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全集.net》第2/29页


  岁月有时是折叠的,有时又是被重新组合 的。难的是这岁月中的人,当他们恰巧处在这 折叠处和组合处时,就会像赵迅的那张脸,被痛 苦地改变,并且面目全非。
  赵迅推着自己那辆美国产的莱凌牌自行车 从省文联筹备办公室出来,内心既狂喜又忐忑, 他想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又禁不住想往人少的 地方躲藏起来。刚才几个穿列宁装、举着小旗 子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时,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一眼,又回头再看一眼。赵迅一下明白了自己 的可疑所在。他还穿着美军的翻领飞行皮夹 克,骑的是美国自行车。这两样东西都是抗战 后在昆明的旧货市场淘来的。美军“飞虎队”撤 走时,不要说一辆自行车、一件飞行皮夹克,就 是一把手枪、一辆吉普车你都可以在护国路旁 边的黑市上买到,曾经还有个家伙问赵迅要不 要美军的军用电台哩。当时赵迅动了一下念 头,想买来作为收藏品,幸好价格没有谈拢。今 天的公判大会上就枪毙了一个暗藏电台的国民 党特务〈倒吸一口冷气这些旧时代的时髦玩 意儿,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人,君 不见街上长衫马褂少了,旗袍更是几乎绝了迹。 改天换地,当然也要换一换人们的衣着打扮,而 你还大摇大摆地穿着美帝国主义的皮夹克!真 是一个出门赴宴时总穿不出得体衣服的蠢妇。 赵迅骂了 一’句。
  他在翠湖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了碗米 线,冬天的翠湖除了堤岸边的杨柳还显得落后 外,其余花草植物已是红肥绿瘦,一如既往地积 极表现,提前进步到春天。只是如今已不见那 些无论四季如何变换,都在这如翡翠遗落闹市 的湖滨读书的西南联大学子,手挽手的恋人, 唱京剧的老票友,桨声灯影处的优雅宁静、纸 醉金迷。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那就 赶快改变吧,所有的人我都不再认识,也都不 要认识我;所有的旧日时光我都要尽快忘记, 忘记得越干净越好。我要争取去做一个人民 的艺术家。
  前两天刚来了一股寒流,昆明冬天常见的 太阳不见了。稍纵即逝的寒流,总让这座常年 被阳光温暖着的高原城市微微战栗。一群喧闹 的人在湖心岛上学北方的秧歌,红衣绿裤,红色 的绸子,给有些肃杀的冬天带来一点不真实的 暖意。这是眼下最时髦的艺术,大街小巷都有 北方秧歌的锣鼓声和飞舞的红绸。赵迅还记得 在1948年前后,这种并不复杂优雅,但处处透 着某种叛逆和活力的舞蹈已经在昆明的大学校 园里悄然兴起,学生们还流行唱陕北的歌 曲一“对面个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 队,一面面的个红旗硷畔上插,你把咱们的游击 队引回咱家;滚滚的个米汤热腾腾的个馍,招待 咱们的游击队好吃喝。”还有“山那边哟有个好 地方呀,金黄的谷穗儿堆满仓,你要吃饭得耕 种,没人为你做牛羊“等高亢嘹亮、野性十足的 歌儿。校园里的特务们把唱这些歌曲的学生都 写进”黑名单“,但是他们又不敢以唱”淫秽歌 曲“的名义捕人。人们已经被当时那腐败的独 裁政治压抑很久了,民心所向,已昭然若揭。上 周赵迅的迎春剧艺社应昆明军区文化部的邀 请,为即将奔赴朝鲜战场的士兵们慰问演出,他 们带去了话剧《雷雨》,但演出效果从士兵们稀 稀拉拉的掌声中便可感受出来,而军区文工团 的一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秧歌舞蹈, 把那些北方来的士兵舞动得情绪激昂,喊叫声 震天。饰演周朴园的老韩在后台嘀咕道,我们 是秀才演戏给当兵的看了。赵迅立马制止了他 的牢骚。不要乱说,看来以后我们也可以在舞 台上增加扭秧歌的场景。老韩大叫,我的赵大 导演,《雷雨》里哪一场可以扭秧歌?把个卖米 线起家的大导演噎得无言以对。
