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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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副局长之死 古副局长突然去世了--他是因心脏病突发猝然而死的。这让我们办公室乱作一团。在前一天的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他还热情洋溢地作了“发展才是硬道理--南方归来一席谈”的长篇报告,博得了全局上千名干部职工雷鸣般的掌声。这位平时脸色阴郁,不苟言笑,按政客标准还算年轻的副局长反复要求我们“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没想到他自己的步子却迈得太快了,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让我们再也追不上了。 我和古副局长不熟。我刚从大学毕业出来分配到这个局不到两年时间,我在办公室作综合秘书,虽然有机会频频地和各个领导接触,但古副局长却是位特殊人物--他不怎么上班。他的办公室总是紧锁着。常常可以看到一叠报纸、文件、杂志或信件之类的东西卷成圆筒斜插在拉手孔里,有时散落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而无人理睬。隔三岔五才看见穿着竖领风衣,戴着变色眼镜的他提着一只老式的黑色手提皮包,猫着腰从他的驴牌轿车中缓缓拱出来,阴沉着脸上楼,疲惫地打开他僻静的办公室旋即将门反锁。他在门窗密闭的办公室最多呆上半小时就走了,见人只是表情漠然地点点头。我从没看见有人向他汇报或请示工作,许多下属基层的职工甚至不认识他。我真不知道他这个局长是怎么当的。 只是他作报告那天我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笑脸,聆听他的持续的讲话。那天有位新上任的任副市长在场,他自己没有讲几句,却带头一个劲儿地为古副局长鼓掌加油。我从他们不经意间相互搂腰拍肩的一刹那,敏感地意识到他们之间不易察觉却又非同寻常的关系。古副局长的情绪有点异常是明白无误的。 但他就这样--就这样地死了! 办公室天然负责他的善后事宜,我们在林主任带领下忙碌不堪。除了发讣告、设灵堂、扎花圈、慰问家属、接待唁宾之外,我们还得联系殡仪馆、调遣租用车辆、安排人员守灵、选择公墓墓址、预定宴席…… 我还得抽空写悼词,这对于我而言倒不过小菜一碟。在电视新闻上在报纸上在街头闹市常常可以看到各种讣告,从显赫的政要名流到黎民百姓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行文已成套路,根据死者身份对号入座罢了,早已耳熟能详。我曾经有爱看讣告的怪癖,那里面充满了人类的爱心和汉语的无私。我轻易地草就了一篇悼词。但我写好后才对这篇东西很不满意--它将在各个街头出现,将在追悼会上朗读。我发现悼词通篇赞美褒扬之辞因缺乏佐证、词藻华丽而显得空乏虚弱,甚至令行文者有虚假伪善或阿谀献媚的嫌疑--尽管对一个不幸的死者我们没有理由吝惜笔墨。 当我按林主任的吩咐去整理古副局长的办公室,第一次走进这间幽黯阴晦,布满灰尘的房间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个获取证据的好地方。与生俱来的,不可遏制的猎奇欲和窥视癖强化了我的想像力。我当时还在想,要是能从古副局长的遗物中发现几件东西--譬如,庞大而细密的工作计划,作满批注,一名或几名失学儿童的感谢信,当然最好是发现一份拒收的礼品单子(附送礼者的姓名、送礼用意、送礼时间、礼品名称、数额、价值、上交时间)那就太绝了。我想要是这些事例经我妙笔生花、放大升华写进悼词的话,无疑地会大大增加死者人格魅力,多赚几杯活者的眼泪,同时,令热衷于低级趣味者早日脱离低级趣味,令半死不活者振奋精神。但我失望了--我不仅没有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件,没有发现古副局长留下的诸如“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丧事从简,遗体捐献祖国医学研究,全部存款上缴党费”之类的感人遗言,我甚至,我甚至没有找到一份经他签发批示的文件! 我彻底绝望了。于是只好开始整理房间,我先将桌上零乱的旧报纸旧杂志装进一只废弃的大纸箱,又将不能丢弃的旧文件用切纸机切成碎片,我用湿毛巾揩尽玻璃板上、皮沙发上的灰尘。 在整理抽屉时我更加小心翼翼。我拨开杂物,准备做分类处理,在最里面的底层发现了一只装潢精美的塑料硬壳笔记本,我对这个笔记本爱不释手顿起歹念。我想这个本子太适合摘录诸如人生、哲理之类的箴言锦句或文笔精华了。我一边飞速地翻动花花绿绿的扉页,一边犹豫是否顺手牵羊据为己有。当凉风飕飕地掠过脸庞时,我猛然发现这几页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阿拉伯数字,细看是用蘸水钢笔写的,每个数字代表着年月日,每个数字上都有一把恶狠狠的红色叉子,有许多叉子因用力过猛竟多处划破了厚厚的纸张,整篇看起来,既象一张法院布告上死刑犯名字上划的红叉子,又象一个劣等小学生批改后的作业本。我觉得蹊跷,就一页页向前翻,终于在时间的倒流中找到了源头--源头是一行字:糜退休倒计时。糜字头上是最大最狠的一把红叉子。第一个数字是1982.5.1,他竟划了10×365把叉子! 我惊骇不已,犹如当头一棒。我栽倒在沙发里发呆,木然地坐了不知多久--该死!真该死!我不仅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反而窥探了一个死者不容分享的秘密! 我把所有的秘密撕下来,扔进切割机切成碎片,满怀罪疚地逃出了办公室。 老牛已经将讣告用毛笔写了好几份,我顾不上休息,就叫上司机开着那辆驴牌轿车到市区各主要街头去张贴。 三天后古副局长的出殡仪式开始了。几十辆丧车由八辆摩托车仪仗队开道,满载着重重叠叠的花圈、密如旌旗丛的葬幔和臂带孝套的送葬者从我们局机关大院徐徐出发了。一路上,大功率扩音器播放着断人肝肠的哀乐,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随着团团浓烟的升腾,铺天盖地地掠过整个空间,掩盖了街头闹市的喧嚣嘈杂。爆炸的间隙中可以听到死者家属撕肝裂肺的恸哭声。这一切都强制性地制造出一种悲痛气氛,掩饰了凄惨丧事和明媚春光之间的不和谐。车队所经之处吸引了大批的看客,或瞠目结舌或摇头叹息或以手掩耳或麻木不仁,他们神态各异但心里却非常明白:死了一个大人物。这种出殡的规模在蒙城已多日不见了。 我们在城里招摇一周后才浩浩荡荡地向位于城西马尾山的殡仪馆火葬场缓缓蠕动。我在想,古副局长活着时悄无声息,死了倒还如此风光一回!您也该瞑目啦! 吊唁大厅阴森可怖、晦气袭人,弥散着掩饰不住的死尸体味。在大厅中央,异常颓败杂芜色彩黯淡单调的黄菊花盆景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具透明的玻璃棂柩,经过殡仪美容师的手,死者呈现给活人的是一张尽量安祥的面孔,也正因为这种矫饰的安祥,使其看起来更像一具毫无质感毫无生气的蜡像。追悼会由林主任主持,任副市长也发了言,这时我才知道任副市长和古副局长同在西藏服役十五年。糜局长用沉重的、几乎哽咽的语调朗读了我写的悼词。 死者的妻子,那位娇小的本市川剧团花旦演员情绪无法平静,几度昏厥。大约是气氛过分压抑无法忍受,不久会场中就嘁嘁喳喳,人群浮动,许多人溜出去晒太阳逛山林。糜局长几次愠怒地强调了会场纪律,并命令我去召回那些溜号的家伙,我正不堪忍受呢,就趁机溜之大吉。 在暧融融的阳光中我点燃一支烟缓缓转悠,见有人就和他聊一阵再叫他回去。我走进郁郁葱葱、凉风飕飕的松柏林。林中遮天蔽日阒无人迹,只传来啾啁婉转此伏彼起的鸟鸣,我能叫出名的有喜鹊、麻雀、啄木鸟,一种在树冠中欢快跳跃,小若拇指的小山雀尤其妙不可言,我甚至发现了两只小松鼠!马尾山真是个好地方,正因为这里人迹罕至,才可以见到这些小生灵。透过密林间隙,可以俯视隔江相望的蒙城城区,阳光因尘埃飞扬、氤氲雾障而缺乏穿透力。城市也就透出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轮廓来。我抽完一支烟,折回烈士陵园,拾级而上时正好仰头望见高耸的巨大的焚尸炉烟囱,红里泛黑的烟囱中升腾起乌黑浑浊的气流,气流上升一段后,便缓缓地四处扩散,一些碎片杂什、残灰余烬便纷纷扬扬地向下飘落,我立即觉得脸上蒙上了一层尘埃,刚刚放松的心情倏而逝去。 我打算到烈士陵园转一圈就回去。中小学时代,几乎每个清明节我们都要来祭扫这座陵园,除草培土、浇灌树木、宣誓演讲、聆听为解放蒙城而牺牲的上千名烈士的壮举。我是在这里戴上红领巾的。忽然,从最大的墓冢后面传来阵阵嘻笑声并升起袅袅青烟,我循声绕过去一看才是一伙人,他们蹲着围成一个圆圈,个个以手托腮呈大便状,个个吞云吐雾,一边开着下流不堪的玩笑。为首的又是王强,这个强横刁顽,粗鲁无礼,动辄寻衅滋事的家伙有个如雷灌耳的诨名--铁托!他是下属企业的修车工人,劳教释放人员,打架进局子就象看场电影一样随便。我正犹豫是否去惹他,他却先叫了我一声。 会开完了没有,他大大列列地问我。大概他心情好,声音不算粗鲁。 没,没有。糜局长正叫你呢。我赔笑说。 啥屁会开这么长?死了就死了嘛,反正中国人又多。要不是奔宴席老子才不来呢。他抱怨。 古副局长是个好人,他也不容易。我们还是去听听吧,受受教育嘛!我好言相劝。 这年头谁他妈离不开谁呀?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以后我就没有再伤心过。他骂起来。 我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支烟,又说了好多好话他们才骂骂列列站起来,一边狠命抖屁股上的黄泥土,一边懒洋洋地往回走。 向遗体告别时才有点开追悼会的意思,大分贝哭喊声和哀乐渲染了悲壮气氛。尤其是古副局长的爱人,那位川剧花旦演员非常表演化、情绪化的祭文几乎令我窒息。感情脆弱多愁善感的我至少悲痛了不下三十秒钟。我禁不住感喟,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功名利禄,过眼烟云!但我不敢正视古副局长的脸,脑子里满是密密麻麻、浩若星辰的阿拉伯数字在飞舞迸击。我屏住呼吸,随人流疾步走过去溜出了会场。本来局里指派我陪家属等待尸体火化,倒不是担心错过宴席,我天生胆小又愧对死者,就推说头痛得历害,林主任关切地询问了我几句就放我走了。这几天我的确累坏了,这是有目共睹的。林主任让小苟接替我这个任务时,他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在下山的路上,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扯下孝套,有的家伙还嘻笑着将其扔下路边的山崖或挂在呼啸而过的树枝上取乐。王强带领他的烂兄烂弟肆无忌惮地唱起了纂改了歌词的一首囚歌,不堪入耳的《十不该》…… 当车队鱼贯开进三星级蒙城宾馆,许多车还没停稳时,人们就立即化悲痛为力量,冒着骨折的危险,纷纷跳下车子,象我英勇的解放军攻占南京伪总统府一样潮水般冲向二楼宴会厅抢占位置,跑在后面的大叫前面同伴的名字为他占座位。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去,几十张席桌瞬间沦陷了。 这是自我参加工作以来最奢华的一次公费宴会。在灯火辉煌富贵袭人的宴会大厅中,几十张大圆桌子整齐排列,大厅中回荡着勾人食欲的香水味、酒醇味和迎宾曲,大功率中央空调调节气温,流泻出宜人的气流。身着红制服的服务员四处穿梭,宾客们则谈笑风生喜形于色,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大陆也富起来了的感觉。席间混进了许多专来蹭饭吃的,身份不明的闲杂人员,也有本局职工家属和中午放学归来的子女和他们的同学,他们趁大家还没坐稳,便如狼似虎地享用起桌上丰盛的糖果瓜籽饮料菜肴,并不断地向服务员要酒要饮料添座位加筷子,大快朵颐,饕餮失态。我琢磨着大概是中国人几千年从来就没吃饱过,酒食总是让国人变得异常兴奋!在中国任何一种仪式最终都演化成了吃--连死人也不放过!吃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一切!王强那伙乌合之众竟化悲痛为海量--公然划起拳来!夹杂着歇斯底里的猜拳声和放浪形骸的笑,竟在敬酒和罚酒的争执中摔碎了几只盘子。嘈杂声完全淹没了家属代表的答谢讲话,古夫人在硕大的双红喜字前不知所云。我是老老实实和办公室的人在一起,我有胃病,腻油腥,吃得还算斯文,只是走的时候,我窥见老袁将剩下的两半包“红塔山”香烟飞快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而王强那厮则是在嚎啕大哭中被他的哥们抬出去的。 从此没有人再提起古副局长,他早已化为一缕青烟杳无踪迹。但他的故事的终结却是我的故事的开端,因为他死的不负责任不合潮流,将活着的人又扔回了冷战时代。所以我详细地记录了他的死。
2 两个月后,办公室突然出现了自我参加工作近两年来从未有过的你追我赶,积极主动,群策群力的工作热情。这和邓公南巡讲话公布无关,和应付检查团无关,和群众的批评监督无关,它和古副局长有关--他死了,林主任接替了他的位置。我提了近两年的开水瓶从此成了宠儿。为了争着擦洗玻璃、地板和办公桌我们争得翻了脸、动了粗。我整理报刊、分发文件的专利屡屡遭到侵犯。电话记录本也成了大家集体签名的好地方。每当人们坐到自己的桌前揭开茶杯盖子准备沏菜时,会惊喜地发现杯里会升腾起热乎乎的、浸人心脾的茗馨味儿……社会主义大家庭!再适当不过的词儿。 我们办公室共有七个人。除了两名小车司机外,笑咪咪的调研员老牛已经五十八岁了,要不是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常派上用场,早就离岗休息了。他是个“老右派”,关于他的右派历史在我局早已传为佳话。我刚进单位就听说了:搞“阳谋”,搞“引蛇出洞”那年,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老牛面对工作组的热情鼓励、千方引导甚至是苦苦哀求,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后,终于斗胆地向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失误喷出了“毒汁”。他的高论是宝成铁路修糟了,把天府之国拉光了拉穷了。“山头主义”的罪名瞬间成立,那个右派名额就不由分说地划到了他头上。活该!--谁让他是当时唯一读过几天书却又无革命履历的知识分子呢。 老袁倒是有张函大文凭,年龄也才四十出头,又是党员,但他真是不幸之极--他自己也曾开玩笑说,他父母造他时打了个短平快,遗传没到位,结果落得个先天性佝偻病。他头大鸡胸、两腿弯曲、腹部膨大、比侏儒略高,背上凸起一个神秘的巨大的包,严重的罗圈腿使他走路时走一步就要侧一下身子,如话剧中烈士大义凛然上刑场,而且他的嘴角也因为面瘫而斜歪着,一讲话就把斜度拉得更大,令听者忍俊不禁。用这张嘴去读文件、讲政策,既使组织上不介意,也只怕群众会闹情绪。 瑶姐刚从山药县的一个生产婴儿奶嘴和尿布的街道小厂调来不久。年轻、爱打扮,按山药县的标准还算漂亮。她时常用山药嗓子哼着流行歌曲,常常进舞厅。她尤其爱走模特儿步子,于是成了文娱积极分子,不知啥时又成了不经认命的公关小姐,大家都叫她瑶小姐或瑶姐,只可惜她看问题和常人角度不同,她认为美国的首都是纽约,梅兰芳的丈夫是赵丹,她把“别墅”叫“别野”还把“粤语”说成“俄语”等等。 只有三十来岁的小苟志在必得的样子,上传下达最积极。据说他一参加工作就在函授什么行管、企管、文秘之类的文凭,可一直没有听到毕业的消息,也不好问他。 至于我呢,尽管我毕业于一所稀饭(师范)院校英语系,可毕竟是当时局机关唯一从正规院校毕业的非自费、非函授、非委培、非电大、非夜大的大学生,在这个文凭满天飞的社会,我这个统招生还是被认为具有一定真才实学的,自我感觉也是卓尔不群的。这就象当时俄罗斯商场货柜上的土豆一样炙手可热行情看涨。大家常常在谈笑间羞涩地相互恭维谦让一番,竟归根结底地管我叫主任!我感情丰富意志脆弱,免不了有些轻飘飘的感觉,就更加天马行空,我行我素起来。我发誓,这绝不是什么小人得志忘乎所以,我本性就是如此,何况我刚跨入社会不久。直到有一天,局党委书记兼局长糜局长召我个别谈话后才惊出一身冷汗。 糜局长有些秃顶,但顾全大局,几缕稀疏的头发一律齐齐地梳向脑顶以极力提高其覆盖率,形成地方拥护中央之势,除此我再依据古副局长为他辛辛苦苦划的三千多把叉子可以判定糜局长的年龄在六十上下,他身材很胖,目光平和却从不嘻嘻哈哈。刚进局时,我觉得糜局长很面熟,他太象一个我叫不上名的老演员,他几乎每次都演局长、县长一级的领导干部,而且几乎每次都不穿西服而穿肥大的灰色中山装。 我敲门进去见正有人和糜局长谈话,我正要转身回避却被糜局长叫住。 “小李啊,坐,坐。”他向那两个人挥挥手,那两人立即躬身退出。 “糜局长,您找我?”我恭敬地问。 “啊,坐,请坐。”他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玉溪”牌香烟扔给我一支,自己也衔上一支,我赶紧把打火机凑上去给他点燃。 “你也点上。”他摆摆手,“坐吧。” “谢谢。”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真皮沙发上,将挺直了的身子微微前倾。 “小李啊,局里对你这两年的工作还比较满意,林局长可经常表扬你哟。”糜局长在我身旁坐下来,拍了拍我的手背。 “谢谢糜局长……”我脸有些红。 “年轻人啊,处事可要成熟呵,不要骄傲,要谦虚,不要脱离群众……”他语重心长地说。 “谢谢糜局长提醒。”我忙不迭地点头。 “年轻人嘛,关心国家大事当然是好事,但立场一定要端正,观点一定要正确。。。。。。干部的主流还是好的嘛。” “糜局长,我……我……”我紧张起来。 “哦,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别人有意见嘛,年轻人嘛,难免有些偏激,以后注意就是了。”谈话结束时,糜局长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异常和蔼地说:“你的组织问题应该考虑喽,自己要主动地向组织靠拢呕!” 我回到我的办公桌前坐下,琢磨着糜局长的话,不免陶醉在受宠若惊的情绪中,这是糜局长第一次单独招见我,谈话虽寥寥数语,却涉及了事关前程的组织问题,傻瓜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这时才后悔以前每当林主任提起我的组织问题时,我却总是说自己还不成熟还有待于提高水平,甚至口口声声信仰问题非同儿戏,必须慎重。当我反复咀嚼,仔细领会糜局长的话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似乎有人在他面前说过我的坏话。我把脸拉成了一条苦瓜。 “小李,不不,应该叫你李主任,以后多多关照啦。”瑶姐笑嘻嘻地说。其他人也都停止忙碌,一齐看我。 “什么意思?”我抱怨,“别乱叫!” “什么意思?组织上器重你,委以重任嘛。”老袁说。 “别开我的玩笑了,我哪里是当主任的料?你还差不多。”我释然地笑。 “有文凭是不同,现在呀是老大靠了边,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不三不四赚了钱,知识分子吃香喽,那象我们年轻那时候!”老右派老牛感喟道。 “小李,赶快突击入党。”小苟提醒我。 “小李,什么时候我给你开车呀?”小谭说。 “有劳你们费心了。”我不冷不热地扔出一句,然后到下属企业收集资料去了。 三天后,我拿着一份传真文件找糜局长批阅,他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签了字,忽然说: “小李啊,说话可要注意影响哦。” “我?……”我愣了。 “领导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可以当面提意见嘛,对不对?”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糜局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边回顾这一段时间的言谈举止是否有出格的地方,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对任何领导言有微辞。 “没说就好。”他笑了,却笑得有些勉强。 “我绝对没有?是谁说的?”我激动起来,大声地问,“是谁说的,我非找他对证不可!”“不必问了,你没说就算了。”他开始埋头继续看文件。 “糜局长,我绝对没有!有人打小报告陷害我!我是什么人,糜局长也了解。”我申辩道。 “好了好了,今后注意就是了,没事了。”他向我摆摆手,我只好退出去。 我回到办公室,气不打一处来,以前就有人常打我的小报告,但也无非都是些诸如迟到早退,上班时间看小说侃大山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不在乎。但这次就歹毒了,居然挑拨我和领导的关系,甚至把矛头直指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糜局长,往小里说,把我描绘成一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奸佞小人;往大里说,我成了睡在领导身边的赫鲁晓夫。这已涉及了我的人品!不错,我的确常常对腐败、官僚主义及其根源痛心疾首口诛笔伐,即使现在去翻阅蒙城当时的《精神火山报》,你仍可以找到许多署名为“火鸟”、“瘦马”、“吼猴”、“食蚁兽”、或“啄木鸟”的檄文,这些飞禽走兽正是敝人。我当时常常给这家颇有争议的报刊撰写文稿,虽纯属自作多情,却真正出于忧国忧民。但除了被舆论公布了的家喻户晓的腐败分子,我从不针对或影射任何具体的人,我又不是白痴。 是谁一次又一次地为我邀功呢?他们谁都对我和蔼可亲,曾屡屡要认我做哥做弟做干儿子,一次又一次地对我的个人问题表示严重关切,现在又要认我做领导,口口声声地要求照顾。 我虽心直口快,平时却也能和他们和睦相处,从未发生过明显的龃龉或不快,却居然、竟然有这种背后放冷箭的卑鄙小人!我想这次绝对不能再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息事宁人了,否则,他就会得寸进尺。我越想越气愤,不禁脱口大骂起来。 “我操他娘!有种的明着来!背后使坏算什么东西!要往上爬也用不着把别人往下踩!” 他们被我骇了一跳,愣了半响,又纷纷围了上来,惊讶地看着我。 “小李,怎么了?”瑶姐关心地问。 “谁这么缺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小苟气愤地骂道。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沽呀!”老牛感叹,又絮絮叨叨地讲起五十年代他类似的经历。 以后几天,我尽量阴沉着脸不讲话,办公室气氛也较紧张。我想一面静观世态发展,一面试图寻求一条诡计以扭转被动局面。 那天上午我提前一刻钟到办公室,只有小苟一个人正伏案写什么东西,一见到我就慌里慌张地用一张报纸往上面一遮,一边对我支支吾吾:“你,你来啦?” “写什么呀偷偷摸摸的?”我心中警觉起来,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问。 “没……没……没什么。”他更慌了,又掀了一下报纸将纸页全部覆盖住。 我愈加感到神秘,就笑着问:“给旧情人写信?你小子也赶这个时髦?” “哪……哪里?”他的脸更红了。 “该不是检举材料吧?克格勃?”我又问,一边审视着他错愕的眼神。 “绝对不是!练练字,瞎写。”他发誓,又避开我的审视,讪讪地笑。 我禁不住。我拿出一支烟递给他,一支自己叼上,我摸了摸口袋叫道:“妈的,我的打火机呢?又丢了,苟哥,借你的火用用。” 我趁他掏打火机那一刹,一把扯开报纸。下面竟是一封尚未完成的入党申请书!我不禁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他窘得手足失措,满脸通红,尴尬地问:“你……你笑什么?” “哈……哈,我原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地象个贼。”我数落他,“怎么,现在不是一九二七年吧,还得秘密入党呀?做地下工作呀?该不是入国民党吧?入党应该是非常光荣的事呀,还怕被别人撞见呀?你这个家伙,还叫我突击入党,自己却偷偷地努力哩!苟哥,从今以后你一定帮助我、挽救我、教育我,该提醒的提醒,该骂的就骂,该打屁股就打屁股,该向领导反映就向领导反映,你别客气!我一定虚心接受,处处向你看齐……” “小李一定见笑我了。”小苟忸忸怩怩起来。 “哪里哪里?是肃然起敬!”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地大弧度地长久地摇晃,一边深情地语重心长地欲哭无泪地说,“革命总算后继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他满脸通红地傻笑一阵。 忽然他又问我:“哦,小李,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大概是什么来着……唔……先天下而乐后天下而忧……到底是怎么说的?好象是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我那本书怎么也找不到。” “是范仲淹说的,不是什么先天下而乐后天下而忧,而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意思就是做雷锋,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毫不利已专门利人。”我解释道,又问他:“这一定是你在写对党的认识对不对?” “是的。”他难为情地说:“小李,你,你也该考虑你的组织问题了。” 我想起了糜局长说过的话,心里怦怦直跳,嘴里却说:“我觉悟低水平有限,等我提高了没准将来哪天我也会积极主动地向组织靠拢的,不过,现在我还是做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吧,这样为党工作更方便点,既使干了坏事也不牵连组织,让党去挨骂,现在这种党内败类又不是没有,你说呢?” 小苟讪讪地说:“那是,那是。” 最后小苟还坚决要求我为他保密,我态度坚决满口答应了。看着他怀疑的样子,我便指天诅咒发誓一番。 小苟接了个电话后走了。不一会,老袁摇晃着霹雳舞步进来,见到我就说: “小苟被糜局长召去了。” 他见我没有吭声就又诡秘地说:“这几天勤快得很,早请示晚汇报哩,听说组织问题马上就要解决了。小李,你知道吧?” “好嘛!要求进步嘛!”我不在意地说,拿起一张《参考消息》看起来。这是当时办公室唯一一份令我感兴趣的报纸。 过了一会,他又摇晃过来凑近我说:“小李,说实话,我是在为你抱不平哩。呸!他那副德性,谁不知道?吹牛拍马,欺上瞒下,恶人先告状,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什么事干不出来?小李,你干了也快两年了,以前你哪天见到过他准时上下班?哪天不是等你我把开水打了,玻璃擦了,地扫了,火生了才来?嗬,现在倒好,什么功劳都是他的了,呸!”他朝门方面猛地啐了一口。我笑了笑,没有搭话,也不敢搭话。此时对每个人我都不得不藏族人穿衣服--留一手。 “论说条件,就你小李合适。”他俯在我桌上,扯过我正在看的报纸,又对我说,“现在选拔干部,不就看四条吗?革命化、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你至少有后三条。要说那小子,革命化是假的;知识化就别提了,一辈子都在为一张文凭奔波,到现在还没混上;他的专业就是阳奉阴违;你再看他那条老脸,才三十岁,呸!瞒得了谁!” 我噗哧笑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我抬头瞥见了他的嘴角一斜一歪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他奇怪地问。 “不不!我是觉得你老袁讲话真有水平,讽刺挖苦人有一整套。”我说。 “我老袁就是看不惯那种小人!我向来就是光明磊落,从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有些得意地笑了,忽而又压低声音说:“你小李呀,你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背后说你坏话呢?还在别人面前说我!他小子,他还没撅屁股,我老袁就知道他放的是响屁还是哑屁。哼,总有一天我要向他打燃火!” “说我什么?”我故作惊讶地问。他笑而不语欲言又止,只管抽烟,烟柱从他的嘴角斜着出来。 “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人正不怕影子斜,何况公民还有言论自由嘛。”我欲擒故纵。 半阵,老袁见我不再理他,反而忍不住了,他看了一眼门外,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告诉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 “你说我会吗?我又不是傻子。”我一摊手。 “他说,他说,嗨--真他妈狠,他说你素质差!”他一咬牙说了出来。 我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干瘪得碜人。老袁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还以为说什么呢!素质差,素质差有什么关系嘛,整个中华民族的素质都有待于提高嘛!他即使骂我是一文盲加流氓,我也不在乎。我算什么东西--垮掉的一代嘛,这一代人都素质低!有人骂你才能强烈地证明你的存在,就怕人家拿你当哑巴不理你,这是好事嘛,我求之不得哩!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来骂你,你简直成伟人了!能让全世界骂的人还一个没有哩!”我自嘲了一翻后又正色道,“说实话,老袁,论水平、论资力、论工作能力、论群众基础,这么说吧,不管从哪个角度去考虑,主任这个位置非你莫属,真的,不是你老袁来当,即使组织上不介意,群众也会闹情绪。再说了,你快离岗了,也该光荣退休了嘛。真的,这可是心里话。” 他乐了,猛拍了我肩膀两把,把我痛得嗷嗷直叫。他叹气:“现在哪个在看你的工作能力哟!” 他给我一支烟,我们对了火后,老袁诡秘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保密!”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老袁赶紧踅回他自己的座位,胡乱抓起一张报纸。 瑶姐迈着猫步走进办公室。她一脸红晕,象刚喝了杯“烧老二酒”。她一边哼着小曲《女人是老虎》,一边收拾她的办公桌,一会又拿起电话:“喂,医院吗?请接一下妇产科……喂,妇产科吗?请找一下伟哥……伟哥吗?我是谁?我是你大令呀,呸!疯子!我要到省城出差几天,马上就走,说不定啥时回来,你去接庆庆,拜拜!” “怎么,瑶小姐要出差呀!”老袁问。 “糜局长要到省城,有些应酬。”说完就噔噔地转身下楼了,不一会就听到轿车启动声,我们赶快到窗口看,糜局长那辆刚买的“公爵王”轿车瞬间就消失在大门外了。 “咦,怪了!这次怎么就瑶小姐跟着去?”老袁问。以前到省城通常是糜局长和林主任去的,隔三岔五也带上我或小苟去解解馋。我也颇感意外。 “小李,有人要抢你的饭碗罗!”小苟从门外进来对我说。 “我看是抢你小苟的哟。”老袁笑着说。 “哎,老袁,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这样损我?”小苟问。一整天小苟就象一个皮肤病患者一样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糜局长一去就几天没回来。有一天我正在跟老牛学写毛笔字起劲,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一个妖娆艳俗的女人。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问:“你们局长呢?” 当时我正屏住气在写一个结构复杂的繁体字,老牛也正专心地指点我,没有理他们。 “喂,你们老板呢?”声音大了点。我没有转身,只是问了句:“找哪个老板?” “喂,你们是什么态度?”那人生气了。我和老牛就转过身来,见那胖子一脸怒容。 “请问你们是哪里来的?找哪个老板?”老牛问。 “我们是市里来的,找你们的一把手!”那个女人傲慢地说。 “不在。”老牛冷冷地说,又转过身。 “大老板上省城了,二老板游长城了,三老板下基层了。两位有何贵干?”我不亢不卑地说。 “这是市上的文件,你转交一下,请签个字。”胖子从皮夹子取出两份文件放在桌上。 我一看有一份是市里下发的关于在近期开展反腐倡廉工作的文件。另一份是要求集资修飞机场的,上面要求了款子的数额和上交期限,分明是乱摊派。几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上门来:检查的、讨债的、收税的、要赞助的、拉广告的、卖书的、集资的、摊派的、募捐的、化缘的、搞推销的、发“优惠”券的,卖形形色色办公用品的。。。。。。什么玩意都有。上次市里修新火葬场,规定按人头每人捐二十元,否则后果自负,我们局也因此赞助了两三万元,好歹那地方是每个人的必经之地,也算一种投资或预交的定金吧。我们局里的下属企业早已怨声载道。几年来工资都不能按时兑现,还出现了下岗职工静坐示威、阻断交通、殴伤保安,找政府要饭吃的恶性事件。我记得糜局长说过,对这类“活抢人”的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可以先斩而后奏。我冲胖子抱怨:“怎么,又是要钱的?怎么从来没有给我们送钱呢?” “这是死任务,完成也得完成,不能完成也得完成,哪怕是扣工资!”那娘们说,语气相当生硬。 “我们连工资都发不起了,你找我们要,我们又找谁要?我们又不是银行,十万元,天文数字!”我顶撞起来,“简直是活抢人!还要不要我们活了?” 胖子更加生气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冲我说:“小同志,你这话就不对了,这是市里的意思,又不是我找你要钱,再说又不是要你私人的钱!” “市里!市里!市里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一下火了,“现在是市场经济,凭什么对我们指手划脚,拿不出钱来叫我们去抢?” “市里管不了你们局?”胖子发怒了,“我还没见过你这种人!” “这不是谁管谁的问题!”我得理不饶人。 两人气坏了。那女人在胖子耳朵上嘀咕了一句,胖子先把我上下审视了一翻,又气呼呼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要注销我的城市户口呀?到公安局去查嘛!”我更火了。 老牛见事情要闹大了,就笑嘻嘻地说:“我们都是丘八,何必为公家的事闹成这样呢?这样吧,你们两位把文件留下,领导一回来,我们一定转交,你们看好不好?” 两人见有个软着陆的机会,也就平和了点说:“老同志说话还入耳,这么大的事情,谁耽搁了也扛不起。这两份文件现在就交给你,我们走了。” 他们转身离开时,那个胖子扭头狠狠盯了我一眼。老牛把他们送出门外,一转身就“呸”的一声骂道:“不就一个破公务员嘛,拿起鸡毛就当令箭!奴才!” 一时心情被搅乱,我们就放下毛笔坐下来喝茶聊天。忽然老牛问我:“小李呀,我观察了一段时间,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呀?” “反应,什么反应?”我吃惊地问。 “你这小伙子,明人不说暗话。别说到时我没有提醒你呀,你不见别人整天在忙么?”他又拍拍我的手,“别把自己搞被动了,把事情搞糟了,你不比我,我老啦,无所谓,你还年轻,应该有所作为。” “别开我的玩笑了老牛。”我谦虚地说,“我只想把毛笔字练好,全靠你指点了。你常说的那句话很有道理,该你的躲也躲不掉,不该你的,抢也抢不来,就象你当年的那顶右派帽子。一切都是命定的,我信奉宿命、无为的观点。人不要患得患失,要学会知足常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点我非常羡慕你的。哎,老牛,我发觉呀,恐怕写毛笔字、画画和练气功的高妙之处还在于和现实的某种妥协和规避吧,你看,官场失意的知识分子几乎都练一手好毛笔字。” “你说的那是调研员--你骂我呐!”老牛孩子般笑起来。
3 老实说,尽管我从本能到理性均对东方式的“官本位”和“权力崇拜”思想充满厌恶甚至仇视,这种延续几千年至今仍主宰着相当数量的中国人的封建思想早就成了人格奴性的渊薮、阴谋诡计的温床以及民主和自由的天敌,但这个主任的职位对于我而言,并非没有一点吸引力--这正如用一根骨头引诱一条狗和用一根骨头引诱一群狗效果迥然不同一样,谁也不愿意因抢不到骨头而冒低能的嫌疑,何况我也不是傻子。尽管我的脑子里装了不下一万个英语词汇而我的骨子里依然是个十足的中国胚子。中国人嘛,几千年的斗争史、贫困史使我们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善于争斗的细胞,槽中无食猪拱猪嘛!连伟人都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几十亿人不斗行吗?联合国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一个斗争的舞台嘛。即使一个白痴也明白权力对于中国人而言意味着什么,而且凭心而论,对于这个职位,我还有一种当仁不让甚至唯我其谁的优越感呢!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心怀鬼胎卑鄙无耻,――做人嘛! 但我还是敏锐地预感到危机四伏。我的最大劣势在于我涉世未深,少不更事,所有的外交知识和斗争经验均为书本上的间接经验;而且我那参加过解放战争的父亲的北方汉子血液流进我的血管,使我控制不了口无遮拦的嘴。我过于直爽过于显露锋芒,这种连我自己也憎恶却挥之不去的德性,在和更善于搞权益之计的机关人相处时常常显出稚嫩和被动,祸从口出嘛! 我除了从书上获取知识以外别无他途,于是下班回家后,我从书柜里层翻出两本旷古绝今之书,这两本书以前囫囵吞枣,从未仔细看过。一本是马基雅弗利的《霸书》(又译作《君主论》),一本是李宗吾的《厚黑学》,中外合壁,各有千秋。每逢下班后,我便闭门不出,反复研究,仔细领会。马基雅弗利的理论核心是“目的说明手段正当”--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因为人本性上是自私的,忘恩负义的,易变的,奸诈的和贪得无厌的,故而在关键时刻,就不应考虑正义与不义,仁慈与残忍,可嘉还是可耻,一切考虑都应放置一边,唯一的目的就是成功与否。他还说,慷慨不如吝啬好,大度不如小气好,因为人在本质上是自私的势利的;仁慈不如施威好,因为人在本质上是凶恶暴戾的,让人记住你敬畏你的最好方式不是给他一粒糖果而是一记拳头;杀人之父比夺人财产好,因为人们总是轻易忘掉他们父亲的死却极难忘记他们财产的损失;守信不如失信好,因为人本来就是言而无信的,别人不守信,你守信反而对自己不利……李宗吾在《黑厚学》中也宣称,古今中外,凡大雄大奸,帝王将相,无不脸厚莫不心黑,以此欺名盗世!刘备凭脸厚哭出了江山,曹操凭心黑盗得了社稷,刘邦朱元璋更是既脸厚又心黑……一方面虽然我有茅塞顿开拨云见日拍案叫绝之感,一方面却对这两位深谙权术之道的高手自身的命运感到迷惑不解。他们不但没有运用自己的理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反而悲惨之极:老马虽一度附炎趋势,地位显赫,却不料聪明过头地参与反复辟斗争而锒铛入狱,四度受刑罚,出狱后被逐出佛罗伦萨,隐居于自己荒芜的庄园,郁郁寡欢,没落而死。李宗吾也在贫困潦倒中凄凉地死去。 看来读书人至多成为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附庸阶层,至多成为一个阴谋的鼓吹者却永远无法成为阴谋的实践者。教育本身使人思想进化充满智慧也使人胆小怕事意志懦弱。所谓秀才做事,三天不成是也。读书人除了具有一切常人的劣根性之外还或多或少地有点心理洁癖、自恋狂和女性化,加之经济不能独立,注定成不了大事,充其量成为一个幸运的幕僚或倒霉的教唆犯乃至“自绝于人民”的“死有余辜”的替罪羊--中国自屈原起的几千年历史早已将此规律反反复复地演绎论证了无数遍。读书人终其一生都在做着一个“择明君而侍之”的痴心梦想,纵然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仍被视为异类贰臣,却依然痴心不改,在我看来,与其称其为执着不如称之为犯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奴婢情结。 那天晚上我正伏案奋笔疾书《论〈厚黑学〉在当代条件下向实践的转化》,忽然有个哥们来找我,他是我的中学同学王文革,稀饭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市里一个清闲的机关里混,多日不见了。 “嗬!啧啧啧!你他妈的居然还有闲心闭门读这种书写这种文章,难怪整天见不到你,又一个野心家诞生了!你想当康生呢还是当林彪?”他翻了一下书的封面,又抢过我的论文,惊叹道:“你他妈想升官都走火入魔了!不过,唐朝赵蕤的《反经》和清朝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比《厚黑学》实用得多,我有两本要不要借给你研究研究呀?” “有何高明之处?”我问。 “那可是中国历代统治者和谋略家藏而不露,秘而不宣,读而不传,用而不言的一本政治教科书!集阴谋之大臣,执诡计之牛耳。你那两本书只是小儿科。。。。。。我建议你好好研究研究。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只是看着解闷嘛。“我有点不好意思,又把话题岔开,”你找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别里科夫!你他妈的什么事都不知道呀?“他嘲笑我。 ”我这段时间只关心波黑局势和日里诺夫斯基的动向--那是俄罗斯政坛的一颗新星。“我笑,”到底什么事?哦,你想有个家了是吧?她是谁?“ ”胡说!我倒想有个家了可家里不要我了,我被赶出家门了。“他似笑非笑,”现在我无家可归了。“ ”怎么了?老头子看你不顺眼了?你那种好吃懒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迟早都会有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活该!“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我不开玩笑!我辞职了!上个月底办的手续,没跟家里商量。“他神情异常严肃,我这才相信他的话,那小子真的有那种豪气。他那当翻砂工的老子绝对干得出赶他出家门这事,这点我知道。 ”你疯啦?为什么?这么多的哥们都指望你来提拔呢?你呀你?“我气得抓住他双肩使轻摇,”到底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就是看不惯,一副副阿Q的嘴脸,却要摆出一副贵族的神情,我受不了!解放才多少年?改革开放才多少年?中国哪里去找他妈的贵族呀?国家居然要把这种人养起来!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干,整天胡侃瞎吹,不谋事光谋人……“他气咻咻地骂道。