,行文作者在写作上是很费了一番工夫的。出于对一个在奋进中的辛勤作家和其脑力劳动成果的尊重――世人在此往往犯有一个世俗的毛病,他们对知名作家盲目崇拜,而对默默奋斗着的尚无名气的作家不屑一闻――华夏先生便将退稿从头至尾一字一句地阅读如下:



一个心理医生的故事



年轻的心理医生关四新近开了间心理诊所。诊所是他花十六万盘下的,门面并不大。当初屋主的开价是二十万,关四先生还价四万,自以为赚了,暗暗高兴了好一阵。后来一个懂一点房产的朋友以雄辩滔滔的口吻说,它至多值七八万,为使关四先生确信他的估价(谁若怀疑,他会跟你纠缠一天,只为证明他说的才是对的),这位朋友说他甘愿发誓(可以推想,他本人有发誓的癖好)。关四先生经他朋友一说,心绪就灰暗了,暗暗隐痛了好一阵。现代人都机灵着哩,尽管屋主乍一看蛮憨厚的。关四先生的心里诊所便有着上述鲜为人知――他是不怎么对外提及此事的――的令其不堪回首的来历。



所以盘下这间门面,首先缘于它的优越的地理位置:邻十字街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把开饭店的重要原则之一借用到开诊所上了。他懂得一些开饭店的诀窍,却偏是不开饭店,就像本传作者对历史有认知却偏偏仿作他不懂的小说一样。能将开诊所与开饭店有机地联系起来,关四先生自认为这是触类旁通的本领。他为自己的这本领暗自自得了一阵子。盘下这问门面之后,关四先生的第一件事是对其进行重新布置和装饰。这一步不可跳跃。他先把门面的招牌由“XX文具店”改换作“关四心理诊所”。为诊疗心理病人的需要,他在诊所里安置了一张长是宽的三倍并漆着棕色漆的长木桌,几条颜色不一的塑料矮凳和两把极富弹性的安乐椅,以及一条沿墙摆放的靠背长条凳。他额外在诊所添了一张沙发。据他了解,心理治疗里有一类需要心理催眠,这时沙发就正派用场。虽然眼下他对心理催眠并不十分熟,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融通它的,所需要的不过是时间而己。和其他心理大夫类似,关四先生也在书案上摆了厚厚的一摞关于心理方面的各类著述:有弗洛伊德的《弗洛伊德心理学》,旁的像《行为心理学》、《心理学漫谈》、《心理健康十六要素》、《心理调节三十二法》等等,甚是繁多。他崇拜弗洛伊德,在白墙上悬挂其画像便是有力的佐证。他通读此类著作,从中提炼出“心灵减压二十四则”,像“开怀大笑,尽情宣泄”,像“在无人处大叫大喊或者大哭”,像“听音乐、读书报以养情致”,像“学会倾听,并时常找人倾诉”,等等。他把它们一一写在一张硬纸上,然后贴到玻璃门上。考虑到温馨气氛的营造――是的,这一点不可忽视――关四先生便弄来了几小盆花,零零散散的在诊所里摆开了。诊所的概貌大致如此。



关四先生布置就绪,觉着可以开业了,便喜气洋洋的行了开业典礼。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一阵好响。谁知道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不但招来了好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和偶尔的过路者,却连市卫生局的人也招来了。他们一共三个,坐一辆小轿车,一进门便在诊所里东看看西碰碰。隔了六七分钟,一个穿白色短衬衫的像是头头的高个子叽哩咕噜说,关四先生的心理诊所存在卫生隐患,应当先消除后开业。换个通俗的说法,是关四先生的诊所当天开业也当天关门。这倒像个笑话,关四先生亦这么认为,所以他尴尬的笑了一笑。第一批来客非是看病,却是关了他的门,这于关四先生是个小小的打击。从而使他懂得,开个小小的诊所麻烦也挺多的。



带点坎坷性质的插曲过去了,不曾想新的坎坷来临了。关四先生在诊所里足足坐了四天,居然没一个人光顾。换言之,他是闷坐了四天。倍觉无聊之外,心里也开始发急了。



最初蒙生开心理诊所的念头,并非觉得它是十分有前途的职业,而是因为他的爱好在这里。他素来认为心理医生是“拯救心灵的工程师”,这很光荣。他在大学学的便是心理系。开业之后不多久他曾想,单从个人利益角度讲,他巴不得舍他而外所有人全是心理重病患者,这样他的诊所就热闹了,他也可以财源滚滚。这想法从心理学上讲,又有点不健康了,关四先生稍稍的调适调适便不再这么瞎想了。