  没有关系,赵迅此刻想。你要做人民的艺 术家,凡是人民群众喜欢的,你都要去满足。相 声、快板、街头剧、大合唱、山东快书、陕北秧歌, 这些都是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需要尽快熟悉的艺 术形式。李旷田同志如是说。在新时代激情饱 满、才华横溢的大导演赵迅不仅可以在《雷雨》 里导出扭秧歌的场景,《阿0正传》里同样可以 扭秩歌。
  当赵迅把这个事关肚子温饱的消息告诉他 的剧艺社的朋友们时,比给他们加薪水更让他 们欢呼雀跃,连思想一直比较落后的老韩眼眶 里都有了泪花。他的妻子儿女都到了香港,这 些日子一直在暗中打听怎么可以去香港。“这 可是国民党也没有魄力做到的事情。周公吐 哺,天下归心。”老韩亮了一嗓子。那些容易激 动的女演员,挥着拳头喊道:“革命干部,革命干 部,我们也是革命干部了。”赵迅纠正道:“叫革 命文艺工作者。当干部嘛,我们这些人还有差 距,还要继续改造思想的。”他像领导一样的 发话:
  “省文联筹备组组长李旷田同志^也就 是将来的省文联主席,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 有比他更适合当文联主席的了。李主席指出, 你们这些旧时代的知识分子,大部分是好的,是 同情革命的,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今后只要 是一切有利于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事业的文 艺,党都会给你们充分的创作自由、表演自由。 党会把我们组织起来,行动起来,到人民群众中 去,甚至到抗美援朝第一线去,为工人、农民、士 兵演出,写他们喜欢的戏,演他们为国家民众的 牺牲。”
  好激动的老韩一拍大腿,“我就不走了,去 信叫家人回来。让他们看看,我老韩也是个对 新中国有用的人。”
  “爱情戏就不用演了吗?”
  说这话的是剧社的当家小生刘国栋,他是 抗战时期流亡到云南的杭州艺专高才生,山东 人,天生的舞台胚子,往哪儿一站都是一副英气 逼人的模样。抗战胜利后,因为追求昆明市长 的千金留了下来。1949年年底卢汉将军在昆明 起义,他的老岳父带着家眷连同他的妻子随余 程万的部队跑到了缅甸。他当时为什么没有走 一直是个谜,有人说他要继续留在昆明演戏,有 人说他其实是舍不得自己的情妇 个富商
  的三姨太。这是一个为爱情而演戏、而活着 的人。
  “爱情戏?”赵迅反问道,“这个火热的时 代,你可别心中光想到爱啊情的,一旦参加了革 命工作,哪里还有时间谈爱情?”
  “娃娃总要生的吧,不管是哪一家的革命。” 刘国栋笑嘻嘻地说。
  众人哄笑起来,赵迅提高了声音说各位, 各位,要想当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我们不能再这 样自由散漫了。而且,李旷田同志还要求我们 每一个人都要填一份表格,写淸楚自己参加革 命工作的理由,还有在旧社会所从事的职业、证 明人,有没有参加过什么社团组织。旷田同志 说了,革命队伍是纯洁的,每一个革命文艺工作 者都要像水晶一样透明。”
  “那要看到我的内裤了。”
  剧社里只有从来都没个正经的阿9才会说 这样的话。这个家伙在舞台上把阿0演得就像 他自己,或者他就是城市版的阿1因此大家平 常都叫他阿1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
  赵迅瞪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阿卩的内裤想来应是最见不得阳光的东西。 可是,谁的又不是呢?