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我着急地问。 ”社会活动家。先调查一下市场再说。赵卫彪和贾卫东都停薪留职了,革命不彻底!没种!他们合伙开了家火锅店,明天正式开张,今晚上招待哥们,我是专门来通知你的。“他说。 ”赵卫彪不教书啦?贾特派也不搞统战了?你们都疯啦!“我惊呼。这两人都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公认的一对才子。赵卫彪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离城几百里,不通电、吃水靠人背,九月份就下雪的高海拔山区。我去过那里,那里的山民以土豆、玉米为主食,高山气候使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类似藏民的,妙不可言的”高原红“。我去之前赵卫彪让我带点大米,带支猎枪,我的新鲜感仅仅维持了三天。他的学校在一处野山旮旯深处,夜晚我和他几次在睡梦中被门外流连的狼和野猪惊醒,那种饥饿中的嗥叫让我毛骨悚然,我的那支小口径猎枪对他们而言无异于搔痒挠子。第五天就下山返城了。贾特派叫贾卫东,据说大学一年级就秘密入了党,但他自己一直否认自己是中共党员,毕业后被组织派到一民主党派搞联络工作,整天和一帮六七十岁的知识精英、社会贤达混在一起。我们都叫他”贾特派“、”间谍“或者”特务“。去年他和赵卫彪联名发表了两本诗集《我的出生是个事故》、《不要污染我的眼睛》,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稿费挣了好几千。没想到两个家伙又合伙开火锅店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看来我真成别里科夫了。 王文革趁我不备,把《厚黑学》一下扔到床底下就拉着我出了门。 夜幕中的虹红灯交相闪烁,把不大不小的蒙城掩映在一片扑朔迷离的光茫中,显得极富诱惑力和现代感,刻意炮制出虚伪的繁荣。近年来,红色夏利的士多起来,满街招徕生意,但更多的是脚蹬式人力三轮车--多如蝗虫的,无孔不入的黄色三轮车。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骆驼祥子“在奔跑,堪称蒙城一景。我们属于只能坐”祥子号“的消费者。王文革做了个标准的打的手势,吆喝一声”祥子!“瞬间便有几辆刹在面前。我们经过十字路口,钟鼓楼,转弯到了建设路口,然后步行沿凤凰山斜坡向上走,路过一家杂货店时,我和王文革各买了一串鞭炮。不久,王文革指着一处格外明亮的灯箱和满天星说:”你看,就在那里。“我抬头拿眼一望,远远地就看见灯箱上写着”闲人火锅厅“。 我们有些纳闷地走过去,瞬间有一股浓重的火锅味窜入我的鼻腔,立即鼻腔发痒,舌苔沁出了浓厚的绵长的唾液。我们好奇地走过去,看见近二十平方米的门面里排列着四张火锅桌,三面墙上装着镜子,使空间似乎更宽敞更明亮。另一面墙上是一副玻璃晶体画,画面上是碧绿金黄的蔬菜瓜果,褐色的鲜肉鲜鱼,并有一瓶欲倒不倒的洋酒瓶,瓶子形状怪诞,瓶口有腥红的、粘稠感极强的细流向下注入几只高脚杯中的一只,令人馋涎欲滴食欲顿生。屋顶是一片浓浓的绿叶,点缀着许多葡萄、黄瓜、西红柿、香蕉之类的东西,虽然所有东西都是塑料制品,其逼真性仍令人觉得置身于乡村果园或森林。餐厅装饰得很别致,很有情调,但并不豪华,墙角有一部彩电,厅中空无一人,只听得厅后厨房中乒乓作响,我和王文革循声而入,见贾卫东一人正在煎火锅底料。诱人的味道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 ”嗬,公家人来了!“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忙他的活,他正在往火锅里加佐料,他又笑我,”日子得意不?现在是科长还是主任?妇(副)科病好了没有?“ ”妇科病都没有混上,乡排级,不好意思,老样子,吃了上顿愁下顿。“我给他发”圣火“烟,他瞥了一眼,一把将烟扔到窗外,毫不掩饰地嘲笑:”我就知道你过得潦草得很。来来来,还是抽我的吧。“ 我接过一包”红塔山“,有些面红,我怕他再奚落我忙把语题岔开:”其余的人呢?“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他又指着壁厨中的一只佐料瓶对我说:”快帮我把那瓶子拿过来一下。“ 我拿过佐料瓶,见里面是胡椒面,记得他刚才已经放了胡椒粒子就提醒他:”你刚才已经放了胡椒,怎么还要放呀?“ ”胡椒!这是什么你知道吗?“贾卫东朝屋外瞅了一眼,一边诡秘地说,一边揭开盖子朝锅里撒了一把,又谨慎地将瓶子藏在僻静处。瞬间,一种强烈的妙不可言的味道升腾起来,我刹时有一种半醉半醒飘飘欲仙的感觉,觉得唾液和鼻涕就要流出来。蒙城中许多火锅店都有这种味儿。 ”是罂栗壳!“王文革惊叫,”你小子够黑的!“ ”别嚷嚷!“贾卫东忙制止,忽而又释然地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有几家不是这样?“ ”这是变相贩毒,要犯法的。“我紧张地说。 ”你不懂。罂栗果实才是毒,壳子毒性很小,不会害人的,它还是一味中药哩,只是让人们对火锅越来越着迷而已。“贾卫东解释,”不过这东西也是禁止使用的,使用过量也会中毒上瘾的,只是禁不住而已。客人喜欢嘛!“ ”哪里来的这玩意?“我惊喜地问。 ”送货上门,中药店也有,一般开不出来太多。“他说,”有时风声紧了或者缺货了就放头痛粉,头痛粉里也有少许鸦片“。 ”你小子还挺内行的,说谁教唆的?“王文革说。 ”我几个亲戚都是开火锅厅的。“贾卫东一边说一边将煎好的火锅料往一个大盆子里舀。 我们三人七手八脚地摆好油碟、筷子、盐和味精,点燃微火,先泡了两三杯茶一边喝一边等其余的人来。大约十多分钟后赵卫彪领着一伙人鱼贯而入,接着是不拿刀的强盗--律师叶小林,他在蒙城律师界小有名气,第三个是我们原来班上的班花舒怡,她在一所中学里教音乐课,最后一个是不拿枪的警察--城市纠察陈光伟,他穿着几不像的乌黑制服,乍一看以为汪精卫的部队到了。在蒙城,穿这种制服的人权利很大,从市容到交通到环卫到治安,鸡毛蒜皮,无所不管,被广大市民戏称为”黑猫警长“。大家一进门就嘻嘻哈哈地寒暄,气氛活跃起来。赵卫彪对贾卫东说:”白成富没找到,听他老爹讲他到省城出差了。“ ”你怎么不教书了?太不负责了。“我把赵卫彪拉过一旁问。其余人等各就各位。 ”没法活了,逼良为娼呀。“他悲壮地说,”我教书的那个地方,你也去过,鬼都找不到,我去年的工资现在都没发,民办教师就更惨了,本来工资低得可怜,农活耽搁了,又拖儿带母的,还有拖两三年的,惨哪!我们的校长饿得象只猴子似的,却还在大会上说反腐败要从学校抓起,从娃娃抓起,邪乎不?腐败!我们那儿压根就没有这个词!我终于明白全社会为什么就只有教师的工资会被拖欠,农民被打白条。军饷去试试,干部的薪水去试试?我对校长说,你们没钱给我,我自己去挣钱总可以吧。加之其他人都起哄,要搞勤工俭学,按时兑现工资,否则要罢课。反正学生跑得差不多了,教师过剩了,我就出来了,反正迟早得下山,三年也不算短,对得起国家了。“ ”连最重义轻利,视金钱为粪土的诗人都下海了,悲剧呀!“我一边给他加味精蒜泥一边感叹,他帮我加芝麻油和盐巴。那个自称姓王的陌生人给每个人斟满啤酒,他和陈光伟很熟似的。 ”别开小会,别开小会,你们干嘛来啦?吃政府呀?开张仪式都忘啦?“贾卫东大声制止后,我们全体起立,听他用破锣嗓子宣布,”现在,我宣布,闲人火锅店开张仪式正式开始,鸣礼炮!“等在门外的王文革就点燃了各人带来的鞭炮,刹时震耳欲聋的声音炸裂开来,每个人都捂住双耳,街边伫立着一群围观者。当时蒙城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你们为什么给店取名‘闲人火锅店’?太滑稽了吧?“那个陌生人待大家重新坐定之后问。 ”这是我和贾卫东的又一次狼狈为奸的合作。“赵卫彪闪烁其辞起来,”新事物!这是新事物嘛!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随着南巡精神呼啸着掠过神州大地,全国上上下下每个角落乒乒乓乓响作一团,干嘛呐?--摔铁饭碗的声音!全国形势是一片大好,各位注意,是大好不是小好,这种形势必然导致产生和扩大一个新的阶层,就是闲人阶层……“ ”说得好听,不就是无业游民嘛。“舒怡打断他的话,”总不可能是资产阶级复辟吧。“ ”别插话别插话!“赵卫彪摆摆手,接着说,”随着大批文化人闲人化,边缘化,为闲人阶级注入了新的血液,现在的闲人阶层是流氓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混合体,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随着他们腰包的膨胀骨头的发育变硬,不久的将来这伙乌合之众就会正式登上中国历史的舞台,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我们的,我们失去的只是贞操获得的将是快感!大大的快感!……爽!“ ”精辟精辟!“我们都喝彩,王文革说,”你这样说我们放心了,哥们就怕别人骂咱们不长进,没有历史责任感。“ ”我看你们一个个好高鹜远,不切实际,总是不满意这个不满意那个,生在新中国心在旧社会似的,好象谁也对不起你们一样,好好的工作不干,却要去做无业游民,不可理解!“陈光伟海吃海喝一阵后说,他的话立即招来群攻,贾特派说: ”我要补充一点,我们‘中闲委’的重要使命之一就是扩大队伍,壮大力量,促使越来越多的,年轻的,离开公家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人加入‘中闲委’,就象陈光伟这样的人,还有李亚非。“他又指着我,”不让国家白养着而不惜做流氓这也是真正的爱国主义,现在国家财政多困难呀,那么税收干嘛了--统统吃掉了!粥少僧多,肉少狼多,拉屎的少吃屎的多--吃饭财政嘛!科教兴国还搞不搞?三峡工程还修不修?航空母舰、航天飞机还造不造?奥运会还开不开?……什么建设也干不了,吃闲饭的人太多啦!。“ ”时代需要流氓,时代召唤流氓!我们不做流氓谁去做流氓!“王文革一口饮尽一大杯啤酒,无限悲壮地感叹。又用《毕业歌》的曲调唱道,”今天,我们是社会的流氓……“我们马上接唱下句”……明天,我们是国家的栋梁!“我们胡闹一阵之后,忙不迭地往锅里下菜,往各人杯里添酒。酒至半酣,我们都有些醉意,到最后谁也不愿收拾狼籍的桌子。我提议以划拳定胜负,结果我输给了所有的人,舒怡不会划拳,不得不和我一起收拾残局。他们几个便在外屋颠三倒四地说些酒话,极力抚今追昔,手舞足蹈,时哭时笑。 和舒怡单独在一起,我们俩都不免尴尬起来,这事出有因,确切地说是一次切肤之痛。事隔数载仍历历在目。高中时有一次学校文艺汇演,大概是”一二·九运动“若干周年纪念,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穿着羽绒服。我们文科班上演的是根据语文课本上的《白毛女》一课扩充后改编的同名话剧。我是该剧的编剧,导演兼黄世仁的扮演者,喜儿的扮演者当然是舒怡了。老实说,我力排众议甚至不惜得罪舒怡的狂热追求者贾卫东,还断然拒绝他一双旱冰鞋的贿赂,坚持由我亲自出演黄世仁并非我的形象或演技都非我莫属,而是出于一个属于我自己的,青春期初级阶段的一个秘而不宣的小动机,仅仅用嫉妒心或别的字眼很难解释我当时的行为,但多年以后我在大学图书馆才知道这一行为的诠释只能从弗罗伊德的理论中去找。而且我可以轻易达到我的目的,因为当时我是语文科代表,又是班主任和校领导唯一指定的导演兼编剧,我掌握着整个剧组的运作和每个成员的命运,谁也不敢违抗我的旨意。当时我也搞不清我为什么还是让沮丧的贾卫东出演大春,或许是因为整个演出中并无多少大春和喜儿单独见面的机会。或许是我对他的不幸的一种补偿吧--哥们嘛。 戏中只有黄世仁和喜儿有几处身体接触,在处理黄世仁糟踏喜儿一幕上,我们的原则是既不回避篡改,也不渲染发展,一切都点到为止,这也是校方的意思。最后设计为我说一些诸如”只要你依了我。。。。。。“之类下流无耻的话后一把搂住喜儿腰肢,她抽我两大嘴巴并大叫一声救命就立即拉拢大幕。可能是拉幕时贾卫东看见我动作超过预定效果,情绪激动用力过猛,结果关键时刻绳索在半空中被拦腰扯断,大幕迟迟没有拉拢。我拦腰搂住舒怡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幸亏舒怡机灵,她挣扎着连抽我十几个嘴巴连叫七八声救命大幕才被拉拢。我在鼻青脸肿晕头转向之中听见全场先是掌声雷动,紧接着便是口哨声夹杂着不怀好意的喝彩声”再来一遍!没看清,再来一遍!“震耳欲聋,排山倒海地传过来。从那以后,一见到我,别人就叫喜儿,一见到舒怡就叫我的名字,甚至有个别浑小子还恶毒地尖着嗓子扮她那样惨叫救命呀,我好几次摆出决斗的架式才镇住了这般歪风邪气。我和舒怡当时有一学期不敢说话,见面时象仇人似地迅速避开。青春啊! 王文革凑在我的耳根说:”怎么样,喜儿最终逃不过黄世仁的魔爪。“我不加掩饰地得意地笑,端起几个盘子摇摇晃晃地跟着舒怡走进了厨房。 ”没想到你们还是以前那样,一点没变。“舒怡一边说一边拧开水龙头。 ”以前那样?以前我怎么了?“我装傻。 ”偏执、走极端,奇谈怪论,还爱挖苦人,偶而还愤世嫉俗,忧国忧民。“她一古脑儿说出来。 ”换句话说不就是专注执着,思想新颖,见解独特,善为人师而且以国为家了吗?“我脱口而答,又轻轻地说,”你真了解我“。 她脸一红:”其实……,其实是你太露骨了。“ ”那是我性格的客观存在而非自我表现欲太强……“我有些忸怩地说,”其实我的本质还是好的,这点你知道“。 ”我不知道,别自作多情。“她避开我的眼睛,而她的手却依然能准确地伸到我递盘子等餐具的位置。一时无言,流水哗哗地冲漱溅落。 半响是我打破沉默:”不过在我看来舒小姐倒是变了哩。“ ”我变了?我才没变呢!“她偷偷地瞟了一眼墙上的镜子。 ”变了,越变越目不忍睹了。“我斗胆地说。 ”什么意思?挖苦我?。“她有些愠怒。 ”别,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越看你我越自惭形秽,越看我越自卑越不想活了,这就和赵传遇到赵丹一样。“我郑重地说。 她银铃般地笑起来,金嗓子极富磁力:”又耍贫嘴了!你挺帅的嘛!“ ”我知道我傻。“我又抬头对着镜子,用手指着镜中的我向舒怡说,”你看,高鼻梁,深眼窝,面黄肌瘦,胡子拉茬!象不象一个营养不良的欧洲人?要在北京我早当明星了。不见现在中国走红的男明星十个明星九个丑,还有一个是阿斗。不过要长成我这样子也不容易。“ 她终于忍俊不禁,腰肢一闪,手里的小钢碗跌落在水池中,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以肘住嘴笑了很久。 ”祖国的花朵就靠你去灌溉了。“我没头没脑地说,”我们这一代垮了。“ ”你醉了。“ ”没醉。我着急了。“ ”你着什么急?“她问。 ”你知道,到了我这把年龄,除了忧国忧民,愤世嫉俗,也允许有点自己的心事了,马克思十八岁娶燕妮,毛主席上长沙第一师范时爱上杨开慧,贾卫东的爸爸十七岁就把他抱在怀里了,据说还是二婚。“我信口开河,”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哪条巷里听来的?男子三十才一朵花,你现在还是花骨朵嘛,还没开嘛,还含苞欲放嘛!你急什么?我才着急了,找不到罗。“她酸溜溜地说。 ”看来我们是急到一块了。“我心醉神迷地说了一句话,又鬼差神使地说,”你,你确实找不到的话,请,请看你面前的这位如何?“ 她顿时红晕泛起,用肘在我身上狠狠一蹭,满脸愠怒地骂道:”酒疯子,出去出去!反正你在这里也是碍手碍脚的。“ 我醉哄哄地凑上去,鲜廉寡耻地对她说:”嗬,大春回来了,喜儿要报仇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就被她赶出了厨房,背脊有锐利的,火辣辣的,幸福的疼痛。 墙角的彩电正播放着世界报道。美军在索马里登陆并和艾迪德武装分子交火。”靓仔总统“克林顿否认卷入”白水门事件“。波黑内战不断升级,萨拉热窝一片废墟。以色列大选,工党领袖拉宾出任总理后中东和平出现转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菲德尔·卡斯特罗发誓他的国家绝不会屈服美帝国主义。哥伦比亚大毒枭埃斯科瓦在狱中过着帝王般的生活…… 屋里乌烟瘴气一片嘈杂,一伙人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地倒在破沙发上胡侃。 ”我之所以以流氓自居,而且在思想上行动上组织上和流氓一致,是因为流氓一词的原始意义就是没有文化的劳动人民,是封建贵族对劳动人民,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蔑称,伟大领袖教导我们,革命的、不革命的、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唯一界限就在于他们是否和劳苦大众相结合。所以流氓才是真正的被压迫阶级真正的革命者,流氓,只有流氓才是创造历史推动历史的动力……“王文革滔滔不绝情绪激昂地演讲。 ”不容气说现在是中国式的圈地运动,全国人民都在捞钱,在血与火中积累着原始资本。 现在是我们的阵痛期,面包会有的,女人会有的汽车会有的,洋房也会有的。我坚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左手夹着纯正的哈瓦那雪茄,右手拎起盛着拿破仑时代人头马的高脚杯,在我那乳白色的濒海别墅中,遍邀天下文人骚客、雅士雅皮,以侃会友,畅谈人生、理想、文学和爱情……就是等我老了,大概是六七十年后吧,我会穿着汉马王堆那件金缕玉衣,嘴衔慈禧太后那颗夜光宝石,在带有高尔夫球场的别墅中寿终正寝。“贾卫东无限幸福地憧憬道,”要死就让我死在麦当娜的怀中!“ 众人哄笑:”看把你美的,看把你美的。“我兴奋起来:”那好,我只想娶个日本太太,养个法国情妇,雇个中国厨师,请个菲律宾女佣,聘个犹太管家,雇个美国保镖,――反正他们喜欢管闲事。唉,人生何求?!喂,各位,我要的不多吧?“众人哄笑:”看把你美的,看把你美的赵卫彪突然扯开破锣嗓子唱道:突然来了一个机会〓空空的没有目的就像当初姑娘生了我们〓我们没有说愿意机会到底是什么〓一时还不太清楚可行动已经是雷厉风行〓而且严肃我们根本没有什么经验〓我们也不喜欢过去可是心里明白干下去一定会有新的结果,不知生活真的需要手段还是生活就应该苦干,反正事情已经重新开始就不能够怕乱我们被感染了,立即都接着嚎叫起来: 噢……我们有了机会就要表演我们的欲望。噢……我们有了机会就要表演我们的力量。真理总是在远方姑娘总是在身旁,可是面对着她们的时候总与她们较量,明天还要继续繁忙,虽然还是没有的目的,只是充实着每个机会,就像坚持在天堂朋友请你过来帮帮忙,不过不要你有太多知识因为这儿的工作只需要感觉和胆量朋友给你一个机会,试一试第一次办事就像你十八岁的时候给你一个姑娘。噢……我们有了机会就要表演我们的欲望,噢……我们有了机会就要表演我们的力量,我们搂作一团热泪淋漓,唱得昏天黑地,歇斯底里…… 一条电视新闻如雷灌耳,最终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原来是东南亚几个小国武装占领了我南沙群岛几个岛屿岛礁,中国政府除发表郑重声明提出强烈抗议以外,还创造性地提出了”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建议。另一个更令人毛发直立肝胆欲裂,一个叫肛门炎太郎的日本内阁阁僚在参拜”靖国神社“后大放厥词,竟说”南京大屠杀“是捏造的!皇军”进入“中国是”帮助“中国人驱赶西方殖民者,中日之间的”不愉快“是”兄弟之间“的”争吵“!至于慰安妇问题纯属商业行为!日本是战争的受害者!日本不应对那场战争有负疚感!…… 王文革第一个箭步冲向电视机,指着屏幕破口大骂:”去你妈的,南沙本来就是老子们的,凭什么!朝鲜半岛、印支半岛、中南半岛、南海群岛乃至整个东南亚,就其地理位置和历史归属而言乃是中国的天然附属物!去翻翻元朝地图唐朝地图看看,咱们这还没提这茬呢,他们倒还敢恬着脸壮着胆动手抢来了!他娘的儿子打老子!欠揍了!太欠揍!老子当了总统非学学成吉思汗学学希特勒不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那个陌生人也帮腔。 ”这些鸟国家也敢欺负中国!我操!子曰八佾舞于庭,士可忍孰不可以忍也!“赵卫彪咆哮起来。 ”别他妈老以为咱们是礼仪之邦泱泱大国就拉不下脸下不了手撒不来野,别以为咱们中国缺流氓?这里坐的六个五个都是流氓!“我叫嚷。 ”还有一个女流氓!“王文革补充道。 ”造航母,造航母,搞什么奥运会!他们就欺负咱们没航母,搞奥运会我一分没捐,造航母让卖血卖眼球卖腰子卖睾丸咱也干!“贾卫东拍案而起,挥舞着双手在屋里打转,”和平来源于威慑而不是仁义道德。只有原子弹和航空母舰才能让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才能让这些欠揍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兵黩武的小杂碎安静下来,才能建立起大中华共荣圈!… …“ 我们的爱国主义因酒精的作用演化成大国沙文主义,联想到南京大屠杀,黑太阳七三一等等侵华日军暴行,我们泼妇骂街式地发泄起来,更加直露更加肆无忌弹,咬牙切齿地说了许多不负责任的,只有汉奸才不能原谅的醉话。这个热烈的话题之后无话可说,大家疲惫地喘着粗气吸着烟卷。忽然王文革问我: ”李亚非,你这家伙考虑好了没有?“ ”什么?“我关掉电视。 ”象我们这样。“他说道。 ”我们本来就一样嘛!“我笑笑,”身上的零件哪样也不缺“ ”谁稀罕你那玩意!我们是自由人!“赵卫彪补充。 ”你以为你们自由?自由不过不是奴隶。“我嘲笑,”你以为你自由?你不过由一种奴隶变成了另一种奴隶。 “打死这个死不下海的公家人!”随着王文革的一声大吼,其余人等应声而起,他们抓住我的四肢,把我双手反剪背后又抓又搔又掐又打,还企图解开皮带“验明正身”,另一个公家人陈光伟趁机跑了。我一边挣扎一边求饶,舒怡从厨房出来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在我再三告饶后他们才松开我,并下达了一条不容争辩的命令: “限你在两个月之内下海,否则阉了你!” 老实说,尽管当时掀起了下海热,我身边下海者却寥寥无人。下海对我而言并没有吸引力,我所经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毕业分配大战足以使我以自己的职业满足。蒙城是一座地理闭塞观念落后,商品经济不发达,国有企业亏得一〖HTK〗蹋〖HT〗糊涂,个体户仍旧受到不加掩饰的歧视的城市。在这个落后的内陆城市中,那些有丰厚而稳定收入的机关、金融机构或垄断行业,成为人们趋之若鹜拼命钻营的职业。 那些机关小公务员,银行小职员也就如同独生子女受到不应有的宠爱一样自然产生一种高人一等,令人厌恶的骄横之气。蒙城小妹妹找对象时是以已婚妇人甚至老太太的眼光为标准的,通常只问三个问题:首先,是问对方在哪个单位上班,其次,是他父母在哪个单位上班,最后,是能不能把自己调到一个好单位上班。她们绝不会问对方文化高不高,有什么情趣爱好,幽默不幽默,会不会外语或电脑,将来有什么打算,甚至不问他长不长六指有不有狐臭或香港脚是不是近亲子女。这种老太太式的婚姻观是蒙城最无耻的时髦,这种俗不可耐愚得可笑的时髦只有在内地的小城市小县城中人们才熟悉。蒙城就象巴尔扎克在其名著《搅水女人》中描绘的那个“伊苏屯”一样--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就是这样!奈何? 4 那天早上,瑶姐一到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把那次随糜局长外出拍的一大撂照片拿出来让我们欣赏。 “咦,你们怎么到了峨眉山?”我看着一张她和几只猴子的合影。猴子通人性,我从它们幸福快活的笑中可以判定那是几只公猴子。 “客人要求随便看看,糜局长又不好拒绝,本小姐只好奉陪罗。”瑶姐眉飞色舞地说。 果然有许多照片的背景都是峨眉山的景点,三年前我上大二时曾经去旅游过。瑶姐如风中杨柳,千姿百态,婀娜多姿,做出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极度夸张的造型,糜局长和客人反而没有照几张,表情动作都很呆板。有一张合影最有意思,糜局长和几个客人仆人似地把瑶姐拥立当中,瑶姐穿一袭红衣,长发飘逸,如一支红杏出墙,笑得极灿烂,一只猴子得意地对准镜头撒尿。 “怎么样?”瑶姐娇滴滴地问,看来她对这张照片最满意。 “你看你幸福得福儿嗨哟。”小苟评价道。 “丰收的喜悦照。”老袁发表了高论之后又以略嫌不足的语气分析道:“唉呀,我看缺点东西点缀一下。” “什么!”瑶姐急切地问。 “不好说不好说。”老袁阴险地笑起来,一张歪嘴拉大了倾斜的角度。 “老袁你卖什么关子,快说嘛。”瑶姐催他。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老袁声明后补充道,“丰收的喜悦照嘛,依我看呀,要是你在怀里左手抱一个大南瓜,右手抱一条小肥猪效果就更妙了。” 我们趁机起哄,瑶姐“呸”了一声就把照片抢回去了,不一会她就又唱起了她那首百唱不厌的《女人是老虎》。 我把那天市里的文件送到糜局长办公室,门没关,我就径直走了进去。我刚进小门就看见糜局长正站起来,在墙边镜子前住头上抹什么东西,我一看桌上,原来是一瓶“章光101生发灵”,我心头刹时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刺激了我的皮肤,条件反射般地引起片片密密匝匝的小白斑点,同时毛孔扩张,汗毛直立,头皮发麻。这种感觉我在听蔡小宝的歌读王三水的诗时也曾出现。 糜局长看见我,赶紧坐回原位,一把将瓶子放回抽屉,一边问:“你,你有什么事?” “昨天市里送来两份文件,有一份是要钱的。”我把文件放在他的面前,毕恭毕敬地侍立旁边。 糜局长并不着急看,只是问:“是谁送来的?” “一男一女,我不认识。”我说,“噢,男的是个胖子,五十多岁,看上去挺厉害的样子。 ” “是不是长得象胡汉山?”糜局长这才笑了,“又是那个家伙,我的老同事了。” 我心里有点虚,又问:“局长还有什么事吗?” “等等,帮我报个帐。”他一边说一边从皮夹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发票,然后又用一支硕大的钢笔在每张发票上写了“请报销”三个字,落上自己大名和日期,发票五花八门,但大数额发票多是业务费,住宿费和招待费,还有张医药发票,总共两万多元。 我把发票一放在会计桌上,陈会计就傻眼了:“两万多元!哪有这么多钱?我们帐上一共只有一万多元了,这几天连离退休干部的医药费都报不了,天天跟我吵,你们这些办公室的,怎么花钱这么凶?” 财会科所有的人都看我。 我忙声明:“我没有到省城去,别看我。” “我们这个月工资都还没发。”张老头在抱怨。 “李亚非,以后你没沾着光的就别来报帐。姚小姐她玩得舒服,她咋不来报呢?”出纳员秦小颖劝我。 “陈会计,你看着办吧!反正我无所谓。”我说。 陈会计为难一阵,还是打开保险柜,取出二万五千多元交给我,指着柜里对我说:“小李,你看就这点了,我不骗你,现在全空了,里面还有职工的医疗保险金哩,本来准备今天就给社保局送去,别人都催好几天了。” “现在谈业务不在餐厅就在舞厅,还要办公室干啥!”我点钱时,陈会计一边收拾发票一边抱怨,“现在的领导干部呀,哎!” 我拿着钱到糜局长办公室去时,他阴沉着脸问我: “你昨天怎么对市里的领导那种态度?” 我心里乱起来,赶紧说:“您说过对那种摊派能推就推,可以先斩后奏。” “我的意思?我说过,我指的是乱摊派,市里怎么会乱摊派呢?简直是乱弹琴。” 我一时语塞,急迫中把钱放在桌子上说:“糜局长,帐报了,我把钱放在这儿。” 糜局长的脸就象急冻箱里的冻肉泡进了热水,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他有些烦躁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赶紧退出去,心中充满了委屈。 几天后局里召开中层干部会议,传达上级“反腐倡廉”文件精神。我布置好会场后,赶紧带上记录本和笔赶进去坐在两个局长旁。两年来我都做这种会议记录工作,很多人都叫我“李大学”、“李秘书”或“笔杆子”。 林副局长宣布会议开始,然后宣读了文件。糜局长在掌声中第一个讲话了,他的语气缓慢平和: “……这个这个这个--,改革开放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现在改革的结果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一句是端起碗来吃肉,一句是放下筷子骂娘。这是什么意思呢?依我看,这前一句是讲成绩,中国人民终于有肉吃了,不简单呀,同志们;后一句是讲失误。为什么要骂娘呢?就是指我们党内出现了腐败……对于腐败,我们的党、干部、群众都深恶痛绝呀!腐败要亡党亡国呀,同志们!国民党为什么跨台,我看就是搞了腐败。 前方和日本人厮杀,在流血拼命,后方却还在灯红酒绿,还在拼命捞钱,还在大吃大喝,还在比谁的官大――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结果丢了南京,丢了大半个中国,这样的党不灭亡才怪。共产党在建国以来坚持了四十多年的反腐败,这个工作抓得早,落得实。五十年代就枪毙了张子善、刘青山,对全国人民震动很大,对干部震动很大。为什么改革开放这几年腐败出现了?就是怪那些不法商人用糖衣炮弹击中了我们的干部!反腐败年年中央都在三令五申,这次看来要动真格的,大家要有思想上、行动上的准备,这次出了事谁也保不了谁!自己负责。 当然,对于这次反腐败怎么搞,这个戏怎么唱,谁的心里也没谱,但我们一定要把上级的文件精神吃透,理解进去。……上边的意思很明白,党的主流是好的嘛,绝大多数干部是好的嘛,搞腐败的只是极少数嘛,极个别嘛,稳定压倒一切嘛!我在想这绝大多数,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吧。我觉得这个精神很英明,消除了广大干部的顾虑,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工作。扩大化是要犯错误的,斯大林肃反扩大化,毛主席阶级斗争扩大化,反右扩大化都犯了错误嘛……总不能否定自己吧,如果说绝大部分干部都是腐败分子,我看就不用搞反腐败嘛,自己完蛋好啦,就像一个外科医生自己患了病,如果是局部问题可以给自己动手术,如果是全局问题,五脏六腑都坏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啦!现在群众意见很大,编了不少顺口溜在社会上流散,难听得很呐。。。。。。我非常理解,同情,但是反腐败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渐进的过程,是非常复杂的一个过程,得悠着来,打持久战,否则弄不好会伤害干部的积极性,损害党的威信,甚至引起动乱,八九年学生闹事,不就打着反腐败的口号吗?……同志们,教训深刻啊!……” 糜局长有些激动,停顿下来,端起茶杯,汲汲溜溜地呷了一阵,又说: “……所以不能扩大化,反腐败不能破坏稳定。不能把正常的人情关系也当作腐败,比如逢年过节拜拜年,串串门,联络联络感情是很正常的嘛,也是中华民族悠久的传统美德嘛。工作上的正常往来,必要的应酬是不可少的嘛,现在有的老红军、老干部发牢骚,‘如果毛主席还在,有的干部恐怕要枪毙几次几十次’,对这种腐败分子我们当然不能手软,但对那些利用反腐败运动打击报复领导的,别有用心的人我们更不会手软!这些人就是想趁此机会制造乱子!中央反复重申了反腐和稳定、发展的关系,稳定压倒一切嘛!……至于我们局的反腐败工作如何搞,我们还要看市里,统一组织,统一行动嘛。这次上边要求领导干部带头自查自纠,还要求群众检举,揭发,我作为一局之长,又是党委书记、纪委书记,责任很大呀!我接受大家的监督检查,我在局里干了几十年,大家都非常了解,我搞没搞腐败,欢迎大家检举揭发!”糜局长说完这些后,向后仰在沙发上,一边用手摸着自己发亮的脑勺,一边笑呵呵地说:“我可是明镜高悬欧!” “我的话完了,同志们谈谈吧。”糜局长掏出一盒“圣火”烟,慢悠悠地点燃了其中的一支,被呛得直咳嗽。 “我谈谈吧。”林副局长说,“我完全同意糜局长的意见。可以说既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又消除了顾虑。把中央的普遍精神和地方上的具体情况相结合,我们这次运动总的原则是打击坏人,团结群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中央精神很明确,主流是好的,不能借反腐之机来否定党和政府的领导。结合到我局情况,我们是市里精神文明先进单位,如果我们局都烂了,那市里不是一团黑了吗?所以我想我们绝大多数是好的,搞腐败的占不到百分之二、三…… ” “那这百分之二、三的指标是不是要硬性分派到哪个人头上呢?就象五七年反右那样根据知识分子的比例来划分。”老牛插话了,引起大家一片哄笑,有人笑他:“老东西,你又想当右派了?” “现在要警惕右,但主要还是防止左。”老牛嘿嘿一笑,众人又哄笑。 糜局长也乐了:“老牛说的不对,这次反腐败没有定任务,分名额。要是真的那样干的话,我这个局长不好当了,全局这么多人,分给谁也不妥,总不可能大家坐下来抓阄吧。” 会场气氛一下子活跃了,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议论纷纷:“有道理,有道理。” 瑶姐一边给糜局长,林副局长添茶水一边说:“我们还是听听‘李大学’的高见吧,大学生反腐败最坚决,八九年那次,逮谁反谁。” 我一直在奋笔疾书,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抬头,看见瑶姐正在给我倒水,一脸的笑容。 “欢迎!欢迎!”有人鼓掌附和,糜局长也笑咪咪地看着我。 我兴奋起来,呷了一口浓茶,略作思索,然后说:“我完全同意糜局长,林副局长和各位的意见。要说大学生反腐败最坚决,确实如此。但大学生头脑容易发热,徒有一腔热血,容易上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的贼船,成为政治上的牺牲品,结果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八六年和八九年的学潮刚开始是反腐败,后来就反这反那了……教训深刻呀!说起这腐败吧,起源于劳动,起源于原始社会末期,距今大概有七八千年之久吧,比咱们五千年文明可悠久多了。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劳动产品有了剩余,一些德高望重的氏族首领及其家属亲友将其他氏族成员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妈呀!腐败产生啦!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从此就演变成一部贪脏枉法、结党营私、行贿受贿、鱼肉百姓、巧取豪夺、横征暴敛、以酒为池以肉为林、黑白混淆、指鹿为马、贼喊捉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既做婊子又立牌坊、州官放火百姓灭灯、朱门肉臭路有死骨、易子而食官逼民反、始于作伪终于无耻的腐败史!伟大的鲁迅先生最伟大之处就在于揭露了中国五千年历史就是一部漆黑黑的不知是日是夜的吃人的历史嘛……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观认为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交替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推动了历史的发展。。。。。。生产关系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劳动者和产品分配占有方式,如果这种分配占有方式不公平即产生腐败,则产生对抗性阶级并阻碍生产力发展并导致革命的爆发从而最终推动历史发展的车轮,所以我个人认为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腐败一方面是社会腐蚀剂、绊脚石,另一方面又是社会前进的润滑剂、驱动器。
如果不搞贪污腐败哪里会有那么多农民起义和革命战争,怎么去改朝换代呢?清朝不搞腐败有伟大的辛亥革命吗?国民党不腐败共产党会胜利吗?五千年文明如何繁衍至今呢?……所以我说腐败这个现象并不可怕,有它的合理性、革命性,要不怎么存在了七八千年之久而毫无消亡的迹象呢?--存在即合理嘛!这也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灿烂和高妙之处嘛!现在有些人不好好学习,不懂历史,搞民族虚无主义,甚至妄自菲薄崇洋媚外,非要说腐败这东西是外国人传染给咱们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嘛。咱们老祖宗搞贪污搞腐败时,欧洲人还光着屁股四条腿走路呢!美国?哪来的美国?那时的美洲只有猴子和野猪!……我向大家推荐一本书,叫《中国贪污史》值得一读!值得一读啊!宏扬传统文化,增强民族自信心嘛!贪污大师、腐败泰斗和申大家知道吧,仅他一人贪污的钱就相当于清朝十三年赋税总和。要不是嘉庆皇帝火眼金睛揪出和申,真不知他还要贪污多少财富。那气魄,那技术谁不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看见每个听众都听得入了迷,会场噤若寒蝉就更加忘乎所以了,我又即席发挥了: “……所以我说呀,腐败现象是自古有之与生俱来挥之不去,是猴子直立行走以来的第一个飞跃,是人的本能,所以大家不要大惊小怪。再说了,腐败也是当今世界上的一个痼疾,没有哪一个国家杜绝了腐败。不就在最近,巴西总统被弹劾下了台,好几个日本首相辞了职,韩国总统、意大利的总理还受了审吗!……他们都是搞腐败下了台的嘛!咱们虽然不象新加坡那样设立一个专门的反腐局,象香港那样设立一个廉政公署,但我们从体制上、法律上、制度上有他们不可比拟的优越性,咱们是社会主义呀!首先,我们有党的正确领导,这是关键而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人民的公仆而不是人民的老爷;其次,我们有公检法一整套完备的独立的国家机器,有疏而不漏的法律规章,这是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谁也不欠揍吧?谁敢以身试法,我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定会叫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我们还有监察审计机关协助;我们党内还有政法委和纪委;每一级组织都有纪委书记;我们还有工会组织,有职代会;党外还有八个民主党派的监督;我们还有新闻舆论的引导和警诫;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阶级敌人的眼睛也是贼亮的嘛!这么多的机构这么多干部群众在努力工作,那么恶毒的阶级敌人在煽阴风点鬼火,难道还比不了它个反腐局和廉政公署?笑话!这不是否定了我们这么多干部的工作?低估了阶级敌人的破坏力了吗?……再说了,干部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嘛!还有最强的自觉性和免疫力嘛!谁再提腐败我就跟谁急!可以说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腐败分子就象过街老鼠找不到藏污纳垢之处。哪里来的腐败分子呢?怎么会有腐败分子呢?谁是腐败分子请举手!”我环顾四周,大家都睚牙咧嘴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我更加兴奋了,压抑已久的侃瘾和演讲癖一发而不可收,头脑迅速膨胀,觉得不继续讲下去对不起大家的热情:“……当然罗,我完全同意糜局长林副局长的意见,不能把正常的人际交往,把必要的工作应酬、业务往来也当作腐败来反掉,形而上学嘛!那必然会搞得人人自危,破坏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可乘之机。咱们是礼仪之邦嘛,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嘛,来而不往非礼也!就是国家之间、政府之间、国家领导人之间都要相互送礼嘛!咱们的国宝大熊猫就是礼中极品嘛!联合国成员国都要向联合国总部送礼嘛。再说说宴会,说公宴是搞腐败,这也太片面了嘛,既然国宴都有必要,那么省宴市宴就不重要了吗?我们的局宴科宴就不重要了吗?只要是为了革命工作,该喝的不喝也不对,该醉的不醉就更不对了嘛!……社会主义不是贫穷嘛!广大外国朋友憋足了劲到中国来,干嘛,不就是冲着吃来的呀?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总不能让别人喝白开水吃白菜梆子嘛!咱们是美食大国嘛!……” 我意犹未尽,还想深入下去,猛然发现林副局长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并用眼睛制止我,老牛也用桌下的脚后跟碰了我几下,我这才发现糜局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笑,笑得饶有兴趣含义不明。我赶紧结束了讲话,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鸿篇滔论是不是有些出格了,更是上了瑶姐的当,你看她就笑得与众不同,不明就里。 几名中层干部乱七八糟地讲了一通之后,林副局长宣布:经局领导班子研究并一致通过,决定从即日起成立反腐倡廉自查自纠领导小组,由糜局长亲自挂帅任组长,林副局长和长住北戴河的陈副局长任副组长,组成人员为老袁、老牛、小李和保卫干事老赖,小苟和瑶姐担任联络员,最后林副局长总结了几句,糜局长就宣布散会了。 第二天林副局长召我到她的办公室提醒了我,让我以后注意讲话的场合、讲话的方式和讲话的影响。我确实感到很委屈很难受,自从离开校园之后,我就再没有做过如此痛快淋漓、自然流畅、发自肺腑的即席演讲了。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一丁点哗众取宠风头主义的不良动机。 就是在这次会议以后,小苟抢去了我每天早上给两位局长打开水的专利权。“我是联络员嘛,顺便把开水送去。”小苟如是说后就不容分说地提走了水瓶。不久,又被正式认命为“局座衙门走廊和官邸后院之间行走”,享受副科级待遇。老实说,尽管我每天把沉甸甸的开水瓶送进带空调的局长办公室,所受到的爱理不理的待遇使我所剩不多的自尊心蒙受一次次伤害,尽管这也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应尽之责,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苟解脱了我,我还是对小苟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怨恨。 我极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已经变态,我愈加卑微愈加萎琐愈加奴性十足,镜中的我早已非我,早已难以展示一个健全人的表情,但鲁迅先生安慰我,盖中国人分两类,一类是做奴隶做稳了的,一类是想做奴隶而做不成的,非此即彼,概莫能外。由此可见我对小苟的怨恨是后一类人对前一类人的怨恨。在这个上帝已死,领袖已去,人皆非人,人兽莫辨,黑白颠倒,物欲横流,用麻木掩饰一切的世界上,在这个连牛都逼疯、连人都可以被克隆的世纪末,比较而言,名缰利索,患得患失,期期艾艾,婆婆妈妈,玩世不恭,愤世嫉俗,庸人自扰,营养不良,热衷于低级趣味的我尚属正常。我没有理由不蝇营狗苟下去。做人嘛!混嘛!
