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钱镖全集Zei8.com》第131/166页
俞剑平俯察断桥,平视对岸,绰须微微一笑。胡孟刚又骂起来,大声道:“真他娘的什么东西,弄这不要脸的鬼见识,当了什么?”忽想起飞豹子已经访实,是俞剑平的师兄,又不禁哑然,拍手打掌地说:“难道咱们再绕回去不成么?”俞剑平笑道:“我们使个笨招吧。也不用跳,也不用绕,我们不会现搭浮桥么?”群雄哈哈大笑道:“对!”好在竹林现成,触处皆是;抽刀削竹,略加束缚,编成一条窄筏,浮放在桥柱上。俞镖头和苏建明都会梅花桩的功夫,立刻试渡一回,桥柱当流有两根岌岌动摇,转嘱大家小心践渡。虽已造桥,大家走过时,不过借这桥一垫脚罢了。竟为这断桥,耽误了一会工夫。
龙王庙殿脊上,正有人拢目光,盯视众镖客的举动。看他们全都渡过来,就互相传呼了一声:“预备,托线过来了!头一拨二十多个,后一拨就到,倒是真没有鹰爪。后面还有一乘小轿,哦!到河边了,出来了;是个女子,也绕过来了。”所说的这个女子,自然就是俞夫人丁云秀,然而飞豹子已经认不得她了。一来路远看不清,二来年久容貌改,早不是三十年前的如花美眷的小姑娘了!
于是十二金钱俞剑平率第一拨人,来到龙王庙门口。那金刚般的大汉、子母神梭武胜文庄主,衣冠楚楚,同着十几个长袍马褂的壮士,远远迎出。庙门大开,庙貌破旧;庙内本已遍生荒草,昨夜一夕之间,已被芟除得干干净净,露出土地。大殿佛像已无,供桌垂朽,庙庑门窗木格全落,里面自不免深积灰尘;此时也掸拂得清清洁洁。纵无禅床坐褥,却放着数十条白碴长凳。庙中的布置,是把东庑上首让给镖行,武胜文和飞豹子的朋友自据西庑。那正殿和庙门对面的戏台,就是预备较量拳技的斗场了。
庙很大,也有几层,山门内外路口,早有人把守。镖行一到,武胜文就客客气气往里让。镖客都想看看全庙的形势,探探豹党的人数,并欲一窥劫镖大盗飞豹子本人;就是胡、肖二友也同具此心;胡跛子更为心急,直往前挤。俞、胡二镖头见对手已出,再想绕庙一巡,已不得便,立刻向武胜文拱手还礼,叫了一声:“武庄主,诸位!”霹雳手童冠英猝然发话道:“武庄主真是信人,不晓得你那令友袁朋友来到了没有?”
武胜文微微笑道:“哦,这个,诸位早来了。”在他肩下,那个貌若女子的青年,穿长衫,摇洒金扇,用朗若银铃的声音,从旁代答道:“俞镖头真是信人,居然准时到场了。还引来这些武林名辈一同见顾,不才和敝友同深荣感。”这青年又一侧身,目望童冠英道:“敝友久慕高贤,渴盼承教;他们要来的焉有不到之理?他们老早地来了,都在这里面恭候着哩。”胡孟刚大声说道:“好!”
武胜文就侧身举臂相让道:“借的地方,不恭之至;诸位英雄惠然光临,真是群贤毕至的了,诸位都在这里么?后面还有别位没有?”