  几年前,当赵迅只身来到昆明创建迎春剧 艺社时,没有人相信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 “卡西莫多”。那时昆明一帮热爱话剧的艺人以 老韩为主心骨,在日渐萎靡的话剧舞台东一榔 头西一棒子,是个十足的草台班子,常常窘迫得 连场租费都付不起。老韩抗战时期曾经在上海 和重庆的话剧团体里待过,是到处流亡的“下江 人”,还和田汉、老舍这些大师共过事。他在昆 明一所中学教音乐,异想天开地把《阿9正传》 改编成歌剧上演。昆明人能接受话剧也不过十 来年时间,那还应归功于西南联大的学生剧团。 他们刚开始在昆明上演话剧时,被称为“文明 戏”或“新戏”。女学生露着胳膊在舞台上出场 时,下面还会传来嘘声和辱骂声。老韩把昆明 的舞台艺术大胆向前推进了一步,但观众却不 买账,连本埠报纸都评论说:“洋人歌剧唱腔堪 比骡马嘶鸣,远不如云南花灯(注:云南地方戏 曲之一种)委婉流畅,更遑论国粹之京剧也。”老 韩看到这样的评价,气得吐了血。更让老韩吐 血还有借债人的催逼。那时搞话剧的人都要依 附在一些商人身上,他们或入股某出剧目,或拉 来投资,或高利放贷。就像世上没有免费的午 餐一样,也没有白演的话剧。在老韩走投无路 之际,赵迅像个救世主一般出现在昆明的话剧 舞台上。他还清了剧团的债务,重新改组了剧 组人员,给新剧团起名迎春剧艺社。他说:“我 们虽然身在春城,但我们话剧人的春天还没有 真正到来,我们要用自己的演出去迎接它。”最 为重要的是,他发掘出了璀燦夺目的话剧明星 舒菲菲,在此之前,她只是舞台上的一个花瓶, 连国语都带有浓郁的昆明腔,常引得剧场里的 外省人窃笑。老韩曾经为此焦头烂额,无计可 施。是赵迅一个字一个词地教会她,什么是前 鼻音,什么是后鼻音,这里该用卷舌音,那里该 用前舌音,就像一个上语言课的教书先生。
  平心而论,仿佛从天外来的怪人赵迅能够 让一帮话剧人服众,不单是因为他慷慨地替剧 社还清了债务,并出资支撑剧团继续演下去,更 因为他的执着和才华,以及成熟男人的神秘魅 力。他开一家不大的米线店,对每一出剧目的 投人却好像挥金如土的富翁;他虽然面目全非, 但身材挺拔,气宇轩昂(如果不看那张脸的话), 既孔武有力,身手矫健,又温和儒雅,出口成章。 他不图名利,让老韩当社长,自己做一个幕后的 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告诉我们,”那是他 在排练场的口头禅。每当他这么一提斯氏的大 名全场肃然,赵导演也仿佛斯氏灵魂附体。
  一-“直觉,直觉!这是阿0去摸小尼姑 光头的感受吗?他是一个怯弱的二流子,第一 次耍流氓的胆小鬼。”
  “情感,情感,你的情感在哪里?想想
  四凤吧,这个地位卑下的女人如何去爱。”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没有小角色, 只有小演员。成为你所饰演的形象吧,你们都 会成为大演员!”