五 在一个心灰意冷的下午,我趁办公事之机从单位溜出去,心事重重地走在灰色的大街上。我记得当时我一是因为美国拖欠联合国十六亿美元会费而操心,一是因为糜局长早上没理我而烦恼。 我在路边烟摊买了包烟,点燃一支叼在嘴上信步闲逛,眼睛看到什么什么就特别令我心烦,即使是迎面款款娉娉走来一位蒙城小靓妹,引起旁人的骚动,我也绝不迎合她愈傲愈媚的目光。我在想我的心事。不知不觉地走到建设路,远远看见“闲人火锅店”,眼睛一亮,径直走过去。渐渐地,一股包含着浓烈罂栗味的热风扑鼻而来,我在一个趔趄中连续打了几个痛快淋漓渐次亢奋的喷嚏,唾液、鼻涕和眼泪一齐涌出来,脸上被弄得一蹋糊涂。 “嗬,赵卫彪,快来看哪!那个死不下海的公家人来了。”我刚一踏进门就成了贾卫东的笑料。他正在招待两桌客人,看来生意不错。 “不欢迎我,我走了!”我有些难堪转身欲走。 “别走,别走,开个玩笑。”他又冲里面叫赵卫彪。 赵卫彪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毛肚一盘鸡翅,一边给客人上菜一边拿我开漱:“我就知道你的嘴又馋了,我说你这个公家人当得也太惨了,一不官二不倒三不吃四不捞脸不厚心不黑上不去下不来饿不死吃不饱,比我们校长还瘦,怎么,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你一点也没体会出来?还在研究《厚黑学》没有?转化成生产力了没有?”他又把我介绍给那个赤裸上身,戴深度眼镜的家伙,“认识不,他就是火鸟,现在正在写一篇狗屁文章,叫什么论厚黑学在现实条件下的转化!” 在座的两桌客人明显的是一伙放肆的乌合之众,听了这话都嘿嘿嘿地看着我笑,那个赤裸上身、戴深度眼镜的鸟男人一手搂一个似鸡非鸡的妖冶俗媚的女人,摇摇晃晃地来到我面前,对我厌恶的目光熟视无睹,满嘴酒气地对我说:“兄弟,你,你就是火鸟呀?怎么,不玩深沉啦?斗志消退啦?退火啦?别,别,别这样看着我,我文化比你高,比你还深沉!没,没用!”他又指了指酒瓶和那两个女人放浪地说:“就这两样管用,一样管嘴,一样管我小弟弟,哪里可以闲着,就这两样不能。”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野夫”,常常在报上和康德一起散步和尼采一起喝酒的哲学白痴、自由撰稿人兼饥饿的艺术家,不过在我看来他最大的进步要算暂时终止了手淫的恶习。 他说完下流地指指他的下身裆部,那伙鸟男女都淫荡地狂笑,我笑红到耳根,忙胡说:“我今天不是来解馋的,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们,我也要下海了。” “怎么,你舍得单位上那根骨头?”赵卫彪问。 “你要是真下海,今天我们倒可以免费让你解解馋,你活得也真不容易啊。”贾卫东笑道。 “笑话!你们以为我真穷得只有啃骨头的命了?哥们今天我豁出去了,我请客!”我一把掏出昨天刚发的工资壹百贰拾叁元肆角伍分正,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嗬,噍,要照顾我们的生意了,”赵卫彪说,“别,别急,考虑好了,一个月的工资一顿就吃光,你舍得吗?我们可不逼你做大款。” “我们的宗旨之一是公家的闲钱也欢迎。你要请哪些?外边有个邮亭,里边有公共电话,现在还没下班,”贾卫东说着,怀疑地看着我,又塞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簿,“爱请谁随你的便。” “小瞧人!”我一咬牙就出了门,赵卫彪追出来说:“你请一下白成富。” “请他?请他干嘛”我问。 “现在的白成富不是以前的白成富了。我们这帮哥们要想办成点事,没他的帮忙什么也干不成,呆会你就知道了。”赵卫彪说。 白成富?那厮几乎要被我遗忘了,上高中时那厮坐在最后一个角落,成绩一〖HTK〗蹋〖HT〗 糊涂。那厮之所以能进全市的重点中学,完全是因为他老头子为学校解决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紧俏物质钢材和水泥,我们当时都叫他“钢材生”或“水泥生”。尽管我们换的新教室就是他老头子批的钢材和水泥修起来的,并且换新教室的确使我们免遭危楼随时带给我们的威胁,但我们还是对这个特殊人物保持了不可逾越的隔阂,因为他破坏了当时尚在推崇的公平竞争规则,他没有资格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这是当时我们班上的一个普遍而执拗的态度。尽管那厮平时木讷,呆若木鸡,但还算识趣,独来独往,据说因作弊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新换的校长是个正统刻板,以苛刻严谨著名的数学老师,并不买他老头子的帐。正是那两年,“克来顿大学”在中国大地犹如电杆和公厕墙上的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广告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一张比市重点高中耀眼得多的大专文凭,对于白成富的老头子而言,就象上厕所时随手撕下一张公用便笺一样唾手可得。当我们还在补习班煎熬时就收到寄自克来顿大学的明信片,上面尽是些哀我不幸,怒我不争,为我平添几分羞,骂我笨鸟催我先溜的句子,气得我们几个当时就拿那厮没办法。我们进稀饭大学才一年他就毕业了。那厮先分配到他老头子权力下的一家国有企业,刚让别人把两三万元的学费一报销就立即调到市里一个权力显赫的机关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身份!又躲过了几次机构精简,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等待提拔。那厮平时养尊处优,不大屑于和我们交往,当我还在为买一双皮鞋发愁时,就常常看见他骑着摩托载着不伦不类的女子招摇过市,呼啸着和我擦肩而过,有时我看见他在大街上横着走过来却而对我视而不见。刚才打电话时,那厮居然听不出我的声音。我估摸着赵卫彪和贾卫东求他办过事,因为这个火锅店门面就是他老头子下属一个企业的。 我返回火锅店时人已作鸟兽散,满屋狼籍,只见“野夫”正腆着脸要求赊帐,赵卫彪、贾卫东一脸不悦地说:“又赊帐?上次还未清哩!不行!你他妈以为又在和尼采喝酒呀?” 我趁机奚落“野夫”:“没想到咱们的大哲学家也食人间烟火,你呀?我看你真该换个笔名了?” “什么?”他讪讪地问。 “手淫犯?--不好,改了就好!饮食诈骗犯!对!就这!” 大家哄笑,他落荒而走。 “真是赔本赚吆喝!”两老板叹息。 舒怡这天特别漂亮,她穿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衫,一条稍白的牛仔裤,身体纤细修长,她就象刚沐浴过似的,远远地就看见她长发飘逸,格外发亮,果然稍近一些,就随风飘来一股淡淡的洗头香波的馨香味儿。她一下单车就劈头问我:“是不是你也要做闲人了?神秘兮兮的!”“舒老师今天格外光彩照人!”我没头没脑地赞叹道,一边帮她扶住单车,锁上车锁。 “我问你是不是要下海了?说什么呀?神经病!”她嗔怪道。 “基本上是。”我说。 “什么意思?” “思想上已经下了,行动上组织上还没有。”看着她迷惑的样子我又补充说,“手续还没有办,快了。” “我说你们这群人都是疯子!我看你们能干出一番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她说。 “哀兵才能胜嘛,人就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你忘了,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野蛮其体骨,流氓其精神。咱们的国歌不也是第一句就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吗?”我信口开河,“失去一切才是快乐,挣扎才是生活!”“好啦好啦!我们走着瞧嘛,你向来就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今天还有哪些客人?”我们坐定后她问。 “有一个客人你意想不到。”我翻开菜单。 “谁?”她心不在焉地问,一边点了个凤爪。 “白成富。” “白成富是谁?”她沉吟了一阵,“哦,记起来了,是不是那个钢材生,请他呀!” “现在的白成富可不是以前的白成富了,我们这帮哥们要办成点事没他帮忙什么也干不成,呆会你就知道了。”我煞有介事。 随着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贾东卫说白成富来了,于是赵卫彪马上放下手中的活随贾卫东去迎接,我们几个也跟了出去。 白成富的出现让大家大吃一惊。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过早地在他身上表现出来,在其腹部尤为明显,年纪轻轻就象螃蟹似地横向发展。那厮骑的是一部当时蒙城罕见的最豪华的日产“太子摩托”,腰间挂着同样是蒙城最时髦的精英型摩托罗拉中文寻呼机。随着他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下车站定,在贾卫东和赵卫彪恭谦的敬烟中点燃香烟,向每个人大大咧咧地点头致意后,从一个精致而时髦的条形手提皮包中取出一部“大哥大”来,每个人的羡慕便变成了欢呼,我们立即簇拥了他,谁都想去摆弄摆弄那玩意儿。在我局当时也只有两位局长才配有这样的当时价值两万元以上的手机。白成富拨了个号码告诉他家说他不回去吃饭了就把手机扔给了急不可待的王文革,一边嘲笑他土包子。我们都说他妈的你怎么这么快就发了,――白成富呀白成富,你他妈的白白地成了富人!那厮拍了拍肥凸的肚皮说:“没办法,党的政策好,吃不得闷心食。”然后和每个人寒暄一番,再发一张名片,完全不象以前那个木讷的样子。看来在机关混了短短几年就使他变得既像头猪又象只猴子了。 等到每个人到齐时已是黄昏,我们在靠墙角的那张桌子坐下。赵卫彪和贾卫东穿梭往来忙个不停,等摆好油碟筷子之类,每个杯子里斟满酒,我们的聚会就正式开始了。 赵卫彪和贾卫东首先端起了酒杯站起来宣布:“今天承蒙李亚非的关照,我宣布‘中闲委’第一届第二次扩大化会议正式开始!各位,这里我解释一下,由于叶小林、白成富、陈光伟尚属公家人,舒怡算半个公家人,他们作为观察员列席会议,所以叫扩大会议。当然,我们相信,有一天他们会迷途知返回头是岸。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闲散队伍会越来越大,这是大势所逼,人心所向,历史潮流,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各位,请起立!为李亚非的明智选择,为中国闲散阶层队伍的不断壮大,为中国闲散阶层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干杯!Cheers!” 他们的开幕词一完,我就和各位代表依次干杯,最后一口干了一大杯啤酒。 “闲散阶层,这有些不好叫出口吧?”白成富忽然说,“每次严打对象主要都是社会闲散人员。” “这里我说明一下,现在的闲散阶层比以前复杂多了,就象这火锅,既有鸡翅鱼肚,又有沉碴泛起,闲散阶层中一部分将被历史淘汰,而另一部分将会脱胎演变为中国特色的中产阶层,我们不能因为这沉碴就拒绝享用鸡翅鱼肚吧。”王文革给他解释,但那厮好象仍不明白。 “我考虑加入某个民主党派,我们的主任是九三学社社员。”叶小林说。 “这点我倒可以帮忙。我虽然现在是中闲委老总,但我委的宗旨之一是支持委员的行动自由,对别人也不排斥。民盟民进民建九三国民党致公党农工民主党,你准备申请加入哪个?我帮你跑跑,我认识该党本市几个领导人。”贾卫东说。 “民主党派好象对文化要求挺严的。”舒怡说。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俱乐部嘛,依叶大律师的文凭,政法学院本科生,勉强通过,不过年龄嫩了点,民主党派好象没搞年轻化。”贾卫东说。 “预备党员总可以吧?”叶小林问。 “难说,”贾卫东说,“不过你可以先写申请书,先想好入哪个党”。 于是大家都争说这个党好那个党好,白成富不耐烦了:“什么你党他党还不都在我党领导下?喝喝喝!” 王文革一拍白成富的啤酒肚说:“你当然什么也不缺,社会主义优越性在你这里理直气壮地表现出来,我们国家现在是依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是个体户,再就是沿海农民,现在已经提出要让共产党员理直气壮地富起来。” 众人又哄笑。白成富忸忸怩怩不置可否地笑:“就缺个媳妇。”忽然他又问我,“李亚非,我倒忘了问你为什么要下海?你们局日子还是好过嘛,你又是坐办公室,那么轻松。” “我?说出来没准你们也有同感,这年纪轻轻的便整日呆在办公室里不见天日,四平八稳、混吃等死,我感到更年期都快到了,这还没结婚就闹肾虚,得痔疮都是小事。再呆下去,非毁了我不可。”我乘着酒兴胡说。 “绝了!”赵卫彪插话,“我早就如此了,你们猜我们火锅店什么最畅销?腰片加枸杞酒!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好这一口,特别是年轻人。唉,世风不济,阴盛阳衰,中国鸟男人们集体肾虚举而不坚呀……” 舒怡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好好说正经的,哎,李亚非,哎哎,别海吃海喝了。虽然你现在是中闲委的人了,但你可以保持思想上、经济上、行动上的自由。你有什么打算,组织上可以为你解决什么实际困难?”赵卫彪问我。 “谢谢组织上的关心,可能要闭门思过一段时间。有钱的话我肯定要做个社会活动家,为世界和平奔波……当然现在很惭愧,只好退而求其次--做社会观察家了。我先琢磨一下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条件下如何才能迅速脱贫致富,大步流星奔小康,变得人模狗样似的。”我嚼着豆皮咕哝着说,“特别是我这种人,既无贪污捞钱的机会,又无作奸犯科的胆儿!” “勤劳致富呗,传统美德!”舒怡说。 “不行!中国农民勤劳了五千年也没有富。”陈光伟断然否定,“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我倒有个办法,李亚非,你不是学英语的吗?到沿海去闯荡闯荡,那里英语吃香,蒙城这地方真让人霉得浑身上下生冬瓜灰,这里是土包子搞洋开放。”王文革说。 我听了心里怦然跳动,脑海里浮现出卫超的脸孔,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到深圳已有两年,据说混得不错。 白成富这时却说:“沿海也不是天堂,走到哪里你还是要找个单位对不对?只要是个单位就有一个领导,那边叫老板,都差不多,你都得受人领导,哪里都不会自由,就是你进了黑社会,都还有一个大哥大,就是你要做社会闲散人员,还得受中闲委的领导吧?” “我看还是白成富比较现实,哪象你们几个疯子,迟早会碰壁栽跟头的。”舒怡用手指戳我的脑袋。 白成富兴致更好,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却来了几个客人,贾卫东和赵卫彪赶紧让他们雇的那个眉目清秀的乡下姑娘去伺候。刚才她一直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时而给我们端茶倒酒,有时也随我们哈哈大笑。 “看来你们生意还不错,一个月要缴多少钱的税?”白成富问。 “承蒙税务局朋友的关照,当然光伟也帮了些忙,到现在还属于试营业,四个月了还没缴一分钱。”赵卫彪说。 “逃税!简直是非洲人栽跟头--黑(骇)人一跳!松下幸之助说过逃税比破产还可耻。”王文革说。 “这算什么呀,现在那些大明星,有几个不逃税?别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还不照样当得安安稳稳?还不照样声泪俱下地呼唤真诚,呼唤奉献,生怕我们学坏他们占不成便宜。我们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熬一个月,还不够别人到”泰国城“喝一杯酒。再说呀,我们纳税人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谁的心里有底呀?我们少交一分钱,那些官僚主义者就少了一分腐败变质的机会,客观上说,这也是为了挽救意志薄弱的干部,为反腐倡廉做贡献呀。”赵卫彪诡辩。 “嗬,奇谈怪论!逃税倒还成为爱国主义了,这样下去危险了。”舒怡说。 叶小林也笑着说:“他刚才的话将来可以成为呈堂证供,这里都是目击证人。” “暂时的暂时的,以后加倍缴纳。”贾卫东说,“得允许我先剥削他人富起来再来榨我!--这叫休养生息,放水养鱼!” “扯远了扯远了!今晚是欢迎我的,我们只管喝酒,谁要再胡说八道,再搞内讧,我建议劝其退出中闲委。”我嚎起来,抓过酒瓶子给每个人斟满。 虽然是晚上十点多了,但每个人都似乎意犹未尽,都在琢磨着下一个节目,有人提议搓几圈,人又太多,到舞厅去卡拉OK又晚了点,最后王文革提议:“我们去看场夜场镭射电影吧,我知道有个地方专放三级片,好多外地人专门包车过来看,好看得很。” “没想到堂堂的大才子也要去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舒怡取笑他。 “你们别看他表面上人模人样一本正经,你们还不知道他的雅号叫‘白镭射’,一月薪水有一半要花在看成人专场上。”陈光伟揭他的老底。 “反正是晚上,没有看清他是谁,”白成富说。 “你这种人白天是人,晚上成了鬼。”赵卫彪骂他。 “去不去?不去我去了。”白成富又问其他人,“要去的请举手。” “统统去统统去,我们也去开开眼,”我们都说。 舒怡要回家被我们坚决阻止了。 我们站在街口用打的那种豪爽潇洒的手势拦了几辆三轮车,白成富骑着摩托,憋足了马力,在前面开道,我们鬼哭狼嚎地向汽车站杀奔过去。汽车站是本市的客运中心,又是全市人流最集中的地方,即使到了深夜也是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混乱。车票贩子、发票贩子、黄碟贩子、春药贩子和皮条客冷丁凑在你耳朵低语一句以售其奸,饭店旅店和旅行社雇佣的女服务员到处乱拉乱拽客人。我们粗暴地应付了所有骚扰,横冲直撞地穿过售票厅,在一排花里胡哨的镭射电影牌子前张望。早已有几个同样是花里胡哨的卖票小妞过来诡秘地说新片子不好看不要钱。 白成富走过去溜了一圈,在一张桌子前买了票,转回来对我们一招手,我们就把惶恐不安的舒怡拥在中间走进了院子,路过牌子时我瞥见上面赫然写着彩色床上战斗故事片深夜专场老年不宜《逢人皆可夫》(又名《她来自胡来市》)《齐叫春》《奉旨泡妞》《床上屠户》轮流放不清场,门票10元带茶水 我们在漆黑中循着声音上上下下拐弯抹角扶着墙壁走,在一拐角处清晰地传来录像片中的配音,是一个娇声娇气的女声:“帅哥,别抢我呀,你强奸我好啦!”我们浪笑着,摸索着找到几个座位。银幕上的男女正在调情,先是说着下流的淫荡的话,再就动手动脚,粗俗地接吻,渐渐地如蛇纠缠,刹时全场一片寂静,看那蛇一层一层地蜕皮以至精光。换碟子时拉亮了灯。一部分观众正退场,工农商学兵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应有尽有,无一不涨红了脸,悻悻退场时还不断地再回首看那荤腥的镜头。一个头发花白的庄稼汉模样老头边走边哭哭啼啼:“……羞先人哟!作孽哟!活了奶奶一辈子,就晓得个乌龟刨沙老汉推车拔苗助长,原来还有这么多板眼,还有这么多鬼明堂!--有牙时没花生米,有花生米时又没有了牙!作孽哟!……”众人闻之哈哈大笑:老东西!老流氓!老不正经!……半分钟后灯又灭了,不久我发现我们前排有一小片亮光,我定睛一看,却是一颗秃顶头,正忽明忽暗地反射着银幕上的光亮,有些剌眼。我有些不适,便将头偏到贾卫东肩旁,不到五秒钟那颗秃头也偏过来,正好遮住我的视线,我又向另一面偏,这颗秃头不久又偏过来,我有些不快,遂研究起这颗秃头来,发现它不时和旁边一头长发若即若离,那分明是女人头发。隐约意识到这头发和秃头我都似曾相似,于是顺着昏暗的光线侧头伸过去定睛一看,天哪!竟是糜局长和瑶姐!我一阵惶恐不安,如小偷听见响动而无藏身和逃匿之处,随之便是惊疑。我拉过身旁的贾卫东,凑近耳根悄悄地告诉了他,他却一笑:“这有啥嘛,领导也是人嘛!” 糜局长和瑶姐首先离开,他们起身时我伏下捂住头,他们刚走,就散场了。灯亮了,我们走出楼道,在阳台上我就看见糜局长和瑶姐一前一后钻进了停在院子僻静角落的“宝马”轿车,瞬间便以射精的速度消失在去城郊的公路的夜幕之中了。我被惊得目瞪口呆。 白成富提出用摩托送舒怡回家遭到我们的集体拒绝,我们赶跑了白成富后决定集体充当一回护花使者。我们沿着滨河路往她的家走。 “你们就喜欢看这些东西呀!”舒怡问,脸上的红潮还未褪下。 “马选列选毛选邓选鲁选孔选尼选费选萨选统统都看,”我说,“这种三级片偶尔看一次还是有好处的,这并不矛盾。” “胡说!这种片子还有好处?”舒怡骂我。“当然!--至少发现自己还没有老。”我刚说完,她就在我后脑勺一巴掌,“神经病!” 所有的人都趁机嘲笑我,甚至不惜杜撰出几个艳俗的笑话往我头上按。 王文革把话岔开了:“现在这种社会真是不可救药。你看那些人,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对象,动物发情也有个季节哩。” “那是人性,就象吃饭喝水一样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赵卫彪说,“吃饭喝水还分季节吗?孔子曰饮食男女食色性也。” “吃饭喝水也得各人用各人的碗筷嘛。逢人皆可夫!如果都象那些女人那样,一见到男人就想给别人生儿子,简直是种子公司嘛!和那种女人结婚,谁也不敢保证以后生的是不是正宗货。”王文革说。 “王文革,所以你要小心哟,将来把老婆管好点,别生个儿子越长越象我。”贾卫东说完,众人拍手大笑。 “说来也怪,那些人那么随便那么淫荡,就不怕染上病呀?”我问。 “怕染病?色胆包天。你没见那个女的,别人不过要抢劫她十几块钱,她竟对歹徒说‘别抢我了强奸我好了。’”赵卫彪模仿了那婊子的腔调又仰天长叹,“这等好事我怎么没遇见过。” 叶大律师若有所思地说:“有所得必有所失,就象你享受了权利就要尽义务。人类明明知道淫乱要得性病、艾滋病,性解放还是要泛滥,卖淫嫖娼还把性本身当作商品;明明知道搞工业要污染环境还得搞;明明知道原子弹核武器要毁灭人类自己还得拼命研制……人类就是这样既聪明又愚蠢,既虚伪又矛盾,既色厉又内荏--连戒烟都戒不了!你还能对人类有什么更高的指望?你看电影中那些人,穿起衣服系起领带是道貌岸然的政客是文质彬彬的教授是神龙活现的将军是肃然起敬的牧师,脱掉衣服就成了一群动物,不过一细想又好象正常,人就是穿着衣服的猴子嘛!一切都是矛盾的嘛!皇帝也是人嘛!你说你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生机勃勃蒸蒸日上,同时你又在走向没落走向死亡,生的延续就是死的逼近,增长的极限就是文明的坍塌,世界的末日就是最后的审判。罗马俱乐部听说过吗?但不能因为前面是悬崖就拒绝朝前走。这就是辩证法,就是真理。真理是赤裸裸的,是残酷的!” “精辟!精辟!不愧是律师,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油嘴滑舌!”舒怡啧啧地说,“你们看你们一个个哪里象个大学生,国家干部?整个儿街仔加小流氓!垮掉的一代!悲哀!” 王文革反唇相讥:“你那是中国旧知识分子仅存的一点可笑又可怜的优越感!街仔、流氓、痞子怎么啦?我从去年初起就把自己视作一个有文化的街仔,良心未泯的痞子了,我觉得很洒脱,自以为是新型的不夹尾巴的知识分子。我斗胆地赋之以一个新词--‘欲垮不垮派’,听好了,欲垮不垮!多悲壮!知识分子不要孤芳自赏、自命清高、拒绝大众,我们绝不能再过传统知识分子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唯我其谁、心有天下、腰无身文的日子了。五千年来没有人买你的帐,从来都是流氓地痞称王称霸坐江山,你去做吹鼓手,做嫁衣裳依附权贵靠残羹冷炙过活,幸运了做个幕僚倒霉了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做替罪羊。屈原是怎么投江的,苏秦张仪商鞅是怎么受刑的,杨修是怎么死的,阮籍稽康是怎么发疯的,宋押司是怎么逼上梁山的,康梁是怎么流亡的,谭嗣同是怎么掉头的,老舍是怎么投湖的,陈布雷是怎么呜呼的…… ,又不看看自己那副寒碜像,都三月不知肉味了,还自以为是救世主。知识分子分为可以救药的一类和不可救药的一类。” “关键是经济不独立人格就不独立,这就象一个国家经济不独立政治必然不独立。知识分子应该富起来。孟子曰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我附合。 “天哪!你们几个也这么看自己!这就是你们从小学到大学受了十几年教育得到的的人生观呀?太可怕了!”舒怡喟然叹道。 王文革很深沉地说:“坦白说被蒙了二十多年才明白过来,千条理万条理归结起来只有一条真正的,亘古不变颠扑不灭的真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 我们都大吃一惊,他猛吸一口香烟又继续说:“这是历史规律。战争、侵略、阶级以及国家的诞生、繁荣到最后灭亡都是这个道理。落后国家和地区偷盗案最多,发达国家强奸案最多。乞丐绝不会泡妞,富翁不会偷钱包。连老马都说人类必须首先解决衣食住行物质生存条件,方能从事经济政治文化宗教活动,这话真精辟!” “难怪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人权观念不同,咱们首先强调的是生存权。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一个面包比一张选票重要一万倍。只有肚子填饱了脑子才能胡思乱想,一会要民主一会要自由一会要泡妞。”我补充说,“所以要保持社会稳定的最好方式就是既不饿你冻你但更不能让你吃得太饱以免你胡思乱想。” “人权包括做爱权。”叶小林趁机理直气壮地、体面地说出了他厚颜无耻的观点。 “从三级片扯到人权,一群疯子!”舒怡到了校门口,骂了我们一句就跑进去了。 我们刚回头,叶小林竟已站在路边开始撒尿!气得我们大骂他流氓,他竟说:“水火不留情,律师也是人!”赵卫彪第二个解裤带,接着贾卫东、陈光伟、王文革也摆开了架式,我也只好坚持民主集中制了。我们站在路边,几注喷泉交叉射出,升腾起带着尿膻味的涓涓白雾,奏出哗哗的交响乐,感到一种恣意放纵的快感。忽然不远处有行人走来,叶大律师第一个扎好裤带,突然向前狂奔,一边大叫:“抓流氓!抓流氓!”我们顿时一片慌乱,王文革却不紧不慢,笑道:“怕啥?这叫犬儒主义。你认为你那玩意长得帅长得稀奇长得茁壮?叫别人看别人都不看--整个儿一粒蚕蛹还不如!”我们完事后一边追跑在前面的叶小林一边大叫孩堤时代那段歌谣:“流氓!天霸!拉屎拉在街上,人家喊他扫了,他搂起裤子跑了;别人叫他站住,他说他是干部。” 和他们分手时,贾卫东拉着我的手说:“别老在机关呆着,你这个学英语的怎么比我们还要保守?你知道那里不适合你。一个字――熬!熬啊熬,猴年马月才能熬成阿香婆!你不磨上个十年八年连个科长都捞不着。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八年呀?别让自己的锐气磨光了,肚里的墨水滴尽了,变得萎萎琐琐俗不可耐。” 王文革说:“你先出来混混,磨炼自己的意志,找点漂泊的感觉,有了生活体验,写上一本书,没准一炮打响。你忘了你初中时就看《忏悔录》了?我们好歹也混进了知识分子队伍,不瞒你说,我们在尝试另一种活法,要救人,先自救!我们总不能始终奢望别人对我们在意一点。经济上不独立,就永远别想站着活人!为了活人不惜先做流氓!” 我一边咀嚼着他们的话一边在黑暗中走,几次差点绊倒。我觉得王文革和贾卫东的话就象是战争年代党组织在挽救一个意志薄弱的干部。我又听到他们在后边大叫:“想好了!中闲委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我意识到今夜的睡眠就象明天的早餐一样遥不可及。老实说,他们的话给我了巨大的震动,我不可否认自己已经变懦弱了,不过,要我做出在蒙城看来是最愚不可及的选择实在是太残酷了。理想象空气,虽然不可缺少却倏忽而逝难以捕捉,而现实却象粮食象衣服须臾不可分离。走着瞧吧! 这一夜,青春年少野性勃发的我咬牙切齿地忍受着性压抑火焰一般的折磨,我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破床随着我的辗转反侧而吱吱作响。
六 第二天,糜局长迟到了两个小时,遇到他时他一脸的倦容,他正拿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往门孔里塞。 “糜局长回来了!这次出差辛苦了。”我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啊啊。”他笑咪咪地点了点头就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回到办公室后小苟鬼鬼崇崇溜了出去。 我枯坐桌旁,无聊至极。想起昨夜和哥们的玩法,感到一种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快感溢满了我的全身,那才是本性的我。我举目向窗外望去,却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晦的天空,远处高大而荒凉的山峦起伏绵延,遮住了我的视线。当一踏进与我局一墙之隔的中学校门时,我就发誓要为看看山外的世界而奋斗,而今天的我却又灰溜溜地从终点回到了起点,我的生活一点没有改观。人生无常,世道沧桑,难道一切都是宿命。 我想起了大学里的几个同学。代小琪嫁给了迈克尔去了美利坚合众国,郑钱娶了他的澳籍教师苏姗娜去了悉尼。尽管这两桩涉外恋爱在六四事件不久引起全校轰动,被当时保守的校方上纲为有损国格的行为并勒令代小琪和郑钱在即将毕业的1991年春夏之交退学,但还是赢得了同学们的同情,因为他们年龄相仿,语言相通而且真诚相爱,更何况那是别人的私事,难道仅仅因为和列强通婚就去说三道四吗?而那些动辄拿着马列主义、爱国主义教训别人而自己却坐着洋车喝着洋酒偷偷将不义之才存入瑞士银行,削尖脑袋把自己子女安排到花花世界的干部的虚伪不更令人忿恨吗? 同寝室的除了郑钱出了国,还有陈飞宇和王大鹏去了北京读研究生,明年就毕业,出国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俩不象代小琪和郑钱那样幸运傍一洋人,他们还面临着出国后令人头痛的生计问题。不久前的一封信中,他们告诉我,目前他俩参加了一个北京闲人办的鸟公司举办的“出国留学人员漱盘子强化训练班”以防不测,他们经过两个月的强化训练,目前已经能够每分钟漱一百五十五个盘子,超过结业达标的每分钟一百二十个整整三十五个,以优异的成绩结业,相信出国以后生计不成问题。 我又想起许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中学同学。在蒙城人的眼中看来,没有几个不比我混得好,他们有单位分的宽敞舒适、设施齐全的住房,有不菲的薪水和储蓄,有理所当然的工龄,有不知怎么到手的文凭和随之而来的职称甚至职务。我蓦地觉得对不起寒窗十八年,对不起脑海中的那一万多个英语词汇。 忽然母校响起了古老的广播体操进行曲--课间操开始了。依旧是那支老掉牙的沙哑的曲子,依旧是那片破烂不堪的操场,依旧是几排摇摇欲坠的红砖楼,依旧是那座颓败的花台,依旧是几簇俗里俗气的芭蕉树。我恍恍惚惚又站在队伍当中,心中酸溜溜地充斥着一种身陷囹囫冲不出去的焦虑感,一种挥之不去不可抗拒的失败感,这两种感觉交替纠缠着我毒蛇一般将我吞噬下去。猛然间我看见了我的恩师张老师,他正费力地爬楼梯,他头发愈加花白,脊背愈加佝偻,脚步愈加蹒跚。他曾把我叫到他家为我高考中榜设宴送行,语重心长异常严肃地对我说:“我对你最抱希望!”想想两年来扭扭曲曲地活着,在各种复杂的微妙的令人厌恶的利害关系中周旋,在那张蜘蛛网中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在各种非人的表情中同样展示着我的非人。我看见张老师蹬上最后那一级台阶时一个趔趄,我的心为之一紧,刹时充满一种女人般的凄凉,女人般的盈盈眼泪就簌簌流淌坠落下来。 难道我的所有追求就在这无聊的损耗中化为泡影?难道我所剩不多的青春就在这个毫无生气的窝棚里一天天流逝殆尽?我想起了古副局长之死,想起了老牛的一生。我觉得自己就象一只苍蝇,在层层将我包围的蜘蛛网中生存,注定不撞上这张网就撞上另一张网,否则就只有不知疲倦的无休无止地原地飞下去。。。。。。我的疲倦变成了恶心,顿时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起来,我跌跌撞撞昏天黑地地跑到了洗手间。恶心逼出了我的眼泪,恶心让我的胃猛然抽搐翻江倒海,我在洗手间呕吐完毕,心情轻松了许多,想起昨夜贾卫东和赵卫彪对我的忠告,心中酸楚的滋味渐渐退去,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坐下来,调整好情绪,提起笔给卫超写了一封信,说不定在南方可以找到我在这里不能得到的东西,再说,我也有两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小苟照例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情绪却一次比一次沮丧,整日火烧眉毛坐卧不安的样子。糜局长每次应酬再也少不了瑶姐,在蒙城混了360多天,她比以前更爱打扮了,按小县城的标准,她也算得上时髦了。有一天听老袁说她也报名参加市委党校大专函授班了。据说那里及格率最高。老袁的弟弟在党校大专函授站任教,姚姐找老袁帮过忙。 “她以为文凭那么好混呀?我都混了这么多年了,她那水平,只配进扫盲班!”小苟说。 “我弟弟说她基础太差了,建议她先把初中和高中课本补习一下。”老袁干笑着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糜局长亲自驾驶小车了。每次出差,都要把瑶姐带上,省内省外,少多则两三天,多则一两月。渐渐地糜局长穿起了西装--这天然是瑶姐的功劳。不久又成了一个舞迷,我局的那个舞厅以前是从没有荣幸地请来糜局长的,年初糜局长决定重新装修舞厅,引进全套进口音响设备,还搞了最新潮的全封闭KTV包厢,半封闭雅座,立即招来了不少花花绿绿又俗又媚的三陪女。但瑶姐几乎垄断了糜局长的每一支曲子,糜局长乐此不疲,几乎不放过每一支曲子。“101”章光生发灵好象不太奏效,糜局长每一出场,高贵的秃顶四处晃动,令满场生辉,乐队就更卖力地演奏,歌手就更加卖力地唱,主持人就更加肉麻地称赞糜局长舞姿优美,糜局长就更加兴致盎然,腆着啤酒肚满场转,缓缓摇晃如南极企鹅。 “唉,现在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闲着没事的小苟叹气,他也是自讨苦吃,本来就没法跳舞,还要再三去邀请瑶姐,又不幸再三被瑶姐断然谢绝了。三陪女他是请不起的,四十元一小时呢。 “糜局长宝刀未老呀。”老牛说。 “糜局长爆发了第二次青春。”我说。 除了跳舞,糜局长还要献歌,甚至有几次还和瑶姐合唱《天仙配》和《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到动情处,糜局长还要牵着瑶姐的手翩翩起舞伴以样板戏般的姿势…… 几天后的那个早上终于出事了。 当时我们正在穷聊,一知半解地谈论着俄罗斯局势,大概因为我们有土豆和面包吃,都流露出一种廉价的自豪感和幸灾乐祸的情绪。 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头发花白,体态臃肿的老太太,我正要问她找谁,老牛抢先迎了上去:“哎哟,嫂子!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稀客呀稀客!快坐快坐!” “这是糜局长的老伴杨嫂。”老牛扶老太太坐下,一边热情地介绍一边吩咐我去沏茶。 “杨嫂您是不是找糜局长?哎哟,真是不凑巧,他不在!他刚走不久,汽车不在院子里。”老袁踅到窗口望了一眼又踅回桌前。 “谢谢!我不找他,我找小瑶,就你们办公室的小瑶。”听了她的话我们都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老太太脸有怒色,情绪中有不易察觉的异常。 “小瑶?她这一段时间上午都没有来,党校函授去上课了。”小苟解释道,态度更加热情了,“要不我到党校去帮你找找,现在还没下课呢,肯定在!” “这样?