前四天不来人,第五、第六、第七天也照旧不来人,关四先生快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须知,总不来人,生计问题便成了首要的难题。人总要吃饭,这是人人通晓的公理。况且,税务局的税也总要缴的,这件事并不遥远。然而门诊部却总无生意,这当如何是好?昨天虽然有三二个人在门外有进门倾向的徘徊了一会儿,但没等关四先生提起高兴劲儿他们就走了。他们在门外逡巡分明是个偶然,他们有别的什么目的。整整一个周,愣是一个人没来。关四先生坐在安乐椅里,大部分时间盯着门外,一盯好几个小时,中间间或眨巴数下,而当门外的街景给他造成视觉疲劳的时候,他就转而盯向弗洛伊德画像作为缓解,或者一头扎进书堆里。他有时也想,之所以迟迟不来人,是否是因为人们的心理素质普遍上升了,没心理医生什么事了?兴许是同行太多了吧?而今的社会竞争被人们一致认定为是激烈又残酷。这样一想,他就慌得坐不住。这一刻,我们当能在门外看见门诊部里穿着白色长外套的关四先生烦躁踱步的身影。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上述无人关注的打击对关四先生来说亦算巨大,毕竟是直接关系到他的肚子日后能否吃上饭。倘照此下去,不消多时心理门诊便会关门大吉,关四先生则将面临失业,这确凿无疑。关四先生正为之急得团团转,谁想他的另一位朋友在这危难时刻替他支了一招。效果如何先且不论,但朋友之谊难得。这位朋友亦是医学界人物,长白外套裹身,嗜烟,所以他一进门就烟气腾腾。两人寒暄了一通――朋友之间总先以这作叙话的引子的――紧接着关四先生便向他的朋友诉起了苦了。“寻人倾诉”是关四先生“心灵减压二十四则”中之一则,此时正好用上。他处在压抑状态己有一周了。“这不行的,朋友!你这样不行!”听关四先生吐了苦水的朋友说,喷出一口浓烟,袅袅升起,使他的五端在关四先生眼里似见非见的。“你这样真的不行,我的朋友!没你这么开门诊部的!你得打广告――广告,懂吗?出点钱,随便找两个‘病人’,让他们专拣好话说――譬如说你是全国闻名的心理学大师,己著述心理学专著十余部;说你开的心理门诊部截至当前己治愈心理病人逾万,并奇迹般挽回了上千名因对人生绝望而欲自绝生命的心理患者的生命,等等,你大可这么编,想像越丰富越好,只要是往这方面靠就行。”“可是,”关四先生明显有些踌躇,“可是,这是欺骗,不是吗?”“听着,我的善良的朋友,”那位好心支招的朋友说,脸前依然浓烟滚滚,“你太纯洁了!纯洁的跟个处女似的!但你必须那么做!别人都是那么做的!你不做,用不了多久你将关门,你想饿肚子吗?关四先生给最后一句说服了,因为饿肚子谁也不想。他便照朋友的办法去做了。这忙活了他一阵,并破费了他一笔款子。这笔款子数额不算小,令他有花钱如流水的心痛感。他开门诊至今,是一分也尚未赚到哇。待到他忙完了两次端坐安乐椅的时候,万不料首先入门的,不是滚滚而来的心理病患,而是广告局的人,一众四个。他们说关四先生做的广告极尽浮夸、虚假之能事,意在蒙骗大众,故而他们一要禁播,二要罚款。关四先生快要气晕了,感到自己最近运气坏透了,做什么什么不顺。他在愁眉苦脸中度过了一天,对饮食也失去兴趣。晚上睡觉,是怎么怎么睡不着,他于是乎试着数绵羊――这一个入眠之法的使用人群是太广了――一、二、三、四结果是,他一宿没睡,数数数到了一百七十三万八千六百二十九。心理医生关四先生头一次没能调适好自己的情绪。



第二天关四先生照旧坐到诊所里,无精打采,眼睛也黑了一圈。他己不复双眼盯着门外了:一是没那精气神,二是他己心如死灰,根本不指望会有人会进来。他这么想,老天偏偏反着来。不数分钟――大约是八九分钟吧――过后,关四先生隐隐约约觉到一阵敲桌子的声响,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然而当敲击声持续响起,并且有只要伏桌人不抬头它就不止的趋势的时候,关四先生觉得不是幻觉这么简单了。实际上,来者是他自开诊以来的首位客人――或者说是一位真的心理病患,神色阴郁,病容十足,满副饱受精神摧残的可怜样儿。他谈话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他一个劲儿地问关四先生问题,诸如:人活着有何意义?贫困、疾病、灾难、厄运对活人不是永久的折磨吗?死亡真的可怕吗?死亡不是对人生诸种痛苦的最有效的解脱方式吗?问题可谓不胜枚举,全是围绕着生与死的大课题。关四先生处境被动,只机械地回复问题,口齿含混不清,即他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什么。所幸来客也不深究,问题一问够他就走了,独留下关四先生颓然坐在椅子里。他对自己的第一次出诊表现极不满,言不及意不说,太慌手慌脚了。不过总算接待了第一个病客,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么憧憬的时候,关四先生心里暖暖的。这一晚他睡兴很好。