  他在台上、台下跳来跳去,纠正演员朗诵台 词的轻重,向演员阐述每一步台步蕴含的意义, 告诉演员即便是倒一杯茶,也要体现出斯坦尼 斯拉夫斯基所说的“内心现实主义”。
  他每天在排练场上声嘶力竭地喊叫,他让 天生丽质的舒菲菲一步一步完成了从“模仿形 象”到“成为形象”的明星之路,她永远是《雷 雨》里的四凤,《原野》中的金子,《野玫瑰》里的 女特工夏艳华,抗战剧《祖国》里痴迷情欲的少 妇佩玉。他把她塑造成昆明话剧界的大明星, 官场上的交际花,社会上芸芸众生争说的名流, 报纸八卦新闻里不可或缺的主角。无论是在台 上还是台下,她都光彩照人,风姿绰约,韵味十 足,像南国艳丽阳光下开放得恰到好处的一株 美人蕉,灿烂丰满。她本来就是那种走到哪儿 都能把生活当舞台的职业艺人,哪怕到菜市场 买把小白菜,尽管没有了舞台的追光,但有比那 更耀眼的众人的目光。
  舒菲菲是其艺名,原名舒淑雅,她有一个妹 妹叫舒淑文,是一名正在学小提琴的高中生,准 备考艺专。妹妹每到星期天就跟在她的话剧明 星姐姐身后,来剧艺社看赵迅他们排戏0 —天, 在回去的黄包车上,妹妹对姐姐说:“他在追求 你了。”舒菲菲问:“你说谁?刘国栋?”舒淑文 说:“ ‘卡西莫多’啊。”舒菲菲当时吓了一跳,却 有些手足无措了,“小姑娘家家的,啥都不懂,尽 乱说。”
  舒菲菲当时身后的追求者至少有一打,有 英俊的军官、银行的襄理、政府里位高权重的官 员、富家公子、航空公司的飞行员,她每天都能 收到鲜花,每个周末都有宴请,连云南省前最高 军政长官,省主席龙云的三公子都下帖来请她 去龙公馆跳舞。当妹妹说赵迅在追求她时,舒 菲菲忽然发现这些人是那样没有文化,那样肤 浅、庸俗。可如果说赵迅在追求舒菲菲,那就真 应了一句老话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有一天,在姐妹俩的闺房里,舒菲菲一边读 着赵迅的情诗,一边泪洒诗笺,喃喃自语:
  “究竟是爱一个人的那张脸,还是爱一个人 高贵的灵魂?”
  高中生妹妹纯情浪漫,一本正经地对姐姐 说:“当然是灵魂了。黑暗中只有高贵的灵魂在 闪光。”
  那时的确是一个黑暗的时期,兵荒马乱,物 价飞涨、工人罢工、商贾罢市,学生上街争民主、 反内战,军警肆意弹压无辜。唯有像赵迅这样 的人,还在一边开米线店一边办剧艺社,甚至还 拿出一根金条来,依照大上海的刊物模式,创办 了一本名为《桃花潭水》的话剧评论刊物,十六 开本,彩印封面,不惜成本送到香港去印刷,期 期都是舒菲菲的大幅玉照。“我要让你成为话 剧界的阮玲玉。”虽然前五期刊物出版后,总共 只卖了不到三百本,但赵迅并不气馁,再拿出一 根金条,以支付不断飞涨的印工费和纸张费。 “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舒菲菲端详自己的彩 色玉照时,曾经不无感慨地说。
  急速发展的时局很快摧毁了这桩不现实的 恋情。舒家是昆明的大户人家,舒菲菲的父亲 舒惟麒曾经在滇越铁路上帮法国人做事,抗战 时滇越铁路中断,舒惟麒便在一家法国洋行做 高级帮办。1949年年底炮火声在昆明周边炸响 时,舒惟麒随洋行的法国老板一起撤离去越南, 他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中,唯有最小的舒淑文 不愿意走,理由是要留下来照顾年迈的奶奶。 在慌乱而仓促的逃难中,人们如林子里被炮火 惊吓的鸟儿。据说舒菲菲给赵迅下了最后通 牒:要么中断这拖了几年的苦恋,要么随我的家 人走。桃花潭水纵然深有三千尺,赵迅的离别 赠言却是那样绝情绝义:
  “一个没有国家的人,怎么演话剧?”
  解放军进了城,舒府“此地空余黄鹤楼”。 让赵迅始料未及的是,在他正忙着各种慰问演 出,忙着学说相声快板,忙着去广播电台录音, 忙着排演一出迎接解放军进城的新剧目时,一 个年轻单薄的身影在一个雨夜守在他租住的楼 房木梯前,怀里还抱着个提琴盒。赵迅一眼就 看出了舒淑文瞳仁里为爱苦候多年的炽热目 光。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在沧桑巨变的迷惘 中,在残灯孤影、萧萧暗雨的凄惶心境里,赵迅 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扑面而来的爱情,就像又迎 来了一次解放。在你苦苦追求等待之时,拯救 之手温暧地伸了过来。但你又受之有愧,仿佛 不敢面对圣母马利亚的圣容。
  “这不可以的,我要等你的姐姐归来。”
  “你希望国民党再回来吗?”