老牛啊,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让她过来,我找她有急事。”老太太说完忙补充一句,“对对!先别告诉她是我找她,就说单位有急事。” 办公室气氛一下子不对劲,老牛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这恐怕……唉,杨嫂?” 老袁就催老牛说:“叫你打你就打嘛,罗哩罗嗦的!” 老牛还在磨磨蹭蹭忸忸怩怩,一脸难为情。 小苟却高兴得很,自告奋勇地说:“我打我打!不就打个电话嘛!噢,她有个传呼机,刚配的,我打去!杨姨您老不用着急,一会儿她准保到这儿来。” 糜太太从一个皮包里抖抖索索取出一支烟,抖抖索索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燃。我赶紧掏出打火机替她点燃香烟。老太太一口口狠命地吸狠命地吐,浓烈的青白烟雾团团升起,间隙传来剧烈的咳嗽,更把办公室反衬得寂寥无声。 “什么急事嘛!讨厌!催命鬼!”瑶姐迈着极度夸张的猫步出现在门口,风风火火骂骂咧咧。 老太太扔掉烟蒂,一下子从沙发上挣扎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一边迅速地打量着她。瑶姐穿着一套开胸很低的黑色时装,浓妆艳抹,神态傲慢。 “你就是小瑶?瑶小姐?”瑶姐刚坐在沙发上,糜太太劈头就问。 “是呀!你?你是?”瑶姐狐疑地问。 “你这个小骚精!”不容瑶姐反应过来,“啪”的一耳光已山扇在她的脸上。这一巴掌当量巨大,声纳也大大超标,瞬间瑶姐的脸上印出一个清晰的红色的手掌轮廓,浓重的脂粉被震得纷纷扬扬四处飘飞。 “你!”瑶姐正要说点什么,糜老太太又一口浓痰喷射到她脸上,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烂娼妇!臭婊子!破鞋!你怎么连一个老头子也不放过?他的女子都比你还大!你想男人都想疯了?去建筑工地嘛!去火车站汽车站嘛!去舞厅去旅馆嘛!……” “你误会了……”瑶姐刚挣扎着说了一句,糜老太太又向她猛扑过去,抓住了瑶姐的头发厮打起来。瑶姐涵养特好,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们这时才去制止。我们拉住糜夫人,老牛劝她在沙发一角坐下,瑶姐也窝在沙发的另一端,捂着红肿的脸和流血的嘴角唧唧复唧唧地哭。这时到办公室“办事”的人异常多起来,局里院里楼层聚了许多人,叽叽咕咕神神秘秘。 老牛说:“杨嫂呀,你何必呢?天大的事情也要坐下来谈嘛!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不会超出人民内部矛盾吧,心平气和地谈嘛,基辛格、尼克松到中国干嘛来了?--还不是为了谈嘛… …” 我也冒冒失失糊里糊涂急不择词地插了一句:“别急别急!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嘛!” 老牛白了我一眼,我赶紧打住。 老太太声泪俱下唠叨起来:“……本来跟了姓糜的,他是那种人,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我就忍了,要干丑事你们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你们还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呀?你们别看姓糜的现在威风,当初是怎么求我的?连狗都不如!一个破阉猪匠……” 这时瑶姐主动走过去柔声细语地说:“杨姨,我们还是进屋里单独谈谈,你误会了!” “进屋里谈?我不去!有什么丑事见不得人的?”糜老太太敏感地咆哮道。 “我们把误会澄清楚嘛。”瑶姐乞求道,“我们心平气和地谈。”她又牵住了老太太的手。 “误会!这叫误会?”老太太嚷道,厌恶地甩开了瑶姐的手。 众人只好再劝老太太,老牛叫我将茶水端进里屋。里屋是电脑打字室。瑶姐抬了把椅子先进去,糜老太太经我们再三劝解,踌躇了好一阵还是哭哭啼啼地进去了,瑶姐赶紧过来把门关上又将门反锁上。 我们几个坐在外边,埋头各干各的事,不敢发表任何评论,连咳嗽、放屁也得回避,也听不见屋里的任何响动。约摸过了半小时,楼下院里传来汽车马达声,老袁说了声:“糟了!”两分钟后,糜局长上了楼,老袁奋不顾身,摇着大弧度霹雳步踅过去在糜局长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糜局长脸色骤变,一下拔下门上的钥匙,哼了一声“乱弹琴!”一转身就走了。 一直快到下班时,里屋的门才开了。两个冤家对头手挽手走了出来,一边嘻笑着,亲热得如同相依为命的母女。 “干妈!干女儿让您老人家受惊了!赶哪天到府上孝敬您老!”瑶姐嗲声嗲气地说。 “小瑶,不--干女儿,快别这么说!都怪我老糊涂了,错怪干女儿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嘛!后天下午过来吃火锅,我一人忙不过来,过来帮忙哟!”糜老太太把瑶姐搂在怀里说。 “干妈叫女儿去,我哪敢不去?只怕干女儿手笨,干妈瞧不上哩!”瑶姐娇嗔道,一边为糜太太开门,看来她们就要走了。 小苟没头没脑地问:“怎,怎么?这就走啦?……” 糜太太这才对我们说:“对不起各位了!都怪我老糊涂了!打搅了!打搅了!” 但糊涂的是我们,她们刚走,我们就面面相觑,唏嘘不止,都忍不住评论了几句。 老袁首先说:“保了夫人又得兵,高!这招实在是高!” 小苟说:“不愧是公关部长,什么关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服了,我真是服了!” 我用不太标准的京剧腔唱道:“这-个-女-人-不-寻-哪-常,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腔……” 老牛只是哎哎地直摇头:“有意思,有意思。” 既然别人都成一家人了,绯闻不攻自破。瑶姐就愈加笑傲江湖,如日中天地红起来。她不但剥夺了小苟的“局座衙门走廊和官邸后院之间行走”的特权,还常常象布置家务事一样宣布局里的各种指示,指挥我们干这干那,把我们累得大汗淋漓晕头转向,一时觉得我们局是她私人开的公司似的。办公室的红头大印,时髦的现代办公用品,图书室、娱乐室、档案室、文印室、保险柜、文件柜……各种钥匙也被糜局长指示归她保管,甚至我们办公事用一个信封一张邮票一粒图钉几滴胶水之类的小杂碎,据称为了增收节支,厉行节约,杜绝浪费,一律要求我们写张条子,赔尽笑脸,好象欠她似的。林主任走后,各种文件的签阅栏便成了空白,要签也只签“办公室已阅”几个字,谁也不敢在负责人那个位置留自己的名,这倒好,瑶姐却落落大方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来办公室办事或闲逛的下属企业或科室的人,甚至瑶主任长瑶主任短地叫起来。才开始瑶姐还脸红,把别人在办公室撵得团团转,不准别人乱叫。渐渐地她好象习惯了默许了放纵,还时不时地冲下级发点脾气--你以为你的事本小姐不晓得?当心本小姐奏你一本!……她常常这样威胁道,把别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告饶。我们几个人也因此而噤若寒蝉,感觉是杀鸡骇猴。最令人震惊的是瑶姐竟还敢对林副局长大有不恭,经常当着众人的面顶撞她。 不过办公室还是维持着一种隐藏着杀机的、暂时风平浪静的假象,尽管我们几个各自心怀鬼胎却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条无形的统一战线,但我绝没想到瑶姐会首先拿我开刀--老实人吃亏呀! 那天,我正伏案给几个同学写信,瑶姐冷丁来到我桌前对我说:“小李,林局长让你把会议记录给我。” “会议记录?你要看呀,等一下。”我一边看信一边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精美的红色塑料夹子给她。然后继续埋头写我的信。 她却并不走回她的座位,胡乱地翻了翻会议记录,又对我说:“小李,林局长让我们对调一下座位。” “换座位?”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发现老袁、小苟和老牛正在对我使眼色。 我坐的是原来主任的专座,是一张豪华的总统办公桌,配以气派舒适的高级真皮高靠背转向椅。桌上配有一部漂亮的红色电话,一部小巧的传真机。我参加工作不久,就被安排在这张座位上,协助林主任处理一些文字之类的杂活。林主任离开后我就独享起这张大桌子。 “林主任说的?”我有些疑惑地问。 “对,你快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坐到我的座位上去吧。”她催促我,一边拿她的东西。 我转身看见她的东西,包括一件未织完的毛衣已经堆成一堆放在她的桌旁。我迟疑了一下,问她:“林局长说的?她怎么没告诉我?” “不骗你。林局长昨天对我说的。”她说。 “等我问清楚再说。”我拨通了林局长办公室电话结果没人接。林局长今天好象不在。 “老牛、老袁、小苟,你们快来帮忙,把这张桌子换个方向。”瑶姐招呼他们。 “我爱莫能助。”老袁一摊手,他的确也不能干如此的重活。 “昨晚上和老婆一直就没闲着,今天连早餐都还没吃呢,哪有劲呢?”小苟嘻嘻哈哈地说。 “唉,总不能让我一个老头子来搬吧。”老牛说。瑶姐一怔,脸色陡变转身走了。我知道她是去叫司机小谭小赵去了,对于瑶姐而言,这两个小男人早就象她的卫生巾一样柔软可欺。 “小李,千万别换!这是第一步,试探性的,第二步就要你从办公室里消失。”老袁说。 “现在我们要团结一致,枪口对外。”小苟说。 老牛却说:“小李呀,不要说我给你泼凉水,你恐怕是斗不过别人,人家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呀!你没听别人整天在唱《女人是老虎》吗?你呢?” “那我就是武松。”我恶狠狠地说。 不久,小谭小赵果然跟着瑶姐进来了,瑶姐果然又在哼那曲子! “瑶姐,我不换了。这个座位光线很好,我又是近视眼。”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咦--你这人怪了!刚才说好了,一下就变了,你这个人!”她咋咋哇哇。 “等林局长给我说了,再搬也不迟嘛,反正这张桌子迟早都是你的嘛,你急什么嘛!”我又说,“还有那个会议记录本马上还给我,我写的是草书,还夹杂着英语,恐怕瑶姐你认不得。”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林局长了?”她有些恼怒。 “到底是让我们相信谁?林副局长还是你的干爹?”小苟在旁边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没你的事!闭上你的臭嘴!”瑶姐勃然大怒,冷不防转身凑在小苟脸上骂了一句。我们都大吃一惊,气氛一下紧张了,我心里突突地跳。 她又转身干巴巴地问我:“小李子,你搬不搬?” “不搬。”我不冷不热地扔出一句。 “你老弟还是搬了算了。”小谭拍拍我的肩膀,小赵和他已经走到我的桌前,开始捋袖子。 “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吗?”我怒不可遏,嚯地站起来,大声嚷道,“今天是人在阵地在!怎么着,你们看着办吧,只要你们不怕流血!” 小谭和小赵看了一下瑶姐,悻悻地站到一边。气氛短暂地凝固后,瑶姐的脸如初霜的柿子由红而白,半阵,她一咬牙“走着瞧!”甩身就往回走,长发半空腾起如受惊的马扬起尾巴。 我早就受不了她如此走路的姿式,此时尤其觉得那动作在侮辱我,就索性叫住她。 “什么事?”她在门口转身站定,用眼睛鄙视我。 “我免费送你一句话。”我异常严肃地告诉她,“今后别再走模特儿步子了,别再折磨我们好不好?就你那造型,你那气质还走猫步,简直是猪鼻孔插葱--装象!非洲人跳芭蕾--不合国情!” 她哼了一声,居然又折磨了我们一遍,我当场差点没晕过去。 “这场风波迟早会来。”老牛说,“好戏还在后头,不信走着瞧。” “太霸道了!”小苟骂道。 “老子才不管她到底姓蒋还是姓汪。”我余怒未消,又一个劲地骂自己太老实憨厚,孔孟之道害人不浅,最后我不无感慨地总结了一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落后就要挨打,老实就要受气!” 林副局长果然没有对她说过这些话,只是中庸地笑了笑:“哪有那么厉害?小瑶就是那种脾气嘛!你们都让着点。” 没几天,局里决定成立一个劳动服务公司。这是蕴酿已久的,为切实实行机构精简的一个重大举措,虽然动员会开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人愿意去,劳动服务公司经理的乌纱帽就象一双破鞋似的,给谁穿谁也不乐意。公司设在腌腊店旁的破平房中,两张破木货架,一张桌子,一张牌子就算一个公司,注册资金五千元,实际上只经营一点烟酒副食品小日杂百货品。一无资金二无人员三无场地,它被我们戏称为“三无公司”,简称“3WC”。这是局里为解决富余人员的办法,本来才开始是让老牛去的,又让老袁让我去都没结果。最近糜局长断然决定由小苟出任劳动服务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总会计师总出纳总售货员,享受正科级待遇,小苟却避瘟神似地推托。糜局长这几天找他谈了几次,说是组织上的意见,只是暂时的。小苟出尔反尔,虽口头上同意了,却一直赖在办公室不去赴任。瑶姐着急了,动员了他好多次都被小苟不冷不热地回绝了。 小苟出事前正在和我们畅谈当时的“下海热”,谁也没有注意瑶姐撞了进来,她劈头就对眉飞色舞的小苟说: “你怎么还没搬走?整天就知道瞎吹,就知道哭穷,让你下海你又不去了。快走!” 小苟谈性正健,被冷丁打断,很不高兴地问:“你是搬家公司的怎么着?老想别人搬家?” “你可以走了。赖在这里是等酒呢还是等菜?烦死人了!”瑶姐笑嘻嘻地说。 “这里是你的家是吧?”小苟顶撞她。 “就算是吧,你的家在那排平房里。”瑶姐指了指那排平房,恶毒地讥讽道,“还不回去?这下天天有腌腊肉给你吃了……” “老子搬不搬关你屁事!”小苟一下子暴跳起来,平时积蓄的怨恨刹时间火山般喷射出来,他破口大骂,“你不要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臭婊子!你以为你晚上枕头风一吹,别人就人头落地呀?你以为你是谁?慈禧太后呀?老子不怕你!你以为你晚上双腿一岔,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们几个先是饶有兴趣极有耐心地作壁上观,见小苟后来确实没词儿了,就纷纷劝小苟:“小苟你冷静些。”但他声音又更大了,不理我们的劝阻,我们也就各自呆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报喝茶打呵欠挖指甲抠鼻孔掏耳屎。 瑶姐猝不及防,一时手足无措,脸上顿时血红,两目发白,嘴唇发抖,最后终于用双手一下捂着脸,“哇”地一声哭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我们感到事情闹大了,就都责备小苟太冲动了,闯祸了不得了啦。他肝火更旺,大骂不止,然后就猛喝茶水猛吸烟猛吐口水猛摔东西。 约摸不到十分钟,糜局长、林副局长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我们几个都惊呆了,忙起身缩到墙角,〖HTK〗伫〖HT〗立着紧张地注视着局势的发展。我感到我的双腿在瑟瑟发抖。我感到尿液就要逼出来。 小苟却斜坐在藤椅上,跷起二郎腿,一只脚还搭在办公桌上,头仰着向天花板,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向天空吐一串串的小烟圈。他看见局长进来了并不搭理。 “哼!哼哼!哼哼哼!”他的鼻子里发出了轻蔑的声音。 “起来!”林副局长命令他。 没动!他这一反应对于领导简直是无法容忍的污辱。 “你是什么态度?”糜局长问道。 只是身子趔了一下。 糜局长气得身子发抖,抓起一只茶杯,猛地摔在地上,震得粉碎,一块碎片击中了我的裸骨,引起剧烈尖锐的疼痛。 “起来!你造反了你!”糜局长咆哮道,我们都目瞪口呆,哪见过糜局长发过这种火! 小苟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大大趔趔地说:“怎么啦?” “我处理你!”糜局长指着他的鼻子吼。 “凭什么?”小苟也嚷起来。 “就凭你造反!” “你又不是皇帝,造反?造反有理!” “就凭你不听分配,公报私仇!” “不听分配?分配不合理我凭什么要听?公报私仇的是你呀阉猪匠!” “你?你?”糜局长无话可说,脸色煞白。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你是预备党员嘛!” 林副局长缓和了一点。 “考验?考验别人就进舞厅进酒楼游山玩水,考验我就给我穿破鞋?考验?不要假惺惺的了!这种考验我不要!考验别人去吧!”小苟反驳道。 “你!你动机不纯!”糜局长又吼起来。 “我动机不纯?哼,彼此彼此!”小苟冷冷地顶撞道,“共产党员我就相信小李他爸爸那种,别人是一宣誓就和日本人拼刺刀!就上战场堵枪眼子!你呢?即使是入了你那个党,还有退党的自由嘛!现在我不入你那个党了!怎么着?不行?把申请书还我,我不入了!我不象有些婊子那么不要脸,要入你那个党,先入你那个裆!……” “你强词夺理!”糜局长咆哮了一句,脸色铁青,青筋暴突,居然无话可说,只好愤然转身走了。林副局长也跟出去。 我们几个赶紧训斥小苟,“小苟你怎么不冷静,你怎么对领导这种态度,你这叫犯上作乱!你呀好汉不吃眼前亏,枪打出头鸟,难道你不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折之,猪肥于人人必食之,这时候还出什么风头!你赶快去道歉,怎么对个人有气拿党来开涮?阉猪匠怎么啦,一样是劳动人民出生嘛!你呀你呀……” 他自岿然不动!继续抽他的烟,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嘴角露出了残忍而迷人的微笑。不一会林副局长就把小苟入党申请书拿过来还给他,他几把把它撕得粉碎,将碎片奋力抛向空中,然后坐在那里傻笑起来。他那独特的笑声把我们渗得毛孔倒竖落荒而逃。 第二天,林副局长召集了办公室全体人员会议,宣布调整办公室人员工作,成立“看守内阁”。瑶姐负责协调办公室和领导的关系,老袁只负责管理图书报刊,老牛处于离岗状态,没事的话,可以不来上班,小苟呢,仍得去“3WC”担任经理,小苟一言不发,只是冷笑了几声。至于尚有挽救余地的李亚非呢,暂不变动,留室察看,以观后效。 七 老实说,办公室的工作对于我确实不合适。我属猴,多血汁,好活动,易兴奋。办公室墙体一米多高的黯绿色油漆极易令人联想到病房,联想到自己是个病人,苟延残喘,混吃等死。 那种死寂和压抑让我特别难受。每天除了看报纸杂志小说,喝茶穷聊办公事,再刨去充足的上厕所的时间,尚有很长一段难熬的时光,要处于半睡眠的昏慵状态。很快我就发现因长时间枯坐,我也不知不觉地加入了“有痔之士”的行列。于是,如何打发这段无所事事的时光,颇令我头痛。 刚开始我是偷偷地为一些单位翻译一点零碎的资料换点烟钱,被瑶姐发现了,我又看小说,偷偷地听小录音机,被瑶姐批评。后来我就把家里的两只钢质哑铃拿到办公室,无事可做时便活动活动筋骨,但终于还是被瑶姐制止了。--你以为这里是健身房?她奚落我时自己却正把办公室当美容店,正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往脸腮上撒胡椒粉,往嘴唇上刷红红油漆。然后她又开始打毛衣。最后我又开始打公用电话谈私事,长时间地、极有耐心地谈,因为这是唯一瑶姐不制止的行为,一则办公室又装了一部电话,二则大概她乐于从言谈中窥探别人的隐私,掌握部下的思想动态吧。电话就在我的面前,方便之极。老实坦白,我们那两部电话谈公事时间不及五分之一,而在这五分之四的时间里,我所占用的时间又不下五分之一。每月这两部电话的费用不下一千元,我就要用去三百多元,我却并不感到有什么惭愧,这和局里庞大的行政费用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而已,我们一年的宴请费用就是几十万。我和不同的人侃国际政治,侃足球,侃施拉普纳的不中用,侃某个“痞子”作家,某个摇滚歌星,某个毒枭落入法网,侃城南某个小酒馆的卤鸭脚的滋味与众不同……我甚至恨它没有开通国际长途呢!我一直没搞清国际色情电话里到底有什么猫腻哩。 那天我翻阅中学毕业时的同学录,各种稀奇古怪的留言让我忍俊不禁,万分感慨。拿我当人的居少不拿我当人的居多,而舒怡竟然称我为“可爱的魔鬼”,魔鬼?还可爱?我又依稀想起了那段时光,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想着想着,就恍恍惚惚想入非非心猿意马起来。我是鬼差神使般地拨通了她学校的电话的,除了那次请她吃饭,我还从未和她通过电话,号码是从本市电话号码薄上查到的,电话一拨就通。 “喂,这里是清河中学校长办公室。”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请,请找一下舒怡老师,教音乐的。”我忙说。 “上班时间不谈私事。”她生硬地说。 趁着她还没有挂断电话,我灵机一动,忙说: “校长同志,你一定是校长吧,这样的,我是学生家长,和舒老师约好了的,是谈家长和老师互相配合,共同教育学生的事。我在市政府工作,有劳校长通报一下。” 对方态度剧变,嘻嘻哈哈地近乎于献媚:“哎呀,对不起领导了!误会了,请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去叫她。” 我清楚地听到了“嘭嘭嘭”踩动木板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又传来了急促的叫声: “舒老师!舒老师呢?市政府电话!快!市政府电话!” 瑶姐就在旁边笑:“小李什么时候调到市政府去了呀?” “这是我打电话找人屡遭冷遇后摸索出的宝贵经验,绝对万无一失。你可以由此知道咱们的政府在老百姓中的威信有多高!”我得意地说。 “喂,我是舒怡老师,请问哪位?”不过两分钟,舒怡到了办公室,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我代市长呀,”我信口雌黄。 “代市长?”她疑感地问,蒙城是没有姓代的市长的,咱们的市长姓权,蒙城人民正以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一位新的钱市长的到来。 “代理市长呀,市长这几天拉肚子。怎么,你还不知道呀?年轻人呵,要多关心时事政治嘛!我们见过面哟。”我装腔作势地说,引得旁边几个人大笑起来。 “呸,李亚非,我听出来了,神经兮兮的,我还以为是哪个首长。”她笑起来,又责备道,“尽说胡话,还拿我们校长开心,她知道了不得了。” “没办法,吊儿啷当惯了。”我说,“世界上就怕不认真这三个字,不认真已经成了中国人的习惯了。一定有损你灵魂工程师形象了。” “可不是!我看你的灵魂是得拯救一把了。”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你的肩上了,谁让你是灵魂工程师呢?” “把你美的。” “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你不丑也不温柔。” “我变成了魔鬼但我不后悔。” “婆婆妈妈的,还有事吗?我还有课呢。” 我迟疑了一下说:“希望在您方便的时候访问寒舍。” 她迟疑的稍长一些,然后笑哈哈地说:“谢谢!我愉快地接受邀请,再见!……” “哪位领导请你吃饭呀?……”女校长的声音。 知识分子改不了闭门读书的癖好就象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这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替古人担忧,替来世伤神,替现实不平,唯独忽略了自个儿的陋习坑害了一代又一代读书人。尽管我屡屡意识到,书本上的知识对于现实问题的解决毫无意义,屡屡下定决心拒绝再看书看报看杂志看电视,拒绝进图书馆进新华书店,彻底地做一条快乐的猪,做一个实惠势利的酒肉之徒,但坚持不了几天便觉更加空虚无聊。再说,我实在舍不得忘记脑海中那浩瀚的英语词汇,我还想出国呢!我参加了英语本科段的自修考试,一次就及格了四门,及格率为100%,美国文学还得了八十多分,而有几位我似曾认识的英语教师,考了四五门才及格了一二门。这更增加了我的自信,在茶余饭后,我又常常枯坐书桌旁研究起高级英语来。 那天晚上,我的陋习再次发作,看完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就坐在桌前津津有味地看英语原版小说《A Farewell to Arms》(《永别了,武器!》)。为了营造一种语言氛围,我一边听美国乡村歌王肯尼·罗杰斯的歌曲。歌声悠扬旋律优美,直浸心脾令人惆怅。这个白发苍苍的可爱的老头就其形象而言和晚年海明威酷似。突然门铃响了,我极不耐烦地问:“谁呀!”居然没有回答。我猛地一下把门拉开,站着的竟是舒怡!她涨红了脸问: “怎么?不欢迎呀?你忘了你的邀请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快请进!真没想到,你的到来简直让我这破屋篷壁生辉呀!”我把她领到我的小房间,我让她坐在藤椅上。 “喝点什么?咖啡?绿茶?饮料有橙汁。” “随便。我倒要看你怎么招待我。”她笑着说。 我为她冲了杯咖啡,为自己冲了杯绿茶,端了两个水果盘,一个盛着猕猴桃和葡萄干,一个盛着瓜籽,里面放着几颗糖。 她观察我的房间时我开始观察她。她穿白色针织短袖衬衫,红裙子,一袭长发。在我桌上台灯的光区中,柔和的桔黄的光茫将她映射得愈发恬静愈发妩媚,她没有化妆--她曾经骄傲地说过,只有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化妆。我说过,她总是给人一种刚刚沐浴过的清爽感和洁净感。当她看到我床前上方墙上挂的一副巨大的美国地图时,禁不住笑了。这副地图全是英语标名,是学习有关美国知识必不可少的背景材料。 “那是地狱。”我忙说,“说起来我也不可思议,都说那里是地狱,咱们这里是天堂,可为什么那么多天堂的人都要往地狱跑呀?这几天你看没看电视新闻,那么多古巴同志拼命偷渡美国,被军舰强行拦截遣返,强行驱赶进难民营,好多人掉进海里喂了鲨鱼。” “你也想了吧?”她笑着问我。 “我倒不,不过想也白想。我的状态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在空中飘着。我倒有几个同学前年下了地狱。”我说着一边拿出影集让她看我那几个出国的同学的照片。 她先看到郑钱和那个澳洲悉尼洋妞的亲昵照,这张照片摄于学校那座洋气的白色的外籍教师公寓楼前,他们搂搂抱抱对旁人熟视无睹。 “你这个同学看起来挺憨厚的嘛。”她评论着。 “中国农民的优秀儿子。怎么样,有能耐吧?洋女人对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早腻透了,要的就是中国农民的那份憨厚质朴。看了洋老头拐了我们的女明星女模特就义愤填膺。郑钱这小子不愧为国争光为中国鸟男人争气了,还免费引进一条混血儿生产线,不用几年,呼啦啦一大堆混血儿诞生了,别人那儿可不搞计划生育。你别看那小子现在人模狗样,大学时常帮我打饭打水洗衣洗臭袜子充当杂役,要不是他蹲了一年班遇着外籍教师,照片上的人恐怕不是他,帝国主义嘛,我比他了解。”我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 “怎么?你羡慕了?”她问我。 “不是羡慕,是嫉妒。怎么那么艰苦的任务就落在他的肩上去了。”我笑,“我也想去,美国不行贝劳共和国也可以。” “哪个国家?” “贝劳共和国,怎么没听说过?就东太平洋上那鸟粪国,美国托管国,去挖两年鸟粪先成为正式的鸟粪国国民,再住几年就可移居美国。” “鸟粪国国民,也亏你说得出口。”她乐不可支。 我又指着另一张照片向她介绍:“这位,代小琪,到了纽约。和你以前一样,是个非黄毛猫眼粉刺狐臭不嫁的。看来做女人不难尤其是漂亮女人更不难,本身便是一笔资本,婚姻是女人最后一个快速获取幸福的法码,可以大大缩短获得幸福和财富的对于男人而言痛苦不堪又不可回避的奋斗过程。我真羡慕那些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你们臭男人有钱买我的身子,好吧,让老娘瓜分你的财产,具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庸俗!你也可以倒插门嘛。”她笑说。 “当然,有段时间我把希望放在美国寡妇身上,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希望了,只好霍出去指望美国黑人姐妹了--都是苦孩子嘛。我愿意为了美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不远万里倒插门!”我故作黯淡和悲壮地说。 “卖国求荣!你以为你是中国白求恩?卖国求荣!我才不去呢。”她嘲讽我。 “对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钞票是外国的好,这丈夫嘛还是国产的妙,特保险,就是想染上艾滋病也没有机会。”我附和道,又义愤填膺地说,“要是中国姑娘统统外流,长期以往,国将不国了!再说了,不都说下个世纪可是咱们的吗?等了几百年容易吗?” 她笑了,站起来在屋里遛达,踱到书桌旁,拿起翻开的《永别了武器》,翻了翻,惊叹道:“什么书?没有一个汉字,看得懂吗?我看着就觉头晕。” “看不懂?笑话!我的词汇量早已超过一万,说脏话骂人都用英语,听着跟夸他似的,这不算什么。这是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非常动人的爱情故事,是个悲剧。”我闪烁其辞,又拿起另两本同样装潢精美的英文原版小说告诉她,“这本是《教父》,这本是《麦田守望者》,这本是《第二十二条军规》,黑色幽默代表作。” “海明威,美国大作家吧?”她问,“只听说,没看过他的书。” “不仅是个作家,还是个英雄,真正的男子汉。他集军人、冒险家、作家、猎手、拳击手、飞行员、酒鬼、赌徒、叛逆于一身,还是个情圣,结了六七次婚,有时候简直是他娘的个老顽童、老混蛋。在美国,他是几十年来美国年轻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的书的印刷量在西方仅次于《圣经》。一九五四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不过那次获奖是因为《老人与海》。他的作品主要描写亲自经历的战争、暴力、死亡、搏斗、冒险对于人的伤害和刺激,以及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对此的反应,面对注定的死亡或失败的坦然,沉着和洒脱。他强调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绝可以被打垮,绝不能屈服,过程才是最美的,即使结局是悲剧。我非常崇拜他,尽管这个家伙有时候有些不尽人情甚至粗野。”我就象给学生讲课一样,说完又品了一口茶。 “你在卖弄你的学问哩!”她笑我。 “除此以外我一无所有。”我得意地说,“我还没给你谈卡夫卡和乔伊斯呢。另外,我还发现了茴香豆的‘茴’字的第五种写法。” “毫不谦逊。下次给你这个机会,你知道我的文学不感兴趣。”她说,“对了,你说过你要作闲人,现在进展如何?” “快了,快了。” “你别以为做闲人自由受欢迎,你没见到到处都是‘闲人免进’的牌子吗?” “我们这种闲人和你说的那种有本质的区别。”我摇着二朗腿说。 “你很悠闲,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一定喜欢幻想和浪漫。”她看着我说。 “说对了。可是经济条件不允许,许多幻想不能实现,浪漫不成。不说别的,就说这旅游一项,没钱就只好梦游长城梦游敦煌梦游黄河长江,一觉醒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差点尿坑……”我脱口而出。 “别说了别说了!”她噗哧笑出声,用手捂嘴。 “唉,其实你也是个幻想型的人,中学时你的那个样子,蹦蹦跳跳疯疯癫癫的完全是个小姑娘。”我也笑她。 “只能说曾经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女孩子考虑的问题比男孩少,越容易现实。”她叹气。 “现实问题?无非是个单人旁的他吧。”我盯着她的眼睛。 “胡说。”她避开我的审视。 “我胡说的。不过要说变化最大的,我看还是白成富,简直判若两人。”我信口说。 “白成富?” “对,那家伙现实得就象条猪,知道反正要杀头就拼命吃拼命睡拼命玩,特别是四月肥百日肥又让它们折寿--人类也太可恶了!它不急行吗?每一口每一分钟都不浪费都很充实,要死就落个饱死鬼。”我说,“猪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动物,不愁吃不愁喝,每一口都吃得津津有味,每一声呼噜都特安祥沉稳。我真希望也变成一只快乐的猪。”她先是笑得前俯后仰,然后不经意地说:“他,他找过我。” “他找过你?他找你干什么?”我潜意识里一惊。 “上周周末,还有陈光伟和他的女朋友。白成富真有办法,一下子就把他女朋友从山药县调到市里来了,还改了行,穿了制服进行了机关。你知道我和陈光伟的女朋友以前是大学同学,他们要答谢白成富,就叫上了我。”她解释说。 “卡拉OK去了?”我问。 “先到羞人阁海吃了一顿。你猜怎么了?我们吃了蛇肉!吃了才告诉我,把我和韩文文吓坏了。后来又到了一家歌舞厅狂欢了一阵,还打了几局保龄球,一共花了一千多元呢!全是李成富出钱,财大气粗!”她绘声绘色地说。 “陈光伟请客白成富掏钱?”我问,盯着她。 “他要争着给,陈光传他们拦都拦不住,反正他有钱,不敲他敲谁?”她发现我在紧盯她,又嗔怪地问,“怎么啦,老是盯我。” 我挤出一丝笑容:“看你会不会变呀?” “变什么?”她不解地问。 “东欧剧变呀,说变就变。”我说。 “什么意思?”她揪住了我的鼻子。 “什么意思?这还用说!立场不坚定,斗志不坚强,经不住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经不住小恩小惠,投入帝国主义怀抱。”我咬牙切齿地说。 她骂我胡说,用一颗糖堵住了我的嘴。我们缄默着几分钟各怀心事。肯尼·罗杰斯正动情地唱着那着《Just thought of losing you》(《只是担心失去你》)。 “什么歌,旋律真优美!”她屏息聆听片刻后问,“你好象挺热衷于流行音乐。” “你喜欢严肃音乐,民族音乐?”我问,“在我的记忆中,好象你从没唱过流行歌曲。” “专业嘛,通俗音乐只是偶尔听听。” “你的潜台词就是我这人很俗,是不是?” “别抬扛呵,我可没说,自己招出来的,不过你可能是那种人吧。”她眯起眼得意地笑我。 “我俗得有道理!”我辩解道,“严肃音乐,高雅艺术固然好,可说句实在话,老百姓有几个听得懂,没听说中央歌剧院,中央芭蕾舞剧院都揭不开锅了吗?在媒体上遮遮掩掩忸忸怩怩哭哭啼啼期期艾艾地呼吁赞助--唉,中国又多了一群营养不良的文化人!”继续。”她低头沉思,眼神迷离,静若处子。 “中国现存的所有经典作品几乎都停留在工业文明以前那些尖溜溜甜腻腻的民歌上,无非是这儿的山好那儿的水好,猪儿肥呀马儿壮呀,是对蒙昧的农耕文化的粉饰性诠释--一言以蔽之,整个一农村俱乐部!难以引起现代人的情感共鸣,至少程度上大打折扣。现在是后工业社会,信息时代,人们为了生存整天疲于奔命,累得一躺下就不想再起来,谁还有那闲工夫替古人伤神。现在需要的是快餐文化,流水线生产,一次性消费,用完就扔。人生不满百,谁在乎谁呀?混字当头,混完了事,谁想不朽谁是王八--王八活一万年还是王八嘛!在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没听说赵本山在沈阳连演几百场场场爆满吗?搞高雅艺术的人真该好好反思一下了。咱们是发展中国家,瞎掺和、臭美啥?现在中国最需要的是--要致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养猪,房前屋后多栽树!……” “扯远了,扯远了,咱们谈的可是艺术!什么乱七八糟的?少生孩子多养猪,亏你说得出口!”她制止道,“Go on,我倒想听听你到底有什么奇谈怪论。” “那我就抡圆了侃,玩呗!要说当今的所有音乐形式中,唯有摇滚乐最具备启蒙意义和审美价值。启蒙启蒙不就是把蒙昧的东西给启发震醒吗?