俞剑平道:“武庄主,不才遵约而来,该来的如数来了,不该来的一个外人也没有。刚才前边有一座小桥,不知哪位行家脚步重,给踩坍了。路途生,时限迫,小弟唯恐延误,有劳久待,我们几个人就胡乱渡过来了。我们还有几位观礼的朋友,截在后面,没有过来。小弟打算在庙外留下一两个人,不为别的,好接引落后的人平安过来。武庄主想必允准吧?程岳,你陪岳师叔在外头,不要往远近去,不要东张西望。此处虽是一座庙,究竟是武庄主费心觅借的,我们要当心守规矩。”说完立刻把黑鹰程岳和蛇焰箭岳俊超,留在庙外,明为候人,实兼巡风。
武胜文不能拒绝,顺口说道:“俞镖头真是细心,我刚才已经听说了,桥断不要紧,我们已经烦人前去搭板了。请释尊念,令友一定平稳渡过来的。”在他背后,一个黄面汉子大声说:“我们武爷专做修桥补路的善举,除非不睁眼的人,才猜疑他过河拆桥。”武胜文拍他一下道:“别嚷嚷了,镖行朋友已到,立谈不便,请往里面走吧。”
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奎金牛金文穆、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等,簇拥着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与武胜文等十数人,相逊相让,走进了山门。没影儿魏廉引领众人,把庙中情形急急地辨认一回,便又出来,跟孟广洪二人,把蛇焰箭岳俊超、黑鹰程岳替换进去。
子母神梭武胜文这边的人,或在西庑内坐着,或在别院溜达,都不聚在一处,也不藏在暗处;散散落落,此出彼入,衣履也很不整齐。庙内备有两座兵器架,都摆在明处。那飞豹子还没露面。武胜文把镖行让到东庑,请大家在长凳上坐,又请宽长衫:“这里可没有衣架,请搭在兵器架上吧。”立刻又过来雄纠纠、气昂昂的两个青年壮汉,提大瓷壶、大茶碗、木桶、满桶冷水,给镖行一人斟一碗。姜羽冲、俞剑平齐说:“不敢当,不敢当!彼此都是过客,都算主人。武庄主和诸位如此照应,教我们太不安了。”遂吩咐年轻的镖客,也帮着斟茶。
智囊姜羽冲和汉阳郝颖先心上不能无疑;举杯嗅茶,辨香试气。莫看是临时借来,给佃户佣工用的大粗碗,可是茶色碧澄,香气清芬,乃是顶上的绿茶。郝颖先试将银搬指投入茶碗里,唯恐茶中有毒。敌人要施诡计,或者放下蒙药,教镖行当场出丑,也是有的。子母神梭似乎早已防到,最后亲从茶桶中,捞出四只银杯;即用银杯盛茶,献给俞、胡二镖头,抱歉说道:“茶杯不够用,这四只银瓯子,请俞老前辈、胡老镖头对付用吧。还有这两杯,哪位喝,就请端吧。”茶确是无毒的,十二金钱俞剑平依然涓滴不肯轻饮。
双方坐下,说了几句酬酢话。镖行群雄冷眼打量这武庄主,豪迈之气依然逼人,只眉目之间似流露不安,又似有难心的事。在他身旁的人,也出来进去,好像怀着什么鬼祟。
俞、胡二镖头并不惧怕意外,只担心飞豹子再不出面。他们向姜羽冲施一眼色,按预商的步骤,由姜羽冲抱拳发话道:“武庄主不必张罗,彼此全是同道,无须客气。我们大家的来意,是想会会令友。令友既有意指教,我们俞镖头也很想献拙;令友还要帮忙找镖,这更是求之不得的。我们这几人按照江湖道上的规矩,前来践约,敢说以武会友,决闹不出笑话来。但本地官面未必知道,他们看见咱们陡聚大众,他们非聋非哑,也许要出头拦阻。他们办的是公事,我们镖行倒无所谓,也无法拦他。只是武庄主乃是当地绅士,倘或掺在里头,受了误会,未免显着不合适。所以,我们既已如时到场,最好请把令友即刻陪来,当面一会,越快越好。省得睡久梦长。弄不好教官面察觉了,倒像是我们镖行勾引出来的,岂不负了武庄主给两家好意引见的盛情?”武庄主站起身来笑道:“足下是怕给我找出麻烦来吧?但我们彼此都是朋友,献技求教,不是比武;帮忙寻镖,不是与贼通气,断断不会出错。本地官面和在下也有点小来往,我想他们总得给我留面。就是今日之会,也关照他们了,请诸位不必担心。倒怕外府来的寻镖官人,跟踪寻来打搅,那可就惹出麻烦,不干我的事了。敝友现已到场,刚才嘱我重问一句,贵镖行可惊动官面没有?”(叶批:要紧一问。)
胡孟刚道:“武庄主不要小觑我们。我们照约行事,错了辙,你只管交江湖道公论。”童冠英道:“我说武庄主,我也是观礼来的朋友,让我保一句吧;俞、胡二位久在江湖上混,决不会做出鬼鬼祟祟的事来,教江湖不齿。你们贵友也在外面安着桩呢,请问我们这一伙,暗中带着不相干的人没有?您请放心好了。”
武胜文道:“如此很好,我们双方都照约行事,谁也不许错了辙。敝友早已来到,我这就陪他过来。不过话先说明,他是专心先来请教的,后事如何,那就全看诸位怎样对待人家了。诸位请稍候。”向镖行一抱拳,回身出离东庑。其余十几个壮士一齐跟了出去。东庑只剩下镖行;老拳师苏建明道:“这怎么讲,他忽然又叮问一句,可是又要变卦?”俞剑平摇头道:“随他闹去,我们有一定之规。我们迎出去吧!”