  “绝不。我们刚刚迎来了解放。”
  “你永远也等不到。”
  “那我就认命。”
  “赵哥哥,你以为我留下来是为了我奶 奶吗?”
  “做我的妹妹吧,我大你整整一轮哩。” 兄妹做了不到三个月,便做成了夫妻。这 大约是所有在乱世江湖中的结拜兄妹很圆满的 一个归宿。赵迅不得不既愧疚又悲哀地承认: 要忘掉一段爱情的伤痛,只能用另一场爱情来 填补。不是他对逝去的爱缺乏坚守,而是新的 爱扑面而来、势不可当,就像这场巨大的社会 7^。
  更何况舒淑文的奶奶去世了,她让赵迅索 性搬到舒府空荡荡的四合院里。这一对新人的 婚礼没有迎亲的花轿,没有去教堂(舒家全家都 是天主教徒〉接受神父的祝福,没有交换结婚戒 指,没有高朋满座的婚宴,更没有登报志喜,鼓 瑟吹笙。“新社会了,新事新办,外国神父巳经 被人民政府驱逐了,封建礼数也被革了命了。 军管会那儿盖个章,媳妇就娶回家门了。”赵迅 对前来道贺的朋友们说。刘国栋、阿卩们乐不 可支。革命了,解放了,今后什么媒妁之言、父 母之命,甚至指腹为婚这些旧时代的封建玩意 儿都该打倒了。结婚就像过家家,高兴了就住 在一起,不高兴了就扁担开花,各回各家,人民 政府还支持。这才叫挣脱了封建牢笼的自由, 这才叫真正自由的恋爱和婚姻。赵迅不寻常的 爱情在那时已然成为仍然保守的昆明社会的一 大谈资。
  很多年以后,当赵迅深陷人间最黑暗的地 狱时,他会无数次地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赵 迅捧着娇小的新娘的脸面,淑文,我还陌生的爱 人,我赵迅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爱情?你凭 什么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于我这连脸都 不完整的人?你了解我多少?而新娘的回答是 那样出乎他的意料,就像话剧舞台上的一段抒 情道白:我的郎君,我还不是很了解你,这不重 要;你没有一张完整的脸,也不重要,我就是你 的另一张脸。重要的是,如果你和我姐姐成亲, 那一天我要么削发为尼,终身不嫁;要么苦苦等 候,独守闺房。直到有一天,阳光灿烂,天空碧 蓝,桃花灼灼,梨花盛开。你骑一匹白马,经过 桃林,摘花一朵,再经过梨园,又摘花一朵。桃 花梨花,相映成趣。你苦难的人生,由此美满。
  所幸新政权摧枯拉朽般摧毁了旧制度,人 面桃花俱往矣,梨花坦坦荡荡、热辣辣地盛开, 笑尽了春风。多年前曾经有个算命先生对赵迅 说,他有九条命,一生中有两次恋爱,两次婚姻, 但他爱上的人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而能做他 妻子的,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如果说 舒菲菲是一本内容丰富的彩印杂志,令人眼花 缭乱、爱不释手,舒淑文就是一本单薄的无字 书,书中的每一页都要用艰难的日子一天又一 天地填写。新娘舒淑文就是穿上旗袍,身材也 不会像她姐姐那样凹凸有致、风情万种。她是 那样纤细弱小,青涩单纯,仿佛一阵风都会把她 从赵迅的手中刮跑,直到她怀孕四个月,赵迅才 从妻子的身上看出了一个女人的韵味。
  这样的女子需要在岁月中慢慢绽放,慢慢 品味,这样的女子不仅是赵迅的另外一张脸,还 是他脑袋背后的另一双眼睛。她总能看到赵迅 没有看到的危险。当赵迅兴致勃勃地告诉她, 自己即将成为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时,这个娇小 的女人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不合适。不要去。”