那可真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听摇滚乐时,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我泪流满面!爱上摇滚后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我觉得自己是一身血肉之躯而不是一部机器!可以说摇滚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价值取向,一种活法,是整个一代青年的灵魂……你听过摇滚吗?” “听过崔健的,哎哟,就觉得吵!”她摇头。 “吵?那不是吵!那是呐喊!那是启蒙!崔健简直是他妈个启蒙思想家,我喜欢他的每一首歌,大学时常登台演唱。那种叛逆、自剖、真诚和令人发聩的撒裂感,让人在昏昏噩噩中猛然醒悟--这二十多年我好象只学会了忍耐!多深刻!还有唐朝乐队的自信、热情和粗犷,窦唯的神秘、超脱、内敛和梦幻感。只可惜中国好不容易出了几个被国际认可的超级歌星在国内却连上镜头的机会都没有,上镜率几乎为零--他们被认为是不健康的东西!活活地捂死你!有人甚至说他是危险东西!意识形态内的迷幻剂!是西方对社会主义的和平演变!……有个长着颗花岗岩脑袋的音乐老朽说摇滚是痞子唱给痞子听!可恶,连听众都骂了。英雄总是被压制,但压抑的结果是他们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这几盒磁带的销量是惊人的,不象那些浅薄的娃娃脸歌星,对港台歌星那种敬业精神和音乐素质一点学不会,只知道模仿表皮上的东西,腆着脸跟电视台套近乎煽乎自己,自己花钱雇些”托儿“埋伏在观众之中,时不时炮制出陶醉状和喝彩声。强买强卖!频频在电视屏幕上老鼠掀门帘子--怎么讲?露一小脸呗!要不他还没下台,观众就已经把他忘了。不学无术,乔装打扮,挠首弄姿,拿腔捏调,东施效颦,不伦不类,不阴不阳,一个字--假!也只有在这个文盲大国他们才能混饭吃。这帮尤物要把中国青年带向何方?”我说得怒气冲冲,在屋里手舞足蹈。 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笑:“别激动,没人逼你。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我不完全同意,有些是胡说。” “我胡说?你才胡说!冥顽不化,我真想抽你!”我得意忘形,对她张牙舞爪。 她微闭眼睛,露出最迷人的表情,她异常温柔地说:“你抽吧,没想到你还会如此执着地迷恋于一种东西,我始终都以为你是个多变的人,靠不注的人。” “其实,其实我对爱情才是最执着的。”我悄悄坐在她的身边。 “哎哟,这话怎么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了?”她眨动眼睛,挪动一下身子。 “怎么不可能?上高中时看电影《魂断蓝桥》时,我都哭晕过去了,是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把我抬出去的。” “啧啧,我好感动哦!”她随手拉开桌子抽屉,“看你有什么秘密。” 抽屉里满满当当地摆满了我从中学起收藏的磁带,共有几百盒之多,这是我除书籍之外的最大财富。大都是欧美流行音乐,港台占一小半,大陆除几支摇滚乐队之外,无一收藏。 “真舍得花钱,什么好听,推荐几盒。” “听这?不让你落俗了么?”我揶揄道。 “没办法,谁让我遇着个俗人了。”她冲我莞尔一笑,“为了你,我也俗一回。” “我快晕了!” “别抒情了,借不借?不借我走了。” “借!当然借!”我开始翻弄抽屉,“我来给你介绍介绍,欧美流行音乐首推甲壳虫乐队,连撒切尔夫人都说甲壳虫乐队影响了西方整整一代人,只可惜列农早死,天妒英才!这盒是U2乐队,甲壳虫之后影响最大的摇滚乐队,非常深刻,听起来有一种穿越时空隧道,腾云驾雾恍如隔世之感。这盒迈克尔·杰克逊,不必多说,你一定了解了。这盒胡里奥,情歌王子,听起来非常轻松亲切。这几盒是理查德·克莱得曼钢琴曲。这盒是美国的卡本特兄妹集,很不错。这盒是现在风头正劲的乔治·迈克尔主唱的《威猛集》,他是戴安娜王妃最崇拜的歌星。这盒最有意思,英国创世纪乐队主唱,菲尔·柯林斯,把敌对国利比亚总统卡扎菲迷得不得了,几次邀请他到利比亚演出。美国乡村歌王肯尼·罗杰斯,你刚才听过的。这位也是乡村歌王约翰·丹佛,号称环保使者。麦当娜的,你想借我也不给,别学坏了。还有迈克尔·波顿,后街男孩……香港的只有两三个。一是Beyond乐队,我觉得这个乐队是香港最有文化,最有实力的,也是最专业的,他们绝不沉缅于卿卿我我的情歌中,黄家驹确实是个音乐天才,这里面有首歌叫《光辉岁月》是专门献给南非总统曼德拉的,还有首《大地》表达深沉的父爱;另一个是张学友,他的歌技和嗓音都是一流的,四大天王中就他还算个唱歌的;另外就是林忆莲,这是个长着双妙不可言小眼睛熟透了的女人。台湾的更多些,童安格、齐秦、赵传、王杰、姜育恒、庾澄庆、张信哲、孟庭苇、苏芮……” “我一次听不了这么多,先挑几盒吧。”她拉开她随身携带的漂亮的坤包,塞进去几盒磁带,然后抬腕看看手表说,“李亚非,我该走了。” “这就走,不总结几句什么的?” “你都总结完了,我还说什么?” “不补充几句?” “听你瞎侃有点意思,你有侃瘾?”她收拾坤包。 “岂是侃瘾,简直是侃病,都快成侃癌了,没办法,都怪北京那个痞子作家给害的,刚开始只觉得新鲜好玩,一不留神我也成痞子了,小知情调和低级趣味一发而不可收,早听说政府要收拾那家伙,怎么还不动手!” 我留她不住,只好起身相送。在门口她对我说:“如果有时间过来玩吧,我家你能找到。”我高兴地说:“当然有时间,我这闲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畅谈人生、理想和爱情--接着侃,怎么样?” “欢迎,我会洗耳恭听的。”她拿起单车钥匙,我把她送下楼。出街不到20米,就到了蒙城电影院,我发现昔日门庭冷落的售票厅挤满了人,大批人流涌动着进进出出,一看时间是九点四十分了,我知道每晚十点左右有一场深夜专场电影。 “什么片子这么多人呀?”我纳闷地问。 “不知道。”她说,“我有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现在放的不是杀杀打打就是乌七八糟的东西,这个社会真不可救药了。” 我抬头定眼瞥见巨幅广告宣传画,原来是刚获外国一个什么奖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我看过原小说《妻妾成群》。我立即告诉她: “这次是正正经经的片子,《大红灯笼高高挂》。” “真的呀!”她兴奋地问。 “想看吗?”我趁机问。 “当然。” “我请客。” “算了算了!”她直摇头,“还是改天和我妈一起来看。” “怎么了?”我不悦地问。 “没,没什么。” “看场电影而已嘛,光明正大的事情,又不是做贼,你怕呀?”我激她。 “别人撞见了还以为怎么怎么地。”她红着脸说。 “别有用心的以为我在向你献殷勤,正常的人以为我是学生家长,在尊师重教呢。”我说。 “好吧,不看白不看,反正明天上午没课,不过下不为例。”她犹豫了一下说。 我赶紧就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票。 “你把票给我,我先进去,你呆会进来。”她说。 我一时火起,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里走,一边恶狠狠地说:“莫名其妙,你这样说,我倒要硬拽着你进去,再不听的话,我就要搂住你的腰了,我这种人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你别。”她挣扎了几下,发现引起了旁人的注目和影院保安的警惕就立即住手了,任我牵着她的手进入昏暗的场子。 整个放映过程中,我一直想牵引她纤细温柔的手但都被她打开了。 散场后,我问她觉得这部片子如何,她狠狠地说:“特别无聊!现在文艺界、影视界有一部份人专以出中国人的丑去讨外国人的喝彩,挟洋人而自重!殖民地心态,汉奸情结!” “你那是上纲上线是抬扛嘛!如果本来就是丑的,把它如实地反映出来,不该说那就是出丑,充其量是亮丑而已。”我辩解。 “那只不过是创作的技术问题,还不是含沙射影欲盖弥彰,白痴才看不出来。”她说。 “不能那么说。出丑也不是目的嘛,只是手段,这就象吃药打针,就象鲁迅先生写阿Q,目的是引起治疗的注意嘛!只不过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嘛,本意都是好的嘛。”我说。 “过份了太过份了!”她直摇头。 “那只是旧社会的悲剧,万恶的旧社会嘛!描写的是你奶奶我爷爷的那档子陈芝麻烂谷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卫星都上天几十年了。” “李亚非,你正经点!什么我奶奶你爷爷?”她突然气咻咻地警告。 “别,别生气,我是说那是旧社会……” “拐卖人口还是奴隶社会才该有的事哩,现在怎么会有呢?尽胡说八道强词夺理。”她瞟了我一眼,情绪也变得激动,“汉奸随时都存在,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只要时机一成熟,他们就会自己跳出来。” 我一时语塞,觉得自己也成了汉奸。半阵她不理我,我到路边杂货店冰柜买了盒价格最高的冰激凌递给她。 “少笼络我!”她又骂我,撅起嘴不接。 “熄熄火熄熄火,”我先求情,又附和她,“其实我也觉得烦,看了觉得做中国人自卑绝望。不搞高雅艺术不弘扬时代主旋律,不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正确的舆论引导人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优秀的作品鼓舞人,不写主流不写光明面不教育人民爱党爱社会主义不增强民族自豪感不好好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不搞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学,仿佛他们是鲁迅,拿咱们当阿Q当华小栓当闰土当祥林嫂,这伙堕落文人!这个作家,哼!他的底细我太了解了,他写的每一篇小说我都看过。中国头号饶舌妇,瞧那副熊样!长得就跟《乌龙山剿匪记》中那个土匪头子钻山豹似的,一看就不是一只好鸟!他哪里象个作家,整个儿一妇联主任兼街道大妈!把老子憋急了,写篇大字报写篇正气歌骂他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无地自容如过街老鼠,再不行就用英语骂脏话听着跟夸他似的……行不行?” 看到我义愤填膺咬牙切齿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舒怡忍不住笑了,她接过冰激凌对我说:“这还差不多,我走了,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你这么惹眼,走到哪里都危险,红旗虽然还在飘扬,阶级敌人还在游荡,坏分子随时都可能潜伏在你的周围。这段时间人贩子就活动猖獗,神出鬼没,还是送送吧。”我抢过她的单车帮她推。 “别再危言耸听了。”她说。 “没听说前段时间还有个女研究生都被人贩子卖到河南山旯旮中和一个糟糕瘸子拜天地进洞房了吗?据说她还帮人贩子谈价钱数钞票哩。别人还算尊重知识注重人才,给的价钱相当于三头大肥猪。”我又执拗地说,“不行我不放心!” “能把我卖了的人还没有哩。你快回吧。”她又推我背。 “这样吧,你先前面走,我在后面暗中保护你,保证万无一失。”我恬着脸说。 她骂了我一句疯子就跨上单车走了,又在我的注目礼中蓦然回首,招呼我:“快回吧,别傻站着,有空来玩呵。” 幸福的被骂作疯子的,我走在静谧的行人寥寥的林荫大道上,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树裹住了路灯,投下细小的密密匝匝的光束,乌黑的柏油路面撒下片片斑驳差参的小亮点。仲夏之夜宜气的风吹拂着我的脸,令我五体通畅。我惬意地哼起卡本特的那首《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又现》)。今夜真愉快,青春真美好,我想。 我倒在床上辗转返侧难以入眠,胡思乱想一通后又分析起这部电影,总觉似曾相似,那个土财主糟老头子陈佐千就象一根骨头,一只狗衔着只觉得是根骨头,两三只争起来就成了一块肥肉,如果是一群狗争斗起来,简直就成了一块稀世宝贝……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迷糊起来,恍恍惚惚的视野中一条狗衔了根骨头拼命往前跑,一群狗在后面猛追不舍,一边嗷嗷嚎叫:“骨头是我的!骨头是我的!”那条跑在最前面的狗不理,被一块石块绊倒了,头破了,血流了一地,另外几条狗就更加疯狂,眼中冒火了,声嘶力竭狂吠不止:“骨头是我的骨头是我的!”就扑上去咬住了那条受伤的狗,然后几条狗就厮咬在一起,有的断了腿,有的断了尾巴,有的瞎了眼睛,一片血肉模糊,一阵凄厉的哀鸣,突然,那根骨头却被一只当空盘旋的乌鸦衔走了。 八 自从小苟从办公室被驱逐以后,我们几个都有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感觉,但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办公室随时保持着海湾危机式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势。瑶姐更加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动辄拿老牛和老袁练习骂技,两人早已没了脾气,只好心字上面一把刀--一忍了之。令我们义愤填膺的是,瑶姐居然对林副局长都很随便,常常当着众人的面和林副局长开些妇人之间的,难以启齿的玩笑: “林局长你用过安尔乐吗?的确保护得体贴又周到。洁尔阴就更好了,一药多用,难言之隐一洗了之,多方便呀!”“。。。。。。。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才在浪尖上,姜还是老的辣,我哪比得过你哟。。。。。。” “林局长你的更年期到了吧?要节制那个哟!” 林副局长常常涨红了脸,支吾了几句就落荒而逃,她的宽容、忍让以及瑶姐的无礼乃至放肆简直令我们几个跌破眼镜,但我们都敢怒而不敢言。谁都知道,此刻和瑶姐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以蛾扑火以羊投狼。唯独对于我,瑶姐不多说话,我也不搭理她。 那天下午,市里一个检查团来我局检查我局包括反腐倡廉在内的工作情况,由于瑶姐不在,林副局长就让我去作了会议记录。结束后,在“皇族酒楼”雅座吃了一顿按新规定不超过四菜一汤的工作餐。是我在汇报会中被糜局长耳语后,借口上厕所溜到酒楼吩咐的。加之我奋笔疾书了整整两个小时,糜局长心情又特好,所以也被叫去陪酒,我幽默健谈酒量不浅,这种人作陪客的确容易营造出一种酒桌上应有的那种轻松、和谐和热烈的气氛,但我被剥夺这种混吃混喝的机会已经很久了。 我在办公室看到新规定的工作餐标准是两荤两素一汤(荤素不限),酒的标准是三十元以内一瓶,一桌限配两瓶白酒五瓶啤酒,按人头每人一个易拉罐,一包四十元以内的香烟,通常是“玉溪”。 我看见朱老板正指挥服务小姐向一个空的“工农兵”酒瓶倒茅台酒。工农兵牌,故名思义,这种专为工农兵服务的劣质白酒的市场售价不过两三元左右一瓶。蒙城的人力车夫几乎人手一瓶,在寒冬之夜时不时来上一口抵御寒气。 “你只管吃只管喝,规定呀文件呀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朱老板洋洋得意地说,又把九十九元一包的“极品云烟”装进了“黄红梅”的空烟盒中。桌上的盘子的确只有四个,但都是新规定出台后火速从景德镇订购的巨盘,每个巨盘里分别格出四至八个小盘子,分别盛一道不同的菜,盛汤的大瓷钵也分为四格,分盛一种不同风味的汤汁。 “朱老板,现在真是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我调侃道。 他笑说:“只能说这规定太可笑了。”我感叹:“是啊,生是公家人,死是公家鬼。公有制不吃公家吃谁?” 我和他闲聊了一阵,待准备完毕后,我拿起电话打通了糜局长的手机报告一切就绪。 顺便说一下,这次反腐败自查自纠的内容主要有三项:一是清理进口超标小轿车问题;二是清理领导干部多占住房问题;三是清查以考察为名目的公费出国游玩问题。在九二年,国有企业的状况还不象现在这样严重,或者说问题还没完全暴露出来,那时还没有穷庙富方丈的这种说法哩。我局在三项检查中都顺利而高明地过了关。再次显示了糜局长高超的领导艺术和外交才能,不服不行。 首先说说清理进口超标小轿车问题。按照规定,行政级别县团级单位至多只能配备两辆排气量不超过2.0升的国产轿车,即普通桑塔那。但这种伟大的民族工业品牌在我们这个中国的政府机关却被戏称为“驴”牌轿车,小说第一章曾提过,是落寞的不幸的古副局长的专车,他死后就一直没有人去碰它,觉得晦气。此车在车库尘封了半年之久,最后被一个不知内情的乡镇企业家买走了。相对于“驴”牌而言,我局的高档进口车还是不少的。撇开下属十几家企业每家不少于一辆进口车不说,仅我们局机关就有五辆进口轿车,一辆皇冠3.0,糜局长坐了两年后让给了陈副局长,那辆车至今还在北戴河“疗养”;一辆尼桑公爵王3.0在糜局长坐皇冠3.0前让给陈副局长,陈局长坐上皇冠后又将其让给了林副局长;一辆本田雅阁2.2本来是为古副局长准备的,但他来不及享用就死了,后来被下属企业借走,还是瑶姐厉害,一个电话过去,车子就乖乖地送回来了,它现在归“看守内阁主任”瑶姐所有;最后一辆,也是最新最高档的,那辆黑色宝马,豪华、气派,是糜局长的新宠。由于这次规定只限于近两年购买的进口高档车,所以只有这辆“宝马”有腐败嫌疑,但糜局长早就有所准备,让下属企业买走了,而当时企业购什么车又不属于反腐检查对象。现在糜局长坐的是新购的日产4.5升丰田“沙漠王子”牌越野车,这辆价格更昂贵(约五十万元,可买一幢小楼)、造型更豪华、乘坐更舒服、功能更齐备、马力更强大,既有轿车的豪华舒适,又适合跑山路,关键是它可以巧妙地避免“超标”,因为清查超标车仅限于“高档进口轿车”,而越野车自然不在此列。正因为如此,这几年在蒙城这座并不发达的内陆小城市,各种进口走私越野车骤然增加,这种傲视一切的庞然大物在城市乡村招摇过市、横冲直撞。帝国主义船坚炮利没有达到的目的,洋车洋酒达到了,至少在部分人身上是这样。 再说说公费出国的问题。不错,我们局领导甚至不少中层干部都出过,而且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国家,但每次出国都有上级政府机关的批文甚至指令。至于那些办理出国考察业务的旅游公司是如何搞到这些批文或指令的,是别人的商业秘密。反正有政府红头文件,是完成政府指令,岂能是腐败呢?咱们的豆腐技术都被日本人窃去了,不去考察回来对得起祖宗吗? 第三个是领导干部用公款大吃大喝的问题。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就连检查组的成员都觉得的不好界定。首先,公款吃喝原则上绝对没问题,只是多少的问题,公家的单位公家的人为公家办事,不吃公家吃谁?其次,吃在中国有其特殊性,是中国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吃已经是中国生活的一种万精油,一抹就灵。最后,什么叫大吃什么叫大喝,全国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法律上更无定论。反正我局的招待费虽然庞大但每笔都事出有因――所谓吃得应该,吃得有道理。 还有领导干部多占住房的问题。算了,不说了,说了也白说。反正所有领导都过了关。宴席就要开始了,我何必多操那份闲心?自古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凭心而论,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当我们从“沙漠王子”和“尼桑”轿车中拱出来,走进位于繁华市区的“皇族海鲜大酒楼”时,糜局长的侄子朱经理已率众恭候多时了,我们雄鸡式地傲然进入最好的雅间坐定,几个俏皮的女侍立即送来热毛巾为我们接风洗尘,香茗已经沏好,空调早已打开,迎宾曲正在缓缓奏响。 “各位老哥老弟,请点菜!”糜局长从侍者手中接过菜单给检查团的官员。 “糜领导,别客气,客随主便客随主便,不超标就行。”黄处长客气谦逊地推辞。 “哈,行,那我来。”糜局长对侍立身旁的朱经理说,“就按规定来吧,老规矩。” 俄顷,龙虾大蟹、乌龟王八、鱼翅青蛙、乳鸽生鱼片鱼贯摆上筵席。在上菜的当儿,我起身为各位领导斟酒。每个一杯白酒后,我开始斟啤酒,由于很久没有陪酒了,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动作过猛,白色泡沫猛地溢出杯口,流到桌子上,滴在黄处长的大腿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诚惶诚恐地说,一边赶紧用卫生巾轻轻擦拭。 “没事没事,小李呀,来来来,我来教教你。”黄处长亲切宽容地拍拍我的手,拿过一支硕大的啤酒杯,然后作德高望重、语重心长、谆谆善诱状。 “你看,倒啤酒是有讲究的,――先要斜门歪倒(道),”他将杯子倾斜着,“你看,――再卑鄙(杯壁)下流,”他将瓶口齿槽处紧靠杯沿,将酒液沿杯壁徐徐流进,果然没有泡沫冒起来,不久,便是满满当当扎扎实实的一杯啤酒。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演示。 “注意,最后,――再改斜(邪)归正。”黄处长将倾斜的杯子放正。最后得意洋洋闪烁其辞:“懂了吗?小李,斜门歪道--卑鄙下流--改邪归正,三个环节,一步不撇,做人做事,概莫能外!年轻人,学着点,慢慢来。” “高!实在是高!”我们禁不住击掌称绝,“黄处长讲得真精辟!简直是男人穿健美裤--不摆了!” 听到这句话,一直侍立旁边的那个女服务员扑哧地笑了。黄处长兴致更高,一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夹于膝间,在她的挣扎中在脸上拧了一把。笑嘻嘻地问:“小妹妹你笑什么,我们说男人穿健美裤不摆了,你急什么嘛?……”众人哄笑。那女子满脸通红,以手捂脸,一跺脚跑出了雅座。 天哪,读者老爷,请您瞧瞧!这时哪里还有我出风头的机会,在这些资历丰富、酒精考验、德高望重的官场前辈面前,我整个儿一个白痴!我确实寒碜得无地自容。好在我有自知之明,除了斟酒倒茶,我始终保持谦卑,作洗耳恭听状。我的任务就是多喝酒少发言--一句话,为糜局长顶住!我至少帮糜局长代饮了五杯白酒两瓶啤酒。我至少帮糜局长干了十几杯白酒,五六瓶啤酒,一点事也没有--我借口上洗手间,趁没人时用手指抠挖喉咙,呕吐出来,再抖搂精神重新入座接着干!大海航行靠舵手,升官发财靠喝酒。 酒过三巡,经过几番你来我往,哥来弟往,气氛更加自由、热烈起来,话题也就更随便。最后把话题引到自己的待遇上,引起了共鸣,大家普遍感到自己奉献得太多,得到的太少,做共产党的官真没意思,自有几番高论。 “……没意思没意思,解放前一个邮递员可以养活一家人,一个中学教员就可以请保姆了,现在你我都县处级了,靠工资你我能养活几口人?”文质彬彬的侯主任抱怨道,“我要再年轻10岁,非下海不可。” “就是封建社会那些官吏告老还乡,都还会受到皇帝的封赏,良田几十顷,住宅一大片,美女一大群,哪象现在,哼,累死累活几十年,就几百元退休费,打发叫化子呀?真是奶妈抱孩子--都是人家的!”孙主任也叹气,“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产权不明,体制不顺,分脏不均!” “对呀,所以说现在反腐败不好搞嘛,咱们又不是一个高薪养廉的国家,干部也是人嘛,一样会面临各种经济压力嘛……当然,高薪养廉的前提必须是经济发达,官僚机构精简高效,官员人数要少才可行。”黄处长深有感触地说,“这的确是个矛盾,需要分析研究。” “就是,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不如解放前。”糜局长作了个总结,“来来来,各位苦命人,我敬大家一杯!” “苦命人理解苦命人,苦命人帮助苦命人。”黄处长给每人碰了杯又说,“各位,只要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老哥绝不含糊!” 这时糜局长说话了:“老黄老侯老孙,三位领导都在这儿,我有句话要说,在我退休前,我还有一个请求,请领导考虑!” “老糜啊,什么要求尽管说,老同志嘛,只要我们说得上话的,咱们谁跟谁呀?”黄处长说。 “我……我想去一次美国。”糜局长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地说。 老黄嘿嘿地笑起来,并用手指着糜局长说:“你呀,怎么?又想出去了?前年你不才去了日本、欧洲,昨年你才去了俄罗斯、越南,还有两个什么斯坦?巴勒斯坦?巴基斯坦?好象不是,就是新疆那边的两个国家,原是苏联的。”“没意思!”糜局长直摇手,“去日本没意思,太沉闷太紧张!那个什么斯坦来着就更没有什么意思了,大老远地坐飞机去,尽是草原、沙漠,牛呀马呀就是没几个人。要去就去美帝国主义,我就要赌这个气!我就要上反和平演变的第一线去!我就要和帝国主义分子和资产阶级展开面对面的斗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前年我已经把我儿子送到美国自费留学去了,怎么样,老黄、老侯、老孙,这事?” 三人都面有难色。老黄说:“要去美国目前不容易,机会太少,你知道中美关系现状,他们欢迎的是方励之、李登辉那种人,不过,我给你透个风,下月会组织一批人到寮国走一趟,怎么样?有兴趣吗?据头批回来的人说,别人就是比咱们开放得多。” “寮国!”糜局长眼睛一亮,“好吧,上不了第一线,就退居二线吧。反正我还是想去美国一趟,受受教育嘛。” “先说在这里,等机会吧,机会肯定有!反正令公子已在那边立足了嘛。”老黄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老糜呀,我那个小舅子明年转业回来,你知道,现在转业军人分配是个大难题,去的多是不景气的企业……” “老黄呀,哈哈,你真行!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办事,你放心!”糜局长拍着胸口说。 “咦,老糜,这是什么酒呀?不大对劲呀!”老孙仔细地品呷了一口,眉头紧锁,满脸狐疑。 糜局长诡秘地、不置可否地笑:“天机不可泄漏!我哪里知道,只管喝只管喝。” 气氛又热烈了好一阵,在觥筹交错中,宴会结束了。偏偏倒倒的糜局长最后提议全体起立,我们在晕晕乎乎歪歪斜斜疯疯颠颠嘻嘻哈哈真真假假中频频举杯,为我局各项工作的圆满完成干杯!为反腐倡廉取得阶段性决定性成果干杯!为苦命人老黄老糜老侯老孙的友谊和健康干杯!为有为青年李亚非的茁壮成长和远大前程干杯!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小姐一抱,事情办到,大海航行靠舵手,升官发财靠喝酒!在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升官升官!发财发财! 宴会只是今晚的开场白,只是一杯开胃酒而已。价格不贵,才888元,只能买一头牛!第二个节目是桑拿浴。摸上车后糜局长兴趣盎然地向各位推荐位于西城经济开发区的桑拿浴如何妙不可言。 “芬兰式的还是泰国式的?”老黄津津有味地问。 “芬式泰式都有。”糜局长说。 “泰式泰式,泰式更好,板眼多,味道长,妙不可言!”老孙诡秘地说。 老黄老练地说:“中国泰式和真正泰式还是差别很大--主要是软件上,服务上,不能一步到位,哪象咱们去年在泰国和香港……” “这也不能怨服务不能一步到位,主要是政策没有一步到位……”老侯一边剔着牙花子一边评论道。 “各位,别急嘛!我保证让你们今晚一步到位,花钱不多,抱着暖和,这有啥难的?”糜局长猛地一轰油门,沙漠王子呼啸起来,一辆又一辆汽车被丢在后面。 “花钱不多,抱着暖和。一步到位,哈哈哈!”众人哄笑。 在这之前我对桑拿知之甚少,感性认识为零,只知道这种源于北欧和土耳其的沐浴方式具有独特的理疗作用,可活经脉、去风湿、治感冒、祛寒气,增加身体抵抗能力。随着改革开放,这种舶来文化近年来在全国各地风靡一时,大行其道,只是价格昂贵,令一般人望而却步。 至于老黄说的芬式泰式之差异,我一头雾水;何谓板眼多味道长就更如坠云雾之中了。 西城经济开发区内的“泰国城”是一座豪华庞大的摩天大楼,在蒙城赫赫有名,吃喝玩乐赌一应俱全,只是它并非泰国人投资,也从未见过泰国人妖的影子。取名泰国城,有其特定含义。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霓虹灯五光十色,扑朔迷离。坦胸露背、扮态妖冶的三陪女穿梭不停如流莺起舞,或放浪形骸或神色迷醉或飘忽不定,令意志薄弱者心旌荡漾,浮想联翩--就差门口挂起几盏大红灯笼了。那一刻,令人晕眩的霓虹灯中,人影闪烁如鬼魅,迷乱而热腥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地飘浮着一种堕落的美。 我们一干人摇摇晃晃意气风发地下了车,在迎宾的引导下钻进电梯,上了顶楼的“曼谷风情”娱乐城。在电梯间,黄处长让各位关掉手机,关掉传呼机。一出电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溜小跑过来,冲糜局长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舅舅”。 “刁总经理,我外甥。”糜局长向我们介绍。 刁总唯唯诺诺地和我们致意后,近乎献媚地问:“各位,今晚如何安排?” 糜局长兴趣盎然地说:“先桑拿,再卡拉,再喝茶,这几位都是我的贵客,你好好安排,挑最好的--今晚上来的都是狼以上的品种。” “我知道,要一步到位!”刁总说完众人哄笑。刁总屁颠屁颠地去张罗去了。 我们坐在大厅沙发上喝茶稍候。昏暗的灯光下,一些不辩真容的客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神神秘秘搂搂抱抱进进出出说说笑笑,不断有些女人在我们身边磨磨蹭蹭,用毫不掩饰的眼光在我们身上瞟来瞟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晕眩的人肉味儿。 不到五分钟,刁总跑回来让我们跟他走进桑拿浴门厅,早已有几个穿黑纱裙袒胸露背的女子坐在墙边一溜长排沙发上,或抽烟或嗑瓜子或说说笑笑,挤眉弄眼,媚态万方。 “怎么样?那几个是刚从河南来的,豪放妹,保证一步到位!外地的好得多,免得以后找你麻烦。你们先去洗澡,呆会她们来按摩,这下就全靠你们自己的功夫了。”刁总神秘兮兮地低声介绍后就走了。 我们在吧台各领了一把拴在小橡筋圈上的钥匙,套在手腕上进了大堂。在领班的引导下,来到一排带锁的大柜子前,宽衣解带,以至于一丝不挂,我们锁好衣裤后每人领了一条毛巾就下了位于大堂中央的环形冲浪池,冲浪池不大不小,容纳10人以内为宜。生意特好,来宾不断,煮饺子似地下一批捞一批。坦率说,和几位领导直面相对,裸体相迎,实在惶恐不安,好在冲浪时升起的水蒸汽遮住了我们的视线,在说说笑笑中放松了自己,新鲜感代替了惶恐感。 之后是蒸汽,蒸汽室是几间和邮亭大小相仿的小房间,装着玻璃推拉门。 “先生,干蒸还是湿蒸?”服务生把我问得莫名其妙。 “何谓干蒸?何谓湿蒸?”我毫不掩饰自己的老冒。 “第一次洗桑拿啊?” “头一回,头一回,师傅多指教一下。” “干蒸就是往红烙铁上浇水蒸出热气,再由热气蒸。湿蒸就是从锅炉房直接由管道供水蒸气。” “哪种好呢?”我好奇地问。 “这就不好说了,有的喜欢湿蒸,有的喜欢干蒸,有的都喜欢,两样都来,你不妨都试试。” “那就试试,先湿蒸。”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去拉门。 “用湿毛巾捂着嘴和鼻子,忍不住了就出来!”服务生赶紧警告我。 我走进蒸气室的一瞬间几乎休克过去,待我镇定下来,几十秒钟工夫,已是大汗淋漓,嗷嗷直叫了。老孙和老侯示意我用湿毛巾捂着嘴鼻,不出三分钟,我开始感到窒息,扛不住了,老孙和老侯却拉住我,示意我再坚持,看来他们的确比我有经验得多,岿然不动,稳若泰山。 “千万别急躁,千万别大口呼吸,屏住气,悠着来。”从湿蒸室里出来,老侯教导我。 如果说湿蒸室是蒸笼,那么干蒸室则是壁炉。我坐在竹子铺成的台子上不停地从一大桶水里舀水浇泼在屋角火红的电烙铁上,转眼升腾起巨大的雾团,我汗流夹背,下巴、耳朵、鼻尖甚至眉梢都形成了水注。因烙铁红透,干蒸室里更加缺氧,我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受着这火烤刀剐天旋地转般的快感。坚持了约五六分钟,终于忍无可忍,夺门而逃。 几位搓背师傅早已侍服门外,扶着偏偏倒倒唏嘘不止油光水滑,如刚出炉的烤鸭走向搓背台。搓背师是一个五十出头的浙江温州人,这令我大吃一惊。 “怎么?温州人现在还干这个?你们不早成老板了吗?为活人修陵墓给死人烧真钱,走私、造假、纳妾这一档子事不都是你们温州人干的吗?” “老板,躺好。你说的是事实,我也做过--原始积累嘛。但现在温州人大多不是那样了。 我们做的是正当生意,很讲究质量和信誉的。在这里我只是做钟点工。”他一边说一边使劲用湿毛巾搓我身上的泥垢。 “你做什么生意?”我眯起眼睛问? “开工厂,生产钮扣和拉链,我在蒙城浙江商城开了几间店,做批发,你们蒙城的钮扣和拉链90%都是我生产的。我老婆在家生产,三个儿子和我搞销售,我大儿子在武汉汉正街,二儿子在浙江义乌中国小商品城,三儿子在广州,我老啦,前年在成都荷花池市场做,现在还有几个铺面,去年听说蒙城搞浙江商城就来了。” “家产几百万?” “没那么多,不敢说。老板,别动,我这就为您修脚指甲。” “那么有钱还做这个,不可思议!” “温州人就这样,闲不住,赚钱就是一切。我每天白天跑业务,晚上没事,反正闲着也无聊,挣一个算一个呗。”他指着给老黄搓背的那个师傅说,“老板,你看那边那个搓背师傅,也是温州人,他承包了这个桑拿浴的大堂,还亲自搓背哩,你们内地人绝不可能这样。” “你是说内地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大钱挣不了,小钱不愿挣,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温州人真是中国的犹太人--经济动物!”我感叹。 “如果内地人都象温州人,中国离美国不远了。”他熟练地搓完最后一把,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近乎献媚地说,“好了,老板,完了,请在这里签单。” “签什么单?”我纳闷。 “小费。”他指指“服务费栏”。 “多少钱?” “随便客人,你觉得我服务的好,多给点;服务不好少给点。一般是一百元。” “什么?一百元?就这几分钟,我一月工资才200元呢!”我瞪大了眼睛,一骨碌坐起来。 “老板,您瞧,你们享福我们受罪,这里又热又潮湿,我们的收入远不如那些卖×的按摩鸡呢!”犹太人真不愧犹太人! “不行,我得请示一下。”我用一根浴巾裹住下半身,来到糜局长面前请示。 “一百元就一百元吧,只要领导高兴。你过去给他们每个人签个单,再去按摩。”糜局长眯着眼睛惬意地看着师傅为他修剪脚趾上的死皮。 我给温州人签单后大大咧咧地说:“其实你手艺不怎么样,不过你这个犹太人给我这个内地乡巴佬上了一课,一百元,倒也值。” “不敢当不敢当,谢谢老板,谢谢老板。”犹太人拿过帐单点头哈腰又去揽下一个傻逼去了。 接着,我们冲洗完身子换上宽松的纯棉睡袍,由一个女子带路,弯弯拐拐地走上顶楼的按摩间。每人一间,进去后被告之请饮茶休息,稍候片刻。我奉局长之命通知各位尽管尽兴,完事后到OK厅集合。 按摩间约七八个平方,一架按摩床,一对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有两杯茶,一个烟缸,屋里铺着地毯,装着一盏最多不超过五瓦的小红灯,空调里滋滋地吐着宜人的凉气。 我喝了几口茶,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不久,传来几声幽幽的敲门声。 “请进。”我火烧火燎地叫道。 一个细长的黑影悉悉索索地闪进来,先是嫣然一笑,然后一鞠躬。 “先生您好!让您久等了,对不起!”她娇滴滴地说着普通话。 当时的光线使我看不清她的长像,只觉得她长发披肩,身材丰满,在葡萄酒色的灯光下很是性感。她轻轻放下小坤包,来到我的床前。 “先生,我们开始好吗?”她问。 我哼了一声,任其摆布。