第三天早晨,关四先生神清气爽、心情大好,他感觉朝阳比以往的红艳,空气比以往的纯净,两腿也比以往有劲了。在去诊所的路上,关四先生还哼了一支歌。所有这些只表明:关四先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他昨天有了第一笔生意,他看到一些未来的希望了。他坐进诊所,读起刚从售报亭买的《XX日报》。他从前就有读报的习惯,新近由于诸多不顺荒废了。他读完头版头条,便开始泛泛而看,随意浏览一些信息。他对一则跳楼新闻产生了好奇,一口气就读完了它,脸色却顿时铁青了。报上描写的跳楼者的着装及其外貌竟然与昨日的病客很是相似。报道在末尾注明说,此人在生前患有抑郁症。天!怎么如此巧合?是同一人吗?不,这不可能!天下没有这等巧合的事!这样想并不能使他心安,反而越发惶恐他想起假设果是那人,则他一未能挽救一个抑郁者的生命,而这正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天职,二是出了这等事,谁还会来他的诊所,诊所一旦关门他吃饭就成了难题,因为目前他只懂干这个。整整一天,除开早上一忽儿的欢快――太短暂了,关四先生又陷入种种自相矛盾的假设推理之中,神思始终恍惚不定。那张《XX日报》成了他泄愤的牺牲品:他把它撕得粉碎。



这天晚上,关四先生照旧睡不着。他想起假设果是那人,则他一未能挽救一个抑郁者的生命,而这正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天职,二是出了这等事,谁还会来他的诊所,诊所一旦关门吃饭就成了难题,因为目前他只懂干这个。他强迫自己睡,无用。他的内心极度矛盾。他是心理医生,觉得他该调解调解,然后,他想去无人处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一通,这是他的“心灵减压二十四则”中之一则,应该会管用的。他自己还没试过哩。披上一件外套,关四先生就出门了。



月色很好。街上并不清净。穿梭的摩的、的士、电动车等等交通工具呜呜的从关四先生身旁驰过。路边摆摊在一盏或两盏吊灯的照射下营业,提供像鸡柳、羊肉串、烤香肠之类的东西。成群结队的昆虫直朝灯泡上撞,体积大的撞出叮当的微响。路边一对情侣的亲密举止举止引起了关四先生的妒意,他忽觉自己有些孤单了,他还是个单身汉哩找个无人的处所,关四先生想,还挺难的,大街上总有人他拐入街旁的一条小道,那里通往村庄,人总是少的。他打算在街道与村庄的中间地带寻个偏僻之所,他必得大喊大叫一阵,或者痛哭一回才行



关四先生终于止步了。这儿长满茂密的野草,有的离到他的双肩。因为细软,也因为风吹,它们在动态中倾斜、摇晃。倘若你要用“迎风摇曳”来修饰它们,是也极为恰当。这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人吧,关四先生心想,哪知他刚一想毕,一阵突兀的,相当粗重的、火急火燎的喘息之声从密草丛中传出,里面似乎另有一种不同于上述性质的,但被具有上述性质的声音压低了的呻吟之声。倘使关四先生不是个单身汉,理解上述声音将毫无难度。然而,他偏是个单身汉,而且规规矩矩,这给他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他为能充分理解它,就循声而去,两手扒开了一丛密草。借着皎洁的月光,关四先生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男人粗暴地骑在一个女人身上男人暂停了上下运动,在地上乱摸什么,关四先生预感着怕有不妙将在他身上发生了,便掉头快跑,然后他感到有个东西着着实实的击中了他的一条腿,大大减慢了其奔跑的速度。他猜击中他的东西很可能是块小断砖。他对砖块比较熟悉。



关四先生腿部也伤了,他又想起假若果是那人,则他一未能挽救一个抑郁者的生命,而这正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天职,二是出了这等事,谁还会来他的诊所,诊所一旦关门他吃饭就成了难题,因为目前他只懂干这个。他又想起税务局的人来过一次,他躲掉了,然而下一次呢?他忽又想起接待过的第一个病客以及他问的诸多关乎生与死的问题。最后,他想到了开诊所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像是上天存心要刁难他似的波折。他轮流地回想这些令人郁闷令人焦虑的事,反反复复,脑子被它们彻底占据了



第四天,人们在某个河塘发现了关四先生的浮尸。法医鉴定后说,死者死于跳河自杀,不存在其他死因。



“他生前该瞧瞧心理医生的。”一人过路者叹惜。



“他自己就是心理医生。”另一个与上段的叹惜者素未蒙面的人接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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