镖行群雄举步到庑下,对方的人已从西庑及别处出来,历历落落,共有二三十人,和镖行人数正相当。与子母神梭武胜文并肩前行的,一共七个人,其余稍稍落后,雁行而来。这七人自然是领袖人物了,内中一个豹头虎目、赤红脸、黑胡须,穿长衫,持铁烟袋,正是劫镖大盗飞豹子,也就是俞剑平当年的师兄,如今昂然出现了。胡孟刚也和黑鹰程岳、九股烟乔茂登时认出,急急关照俞、姜及群雄道:“就是他!”
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苏建明、童冠英与青松道人、无明和尚,凝眸打量对方。这七位有老有少,多半是寻常身材,只有三个人较高,顶数武胜文魁伟。豹头虎目的老人和武胜文比肩并立,恰好一般高,一般雄壮。镖行眼光盯视这草野七雄,这草野七雄齐盯视镖客。但只一掠而过,几对目光终于都落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和豹头老人的身上。
十二金钱俞剑平,五十四岁年纪,穿米色绸长衫,黑色纱马褂,衣冠楚楚,如见大宾;皓颜剑眉,额横皱纹,气度如此地谦敬、沉穆,毫不似武夫,更不似践约赴斗。睁着朗星般的双眸,寻看来人;他只是这么抬眼一看罢了,并没有透出横目直盼的神色。
这一边,飞豹子挺然直立,六十岁以内的年纪,虎目灼灼闪光,豹头似笼深雾,只穿一件肥袖短襟的绉袍、高腰袜、福字履,纯然武林打扮。天虽热,手不挥扇,头不出汗,右手只轻轻提弄着那管铁杆烟袋。一出西庑,目光远射,早早地看见俞剑平了。
双雄此日对面相逢,已在师门分袂三十年后了。两人全觉得心血沸腾往上一撞,但立刻都按下去。两人不由得流露出错愕之容。光阴荏苒,挟着恩怨悲欢,匆匆逝去,好像一霎眼间,已度过一世三十年。此日重逢,两人心目中都想象着对方年貌必变,却想不出究竟变成什么样。
二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年壮士,浮现音容;而此刻抵面相看的,竟是矍烁一叟;把悬拟之相,拿来与对面的活人相印证,仿佛一幅白描人物画,涂上一层风尘苍黄之色,原形轮廓依稀可见,神情可太差了。
昔日的俞振纲是个口讷心热、内刚外和的小伙子,今日成了练达人情的老镖客了。昔日袁振武刚劲精悍之气逼人,今日另换上坚忍不拔的草莽豪风。不对了,两人全改样了!即使面貌犹昔,气度早截然不同。三十年光阴如电扫,把两人全改了;若不是指名相会,陌路相逢,实在谁也认不得谁。在鬼门关前,二人本已秉夜交斗过,但那时竟没有看清。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四目相对,不禁百感交集。两个人都心中暗想:“他原来这样了!”(叶批:笔染苍凉,补得好!)
武胜文在旁介绍道:“俞镖头,这位就是敝友。二哥,这位就是俞镖头。你们二位多多亲近!……”介绍人这样说,两人竟忘其所以,呆然止步,忘了说话;只不知不觉,循俗礼向对面抱拳一揖;四目射出英光,你看我,我看你,打量、端详、回忆前情。
这时候九股烟乔茂躲在人背后,凑到跛子胡振业身边,嘀嘀咕咕说道:“胡五爷你瞧,这位大瞪眼、赤红脸、大高个儿老头子,就是劫我们镖的那个飞豹子。你老仔细对对盘,到底是你们师兄么?那天当场劫镖,把我们胡镖头打败的,可就是他。他可会拿铁烟袋杆点穴。”
胡振业和肖国英肖守备,早已盯住对面出来的七个人,并已看出谁是飞豹子来了。暗加指点道:“怎么样,这就是他!你瞧那嘴角往下搭拉着,虎脑门,大眼睛,分毫不差。”胡振业见袁、俞相对错愕,他就把九师弟肖国英一拖道:“你我先上前。”一瘸一拐,拉着肖国英的手,其实是肖国英搀着他的臂,突越众人当先,直抵飞豹子面前。双拳一抱,大声叫道:“袁师兄,三十年没见,你还认得小弟么?”