坦率地说,第一次在一间黑屋里和一个陌生女子单独相处,互不认识就肌肤相触,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并不感到任何快乐。好歹这也是工作,不用自己掏钱,否则我是消受不起的。接下来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河南人?” “嗯。” “干这行多久了?” “刚学会。” “多大了?” “十八岁。” “待业?” “有工作谁还干这个。俺手重吗?” “合适。你们算高收入了。” “唉,收入是高点,但社会上对俺偏见挺大的,要不俺好好的不会到四川来。” “我不认为,都是劳动人民,都是苦孩子出生嘛。” “谢谢。先生,你真理解人,你是干什么的?” “做生意的。” “你不象。老板请侧一下身子,好,就这样。” “咋不象?我是人力三轮车夫,也算是个小老板。” “老板真幽默!一摸你这手就知道你不是干粗活的,斯斯文文的,象女孩子的手。我就喜欢斯文的男人,呆会干那个时也斯文点哟,我给你打七折。”她燥热而肉感的双手在我丹田部位搓揉。 “呆会干那个?干…哪…个?”我迷迷糊糊地问。 “嗨!你可真逗!这还用问吗?”她捏住我的中指娇嗔地一甩,“刚才刁总都对我们说了,说客人要特别护理,一步到位!嘻,您猜刁总还怎么说--他要俺们按接待狼的标准伺候您们!” “我真不知道。”我因倦慵而迟纯的脑子隐隐意识到这是一个温柔的陷井,我傻愣愣地问,“一步到位,要多少钱?” “五百元,我优惠你七折,三百伍十元吧!但要戴套子,套子我都带来啦。”她将手伸入我大腿内侧压迫拿捏,声音也放浪起来。 “三百五十元?太贵了!” “嫌贵呀!去年还是千儿八百的呢。” “物价局定的?有少吗?” “开什么玩笑?你到底干不干?”她有些不悦起来。 读者老爷,您们渴望发生的情节终于还是没有发生,至少在我这个按摩间没有。这不怪我,也不怪那个按摩女,只怪当时经济过热,物价飞涨,而我的口袋里却只有二三十元钱,从而错过了一次彻底解决困扰我多年根本问题的机会。随后的半个小时索然无味,那妞显然是应付多于服务,她的手法由细腻变得粗糙,匀称到位变得错乱失调,而谈话则变得无盐无味。我敢说,在签了五十元小费之后,我是在她的蔑视中讪讪离开的。 我在桑拿休息厅边看电视边饮茶边等其余人,刁总神神秘秘地过来问我:“老弟,搞定了?” 我们对过火后,我满脸惭愧地给他透露了我的遭遇和尴尬,他闻后哈哈大笑,最后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也不提前给我说一声,没关系,没关系,下次一定一步到位。” 我们胡扯中几对佳人陆陆续续出来,个个红光满面意犹未尽,紧紧依偎恋恋不舍,粘粘乎乎了好一阵才分开。我们一干人又浩浩荡荡地杀奔卡拉OK厅而去。桑拿不贵,五个人洗个澡才2888元。 真不知蒙城养了多少三陪女!“正规军”、“杂牌军”、“游击队”应有尽有,仅“曼谷风情”歌舞厅的大厅通道中两长排沙发上,昏暗的光线下至少有几十颗人头在攒动,她们坐在沙发上任人挑选,让人想起农贸市场中案桌上的肉。 包厢里的情节大同小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间里,充刺着浓重的劣质香水味,那个穿着薄如蝉翼的妞儿一边和我吞云吐雾,一边和我“谈起人生”来。但不久我就意识到这里是一个赤裸裸的交易所。 “小姐贵姓?” “小红。哥哥呢?” “王,王文革。” “。。。。。。” “王文革哥,小妹明天过生日,哥有何表示?”她娇滴滴地死命往我身上靠,“浙江商城有套时装才400元……小妹报答你!怎么玩都行!” “真巧也,你哥也是明天过生日!礼物嘛,我看两免了。年纪轻轻的,过什么生日?又俗气又折寿。”我可不是冤大头哩。 “那请妹妹吃一顿,我还有几个姐妹一起叫上。” “爱情不是请客吃饭。”……“文革哥,小妹已欠下三个月房租了,再不交就要被房东撵走了。惨呀,无家可归了。”她又在编故事了。 “你挣那么多钱都到哪里去了?捐给希望工程了?” “吃穿用之外,还要给老家寄钱,我爸死得早,我妈多病,我两个弟妹还在上学,费用全部由我承担。”她装腔作势咿咿呀呀。 “真是支持希望工程了!真伟大!房租我也不好解决,我蹬一天三轮才挣十几元哩,不过你可以到我家来住,俺媳妇在山东,反正俺那张床又大又结实。” “哎哟,王哥,你可真坏!”她怒气冲冲地说。 …… 读者老爷,您能说我坏吗?换句话说,我能相信她编的故事吗?对于一个身上仅装有二三十元钱的小公务员来说,我装得了大款充得了绅士吗?我只好抖抖机灵,逢场作戏,装疯卖傻,插科打诨,避重就轻。一句话,除了钱谈什么都可以。 但话又说转来,在交易所你除了直接谈钱和绕着圈儿谈钱还有什么可谈的?果然,那娘们的表现和按摩女如出一辙,谈话如同嚼蜡,干杯如同作戏,跳舞如同下操。最后,我们枯坐黑屋,缄默不语。良久,我忍不住了,假装热情地抚弄安慰一番,说了些“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生意不成情义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醉话便虎口脱险了。我溜回到大厅唱歌。读者老爷,对不起,再次辜负了你们的希望,不是我不争气,实在是钱包不争气。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池子大了什么鱼都有,不排除读者老爷中有极个别和李亚非一样热衷于低级趣味的人,但现在我确实不能给你机会,以后的某个情节中会让你找到那种感觉的。当时我毕竟是个童子娃娃,你总不能让我做无米之炊吧。 其余人每人搂一个三陪女,或打情骂俏或划拳猜令或摸摸搞搞或嬉戏追逐或进进出出或纹丝不动……灯光愈来愈暗淡,空气越来越浑浊,音乐越来越低靡,魑魅魍魉影影绰绰,人性中一切潜在的、本能的、隐秘的欲望一滴一滴地被引诱流淌出来。 但热闹是他们的,我只是一个陪衬。另几位玩得异常开心,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喝酒又是划拳,又是抽烟又是对火,又是打情又是骂俏……唱了几首歌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这种高消费场合除了三陪女,服务员之外我几乎是最年轻的客人。中老年人占绝对多数,这些被封闭年代耽误了青春的有权人有钱人大概要在这里拼命地寻求某种补偿吧,我想。象我这种口袋里只有二三十元的小流氓只配进迪吧去胡闹。要不是那几瓶法国葡萄酒吸引了我,我真不愿多呆一分钟。我还想品尝品尝西湖龙井哩。 歌舞厅也不贵,五个客人八个小姐(老黄老侯老孙中途换轿),玩了三个小时,喝了十瓶波尔多葡萄酒,买了一条极品云烟,唱了二十八首歌,占用五个包厢各两个小时,一共才花了8888元--据说还打了8折,全是发,吉利嘛。糜局长乐呵呵地拿起吧台的圆珠笔,把帐单垫在一个胖妞的大腿上,很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一边慢悠悠笑嘻嘻地说:“花钱不多,抱着暖和。”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局是每两周结一次帐的。 我们出歌舞厅时已经快晚上12点了,但大家异常兴奋,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根本不象在办公室时无精打采要死不活的样子。一样是干工作,环境不同效果真是不一样。 在楼道拐角处,糜局长避开众人从他手提包内抽出2000元现金给我,吩咐我:“呆会儿陪各位领导打麻将。记住,只许点炮,不许胡牌,直到点完为止。只要他们高兴就行。这是工作。” 天哪!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接到的最荒唐的命令!它相当于长官命令士兵只许挨枪子儿不许还击直到挨上送命为止,相当于老师命令学生考试答非所问直到交白卷为止,相当于教练命令运动员往自家球门里踢球直到比赛结束为止,不客气地说它相当于老公命令自己老婆陪别的男人睡觉直到怀上别人的种为止…… 瞧瞧,读者老爷,我就是这样被绑上刑场的,我冤不冤? 我们在雅间坐定,上了一壶龙井,几碟瓜籽、牛肉干、葡萄干,摆好麻将,于是一场我有生以来空前绝后惨绝人寰的“麻坛大屠杀”开始了。 糜局长给每个人发了2000元现金作铺底用,然后抱歉地说:“我先休息一下,小李代表我上,他死了我再来。” 老黄宣布我们的规矩是一百元一炮,拳打脚踢(蒙城方言,即平胡100元;大对子、杠上炮、缺一门、带杠带归翻一番200元;杠上花、巧七对、双杠、双归翻两番300元;清一色、龙七对、大对子杠上花、双杠杠上花翻三番400元;清一色一条龙、清一色杠上花、清一色大对子翻四番500元)。 先是客客气气地打了一圈,分别由老侯老孙和我各点一炮,老黄自逮一把。随后,桌上渐露杀机,气氛徒变,出牌都相当凶悍老辣。真是天助我也,任凭我怎样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想往枪口上撞,总是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看来安心为别人点炮并不比专心为自己胡牌容易,只是我连续十多圈“一局未胡”。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真不好受,渐渐地我变得倦慵木讷,对牌局索然失味,完全凭感觉出牌,却连连点炮,乐得几位笑不拢嘴,我自我解嘲:“不是技术问题,是手臭--运气就象狗,打都打不走嘛!”糜局长也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下次捞回来,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 这次终于来了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真不知怎么搞的,牌一上手就几乎全是条子,只摸了三圈就把手上的两张杂牌换掉,又摸了一转,天哪,清一色一条龙带杠下了轿!而且是么四七条三个轿!先是老侯打了张么鸡,老黄跟了张么鸡,我放了两马,我想的是先放他们一马再自摸上手,极不情愿地开胡,脸面上也说得过去。只是这把自摸太残酷,翻5番,家家付600元,除了捞回我“输”出去的600元,还可以反赢1200元!我的心紧张起来,摸了不到两圈,我审牌的那一刹那,天哪!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摸了张四条!我捏在手里掂量着颤抖着,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1800元!1800元哪!坐在我身后的糜局长却偷偷地掐我后脊背,嘴里抱怨:“那么孬的牌留着干嘛,打呀!” 我只好一咬牙将四条打了出去,老黄啪地推倒两张牌,把我吓了一大跳--好在他只是筑牌。“下轿了呵!”他乐呵呵地说。 七条!我又摸了张七条!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连糜局长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余3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读者老爷,您给评评理,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双手一推牌,李亚非从此就站起来了!如果这张牌一出手,我就将坠入永劫不复的深渊!但没有办法,我的脊背又剧烈地痛,我除了出牌别无选择--看过木偶戏或皮影戏的观众对此深有体会! 如果说以前挨枪子儿挨的是来福枪,是点射,那么至少还留个全尸,死得还不算难看,而这次我挨的却是机关枪,全身窟隆!简直是触了地雷,血肉横飞!简直是把一只羊羔投进了狼穴,遍体鳞伤! 我颤颤巍巍地把七条打了出去。 先是老黄一脸悲痛地说:“对不起,我胡了,边七条带杠。” 接着是老侯把牌推倒,幸灾乐祸地说:“对不起,通炮,巧七对。” 他们正要和牌,老孙嚷起来:“怎么,急啥?只准你们开荤?我就是个吃素的?看一看,大对子,单钓七条!” 我的眼睛一黑,差点昏厥过去。几条披着羊皮的老狼得意忘形,一不留神就露出了狼尾巴,他们张开血盆大口,穷凶极恶地狂笑起来,一只羊羔就要被肢解了。 700元!一进一出2500元,这一炮,我一年多的工资就这样出去了! 我冤!我冤!!我窦娥冤!!! 读者老爷,瞧瞧!我这双手还敢再去摸麻将吗?保管摸什么什么就发霉生锈!真的,从此以后,我在蒙城麻坛的良好声誉毁于一旦。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了蒙城的第一笑料,人们奔走相告,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拒绝和我握手,最后,我被迫狼狈地退出了麻坛! 还是领导善解人意,体察民情,糜局长拍拍我的肩膀,宽厚地说:“来来来,我来为你报仇!” 还是老孙最幽默:“小李今晚咋整的,我看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刚才,嗯?--一步到位了?……” 我在众人的哄笑中下了场,我倒在长沙发上长嘘短叹,喋喋不休:“唉,运气就象狗,打都打不走……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老婆让给别人耍,儿子拿给别人打呀……”我觉得尘埃、霉菌、锈斑、青苔、冬瓜灰和蜘蛛网统统在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疯狂地滋生蔓延。直到凌晨两点半,这场厮杀才结束。我们吃了宵夜,满眼充血地离开“泰国城”,每个人都满意而归。当我从车窗中眺望,在静悄悄的夜幕下,“泰国城”这座城中之城,正灯火通明,正闪耀着扑朔迷离摄人魂魄的光芒,充满了诱惑和陷井。真是一束光彩夺目,令人神魂颠倒的罂栗花!我想。糜局长又要出国的消息着实让局里上上下下的人大吃一惊。那天市里黄处长派了一个人来找糜局长暂时预支八万元办护照、签证、机票等手续,糜局长让财会科取钱,结果帐上只有一万多元钱了,尚有七万元缺口。糜局长着急了就急召几个下属企业头儿来,不由分说限令每个立即出了二万元现金才凑足八万元钱。那些企业的头儿们趁机提出自己也要随糜局长出游,费用当然由自己企业承担。尽管企业亏得一蹋糊涂,工人几年开不出工资,他们照例乘进口轿车,手持大哥大,携一漂亮的女秘书,西装笔挺,油光水滑,大腹便便,气度不凡--国家的企业嘛!他们只需对给他们乌纱帽的上级行政机关负责,具体说只需对糜局长负责,至于职工是否有饭吃,国有资产是否保值增值,关我屁事!最重要的是那个气派!市里那人喜出望外,火速回去领来一堆表格,另外来了两人,带着各种印章和一大铁盒。 填表,收款,然后盖上几枚鲜红的冠冕堂皇的印章。办公室里挤得水泄不通,桌上的钞票堆成座座小丘,忙碌了好一阵,一个近二十人的浩浩荡荡的出国考察团再一次组成了。前年和去年,两个规模相当的考察团已经出访了日本、越南、港澳、俄罗斯和新疆以西以北的几个独联体国家。市里那人最后通知各人,除每人付八万元,包吃住办护照签证导游费,至于其它费用,自己愿带多少自己决定。此人戏剧性地收到百余万元巨款后,为答谢各位对市里工作的支持,非常豪爽地在我局“皇族酒楼”订了两桌千元标准的酒席。 说来也巧,正是此时此刻,我局孙老红军在老伴地搀扶下歪歪斜斜地来到局里。老头儿一九三三年就参加了红军,据说牵过张国焘的马,挨过王明的打。他是蒙城现存的廖若星辰的几位老红军之一。他是来报医药费的,他老伴已经来了好几次,却没报成,财会科长告诉他帐上已经没钱了,要等半个月领工资时才有现金。孙老红军就说住院费都是自己先垫上的,吃饭钱都紧张了。会计出纳都说没有办法。老两口看到桌上堆放的巨款感到纳闷就凑上去想看个明白,人来人往地差点把他们撞倒,他又气喘吁吁地坐到藤椅上。被他询问的每个人都对他爱理不理或讳莫如深。终于不知有谁给他透了风,老红军的老伴就忍不住大骂起来……连救命钱都要卡,姓糜的心也太黑了!……没钱!大吃大喝就有钱,游山玩水就有钱,买汽车坐包厢就有钱……共产党还没垮嘛,这样下去我看也差不多了!……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她的骂声终于震惊了所有的人,喧闹嘲杂的办公室归于沉寂,只听到市里那几个人点钞票的哗哗声和轻轻的充满厌恶的嘀咕声。科长只好向糜局长和林局长报告。两位局长商量了好一阵,断然决定为老头儿先解决五百元,剩下的一千元半月后报销。老头儿还是感激地向糜局长林副局长和各个职工道了谢,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 “老牛,寮国是哪个国家?在哪里?”瑶姐在办公室问。 “寮国俗称寮国,离中国不远。”老牛说。 “小瑶,这次别放过好机会哟,叫糜局长把你也捎带上。”老袁说。 “级别不够哟!”她笑着说,“再说,那些穷国我才不去呢,要去就去美国呀日本呀英国呀法国呀这些国家。” “瑶姐,这你就外行了。如果要反和平演变的话,那你得去美国日本英国法国这些国家,但如果要旅游呀还得去寮国才好。况且这些国家人均收入比咱们高得多。”我解释。 “寮国,寮国有什么好玩的?”她好奇地问。我神秘兮兮地说:“嘿!那个国家,太诱人了!简直是旅游圣地,人间天堂!象日本台湾韩国香港那些找不到老婆的农民、清洁工、殡葬工,一有空就往寮国跑,欧洲人也不少,当然,近年来,中国大陆的客人大大增加了。” “真的呀?”瑶姐惊讶了。 “真的,那里到处都是风月场所,还有些十三四岁的女孩就接客,还有桑拿浴、窑浴,还有人妖呀面首呀舞男呀裸舞酒吧呀专供客人,政府只管收税好了。好多中国人一下飞机还未到宾馆就直接到那些地方开眼界,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为了发展经济吸引投资,牺牲了整整两代少女呀!有钱人嘛,有几个不好色的,娼盛才能繁荣嘛!唉,可惜我去不了,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世界上现在有两大难题,一是到美国找童男,二是到寮国找处女。”我又说。 “我倒听说寮国的艾滋病比美国还厉害,说不定中国的艾滋病生产线就会从寮国引进来,这话好象是小李说的吧。”老袁说。 “胡说八道!”瑶姐说。 “绝对没胡说,这也不是我说的,报上说的,我在《参考消息》上亲眼看见的,题目叫什么《寮国性工业兴旺,艾滋病泛滥成灾》,性工业?你们知道吗?新兴的无烟工业、无污染、成本低廉,一本万利。对,我想起来了,就这哪天的。”我辩解着一边到报架上去找那张报纸,一边说,“还有部三级片题目叫《带你游寮国》,我看过。” 瑶姐终于脸红,说了句:“我还没听说过这些乌七糟八的事情呢。”就走出了办公室。 我们几个便放肆地纵声大笑起来。
9 糜局长又要出国的消息着实让局里上上下下的人大吃一惊。那天市里黄处长派了一个人来找糜局长暂时预支八万元办护照、签证、机票等手续,糜局长让财会科取钱,结果帐上只有一万多元钱了,尚有七万元缺口。 糜局长着急了就急召几个下属企业头儿来,不由分说限令每个立即出了二万元现金才凑足八万元钱。那些企业的头儿们趁机提出自己也要随糜局长出游,费用当然由自己企业承担。尽管企业亏得一〖HTK〗蹋〖HT〗糊涂,工人几年开不出工资,他们照例乘进口轿车,手持大哥大,携一漂亮的女秘书,西装笔挺,油光水滑,大腹便便,气度不凡--国家的企业嘛!他们只需对给他们乌纱帽的上级行政机关负责,具体说只需对糜局长负责,至于职工是否有饭吃,国有资产是否保值增值,关我屁事!最重要的是那个气派!市里那人喜出望外,火速回去领来一堆表格,另外来了两人,带着各种印章和一大铁盒。填表,收款,然后盖上几枚鲜红的冠冕堂皇的印章。 办公室里挤得水泄不通,桌上的钞票堆成座座小丘,忙碌了好一阵,一个近二十人的浩浩荡荡的出国考察团再一次组成了。前年和去年,两个规模相当的考察团已经出访了日本、越南、港澳、俄罗斯和新疆以西以北的几个独联体国家。市里那人最后通知各人,除每人付八万元,包吃住办护照签证导游费,至于其它费用,自己愿带多少自己决定。此人戏剧性地收到百余万元巨款后,为答谢各位对市里工作的支持,非常豪爽地在我局“皇族酒楼”订了两桌千元标准的酒席。 说来也巧,正是此时此刻,我局孙老红军在老伴地搀扶下歪歪斜斜地来到局里。老头儿一九三三年就参加了红军,据说牵过张国焘的马,挨过王明的打。他是蒙城现存的廖若星辰的几位老红军之一。他是来报医药费的,他老伴已经来了好几次,却没报成,财会科长告诉他帐上已经没钱了,要等半个月领工资时才有现金。孙老红军就说住院费都是自己先垫上的,吃饭钱都紧张了。 会计出纳都说没有办法。老两口看到桌上堆放的巨款感到纳闷就凑上去想看个明白,人来人往地差点把他们撞倒,他又气喘吁吁地坐到藤椅上。被他询问的每个人都对他爱理不理或讳莫如深。终于不知有谁给他透了风,老红军的老伴就忍不住大骂起来……连救命钱都要卡,姓糜的心也太黑了!……没钱!大吃大喝就有钱,游山玩水就有钱,买汽车坐包厢就有钱……共产党还没垮嘛,这样下去我看也差不多了!……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她的骂声终于震惊了所有的人,喧闹嘲杂的办公室归于沉寂,只听到市里那几个人点钞票的哗哗声和轻轻的充满厌恶的嘀咕声。科长只好向糜局长和林局长报告。两位局长商量了好一阵,断然决定为老头儿先解决五百元,剩下的一千元半月后报销。老头儿还是感激地向糜局长林副局长和各个职工道了谢,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 “老牛,寮国是哪个国家?在哪里?”瑶姐在办公室问。 “寮国俗称寮国,离中国不远。”老牛说。 “小瑶,这次别放过好机会哟,叫糜局长把你也捎带上。”老袁说。 “级别不够哟!”她笑着说,“再说,那些穷国我才不去呢,要去就去美国呀日本呀英国呀法国呀这些国家。” “瑶姐,这你就外行了。如果要反和平演变的话,那你得去美国日本英国法国这些国家,但如果要旅游呀还得去寮国才好。况且这些国家人均收入比咱们高得多。”我解释。 “寮国,寮国有什么好玩的?”她好奇地问。我神秘兮兮地说:“嘿!那个国家,太诱人了!简直是旅游圣地,人间天堂!象日本台湾韩国香港那些找不到老婆的农民、清洁工、殡葬工,一有空就往寮国跑,欧洲人也不少,当然,近年来,中国大陆的客人大大增加了。” “真的呀?”瑶姐惊讶了。 “真的,那里到处都是风月场所,还有些十三四岁的女孩就接客,还有桑拿浴、窑浴,还有人妖呀面首呀舞男呀裸舞酒吧呀专供客人,政府只管收税好了。好多中国人一下飞机还未到宾馆就直接到那些地方开眼界,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为了发展经济吸引投资,牺牲了整整两代少女呀!有钱人嘛,有几个不好色的,娼盛才能繁荣嘛!唉,可惜我去不了,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世界上现在有两大难题,一是到美国找童男,二是到寮国找处女。”我又说。 “我倒听说寮国的艾滋病比美国还厉害,说不定中国的艾滋病生产线就会从寮国引进来,这话好象是小李说的吧。”老袁说。 “胡说八道!”瑶姐说。 “绝对没胡说,这也不是我说的,报上说的,我在《参考消息》上亲眼看见的,题目叫什么《寮国性工业兴旺,艾滋病泛滥成灾》,性工业?你们知道吗?新兴的无烟工业、无污染、成本低廉,一本万利。对,我想起来了,就这哪天的。”我辩解着一边到报架上去找那张报纸,一边说,“还有部三级片题目叫《带你游寮国》,我看过。” 瑶姐终于脸红,说了句:“我还没听说过这些乌七糟八的事情呢。”就走出了办公室。我说过,自我参加工作以来,便有热心肠对我的个人问题表示严重关注,我的年龄在他们看来已经老大不小了。这也难怪,因为我在单位上是常常独来独往,甘于寂寞的样子。老实说,每次我对有热心介绍女孩给我表示断然谢绝,并非我心有所属并非我被爱情伤害也不是生理上的原因,有时虽然我看到被介绍者的照片,听到被介绍者的各种在市俗看来具有的优越的条件如职业、父母的地位、经济条件、文化程度等也偶尔心动,但我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一则是我从来就不喜欢经人介绍这种方式,这种传统的保守的作媒方式不仅易使人产生被捉弄的感觉而且有嘲笑当事人无能的嫌疑,这样撮合一对夫妻在我看来有将一对猫呀狗的配成对的效果,何况这都什么年代了。二则因为无法克服更无法回避的经济压力,我工龄太短,工资微薄,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又没有一个可以贪污受贿的父亲,一切与成家有关的物质条件如积蓄、住房等等我一无所有,对于广大未婚女青年日益增长的购买欲和我日益消瘦的钱包之间的矛盾束手无策。即使被介绍者有这种条件我也不愿接受--我是个男人嘛。我和舒怡的事当属例外,因为一切均在萌芽状态,随其自然发展吧。我天生不会去勉强或者哀求别人。气节嘛! 但这次为我作媒的是糜局长,而且被介绍者是他的外甥女!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有所预谋。糜局长从未正面打听过我的私事,但是关于我这个人,对于他是没有什么秘密的。我的档案就在他的档案室中,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把它取出来研究一番。从我的生日、我的家庭、我的社会关系到我的成长的各个阶段,包括各个时期我的监护人对我的品行优劣的评价,每一次考试的各科成绩,以至于身体发育状况,如是不是鸡胸,长没长六指,有没有狐臭,甚至生殖器的标号、尺寸,以及长势是否喜人等等都一览无遗。至于我的外部形象,诸如五官、身材、肤色等他就更是熟视无睹了。 那天早上我把新鲜开水送到他办公室时,他异常热情。 “啊,谢谢!谢谢!”他一看见我在门口立即迎上来接过我双手四只八磅水瓶中的两只,又吩咐我:“小李,你把开水送回去后马上过来一下,我找你有点私事。” 我返回来时糜局长已经为我沏好了一杯茶。这种待遇是我从未见过的,在局里也是空前绝后的。他一见我立即笑呵呵地迎上来,拍拍我的肩膀:“快坐快坐,桌上有香烟,请随便啊!” 他将办公室门反锁后走回办公桌,见我有些局促就说:“随便随便,你怎么不吸烟,这可是最新的极品云烟,九十九元一包哩。” 他不由分说地给我点燃一支,自己也燃上,我不禁觉得受宠若惊起来,以至于没有品出极品云烟与普通云烟的区别。 “小李啊,早就想找你谈谈了,太忙啦!都怪我平时太忙啦!作为领导嘛,应该和同志经常联系经常交流嘛,我们那个年代呀,争着向领导向组织上谈心汇报思想。群众的困难就是组织。的困难,干部的困难就是组织的困难嘛。组织上、领导上要关心干部的生活……” 糜局长笑咪咪地说。 “组织问题我已经准备正式提出申请。”我估摸着糜局长要提醒我解决组织问题了,心里还有些激动起来,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唔--这个,好!好!”糜局长话峰一转,“小李呀,今年二十五了吧。” “虚岁都二十六岁了。”我说。 “啊,不小了,个人问题怎么样了,可以考虑了,是不是已经有人了哇?”他关切地异常和蔼地问。 “没,没人。我没条件。”我对局长的问题猝不及防,我的脑子里舒怡的影子倏忽即逝。 “你条件不错嘛,是不是要求太高啦?”糜局长笑咪咪地问。 “我指的是硬件设施,物质基础。糜局长,你知道,现在这风气,姑娘们都或多或少地受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腐蚀,好逸恶劳,不求上进,是盯着钱包找对象的。我工资低没积蓄而且没住房……”我难为情地说。 “这个……这个好解决。”糜局长沉吟了一下说,“小李啊,我给你作个媒怎么样呀?” “您?您给我作媒!”我大吃一惊。 “怎么,我就不能给你作媒了?”他笑呵呵地说,“不过我可不轻易给别人作媒哟。她是我的外甥女,在市里一个机关工作,唔,她还和你同岁哩。” 我一时面红耳赤,手脚无措。 糜局长又说:“这样吧,你今晚有空吗?到我家吃晚饭,见见面,谈一谈,她也是大学毕业哟。忘了告诉你,她姓刁,叫刁得花。” “今晚上?”我脑海中的细胞瞬间翻腾搏杀起来,各种念头飞快地厮咬撞击。我明白断然拒绝是极不明智极不得体的。我嗫嗫嚅嚅地说:“糜局长,真让您费心了,真不好意思!这样吧,晚饭就免了,我七点半到好吧?” 糜局长略作考虑,豪爽地说:“好好!就这样吧,七点半。小李,不要去考虑物质条件呀什么的。房子嘛,随时可以解决的,我保证,我们局马上要新盖住宅楼了。我希望你的房子问题、组织问题、个人问题一齐解决,好不好?省事嘛。” 我极力掩饰我的局促,极力压抑我的兴奋甚至是受宠若惊的媚态,收下他赏给我的两包极品云烟,我狗一样地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脑子里一团麻,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是准时赴约的。为了尊重别人也为了尊重自己,我还是稍微修了修边幅,刮去了我那三日一寸超英赶美的络腮胡子,整理整理头发刷了刷皮鞋。我在楼下的一个烟摊上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七五折的价格将两包极品云烟卖掉,这可是我一月的工资哩!--我担心今晚要花钱。我登上糜局长家所在的三楼,望着深绿色防盗门上的小猫眼孔一时窘迫起来--我不知是否应该避开那个猫眼。我一直对这种不知何时首先出现在有身份的人的家门的小猫眼孔感到极不自在,透过这个小孔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狰狞丑陋,渺小猥琐的脸孔,这对于拜访者来说与其说是怀疑和防备毋宁说是蔑视与污辱。这是现代文明带来的所谓微妙变化,通过这个微妙变化可以折射出巨大的世道沧桑。我犹豫了好一阵,才按了小门铃钮。 “哟,小李来了!”为我开门的是糜夫人。 我走进客厅时,糜局长正在看电视,旁边坐着老老少少一堆人,我顿时紧张起来。 “来来来,介绍一下。”糜局长笑嘻嘻地一把擒过我。那堆人开始打量我,有几个人还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这是小刁。”被糜局长叫起来的确实让我大吃一惊--她是个过于肥胖的女性!这是第一个映象,如此肥胖如此浑然一体的女性我似乎还从未亲眼见过!她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几个白晃晃的圆圈让她的双眼变成模糊的一团。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我向她点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脸红到脖子处。 “这当然就是小李罗。”那个陌生老太太问。 “小李小李。”糜局长又向我介绍那一堆人,“这是小刁的父母、哥嫂、姐姐、姐夫、姑父、姑妈……” 我一一赔笑脸,一一称呼,鸡啄米似地点头。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火辣辣的目光盯住我不放。老太太们还以我为圆心围着我转悠了好几圈,从我的每个角度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一番。小刁的哥正是和我有过粗俗下流交谈的“泰国城娱乐城”老总!好在他装作不认识我,我也不去提这壶。小刁的姐夫一脸凶像,握手时他死命用力,充满血丝的眼里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趁机捏了捏我的肩骨,最后他居然还摸了摸了我的腮帮,嘴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根据嘴型分析,如果他没有说那句“几岁口?”便绝对是“几寸膘?”三个字。 这种方式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瞬间成了畜牧市场上的一只牲口,被人围观着,评头品足,待价而沽。我手足失措恨不得夺路而逃。 几个老太太还在叽叽喳喳,一边吃吃地笑。当我发现她们快乐的表情和我妈从农贸市场买了便宜蔬菜鱼肉后的表情相吻合时,我知道这桩生意已经成交了。果然糜局长首先提议:“唉唉,别笑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呀?我们出去转转,让他俩谈谈,好好谈、慢慢谈,不慌不忙地谈!” 众人都附和,他们出门下楼后都还传来不加掩饰含义明确的笑声。 我们坐在沙发上尴尬无言,刁得花同志只管不停地嗑瓜子吃糖喝茶不停地哧哧地笑。我坐在糜局长的真皮沙发上如坐针毡,我盯在没有伴音的电视画面胡思乱想心乱如麻。巧舌如簧的我居然也成了冬天的知了。 这样的局面不知维持了多久,突然她一声尖叫“哎呀!”猛然冲向电视机打开音量,把我吓了一大跳,这才留意起电视画面。原来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歌星,一个北京的傻逼歌星阿保,这是个雌雄莫辨的娃娃脸,穿着加大号儿童服装。造作的他用造作的嗓子伴以造作的动作唱了一首造作的歌曲,连续五次荣获“最不受欢迎歌星”,现在连中年妇女都开始烦他了。自己却一点也不知趣,恬着脸老不谢幕。我他正假兮兮油腻腻地呼唤真诚呼唤奉献。苦了他一个,幸福十亿人,他眼里闪着廉价的泪花,一副真情难以抑止状。这个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仍宠儿状十足的女兮兮奶兮兮居然也走红的傻逼歌星极令我倒胃口,真恨不得把他从电视上拉出来揍一顿!每当他那张奶酪脸频频闪现屏幕我便想上厕所――条件反射!我怀疑他的性别还待查,我不明白以出豪侠义士著称的燕赵之地怎么会出这种活宝尤物?真是时代不行了!更不明白小刁居然也迷上了他。“怎么?你喜欢他?”我终于找到了话题。 “他太帅了!”她赞叹,并同电视伴音一起唱起了那首假兮兮的歌佐之以手势。 “他像个面首!”我恶狠狠地骂。 “什么?”她转过身来。 “慈禧太后不死他就更红了,早入宫了。” “嗯?什么?” “他幸福得就像个哈蜜瓜。” “哈蜜瓜?没有。”她唱得更动情了。 “他太假了。假字害了他。” “……啊……献出你的爱,献出我的爱……” “我想上个厕所。”我两股颤颤,尿意盎然,赶紧射到厕所挤了几滴尿待到那个傻逼歌星从屏幕上消失后再重新入座。我乘机从正面观察了这位局长外甥女,我除了对她的体态感到恐惧之外,我还怀疑她的年龄,因为我清楚的看见了她的眼角鱼纹。另外在她的鼻孔边缘,长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黑痣,恰似一团没有掏尽,欲掉不掉的鼻甲垢。而且她对那个假男人鸟歌星的喜爱让我对她的审美能力产生了不容置疑的厌恶--我是极其挑剔极其谨慎地认可接受喜爱甚至崇拜某个明星的。我最喜欢的是北京顶尖的几支摇滚乐队,其次是欧美,其次是台湾几个最出众的,自黄家驹死后我就几乎不听香港歌了。 “你好象是外乡人吧?”我问她。 “我前年才从山药县调过来。”她用浓重的山药腔回答道。她和瑶姐是老乡。 “那,那你以前做什么工作呢?” “饲养场。”她回答。 “现在呢?” “市里饲料办。” “难怪。” “什么?” “没什么。” 她开始一古脑儿地用零食招待我,从水果到糖到瓜籽等等不由分说往我手上怀中塞,我应接不暇。这样吃吃喝喝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规的交谈。我想起了她是个大学生,校园生活应该是个很好的交谈话题。 “我听糜局长说过你上过大学。” “进修过……” “进修?哪所学校?”我打断了她的话。 “进修过,饲养场派我到畜牧兽医学院进修了一年。那段时间饲养场的猪老得一种怪病,一群一群地死掉,不明不白地死掉。”接着她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猪的情绪如何反常,如何不进食,如何得瘟,如何可怕地挣扎着死去,她又是如何伤心不已,以至后来我渐渐如坠云雾之中而不知其所云了。 这之后,囊中羞涩的我不断地接到刁得花的不容推辞的邀请。我们游大街、逛公园、看电影、泡舞厅、进商店、吃餐馆--我是天然的买单者。大概由于她的工作经历的缘故,她特别爱吃肥肉肘子烧白肥肠之类令我心惊胆寒的油腻食物,她的饭量约为我的两又两分之一倍,酒量几可和我相当,她居然抽起生丝型呛人的外国烟!我好意地婉转地奉劝过她:“咱们是发展中国家,什么都悠着点好。”她似乎不明白,只管大口吃喝大声说笑。她杰出的胃口和高亢的外乡人口音常常引得服务员和其他食客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其中不乏难以掩饰的嘲笑,我也挺难堪。她的嘴一刻也没闲过,不是瓜籽糖就是香蕉水果就是泡泡糖,这就象美国职业篮球队队员那样,这实在令我不可思议。 但最可怕的还是陪她逛服装店,不厌其烦地分门别类地逛各种档次的时装店精品屋。每当她把我强拉硬拽进装潢豪华的店门时,我有种把头伸进铡刀或落入虎口的恐惧感。