  “为什么?我们已经集体填好表格交上 去了。”
  “昨天我看见高建雄被押在汽车上拉走枪 毙了。”舒淑文忧心忡忡地说。
  赵迅沉默了。高建雄是赵迅过去的朋友, 抗战时就在《中央日报》干编辑和记者,后来是 《中央日报》云南版的采编部主任。云南籍将领 李弥是1944年滇西抗日战场上的名将,但在后 来却成为解放军的败军之将,狼狈地从淮海战 场上只身逃出来后,被蒋介石任命为中央军驻 云南的第八军军长。李弥上任伊始便到处拉 人,高建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做了他的中校 新闻官,同时仍在《中央日报》供职。1949年春 节过后不久,他穿一身挺括的校官服来见赵迅, 问赵迅愿不愿意也一起投军,李弥军长少说也 得给他一个少校干干。赵迅当时就像毕业班学 生看新生般鄙夷地说,我不参加内战。人民政 府的布告说高建雄在滇南战役中“真顽抗、假起 义”。
  “赵哥,我们的宝宝就要出世了,你可不能 出什么事。”结婚以后,舒淑文还一直叫他赵哥。 有时亲热起来,就多加一个“哥”,还拖得老长老 长,让赵迅温暖得骨头都发穌。
  “不会有事的,文妹”,他也一直称她为妹, 在新婚之夜,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就是我们白 头偕老了,我都要呼你为文妹省文联的领导 很信任我的,还要我做戏剧家协会的副秘书 长哩。”
  “那就更不能去了,赵哥! ”舒淑文急得大叫 起来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吗?”
  赵迅睁大了眼睛,一脸的疤痕都抽动起来。 “我是什么人?”他好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 别人。
  思想汇报
  1948年冬天的昆明,阳光依旧温暖到蚀人 骨头,空气中弥漫着颓废末日之气。在抗战最 艰难时期也是大后方的昆明,眼下依然是一副 “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懒洋洋的艳俗模样。东北 战场上的炮声已经平息下来了,按官方报纸的 说法,几十万国军已经“顺利转进”。但是连兵 团司令、剿总司令、中将军长、少将师长都俘的 俘、死的死、逃的逃,他们的部队又能“转进”到 哪里去呢?负责坚守长春的六十军大多是云南 的子弟兵,他们曾经有血战台儿庄的光荣,又有 抗战胜利后出国到越南去受降接防的荣耀,然 后又稀里糊涂地被调派到东北战场。昆明一些 六十军的军官太太已经穿起了丧服,哀号之声 不时从大街小巷传来。《中央日报》上不断报道 的国军“顺利转进”的消息对后方的人们来说, 无异于报丧。林彪的百万大军即将入关,国军 从东北“转进”到华北,又从华北“转进”到中 原一徐蚌会战已经打响了,连不懂军事、一身 鸡屎臭的老倌都知道国军还将继续“转进”, “转进”到长江以南,“转进”到大海的边上。现 在人们拿到报纸的感受和四年前可谓天壤之 别,那时国军的远征军在美军“飞虎队”的援助 下,在滇西大举进攻,把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打得 丟盔卸甲,一直将他们赶出国门。
  “莫非这共匪比当年的日本鬼子打仗还厉 害?还越剿越多?”