飞豹子不禁一侧脸,旁睨镖行群雄,人才济济。却从侧面,突然转过来一个满面笑容的跛子,脸黄肌瘦,颓然衰嬴。胡振业早已丧失了当年的英姿,如今只剩了病后残骸,连身量高矮都差了,如今好像矮了半尺多。飞豹子一点也认他不出,心中猜疑:“这是哪一宗派的人物,他会认得我?”江湖异人不可以貌相,一个跛子敢越众上前,倒不可忽视。飞豹子猝问道:“哦哦!朋友,未领教您贵姓?”
胡振业立时耳根通红,发恼道:“他不认我了!”在他身旁稍后的肖国英肖守备,双拳高举,也要招呼;一见此状,摇了摇头,不肯鲁莽,登时改口道:“你阁下可是当年在太极丁门下,那位乐亭县袁家庄的袁二爷么?”
飞豹子又一侧身道:“哦,你阁下……”肖国英往前迈了半步,双眸直盯着飞豹子的双眸。四目对视,不错眼珠,肖国英嘴角上浮出假笑。飞豹子眼往下一看,又往上一看,忽然似有所悟,用手一指,失声道:“哦,你贵姓?阁下可是姓肖么?官印可是振杰?”
肖国英的模样,比胡振业改变得还厉害。当年他一派天真孩气,现在俨然是一位中年的精干军官。面容发胖,唇上生了短须,身量也高了,只面庞还仿佛罢了。可是飞豹子竟忘了当年在师门极其活跃的胡五师弟,偏偏想起这九师弟肖振杰楞九。肖国英不由一松劲,得意的人大抵愿与老友话旧,就欢然叫道:“袁师兄还没忘了我,小弟我就是肖振杰。袁师兄,多年没见,把我们想煞、闷煞了。”
飞豹子道:“这这这,你真发福了,我一点都认不得你了!”胡振业退后一步,越发不悦,在旁大声道:“好么,我说袁师兄,你好大的眼眶子。你只认得做官的师弟,就不认得我这倒楣半死还剩一口气的胡老五了么?”
飞豹子袁振武闻声又一扭头,道:“呀,你是胡振业五弟么?多年未见,你怎么瘦得这样了?我的眼真该挖,可不是我眼眶子大;五弟,你的相貌变得太厉害了,我哪里认得出来呀?”口说着,眼光往镖行群雄这边搜寻,看还有熟人没有。他心中却在作念:“俞老三这家伙居然把旧日同门找寻出来,哼,你若想拿面子局我,你做梦吧!”
飞豹子立刻装出面孔来,像很念旧似的,和胡、肖二友恳切周旋。把镖行群雄丢在一边,毫不敷衍;俞剑平紧站在旁边,他连看也不看。
袁振武拉着胡、肖的手道:“二位老弟,我们三十年没见,你们想必都很得意吧!我在下可是混得丢盔卸甲,简直是死里重生的人了。我学无一技之长,在师门乃是不成器的笨货,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晓得江北鲁南中原一带,没有我插足之地。我一头钻到荒林穷山僻角落里,跟人家看宅护院,好歹混一口饭吃。不想人到老了,就会想家;我犯了思乡病,忽然回来了。我本是武林弃材,我不认得人,人也不认得我。我顺脚瞎闯,从直隶摸到江南,连半个熟人也没遇上。哪知道今天会遇见你们二位,最难得你们二位还在一起,这真是幸事了。二位老弟,咱们是老朋友了,总算都是武林一脉,我也不知二位如今贵干。我在下可是没出息,越混越往下去溜,我现在居然做起无本生意,跟人家当踩盘子小伙计了;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三七分帐,没生意就闲着。二位别见笑,我实在不行;谁教我当年学艺不精,不能继承师门绝技呢!我新近才听说江南镖行出了一两位能人,我拜托武庄主给我引见引见,要跟这位能人会会,也好学两招。别看我人老,心不老,求学的心还是很热。就在今天,就在此地,我们要见面。哪知二位也来了,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好吧,二位,回头你二位跟着看看热闹吧,我还要跟这位镖行名人请教请教高招哩!”(叶批:酸气溢于言表。)
他只对胡、肖滔滔说话,眼角扫着俞剑平;声色言辞分明拒人千里之外。只跟胡、肖叙旧,把这抱拳打躬的三师弟俞剑平抛开不理,他的来意果然不善!
胡振业连抢两次话,未得抢上;此刻忙大声道:“袁二哥,你别发牢骚了,你说这话可该受罚!你说你倒运,我比你更倒运。咱们丢开过去,讲现在的吧。二哥,你订约会,要找的那个十二金钱俞剑平镖头,不是别人,也是咱们的同学。你看就是这位,他就是咱们的三师兄俞振纲,俞剑平乃是他的号。我说,俞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