每当我看到那张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标签时,我的确产生了短暂的休克。她已经几次给我说过她好中意哪套时装,哪双皮鞋又是如何为她特制的,而这两样东西价格大约相当于我半年的薪水。坦率说,我并非完全心疼舍不得钱,我不乐意!--我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牺牲我的钱包去迎合她的购买欲的理由。我只好态度坚决地说,不买不买!那能叫衣服吗?撒鱼网嘛!三陪小姐才穿!哪里配得上你这种窈窕淑女呢?那双皮鞋哪里适合你,‘芭芭拉牌’,布什夫人才穿,老太婆才穿!于是她竟不顾场合地,琼瑶式地撒起娇来,大街上哭哭啼啼骂骂〖HT5,7”〗口〖KG-*3〗〖HT5,6”〗列〖HT5,7”〗口〖KG-*3〗〖HT5,6”〗列〖HT〗推推搡搡地对我使性子,这和她的臃肿她的年龄她的口音她的气质极不和谐。经过再三考虑,我最终还是咬着牙给她买了一瓶国氏全营养素,几袋减肥茶,外加一双我“欣赏”的中档中跟,有歪货嫌疑的皮鞋才安抚了她。 “谁稀罕你的东西,我是考验你的!”我那张荒芜的脸顿时成了她的南泥湾了。 糜局长对我特别关照,吩咐我写了一份住房申请(他要求我声明自己是未婚夫了),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他频频地饶有兴趣地打听我和小刁的进展情况。她在考验我,我羞涩而淡泊地说。 坦率说,对于考验我的刁得花的邀请我十分害怕又避之不及,不等我告诉她她就知道我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又能不辞劳苦地将我在每个令常人意想不到的角落,譬如茶馆、电子游戏厅、台球室、跳蚤市场、书店或钓鱼塘将我捉拿归案。她总是劈头就说羞人阁酒家剪彩了台湾酒楼开张了浙江商城大酬宾啦蔡小宝到蒙城演出啦…… 我确实囊中羞涩又臭爱面子,而且过于肥胖过于丰满的她挽着我招摇过市吸引了太多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你知道,蒙城这种小市民气十足的小城市,常有另一种类型的闲人热衷于这种低级趣味。有几次我就被几个渺视过我,正在渺视我和即将渺视我的人当众奚落,天哪,李亚非,那就是你媳妇?--他们公然这样问我,还有两个家伙故意捂腹哈哈大笑假装闪了腰,幸灾乐祸的神情毫不掩饰--他们似乎早就憋足了劲专等着看我的笑话另外她和我实在没有共同话题,我理想的情人是个形象和我匹配或略好、善解人意、口齿伶俐的“侃姐儿”,谈变爱嘛,不擅长谈怎么行?王文革就曾嘲笑我,你要“侃为媒”的话,只好去北京茶馆设擂台会会北京侃妹了。再说这位刁得花,不带任何恶意地说,她在饲养场的经历对我而言早已成了阿毛的故事。我甚至怀疑她的高中学历,在无话可说时,我提到的许多常识她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什么内容,说不出Q哥的哪些优秀品质和我相似,说不出Q哥向吴妈求爱的方式的与众不同,她不知道六十一个阶级弟兄是怎么死里逃生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马克·吐温是干什么的,尤其令我不满的是她竟不知道圆明园是谁烧的北京人是怎么从周口店龙骨山山洞里爬出来的南京大屠杀死了多少人谷寿夫是谁肛门炎太郎又放了什么狂话台湾民进党什么的干活…… 尤其恶劣的,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她隐瞒了她的真实年龄,这种怀疑被我证实。一次在公园玩,当她上厕所时我不经意地打开了她带密码的坤包,我发现了她的身份证,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大我整整六岁--而她和她舅舅都伙着蒙我说她与我同龄!难怪我总是敏锐地觉察到,在她娇饰的天真后常常露出妇人才有的神态和作派,就这还是为我解决实际困难--糜局长居然这样说! 这次糜局长亲自为我作媒的消息不胫而走,何况被介绍的还是他宠爱有加的外甥女,这引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目光。枯燥乏味的办公室里更是把这件事当作不朽的话题津津乐道喋喋不休,这颇令我不悦,这是我的隐私嘛。而他们却似乎忘了这茬--他们居然一见我就纷纷催我给他们发喜糖,瑶姐甚至和老袁用一只崃山烤鸭打赌--小刁至少都能生双胞胎!瑶姐还当众居心叵测地问了个令我十分尴尬又不便发作的问题:我到底还是不是童子娃娃?我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准备给他们取什么名字?按照他们的说法,能高攀上刁得花,我岂止个人幸运,简直可以光宗耀祖了。 而我自己却有一种骑虎难下欲罢不能的感觉,越想越是一桩亏本的买卖!特别是那个“五一节”,他们家隆重地接纳了我这位乘龙快婿。在他们看来,招我为婿易如瓮中捉鳖、囊中取物--吃了别人嘴软嘛,何况我的前程还捏在他们手里哩!当时糜夫人当时就在场压阵逼我就范! 果然,当我充分领教了刁得花作为饲养员的烹调技术和轮番劝酒之后出来,昏昏沉沉地走在杨柳低垂、绿荫掩映的滨河路上的沿河小石径时,刁得花乘机正式向我提出了结婚的问题,我虽然有点头晕眼花,但这个问题如此迅速,如此严肃,如此具有震撼力,的确吓坏了我。“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这……这也考验得太快了吧?”我犹豫地说,“而且我还小,不懂婚姻。” 她摸着我的后脑勺一次又一次地说:“我们结婚吧。”她吻在我的面颊我觉得一条毛毛虫在爬行,当她张开大嘴凑近我,我仿佛置身于侏罗纪公园,当她的身子大山般地倾斜过来,我意识到粉碎性骨折的危险。 “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挣开她的拥抱跑了。 我睡不着觉,我的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结婚毕竟是件大事,我不得不理智地权衡。只要我点个头,我的人生就转变了,我完全会变成另一种人。我不敢想象和她生活一辈子的景象。但我清醒地认识到,和这个乏味的来自山药县的老姑娘结婚将带给我不少而我失去的也许更多,她的婚姻观念家的观念无非是建立一个新的养殖场。她缺乏一个女人关键的东西--坦率地说,我没有因她兴奋哪怕一分钟时间。身为童子,雄性勃发的我甚至几次拒绝了她要我在她单身宿舍留宿的纠缠。我意识到必须结束了。 为了避开闲言碎语,我是在一个僻静处的磁卡电话亭中给她打的电话,我知道她的办公室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在和她寒暄时我尽量整顿调理了自己的情绪,我缓慢地告诉她: “得花,我今天打电话是特地告诉你,我已作出了最后的决定,是这样的……” “你说吧。”她低沉地说。 “小刁,我们是好朋友。”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想听!”她嚷道。 “别这样,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没有出息的。” “我不想听!” “真的,小刁--刁得花同志,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想结婚,也没能力结婚。”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真的。我们都不适合对方,但可以做朋友,最好的朋友--甚至……甚至是仅次于可以结婚的那种朋友,真的。”我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她哭出声来,我有几秒钟于心不忍,终于极力平静地说:“祝你幸福!”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半晌她狠狠地骂道。 “别这样,小刁,比我好的人多的是,我挂啦?” “你去死吧!……走着瞧!”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无力地放下电话,无力地退出电话亭,无力地走在街上,脑子里一片无力的空白。 第二天糜局长召见我时我已经意料到我们的话题,我早已有所准备。 “怎么回事?”糜局长阴沉着脸问。 “对不起,糜局长,我辜负了你的希望。”我谦卑地说,脑袋耷拉下去。 “我不想听这些。”他不耐烦地说。 “糜局长,我不适合立即结婚,而且我不适合小刁,真的,我会耽误她的。”我解释。 “你说不适合就不适合?”他低沉地吼,一边用弯曲的手指敲击桌面。 我觉得一个县处级领导干部说这样的话实在有失水准,就不亢不卑地说:“糜局长,无论如何,婚姻是自由的,这是我的权力。” 糜局长不再说话,沉默了一阵厌恶地向我挥挥手,我赶紧起身退出去了。 我被小刁的哥哥、姐夫和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殴打发生于两天后下班回家的路上。当时我骑着单车往回走,在南小街拐子胡同一拐弯的僻静处被他们截住。他们骑着五六辆摩托车在我周围横冲直撞,渐渐地把我包围起来,包围圈越来越小,马达呼啸震耳欲聋,尘埃烟雾令人窒息。小刁的姐夫蒋斗瘟突然抓住我的车龙头,一边喝令我下车,其余几个人也杀气腾腾地逼过来,他们把手中的皮带、铁棒、铁链子和木棍舞得呼呼作响。 “你们想干什么?”我质问道,心里不能说一点不虚。 “你他妈想白玩呀?”刁总经理封住了我的领口。 “我没有动她一指头,没有要过她的一针一线,放开我!”我开始挣扎。我的挣扎在骠悍的蒋斗瘟面前毫无抵抗力。 “后悔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的臭嘴凑近了我的脸。 “我没错,凭什么后悔?”我申辩,“放开我,你的口腔好臭呀,该换个牌子的牙膏了。” “揍死你!”他们一拥而上,将我从车上拖下来,拳脚劈头盖脸而来,我无力反抗,被搡倒在地,他们用铁链条、木棍、皮鞋头、皮带死命打我。我捂住头,蜷缩起身子在地上翻滚,剧烈的疼痛从身体的各个部位袭来,在我快要失去知觉时我看到有大群的人过来围观,但没有人救我,我隐隐意识到我就要死了…… 当我从昏厥中苏醒过来才看清王文革在我的身边。他救了我。他碰巧从那里经过,看到一群人正往这边涌,有人大叫打架了打死人了!他跑过来看见是我被打倒在地,就冲进一家鲜肉店从案桌上操起一把剃骨刀挥舞着狂叫着冲过来,蒋斗瘟他们见状被镇住了,和那伙人骑上摩托车跑了,我除了口鼻流血,多处擦破皮肤,沁出血迹凝结成血痂外,浑身是轻度软组织损伤,青一块紫一块。医生正给我作仔细的处理,我忍住疼痛,却忍不住屈辱,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我的脑子里充斥着疯狂的咬牙切齿的复仇冲动,恨不得将刁斗瘟他们剁成肉泥焚尸灭迹! “你呀,鬼迷心窍,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王文革见我苏醒过来,点燃一支烟给我衔在嘴上。我看见天色已经昏暗,医务室已经开了灯。 “他这是怎么回事?哪些人下手这么狠?”年轻的女医生问。 “为了爱情呗。”王文革笑着说。 “充当第三者是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现在这些人呀……”医生笑问。 “不不,你误会了,一个女土匪看上他了,非让他作压寨丈夫不可。”王文革开玩笑。 “是吗?”女医生抬头看看我,很有兴趣的样子,我忙说:“别听他瞎说。” 我拒绝住院拒绝输液,作了包扎,打了消炎针,开了些外用药后就在王文革地搀扶下一瘸一瘸地走出医院,他把我扶上单车后座推着走。我早已饥肠辘辘,我提议到餐馆吃饭。我们在路边给家里各挂了个电话后走进一家小巧别致的餐厅。点完菜,王文革警告我:“你不能饮酒,会加剧炎症的,喝椰子汁吧。” “我喝啤酒总可以吧。”我向店员要了啤酒。 “看你那个熊样,”王文革看着我哭笑不得。我虽然在医院处理了伤痕但仍很明显,我的下巴就有一寸见方的白绵纱块盖住伤口,果然店里有几个人频频观察我。 “最近忙什么呢?”我问他。 “你整日奉旨泡妞,哪里关心我。我筹划了一家鲜花店,下月八号开张。”王文革说。 “在哪里?” “滨河路,店名还没想好。以后有专人送花,要买花请打传呼。”他的腰间果然多了个传呼机。 “你们真能干!”我羡慕地说。 “你才能干嘛,能泡上局长外甥女。别以为你那些丑事没人知道,那姓刁的我认识,你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吗?奶妈!调到蒙城来解决市民的奶瓶子工程的。脑子还有点问题,奶大无脑嘛!看把你迷得晕头转向,我看你是另有所图……”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奚落我。 “别说了别说了,我利欲薰心我附炎趋势我贪图虚荣。”我难过地说,为他斟满啤酒。 他看见我捏着筷子盯着盘子出神,用手捅捅我:“喂!喂!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吃菜!” “我想报仇!”我恶狠狠地说,“联系几个哥们。” “别急!我看你这顿打挨的值得。”他说。 “什么?白挨了?”我气愤地问。 “值得!你应该被打醒了,对那些人不能报幻想,你想呀,即使是你做了人家女婿,还不是寄人篱下低人一头?要他们平等待你无异于与虎谋皮!别人是局长外甥女,要的是面子,你伤了人家面子,人家伤你点皮肤筋骨,我看没什么,一比一扯平了,谁也不再欠谁的。化悲痛为力量吧!况且现在人强我弱,惹不起躲得起!”他忽然又诡秘地问,“你没动那个肥婆吧?”“你应该问她动没动我--我不吃肥肉。”我没好气地说。 “就是,那种尤物白送我也不要。我们这种人就是为了漂亮的女人和精美的食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绝不能委屈自己。”王文革说。 “这句话好象是司汤达说的吧,借于连之口。”我的情绪开始好转。 “唉,李亚非,其实你和舒怡才象那么回事。”王文革冷丁说道。 “怎么回事?”我被触动。 “你别装傻了。每次见到我都要打听你,我可从未泄露你的丑事呵,至于别人是否告了密我就不敢保证了。你那丑事!”他摇头。 “别丑事丑事的了,多难听呵!”我抱怨道,“我是受害者嘛。” 王文革把我带到城郊接合部一幢农民建的小楼房过夜。 “那是我的‘炮楼’。”他得意地说。自从他因辞职被他老头子赶出家门后就在此租了间屋子住下来。屋子条件还可以。 他在外面客厅给我们各泡了一杯茶后,一边敲寝室的门一边诡秘地对我笑。 “谁呀,文革吧?”里面传来肉麻的娇嗔的女子声音,门开后果然是一个妖冶无比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她看着我的伤疤困惑。 “叫李哥。”王文革把我介绍给她,又对我耳语:“怎么样?我的炮友。” 她嗲嗲地叫了我。她叫小岚,在舞厅做领班。 “吃晚饭了吧?”王文革亲昵地在她屁股上捏。 “你老不回来,我吃了。”她嘟起小嘴。 “那你去上班,快走快走!”王文革把她往外推,又说,“今晚上李哥住这里,你回家住吧。” “小岚住哪里?”我随便问。 “天知道!”王文革躺在床上,一边把一副胸罩扔到椅子上,“今晚上我们好好过过侃瘾,憋得慌。” “你小子,你连她家住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连她父母家人什么的干活都不知道就和她同居!你小子真没看出来呀!”我惊讶地说。 “管那么多干嘛?老实说,我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哩!干他们舞厅这一行几乎都是小红呀小兰呀小利呀小花呀,谁管那么多?一炮之交嘛!” “她是舞小姐?搞三陪的那种?”我更吃惊了。 “别说那么难听嘛。怎么,舞小姐就不是人啦?我是落魄文人,她是风尘女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嘛!怎么,这种事自古就层出不穷嘛,可以说是中国文人的传统美德。唐伯虎、苏轼、杜牧、柳永、姜夔、李商隐、大仲马、小仲马、莫泊桑、左拉、叔本华、萨特、乔伊斯……,唉,说不完,谁不风流?文人和婊子本来就是一丘之貉嘛,都是人人可以欺负和玩弄的弱者,都靠依附和出卖求生存--只不过他们出卖部位不同而已!也只有她们不歧视我们,我也绝不歧视她们。我甚至认为一个三陪女比一个伪马列--譬如,那些大笔大笔花国家的钱、纳税人的钱,玩弄她们这些百姓女子的公仆们高尚一万倍!她们至少不会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祸国殃民吧!好歹自己养活自己,妓女是一种最强烈的存在,集中了政治的、阶级的、民族的、经济的、法律的、伦理的、道德的、心理的、历史的一切矛盾!妓女是一面历史的镜子!……我对粗俗女人有着本能的好感,一个字,真!你看那些读过几天书的女子那个作派!”这就是王文革的辩护词! “只可惜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还是好自为之!”我提醒他。 “嫖的是情,赌的是义!是灵感!哪个文坛巨匠不是他娘的风流坯子?哪部伟大的文学巨著写的不是男盗女娼?”他振振有词。 “你疯了!你就这样混下去,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我问他。 “管他呐,过一天算一天吧。物尽其用,各取所需嘛,总比素着好,这年代,还在乎什么呀?”他一脸无赖像,“我们这一种人,本来就是毒蛇猛兽、牛鬼蛇神投胎!别总觉得自己委屈,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照你这样说,我们非做流氓不可啦?”我忧伤地不甘心地问。 “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历史选择了咱们!”王文革悲壮地说,“这流氓咱是做定啦!我现在的理想是做中国当代最出色的流氓!”他让我上床睡觉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肯上那张床--我有洁癖。 “被褥也可能交叉感染--我不想得难言之病。”我起身走向那张沙发,我打算和衣而眠。“你小子假正经,她又不接客,不过陪客人唱唱歌跳跳舞谈谈心而已,充其量说她是个风尘女子。” “简直没想到你糜烂堕落到如此地步!”我哀叹。 “你懂个鸟!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年轻不玩够,老了偷偷怄!--真精辟呀!”他嚷起来。“恶心!”我指着他骂。 “愚昧!”他跳起来嚷道,“虚伪!不可救药!你他妈简直是教育的牺牲品。” “你他妈啥意思?” “啥意思?让老哥来给你洗个脑。”他满嘴酒气地说,“你既是‘大我主义’的失败者,又是‘小我主义’的逃避者,一句话,你是他妈个懦夫、精神阳萎者、没有阉割的太监……”“等着,什么大我小我主义?这狗屁名词我怎么从没听说?不是那什么狗屁哲学家,饮食诈骗犯教你的吧?”我问。 “小瞧人!哥们炮制的,前段时间穷极无聊时闭门造车,写了几篇文章,一篇是《三陪女,我为你哭泣!》一篇是《从小我走向大我》,兴冲冲地送到《蒙城日报社》去,那个长着颗花岗石脑袋的总编辑在用稿意见上签了一句话:此稿一是反动,二是下流,建议作者单位对其进行必要的教育挽救!上纲上线,文革心态!就是这种左得可爱行将就木僵而不死的人掌管着高呼改革的蒙城人的观念!”王文革气咻咻地说,又习惯性地在屋里激动地窜动。 “那是机关报,不卖狗皮膏药,你该去《精神火山报》试试,那是民间社会报纸,好蒙混过关,哥们以前常在上面喷发喷发,那上面的文章听着都跟骂架似的,就怕你藏着噎着不够下流,我认识几个编辑,可以帮你说说。” “得啦,我去过啦,正整顿呢,散伙啦!”他说。 “真的?”我大吃一惊。 “套中人!”他冷笑。 “你的文章呢,我拜读拜读。” “擦屁股啦。”轰地一下,他颓然长倒在床上。 “给我说说。” “免了。” “说说,别介意--流氓说给流氓听嘛。” “这还差不多,哪一篇?” “小我大我。” “好的,那我就喷发喷发。”他一骨碌爬起来,先点烟,后品茶,禅坐似盘起双腿,“口头上说,逻辑不是很严密,思路不是很清晰,随便说说吧。本人以为这个世界存在着相对的小我和大我,若小我是个体,那么大我则是团体、社会、民族、国家甚至世界。东西方文化在对待小我和大我之上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西方首先强调的是小我,东方首先强调的是大我……东方式的抑小我扬大我导致精神化空洞化说教化,千人一嘴万人一面……西方的扬小我亦扬大我反而物质化具体化现实化,善于创意勇于开拓……大我的完成有赖于小我的完成,小我的完成不妨碍大我的实现……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小我的完成首先是自我价值的完成,自我价值的完成首先是自我尊严的完成,自我尊严的完成首先是自我欲望、性、物质、名利等等的实现,而自我欲望的实现则必须首先是最基本的本能的满足……总之,大我的完成依赖于小我的完成,小我的完成归根结蒂要从‘性解放’、‘性自由’开始……知识分子应走在‘性自由’、‘性解放’的前列,要救人,先自救……” “一句话,从乱搞男女关系开始!”我打断王文革滔滔不绝、唾沫乱溅的胡诌,我奚落他,“你这篇狗屁文章真该改名叫《呼吁全国人民胡搞书》,简直是一篇自供状,看来你不仅是小我主义的鼓吹者,大我主义的封杀者,还是小我主义初级阶段的实践者……” “得得,算我对牛弹琴!”他自我解嘲,又操起一个枕头猛地扔向我,“去去去,你自以为纯洁!继续做你的童子军手淫犯吧!” “压抑啊压抑,不在压抑中勃起,就在压抑中阳萎!”我怆然感喟长嘘短叹,“苍天哪!窈窕淑女,君子何求哇!”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我非强暴了她不可!”我一骨碌坐起来,奋力振臂伸向空中,声泪俱下。 “还有谁呀?灵魂工程师呗。”王文革又异常严肃地对我说,“所以我说你该去找她。” “要去你去。”我笑,又扔给他一支烟。 “我有自知之明,你确实不知道我堕落腐化到哪种程度了,但对她我确实不忍心,给你留着,她绝对是个Virgingirl(处女)。”他说。 和多日不见的王文革混在一起,觉得话特别多,我们本来就最投机。于是我们热烈地不厌其烦地谈起舒怡,愈谈愈觉得她不错,愈谈愈觉得她真和我象那么回事,愈谈愈觉得时不待我,机会稍纵即逝。 我们谈得昏天黑地不着边际,过足了侃瘾,人也疲倦不堪。渐渐地,王文革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呼噜,这家伙,怎么这么快就完全变成这样一堆不齿于蒙城的狗屎人渣,生活真他妈残酷! 我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十一 我和糜局长的外甥女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我和刁得花的散伙比结识更具爆炸性。人们从各个方面各个原因猜测“李刁事件”的真相,各种诡秘的表情古怪的目光将我吞没了。不管我在人们心目中是个有志气的男人,还是个不时识务的蠢货,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我要倒霉了。我因此再次成为焦点人物,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态极有耐心,极敏锐地关注着我的状况。看来在分享他人快乐和看别人笑话之间,我们不少的同胞更加赏心悦目于后者。 首先是房子问题化为泡影,我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依然是个徒劳的梦。我局新建的宿舍楼已经峻工,糜局长许诺的三室一厅被另一个比我年龄小两三岁的门卫夺去,我质询的结果是别人是试婚夫而我是单身汉。 其次是我参加建党积极分子组织活动的权力被中止,瑶姐正式通知了我。我据理力争,谁也不能剥夺我爱党爱组织的权力!她只说了句她负责通知,其它无能为力。我被林副局长搪塞又被糜局长回避。还有公费旅游的权利,混吃混喝的权利,洗桑拿的权利,唱卡拉OK的权利,花钱不多抱着暧和的权利,一步到位的权利,打业务麻将的权利,奖金、分红、回扣…… 一概被剥夺了。 最后,我仅有的权力是打开水、拖地板、擦玻璃、交信件、值夜班等差役。这份工作以前一直是雇的一名临时工干,我和刁得花散伙后第二天他就被糜局长辞退了。我从轻蔑中接过空水瓶又从污辱中送进鲜开水,我在不屑中被唤来又在渺视中被召去。我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勤杂工。整个儿感觉是泥鳅掉进了面缸里――灰溜溜的。这些都让我难以忍受,但不久更大的灾祸降临在我的身上,我差点成了“李犯亚非”那种人物。 那天早上打扫完清洁后,我腰酸背痛直冒虚汗,我沏好一杯茶枯坐,缓过气来后找起一份《参考消息》消遣时光。突然瑶姐大叫起来:“哎呀糟了!香烟丢了五条,三条玉溪两条红塔山!谁看见了?” 众人大惊,都摇头,有的翻报纸抖动,有的朝桌下望。 “钥匙是你在保管,怎么会呢?”老袁问。 “昨天下午忘了带了,”她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忽然她又高了八度地尖叫,“天哪,还掉了两份省上传真过来的文件!” “昨天是谁走最后的?”她转身问。 “是,是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我没看见。” “是吗?”她有些阴阳怪气地看着我说,“那是两份机密文件,丢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小李,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不留心带走了报纸,文件当时我夹在报纸中,还没来得及往柜里放。” 我更加慌张了:“怎么会呢?我要那文件做什么?我也很少吸烟,这你知道。” “文件对你不重要但对局里很重要,香烟都是次要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不得了,我们局里可能出了间谍。”我一摊手一耸肩。 “反正只有你进去过,反正……”她唠唠叨叨,咋咋哇哇。 “瑶姐,你的意思就是我偷了文件和香烟?请你说请楚!”我质问她。 “我又没有明说就是你偷的,你心虚什么?人正不怕影子歪嘛。”她居然这样说。 我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说:“我心虚?我心虚什么?我从小长大没拿过人家一针一线!我倒要问你,为啥迟不丢早不去,你一管钥匙就丢?我看是小偷做保管--兼守自盗,贼喊捉贼!你还是先怀疑你自己吧!居然怀疑起我来了,他妈的×!” 她的脸如刚一触到针尖的屁股一样猛地一缩,刹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才在她的办公桌前喋喋不休地絮叨起来:“……谁吃多了撑着没事干,连文件都要偷,要是见了钱呀,就要去抢了,简直是见鬼了!……中国人的素质就是低!……” 众人都极有兴致地坐山观虎斗。我想说多了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就索性继续埋头看报纸喝茶哼歌曲,不再理她。整天办公室的气氛不对劲。瑶姐把桌上的东西摔得啪啪直响,我便报以干瘪渗人的冷笑。 我再次成为嫌疑犯仅仅在一周之后,这次被盗的是传真机上的电话手机。一切都似乎事出有因,有所预谋,更具针对性。本来上次丢失香烟和文件之后我就十分注意自己的行踪,尽量不要单独呆在办公室,一到下班时间就赶紧溜之大吉。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这么快就又被诱入彀中。 那个周末收到寄自澳大利亚悉尼的来信,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我以为郑钱那小子早忘了我。他早已旧貌换新颜,西装笔挺神龙活现。相片的背景就是著名的悉尼歌剧院,它既象几片巨大的白色花瓣又象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庞大贝壳,在碧海蓝天中斜展开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娶了那个悉尼洋妞并理所当然地加入了澳籍。他经营了一家中国工艺品商店,专营一些唐三彩、景泰蓝、瓷器、刺绣、纸扇、文房四宝,以及一些没有名气但是足以诓住老外的中国准画家、准书法家、准诗人的作品。生意不错。他拥有一个发达国家中产阶级家庭所拥有的汽车、洋房、保姆等一切物质生活条件。这个家伙已经做了父亲,他的漂亮的混血儿的裸照就在我手上--他计划生一圈!我感到人生真是无常,人的命运真是无法捉摸。我给他写了封中英文混杂的长信描述我的一切,不知不觉进入了写作状态,忘记了正常的下班时间,直到暮色茫茫,光线昏暗得无法再辩认字迹才醒悟过来。我拉亮灯,草草结束,还作了些修饰。星期一早上,照例是瑶姐尖叫传真机上的手机不见了。谁都知道,那个手机接上一根电话线头就立即成为一个袖珍电话,这种袖珍电话最适用于家庭,和电话线串起来放在床头上可以免去许多麻烦。瑶姐是在发一个传真文件的时候发现这个案件的。 办公室照例是一片惊慌,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表示着自己的清白。糜局长闻讯过来,他不问青红皂白地大发雷霆。 “你们办公室是干什么吃的?一会儿这不见了,一会儿那又不见了!上次丢的东西现在都还没有查出来,这才几天!简直是一群蠢货!一群猪!”他骂完气呼呼地走了。 每个人都大气不敢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直到糜局长走之后才嘁嘁喳喳起来。 “前几天都还在,林副局长还在上面接过传真文件,是不是呀林副局长?”瑶姐问。 “是呀,那天都还在,这几天下班是谁走最后的?”林局长问。 谁也说不清几天前是谁下班走最后的,但是前天下午我给一个外国朋友写信却是人所众知的事,因为我用英语写信引起他们的围观和赞叹,他们也知道下班后我仍未完成。 “是我。我,我没注意。”我嗫嚅道。大家都转而看我,瞬间我又成了焦点人物,就象一个裸体模特画挂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种各具特色不可理喻的神色。我刹时窘迫起来,感到比做了贼还难受,再看看每个人质询的目光,他们似乎都在等待我再说点什么。我考虑片刻,索性勇敢地迎接了他们的目光,笑嘻嘻地说: “同志们,别用公安干警、武警战士的那种目光看着我,那是对待阶级敌人的,我享受不起。 ” “没那么严重吧?”林副局长也笑了。 “可是就有人要设置陷井让自己的同志去踩,非要把这人民内部矛盾往那敌我矛盾上引,非要将同志的名字往布告上印,非要置同志于死地而后快,文革心态多阴险呀!”我大发感慨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瑶姐不满地问。 “没什么。不过我倒有个办法。”我说。 “什么办法?丢都丢了。”林副局长说。 “短短几天就发生好几起严重的被窃案,而且看起来都好象与我有关,我就这么不清不白?我有权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如果诸位不反对的话,我想报警。”我说完见众人大惊,嘁嘁喳喳议论纷纷,不反对也不支持。 “有这个必要呀?”林局长不以为然地问,“丢都丢了,算啦。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不行,这是原则问题!对在座的每个人,尤其对我都很重要。谁愿意受这种不白之冤呀?谁没有一点自尊心?狗憋急了要跳墙,兔子憋急了还要咬人。就是最没有人味,奴性十足的太监奴才,你憋急了他都还要呐喊一声把根留住呢!为了国家的财产和机密,也有必要查出这个内奸。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友,敌人怎么能混在自己人当中呢?此贼不除,说不定还会出事,到时我们脑袋掉了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不行!非得把这家伙揪出来!你说呢瑶姐?看把你急的!”我毫不示弱。 说完我看了一眼尴尬的瑶姐就拿起了电话,我拨通了匪警电话110。我报告了我局近几日内连续发生了几次失窃案,尤其是两份重要文件失窃,关系到国家机密。回话者不敢懈怠,异常严肃询问了我局地址和我的姓名,因为马上就下班了,他要求我们保护好现场,他们下午两点就到。 我坐在桌前留意了每个人的神情,都极力地在尴尬中展示着坦然,那表情,活象一个面瘫患者在表达意见一样滑稽。空气却凝固了似的。我一阵惬意,唱起了歌曲《别来纠缠我》“……你别来纠缠我,别来污辱我,这是新的中国,你不要再害我……” 下午两点刚过,果然一辆警车就呼啸着开进了我局大院,两位公安从车中出来,阴沉着脸上了楼。局里顿时人声鼎沸,一片慌乱,人们逮谁问谁:“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和保卫科长接待了他们两个,泡了两杯茶,他们不喝,立即开始勘察现场。他们先拍几张照片,又戴上雪白的手套到处磨磨蹭蹭,用高倍放大镜小心翼翼地寻找蛛丝蚂迹,他们还打开窗户察看窗台外墙,最后又坐下来详细地了解了失窃经过,录了好几个人的口供反复研究。不久糜局长把他们两个径自请到局长办公室去了。约摸过了半个小时,我被召到糜局长办公室,我进去后看见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两个局长和两个公安正在说笑话。 “糜局长,林局长,你们找我?”我尽量显得不亢不卑。 “李亚非,你在胡闹什么?添什么乱?太不象话!”我从未见过糜局长对我如此大动肝火,林局长的脸上也冷若冰霜。两个公安不屑地打量我,不理睬我。 “局长,我……我有难处。”我嗫嚅着申辩道。 “难处?什么难处?有谁说是你李亚非偷了东西?你心虚什么?”糜局长拍着桌子站起来。 “我正因为不心虚才报了案。局长,这种小人不查出来,后患无穷。”我豁出去了。 “小气,为了这种小事,就不顾单位的影响!”他的火气更加大了,他又吼了一句,“要是安全文明单位和综合治理先进单位的牌子被摘下来,我处理你!” “局长,你要是没别的事,我走了。”我硬着头皮说。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乱弹琴!” 不久又一个检查团进驻我们局,那天糜局长通知后勤在“皇族酒楼”安排几桌,特别嘱咐按二级标准接待。才开始那个比糜局长还胖的团长不愿意留下来吃饭,说正在风头上别让他犯错误执意要走,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僵局。幸好里面有一个和老牛共过事,刚来时当着糜局长和林局长的面和老牛寒喧了好一阵。林局长赶紧让老牛出面。老牛就给那个头儿反复解释,这只是顿工作餐,四菜一汤,全国都这样的标准,反正也不违反标准,他的那个同事也从中斡旋一番。胖团长遂喜逐颜开,摸了摸将军肚,抿了抿嘴唇,作半推半就状,略作犹豫就说:“好吧,四菜一汤,下不为例呵!”老牛就这样破天荒地被拉去陪酒了。瑶姐自然也是座上客了。 那天下午是瑶姐安排我陪老牛去市里几个机关单位取锦旗、奖状的。还要我把两万五千元的转帐支票送到蒙城电视台。路上我开老牛的玩笑:“这下子你犯戒了,你说过你要出淤泥而不染,着青莲而不妖,中通外直的嘛,怎么,顶不住了?” 他却说:“不吃白不吃。” “嗬,观念转变得快嘛,”我笑他,“只可惜你机会不多,再说为了四菜一汤就晚节不保,也太不值得了吧!” “四菜一汤?开玩笑!”他得意地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口福呢!啧啧!” “大不了鸡鸭鱼肉嘛,”我说,“喝的工农兵牌老白干,你以为我没吃过?” “鸡鸭鱼肉?笑话!鸡鸭鱼肉滚下去,乌龟王八爬上来,喝的是茅台五粮液,走时还送了检察团每人两条烟。操他娘!共产党的天下就被这些败家子吃垮了!”我不知他是赞叹还是咒骂。 走着走着忽然老牛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小李,你知道我今天中午发现了什么事?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我不经意地问,想我的心事。 “不得了不得了!”他直叹气。 “西哈努克访问蒙城了是不是?”我开玩笑。 “不敢说!不敢说!”他直摇头。 