  “他们是匪嘛。”一个蹲在报摊边的屋檐下 烤太阳的老倌说,“你不晓得4匪’字是个半边 框,封了三方还有一方,老天本来就要给他们留 —条生路的。自古以来,有官就有匪么。”
  “老人家,自古还汉贼不两立。共匪来了有 你的好? ”那个买报的人说。
  暮气沉沉的老倌怀里抱着胳膊粗的水烟 筒,瞥了那人一眼,“哪个来了我都在这里烤太 阳。”昆明是高原城市,冬天太阳火辣,像个大火 炉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抵半件棉袄。因此人们 把晒太阳说成烤太阳。
  世道轮替,看来只是时间问题,就像日升月 落。昆明的普通人似乎就像那个喜好烤太阳过 日子的老倌那样,哪个党来了,他都照烤自己的 太阳。送水的牛车摇摇晃晃地走在青石板铺就 的小街上,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并且还将再走一 个世纪。大街上让人稍感有些生气的倒是那些 拉黄包车的车夫,他们两脚翻飞,穿梭于大街小 巷,在人多的地方,车夫会高喊一声:“招呼,粪 抹着! ”行人以为挑粪桶的乡下人来了,忙避之 不及。转眼看到黄包车风一样地从身边驰过, 嘴痒的会不轻不重地回骂一句:“小狗日的,奔 死。”要是看到车上坐的是一个穿艳俗旗袍的女 士,开衩的地方露出玻璃丝袜(即蕾丝袜)包裹 着的浑圆小腿,难免也会来一句小烂屎,吊膀 子日屁股也不消这份急。”
  那天有一个爱耍嘴皮子的小混混刚这样脱 口骂出来,转眼黄包车停下来,从旗袍女士身边 走下一个身穿藏青色挺括中山装、戴礼帽、手持 文明杖,长得很结实的汉子,眼光刀锋一样地逼 过去。“你嚷些哪样?”汉子两步就抢到那人身 前。那多嘴的路人知道遇到了个厉害角色,转 身想跑,却被人家一把拽住衣襟,好像还没有怎 么使力就将他提溜了起来,然后轻松地就给镦 在地上。这种人其实不用掂量就知道是吸鸦片 的。街对面正有一个穿布鞋扎绑腿的警察,拿 一根打狗棍,看戏似的站成一根木桩样。中山 装男人对他招招手,警察赶忙就跑过来了。“送 他去这个地方。”中山装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 绿皮本本来,在警察面前晃了晃。警察一看,忙 又是点头又是敬礼,还不忘朝脚下那货踹一脚。 这家伙知道今天是惹到歪人了,竟冲中山装男 人磕起头来,连说长官长官,我是烂屎。我是 烂屎。咯要得嘛?”
  中山装男人转身就走了,连鄙夷的目光都 懒得施舍。那自认是烂屎的家伙还不明就里, 问警察:“你要送我去哪里嘛?”警察笑眯眯地 说恭喜你啊!你要去穿二尺半了,省得成天 在街头惹是生非的。”
  身后传来呼天抢地的喊叫声,中山装男人 上了黄包车。车上那穿旗袍的女子嗔怪道:“什 么人啊,犯得着钱特派员费那个神?”
  “我一不小心又干上了老本行,为党国的前 线送了 一个烟鬼。”叫钱特派员的一本正经 地说。
  旗袍女人撇了撇嘴,“这种人还能打仗?” “嘿嘿,他即便不能为党国打仗,至少也可 以在军队里戒掉烟瘾嘛。”
  “难怪你们打不了胜仗。”女人嘀咕道。 钱特派员望着身边满脸浓厚脂粉的女人, 认真地说胜仗?你们这些演戏的都不多排演 些鼓舞国民士气的戏,前线的士兵哪有信心打 胜仗?”
  女人嘴角起了一丝嘲讽,“哎呀,原来东北 战场是我们这些戏子打输的啊。”
  钱特派员咬紧了牙根,尽量往女人那张粉 脸凑近,“尽管你是一个女人,是个搞艺术的,但 我还是要告诉你,战争是大家的,就像党国是我 们大家的一样,不分你们我们。”
  女人的优势在于她们可以依仗自己那张漂 亮脸蛋,说一些不给人面子的话。“那可不一 定。”旗袍女子往一边挪了挪身子我们饿肚子 的时候,党国可没跟我们站在一起。”
  “你们肚子饿时,难道就没有想想,自己是 否跟党国站在一起?舒菲菲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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