我这才觉得不对劲,就说:“什么秘密不得了?对我还要卖关子?你忘了我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被人家玩哩,你以为别人真想让你去陪酒?要不是你的那个熟人,喝汤也没你的份!”我激他。 “不敢!这可是爆炸新闻!操他娘!”他咬牙切齿。 “你还顾得上那么多?怕啥?再说你给我漏点,我们也好商量对策嘛!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道理你该知道吧?怎么样?”我拿出一支烟给他点着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关系到领导的形象,威信问题,不好说呀!”“老牛啊老牛,你真是匹老牛,让人压榨了一辈子,你什么时候才能挺起身子做回人?你不用卖关子了,谁不知道?什么大的领导不得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不都被请下神坛了吗?别那么神秘好不好?”我说完观察他的神情。 “不好说!不好说!我操!”他讳莫如深地摇头,欲言又止。 “那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了,你有你的难处,只是出了什么事我也帮不了你。”我欲擒故纵。心里琢磨着到底什么事让老牛如此激动异常,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脏话哩。 我们谁也不理谁地朝前走了一段,他看我不再逼问他,反而忍不住了,狠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使劲朝地上一摔,又用脚踩灭,骂起来:“妈的,他对我不仁,我也就对他不义了!” “怎么,想通了?”我问他,又赶紧给他嘴里塞上第二支烟。 他抖抖索索地接过烟,警告我:“小李呀,这件事我给你说,反正我也离岗啦,无所谓,只是你千万泄露不得,否则要招来杀身之祸,比小苟还要惨!” 我正色道:“老牛,你这么说,我倒要非知道个究竟了,今天你是非说不可了。”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把我拉到清河堤上垂柳掩映的石凳上坐下来,然后才开始说: “今天上午接待检查团,中午吃了午饭后,糜局长和林局长让我把检查团的人送回家,我把他们送拢,林局长也回了家,我也在十字路口下了车--小谭司机狗眼看人低,只把我送到那儿!说什么要去修车。那时太阳正毒,你知道我家住的又远,我想反正已经吃了饭,回了家也没事,不如就在办公室沙发上躺躺算了,我买了份广播电视报就往回走。我上楼进了办公室,泡了杯茶坐下看报,一会儿就躺下闭目养神,咦?奇怪了!迷迷糊糊之中好象有一种奇怪的,一阵象啃西瓜皮的细微沙沙声,我一听似乎是从糜局长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我当时纳闷是不是有老鼠?你知道以前年年灭四害,哪里去找什么老鼠呀?原来我们局是从不闹老鼠的,近些年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老鼠越来越大越逮越多--都抗药性了!我就起身走出去,一看糜局长的办公室没锁上,我想可能是他陪检查团的人吃饭时忘了锁上,老鼠趁机溜进去了,就轻轻推开门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进去,结果声音是从里面小屋里传出来的,我悄悄走过去,轻轻地一推门,天哪!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老牛停下来看我,眼中闪着惊恐不安的光。 “一只足有海狸鼠那么大的老鼠?”我惊奇地问。 “操他妈!你做梦也想不到,是糜局长和林局长!”他狠狠地说。 “他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有眼花吧?” “我虽然喝了几盅,也不至于老眼昏花。”他说。 “他们可能是在谈工作吧,领导嘛!”我不以为然。 “工作?如果那也是谈工作,我们局的招牌就要换成按摩局喽。”他狡黠地笑起来。 “按摩?”我有些糊涂了,“老牛,你说清楚嘛。” “才开始我只听见一个女人说,你呀别把那小妖精宠坏了,男的说干女儿嘛;女的又说什么干女儿不干女儿的都是假的,唉,我老了,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男的就只是笑。男的又喘气唉唉我又想那个了,女的就笑骂喝了酒不行的,我给你按摩按摩吧,两个人都嘻嘻地笑,就象搔胳肢窝一样。”老牛极力摩仿当时的声音。 “天哪!他们发现你没有?”我骇得一蹋糊涂。 “怎么没有?当时我吓惨了,两人本来就喝了几杯酒,满脸通红,林局长好象刚哭过,糜局长光着上身骂我,混帐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来了?他娘的鬼话!捉老鼠还要敲门?我哼了一声就跑了。” “领导也是人嘛。”我恶毒地笑起来。 “唉!世风日下呀!”老牛长嘘短叹。 “别人还不照样年年是局里市里五好家庭,咱们只有干瞪眼的份,领导毕竟是领导!”我说。 “可不,我们又要去为他们领奖哩!”说完,老牛和我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被警卫验明身份后,当我们走进蒙城最威严最庞大的机关大楼时,的确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滋味。不计其数的各级官员公务员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如入迷宫的我在一楼大厅侧墙的巨大衙门分布示意图上看了好久才找到位于十楼我们要找的“杂碎司”。我们乘电梯在十楼出来又纳闷了,在一长排走廊里一溜挂着密密匝匝的白底红字的牌子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一秘办、二秘办、三秘办、信息办、保密保、保卫办、新闻办、扶贫办、下基办、廉政办、热线办、信访办、政研办、体研办、科研办、党史办、党风办、老干办、老龄办、老区办、人事办、联络办、移民办、光亮办、民工办、解困办、清欠办、剖亏办、挖蛀办、打拐办、扫黄办、打非办、打私办、后勤办、综治办、外事办、对台办、港澳办、控办、军转办、复员办、征兵办、地震办、减灾办、招商办、计生办、招生办、编制办、高效办、精简办……我逮着一位司碎司的工作人员打听我们要去的地方,这个胖子不屑地说,我们这里是务实科,务虚科在厕所边上,走廊尽头,说完傲然而去。 我们于是往前走,我看见每个办公室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人人都如同这幢大楼一样肥硕臃肿笨拙不堪,他们慵懒地喝茶慵懒地说笑,慵懒地打盹,慵懒地看报。就这种状态还想高薪养廉!做梦吧!和他们所不屑的那种闲人相比,他们是另一类闲人――体制内的闲人。我这样想。 在厕所旁,我们终于找到了杂碎司务虚科的“社精办”,结果这事还归其下属的“捧人股”管。果然在这里我们见到了检查团的一个人,此人长得如同弥勒佛似的,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笑容不消,身上的酒味儿还没有散完,他一边打着慵懒而响亮的嗝儿,一边异常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抽烟、喝茶。 “捧人股,居然有这个机构,真新鲜呵!”我说。 “这正常的嘛,有整人的,就有捧人的。公检法、纪委、监察那些家伙是专门整人的,可恶!咱们这儿是专门捧人的--来的都是客人嘛!何必暗箭伤人背后使坏?捧人股,是捧人屁股的简称,专门歌功颂德,咱们这儿可都是职业吹鼓手,捧人专家……”这个自称名叫胡球言的捧人股股长的家伙大言不惭地说,其余人大言不惭地笑。 “那么什么人在你们的业务之类呢?”老牛饶有兴趣地问。 “只要纪委检察没立案,人民法院没有判的统统可以,每个人都有可吹之处嘛。”胖子看来酒意未消,“只不过不能白吹,有点费用。拍电视要费人力、财力、物力,要占用黄金时间播出,出书还要组稿、撰稿、润笔、编辑、印刷、发行,都得花钱。喏、你们坐一下,我给你们看几本书,希望二位有机会合作,给我们拉拉人,组组稿,卖卖书,有报酬的,10%提成。”说完胖子吃力地从沙发上挣扎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到一个文件柜旁,抖抖索索地从里面取出一面锦旗和一块铜匾交给我们,告诉我这是授予我们局的,锦旗上是“年度市级优秀文明单位”铜匾上是“市级四好领导班子”,然后他取出几本书。 一本是《蒙城英才》,一本是《公仆颂》,翻开一本,几乎全都是写蒙城所辖五县四区之内那些局长、镇长、乡长、厂长、经理、行长、校长、处长……,一句话,全都是那些有权写“同意报销”的法人,包括一篇两年前林局长署名的写糜局长的稿子。粗略一看,事例之夸张,文风之文革,言辞之肉麻、修辞之幼稚、观念之陈旧,一言以蔽之--红卫兵作文!而且书上没有国家正式出版社,无正规书号,却有不低的书价,严格地说,属于非法出版物。忽然发现一篇颂扬原银行行长的文章《金融战线的老黄牛》。 “咦,怎么连胡大贪污犯也成廉政楷模了?”我大吃一惊,“他不是已被判刑了吗?” “这不怪我们,我们写他时他正红,省党代表、省人大代表,省劳模、优秀中共党员,优秀企业家,优秀政治思想工作者,别人头上的桂冠多着哩,我们这算什么?这篇稿子才收了他两千元,不够他一顿海吃的。”胖子解释道。 “两千元?”老牛大跌眼镜,长吁短叹,然后唠叨起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黑的可以说成白的,鹿可以说成马,稻草可以说成金条,王宝森可以说成孔繁森………花国家的钱吹自己一点不心疼……党风不正,世风日下……长此以往,党将不党,国将不国……” 我见闻者有些不悦,赶紧一把拉起絮絮叨叨的老牛就走。 “等一下,”一个胖女人叫住我们,“我这还有两样东西,是糜局长和林局长的。”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她把两个硕大的红色荣誉证交给我们--两位局长的“先进政治思想工作者”荣誉证,又特别吩咐我们,明天电视台要专门去采访糜局长,做个专辑在电视台公开播放,要他多作准备。我们告辞时,几个人一直把我们送出这座庞大肃穆的建筑,在门口两座威严的大理石狮子前才分手,门旁两个身着制服透着威严的侍卫冷丁“啪”地立正,给我们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把我们着实吓了一大跳。 收了我们两万五千元的转帐支票后,电视台的一个头儿喜滋滋地让我们在沙发上落座,非常豪爽地用两杯白开水款待我们。他让我们转告糜局长,他们摄制小组将于明早五点半到他家集合,让局长的宝马车五点钟到电视台接他们。他们要拍摄糜局长从起床到入睡整整一天的实况,以表现糜局长的成长历程、工作情况、家庭生活和业余爱好四个主题。这个头儿强调,让糜局长放心,他们会派一流的记者,一流的摄像师,一流的撰稿人,问题就在于糜局长自己要准备好,他又拿出一个提纲出来解释说,这个提纲三天前已送交糜局长一份,是他们采访的要点,想必糜局长已经有了准备,我一看提纲,是《今日蒙城人》专辑节目,有四个赫然的小标题:《从放牛娃到人民公仆》、《工作狂》、《模范丈夫》、《舞场英姿》。 回局的路上经过“清河中学”,我看到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就对老牛说:“你先回去复命吧,我还要去学校办点事。” 他接过一大堆沉甸甸的东西,他有些不悦,我就一边推他走一边说:“打的回去吧,你今天中午闯了祸,现在正是你将功补过的好机会呢,说不定糜局长一高兴就放你一马。”
12 我走进校门,循着嘹亮整齐的歌声走到一间教室前,从窗子上看到舒怡正在给学生上课,他们唱的是《接过雷锋的枪》。舒怡一眼就发现了我,她无法离开就对我笑了笑点点头,我心领神会,来到走廊外的一个黑板报前漫无目的地浏览起来。那上面有学生自办的各学科的小栏目,在政治栏那里面写着“市场经济的十大优越性”。我想起就在几年前我们高考复习还在拼命背诵“计划经济的十大优越性”以及“市场经济的盲目性、混乱性、腐朽性和垂死性”就觉得可笑之极,真理有时候真象魔术师的双手,在无穷的变幻中炮制出逼真的效果,观众便在愚弄中报以更虔诚的喝彩。 下课铃声提醒了我,我赶紧往教室那边走。学生们正出场,看见了我就有几个女生惊奇地打量我,相互神秘地耳语,然后嘻嘻哈哈地跑了。待学生走光了,舒怡对我挥挥手,我就立即走进了教室。 “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她说,“下午我给你打过电话,说你出去办公事了。” “刚从政府办事回来,你找我什么事?” “白成富请客。”她说。 我心里一惊,问:“他?请客?为什么?” “没什么,也就是聚聚,你也去嘛。”她说。 “我不去,他又没有请我,”我不悦地说。 “他让我转告你,让你一定去。” “鸠山队长和我交朋友,不安好心,我不去。”我拿粉笔在黑板上胡写乱画。 “反正有贾卫东、赵卫彪、王文革、陈光伟这些人,哪能缺了你呢。”她又惊叹,“你的书法还不错!” “那当然,谢谢!”我在“我的自由是属于天和地,我的勇气是属于我自己”后面加上巨大的红色惊叹号,又说,“我不去。我是多余的,我看不能缺的是你。” “小气!我知道你们两个无话可说,就当陪我去好不好。”她嘟起小嘴。 “我陪你去?那我成了什么了?只听说过有三陪小姐,还没听说过有三陪先生呢!”我恶狠狠地说。 “你说呢?”她看着我妩媚地笑,忽然又耸耸肩说,“算了,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们哪里去玩?” “先到街上招摇一番再说。”我帮她收拾教材、备课本等物件。她不须再回家了。 往校外走时我不经意地说:“白成富那小子,我看他是别有用心,他要向我充分展示优越性哩。” “所以我让你也去嘛。”她正视我的眼睛,“我希望你是个有勇气的人。” 坦率说,我当时心中油然升起甜蜜的幸福感和不可推卸的强烈的使命感。读者老爷,您说,我这难道是自作多情吗?我二话没说拿起支粉笔在就在黑板上唰唰地狂草了两句: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因为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她立即上来刷掉,口里嗔骂道:“德行,这里可是学校!走不走?”我躇踌了一下说:“那么好吧,我去!既然帝国主义把战火都烧到家门口鸭绿江了,我们只好奉陪到底了,这个社会谁怕谁呀?同归于尽算是扯平了,拉一个垫背的还赚一个。” “你胡说什么呀。”她一边骂我一边挽住我。 “我们就不回家了,随便在哪家小餐馆吃点什么再随便逛逛吧。”我建议道。 她同意了,我们挑选了一家小巧洁净的水饺店,位于下岗职工再就业小吃一条街僻静处。我们一致决定不能吃饱了,我们还得去享受优越性哩。 白成富住的机关大院面西背东,所以始终只能看到日暮残阳。我们在大院门口被陶瓷墙反射的晚霞映红了脸刺花了眼,我们正要往里走,被一个老太太厉声喝住:“站住!你们找谁?过来登记!”我一看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太太,手臂上戴着红布箍子,手里挥舞着两面红绿旗--看来遭遇到小脚侦缉队了。 “我们找白成富。”我傲慢地补充,“白衙内白成富。” “哎哟,白主任的大公子呀,我知道,他住三单元三幢,今天找他的人好多呀!”看家犬气焰顿消,一挥绿旗,连登记都免了。 进门时舒怡用手捅捅我,我一看旁边竖着一块牌子,上面是“机关重地,闲人免进”几个大字,我们心领神会地笑了。大院内树木参天,遮云避日,几乎没有人影,陵墓似的阴森森地有些可怕,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飒飒声。三幢比其它几幢更加气派,只有三层楼,完全是一幢别墅式的白色小洋楼,每层楼只住一家人,不象我们住的那种,一幢七八层,住着几十户人家,造价低廉的灰扑扑的鸽子笼。我们还没有上楼梯便听见有人在叫我们的名字,一抬头看见楼顶天台边上已经探出几只脑袋,是贾卫东、王文革、赵卫彪他们。 我们还没上楼“黑猫警长”陈光伟就噔噔地下楼来,火烧火燎地问:“怎么白成富没和你们一起来?” “神经病!他是主人怎么会不在?”我反问。 “他刚才开着皇冠车去接舒怡了。”他说。 舒怡不满地说:“多此一举!谁叫他去接!” 我们刚走进白成富的家门就走出两个老者来,陈光伟介绍说那是白成富的父母。白成富的老头比他还胖了一倍,从头到脚其气势和天篷元帅不相上下。如果当初王扶林发现这个人才,绝对会为剧组节省一笔不小的化妆费。白天篷满脸堆笑,抓着舒怡的手摇,眼睛死盯着她的脸不放,笑嘻嘻地说:“这就是舒怡同学吧?成富的同学吧?成富天天提起你,欢迎!欢迎!”“真俊呀丫头!”元帅夫人从他手中抢过舒怡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到沙发上坐下问寒问暖,老保姆立即端来几瓶易拉罐饮料,我只听见白成富的妈说:“听成富讲你不想教书了?唉,是太辛苦了!这事包在我身上,蒙城现在最好的单位嘛,除了机关就算银行了,你的意见呢?”舒怡脸色绯红,穷于应付,不时看我。 毕竟是市级领导嘛,元帅之家的宽敞豪华令我瞠目结舌,连糜局长官邸都显得逊色一等,我在客厅中手足失措,如闰土到了迅哥儿的家,就赶紧到了天台上看风景,晚霞如火,落日如血。天台更加宽大,已有几张石桌上铺满白布,上面摆着盘子,盛满糖果、饮料、香烟和葡萄酒,几只高脚杯环绕四周,每张石桌上还放有一只高颈花瓶,插着各种鲜花。几个陌生男女正在一张桌子上搓麻张,嘻闹着。在露天平台的另一端的凉棚下居然有一张英式台球桌,贾卫东、赵卫彪他们正在较量,旁边有几个围观,见我过来,他们都叫我:“李亚非过来切磋两盘。” “再苦练两年吧,”我不屑地说,打台球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让他三十分也能赢他。王文革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你知道今天白大公子用意何在?” “不是说要聚聚吗?”我不经意地说。 “聚一聚?说得轻松,这是鸿门宴。我们都是陪客,舒怡才是主宾。”他见我露出不解的神色又说。“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呀?别人是要显富的,还专门从酒楼请了两个大厨来。没有我们作陪,他是请不来舒怡的,刚才见舒怡没来,急得什么似的,去接她了。” 我心里不快,口上却无所谓地说:“没有那么夸张吧?” 王文革就说:“不相信等着瞧吧,他早就发动了猖狂的进攻,几乎天天在我店里买花去送。我怕你斗不过他,你赶紧采取对策,别说我没提醒你呀。” “与我有什么关系?别胡说!”我骂道。 “你们那些事瞒得了谁?信不信由你,到时你哭都来不及,别人今天请你来,是让你自己知趣点,缴枪不杀,别人条件比你好。”他又说。 “舒怡不是那种人!”我咬牙切齿。 王文革笑起来:“你他妈当她是圣女贞德呀!这是什么年代了?中世纪?才子佳人呀?你是才子,白成富也是财子,别人这财子比你这才子可多了个宝贝的贝。不瞒你说,我预感到你会失去她,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女人嘛……” 我心里烦躁不安,坐在那里吸闷烟。不久,我听到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嗄然而止,白成富在楼下叫:“舒怡到了没有?” “来啦来啦!”是她妈欢快的声音。 白成富见到我和我握了握手,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把她又哄去看电影了。” 按照白成富的安排,今晚的活动分为三个组成部分:首先是自由活动到七点,然后是宴会,最后是舞会。我们在七点之前半小时被他召集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四墙被几十张港台女明星的艳照所包围,许多艳照欲裸不裸眼露媚态引人邪想。他打开墙角的一套高级立体音响,别人都啧啧赞叹,他却说过时了过时了,那天去买套最新潮的,美国进口“先锋”系列家庭影院,那口气玩似的。他又取出他的影集,介绍他去过的地方,又介绍他在克来顿大学时的生活照片。房间里挤满了十几个人,有人抱怨有点挤,他说:“我在贵族公寓订购了一套新房,商品房,只是没家里方便,以后我们可以到那里去聚会。二百五十个平方,够你们翻跟斗了。” “你是万事俱备,只欠夫人了。”一个严重有“托儿”嫌疑的陌生人羡慕地说。他列开嘴笑了,满足的神情溢于言表。 我随王文革上厕所时,看见马桶旁居然也装着一部电话就觉得可笑。王文革却说:“领导嘛不比咱们,领导肚量大,自然蹲厕所的时间就比咱们长得多。领导事务繁忙日理万机,自然就有必要在马桶上安电话了,没准外国总统蹲马桶时怀中还抱着核按钮哩,核战争几十秒就可以爆发。” 他见我哈哈大笑就又说:“据科学测验人有四个时间思维最活跃,一是入睡前后,二是散步时,三是沐浴时,四就是蹲马桶时。前两个你容易理解,这后两个你不容易理解。噢,阿基米德定律你知道吗?就是浮力定律,那就是在沐浴时灵感突发而发现的。” “那么克来顿大学这个名字十有八九是钱钟书老先生蹲马桶时突然想到的口。”我插话,“只不过用的是谐音,原意是客来蹲大学,顾客来蹲一蹲大学。” “客来蹲大学就是公共厕所--WC。大学。”王文革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提起裤子一边说,“瞧瞧,才三分钟不到就毕业了。” 七点钟到了,随着白成富一声命令:“吴妈,开饭!”厨房里就立即走出个年老的保姆过来收拾桌子,其他人也帮忙,由于人多,我们就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白成富又指挥几个人从厨房里搬出五件啤酒和一件专为女士准备的软饮料。王文革凑在我耳边说:“不吃白不吃!把皮带放松,今天我们要放开吃放开喝放开拉,反正他家吃不完用不尽。” 人们从厨房里鱼贯出入,每人手里都端着盘子,瞬间桌面上已经没有空间。白成富就招呼我们入座,又嘱咐吴妈,待有吃光了的或不受欢迎的菜时,立即将盘子撤下换上未能在第一轮上桌面的菜。 这时天蓬元帅夫妇要离开了,这种场合的确不适合他们。他妈特地走到桌旁,一边抚弄着舒怡的头发一边异常亲热地说:“你可要玩高兴哟!别客气,就当这是你自己的家!今后有空就过来。” 众人都看白成富,“托儿”趁机拼命大做鬼脸,白成富一张老脸笑得稀烂,王文革就从桌下捅我,我心乱如麻表面上却佯装超然度外地一笑了之。 贾卫东转身打开三十四英寸的东芝火箭炮大彩电,新闻联播刚开始。人民大会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气氛热烈,正在举行盛大国宴,欢迎一个中国人民老掉牙的朋友。老态龙钟的他正在致答谢辞,几十张大圆桌旁就坐着政界要人、各国使节、参赞、武官和夫人,端庄漂亮的司仪和服务小姐肃立身旁。我们也随着掌声全体起立,一起鼓掌一起欢呼,又一起端起酒杯。我们合唱了一道歌“……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白成富几乎在同时结结巴巴地做了祝酒辞,算是黄鼠狼掀门帘子--露了一小脸。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自然是天南海北胡侃一气,千言万语之后,最终还是归结到庸人们永恒的话题--权和利的辩证关系上来。人们开始含着羡慕友好地攻击白成富,一致认为他们家是属于不经允许就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 舒怡说:“你瞧你那名字取的,白成富――白白地就成了富人。不富白不富!哪象专李亚非那名字饥寒交迫,水深火热。。。。。。” 我说:“一看见你就引起了我革命的念头。”他更加得意忘形了,一不留神放了个漫长、迟钝、沉闷、当量不浅的响屁,又讪讪地不置可否地笑,口上直喊:“添菜添菜!喝酒喝酒!” 我们的宴会足足持续了两个小时。不少人都喝通了,频频上厕所。不久,舞会开始了!白成富关了电视又关了一些大灯,打开一些小彩灯,凹进泰柚板屋顶的小圆孔中,射出缕缕微弱的七色光芒,但紫、绿和红的颜色占了上风,从平滑油亮的茶色柚木墙上反射出来,整个房间使呈现一种舞厅中所特有的光怪陆离,昏暗中透着腥红、幽绿和青紫,每个人的脸上顿时笼罩着一种捉摸不定的虚虚幻幻的神情。在紫光灯的作用下,一切白色的东西都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飘浮不定,尤其是人的牙齿和瞳孔更是沁出鬼魅似的狰狞,透出阴森可怖的萧杀与寒气。恰似一场戴着面具的化妆舞会。白成富打开音箱,首先放了一曲慢三步。 舒怡自然是最尊贵最出色的宾客。我正要和她跳第二支曲子时白成富过来请她,她露出为难的样子,我豪爽地说:“别人是主人你是客人,客随主便嘛。”他们却一直跳了五六曲而意 犹未尽,舒怡几次往我这里走都被白成富拉住。我悻悻地坐在一个昏暗角落,如同掉进了冰窑里,还不断受到王文革等人的嘲笑,我一时无地自容,就躲到露天平台上去吸凉风看夜景。夕阳西沉,晚霞褪色,这情景触动了我,令我怅然若失。 白成富出洋相是在他唱歌时,卡拉OK了!我听到了他鬼哭狼嚎鸡鸣鸭叫般的嗓子在唱《我是一只快乐的猪》。既走调又串词,其间是起哄多于喝彩的掌声和呼叫声。舒怡鼓励我露一手,而我也认为这是个正气压倒邪气,展示自己实力的时候,我轻轻松松地拿起麦克风,调整好情绪,唱之前我悄悄地对舒怡说;“这首歌是献给你的。”我唱的是《没钱你是否依然爱我》,唱了一两句便掌声雷动,唱着唱着我渐入佳境,十分投入,以至于进入忘我的境界,随着最后的一句英文歌词嗄然而止,我又被喝彩声包围,一个陌生人急速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赞叹:“有味道有味道!到我的舞厅来唱歌怎么样?”随后递给我一张名片。白成富也鼓掌,脸上是含义不明的微笑。舒怡也唱了首《我用自己的方式爱你》收到同样的掌声和名片。我拥着她翩翩起舞时,我们彼此能依稀看到对方眼中晶莹的泪花,感到对方鼻息的热气,我们都不说话。她用手指死命捏我后背,我从未如此感动过。 我再次让白成富难堪是在打台球时,这次纯粹属于他自寻烦恼。本来我就是这帮朋友中技艺最高的,甚至仅次于台球老板刘锣锅,号称“城北第二枪”,大学时连体育系也没有几人是我的对手。手头紧时常去“逮兔子”以缓囊中之急。本来我是和王文革在天台上玩,免费教授他一些绝招,招来了许多羡慕的围观者,舒怡也在其中为我记分数摆母球,不知何时李成富鬼差神使地溜过来。 “我们切磋两把。”白成富对我挑战。 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算了算了!你那支歪把子枪还得闭门苦练三年。” “废话!挂不挂!五十元一把。”他又说。 “那你还不如直接把钱装进我口袋,我好好指点指点你。”我笑着说,随手给王文革做了个“司诺克”,掌声顿起。这个“司诺克”使他丢了最高分7分。 “你不敢!”白成富嚷道,并用手将白色的母球拿掉。 “看来我是真要学雷锋了。”我抬起头站起来,我看见包括舒怡在内的其他人都极力怂恿我,就说:“这样吧,我有个条件,我们五十元一把,但我必须让你三十分--我不能明抢你。” “小瞧人!”他骂道。 “不干就算了。”我摆摆手,放下枪杆。 他变得愠怒又无可奈何,只得同意了。赌局是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的。我的口袋中只有七十元钱,这意味着我只要丢掉一局我只好落荒而走。结果不出我之所料,开球三枪之内我就得了三十多分,扣去他得的九分,我仅负他几分,我一口气又得了二十几分,还作了几个漂亮的,在理论上堪称死球的“司诺克”让他望球兴叹。我轻松地拿下了第一局、第二局、三局至五局我连战连赢。他的额头沁出汗粒,眼里充满血丝,一付沮丧狼狈的样子。当我在众目睽睽之中接过白成富从他漂亮的皮夹子拿出的二百五十元钱时,我的确有一种被侮辱者最终成为胜利者的快感,我毫不掩饰这种快感,也没有理由掩饰。 “银样蜡枪头,好看不中用,好好闭门练吧。”我奚落道。 “别得意,哪天我们比赛打保龄球,看谁死得难看,谁笑到最后。”他不服气地说。 “那肯定是你赢!我在没穿西装以前是不会打保龄球的。--门卫不让进门嘛!”我坦率地说。能饶人处且饶人嘛。 这次聚会一直闹腾到深夜十二点才散场。大家正要下楼,却听白成富说:“大家稍等,我派车送你们走。”他掏出大哥大拨了电话,不等五分钟就来了一个人,毕恭毕敬地问:“李主任找我什么事?”--白成富介绍说这是元帅专车的司机。 “赵哥,你把我这些客人分批送一下。”白成富大大列地吩咐。 那人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我和舒怡拒绝乘坐那辆漂亮的皇冠车,我用在台球桌上赢的白成富的钱打了个的,王文革也钻进了来。我吩咐在城中乱逛了几圈,送回舒怡后,我们在街上往回走。 “你今天表现不错。”王文革说,“但有些过火了。” “我对他丫够大度了,你受得了吗?” “你别得意,你最终不是他的对手。”他说。 “哼,他!”我从鼻腔中发出轻蔑的声音。 “当然,你和他各有优势。”王文革分析道,“你的优势在软件上,别人在硬件设施上却占绝对优势,而且别人那种优势不可逾越,你至少奋斗十年二十年没准赶不上,你那老革命老子真是老得不中用啦!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生得好!不服气?认命吧,老弟。”“当然当然,他是钢筋水泥铸成的嘛!五年前他就是钢材生水泥生,坚不可摧。”我不满地质问,“你他妈的总是灭自己的志气长坏人的歪风!” “我是耽心你!真的!”他认真地说,“你要想取胜,第一,必须立即下海,迅速致富;第二,必须立即占有她,我是说肉体上的占有--女人是块肉,不吃就要臭!,你不吃别人不客气。你要赶快!要不我帮你租间房住下来再说?或者我给你一把我房子的钥匙,我一般白天不在。。。。。。” “别教唆我,那是毁我。”我断然拒绝了。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年轻不玩够,老了偷偷怄。走着瞧吧。只是到时别后悔呵。”他又来这一套了。 正如王文革所说的,人在入睡前的思维是最活跃的。我烦躁不安辗转反侧。浑浊的灯光下,暗淡的镜子中,是一颗灰色的脑袋,一张不成人形的脸忽隐忽现。我发现镜中的我形销骨立,胡子拉茬,头发蓬乱,眼中猩红浑浊,神情萎靡,面容憔悴,皮肤脬肿僵滞,嘴唇因失血而苍白。我一声哀叹,颓然躺下,心如死灰。我反反复复前前后后想我的心事,越想越迷失了方向--那一刻,我觉得脑子混乱得就象一名北大学子。但我终究是一个被教育、教化、驯化、异化了的文弱书生,最终还是落入了俗套--每当遇到人生重大疑难问题,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便自然地、本能地从领袖著作、伟人思想中去寻找出路,追求光明。 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床头台灯,从枕边杂乱堆放的书丛中抽出列宁著作《怎么办》、《国家和革命》、《对布哈林〈过渡时期〉的经济一书的评论》、萨特的《拯救自我》、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等几本书。我苦苦搜寻,发现里面没有一篇文章能够解决我的问题。我不甘心,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尘封已久的《共产党宣言》,一下就沉浸进去了:“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神圣同盟……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段斗争的历史……资产阶级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雇用劳动者……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不想灭亡的话……变成资产者……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但是,它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工人,即无产者……流氓无产阶级是旧社会最下层中消极的腐化的部分,他们有时也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中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状况,他们更甘心于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消灭家庭!连极端的激进党人也对共产党人的这种可耻意图表示愤慨……而它的补充现象是无产者的被迫独居和公开的卖淫……公妻制无需共产党来实行,差不多是一向就有的……资产阶级婚姻实质是公妻制……反动的社会主义……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做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小资产阶级摇摆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并且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补充部分不断地重新组成。但是这一阶段的成员经常被竞争抛到无产阶级队伍中去,而且,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他们甚至觉察到,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失去他们作为现代社会中一个独立部分的地位,在商业、工业和农业中很快就会被监工和雇员代替……德国的社会主义者给自己的那几条干瘪的“永恒的真理”披上一件用思辨的蛛丝织成的,绣满华丽辞藻的花朵和浸透甜情蜜意的甘露的外衣,这件光彩夺目的外衣只是使他们的货物在这些顾客中增加销路罢了……空想社会主义者总是梦想用试验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社会空想,创办单个的法伦斯泰尔,建立国内移民区,创立小伊加利亚,即袖珍版的新耶路撒冷,--而为了建造这一空中楼阁,他们就不得不求助于资产阶级的善心和钱袋。他们逐渐堕落到上述反动的或者保守的社会主义者一伙中去了,所不同的只是他们更加系统地卖弄学问,狂热地迷信自己那一套社会科学的奇功异效……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天哪!真理永远是真理!导师永远是导师!我忘记了疲倦,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琐碎的杂念。马克思和恩格斯那史诗般的语言、先知般的智慧、雷霆般的呐喊、闪电般的思想、斗士般的勇气刹那间穿越了一百五十年的漫漫长夜,真是震古烁今誉满寰宇!如蛟龙出海、如珠宝出土、如金液出炉、如宝剑出鞘、石破天惊、以横空出世、锐不可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慑了我感染了我冲漱了我,令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一切自私的、怯懦的、琐碎的、渺小的、可耻的、患得患失的、庸人自扰的私心杂念瞬间就被击得粉碎,涤荡得无影无踪。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挣扎才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快乐!--何况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革命!
13 这是个伟大的不眠之夜。我起得很早,情绪饱满,精神抖擞。我穿上汗衫、短裤和跑鞋下了楼,开始了早已中断的晨跑。我从城中心跑到环城路口,至西向东,我决定绕城一周。东方微红,旭日东升,每一天的太阳果然都是新的,清晨的凉风吸进我的身体,令我五体通畅、心旷神怡、一通百通!见到迎面而来的晨跑者,无论熟人生人都热情地主动地对他们打招呼。回家吃饭换衣后,不顾一脸的狼籍直奔单位,兴冲冲地象是去攻打巴士底狱。 一进大门,就看见电视台的一伙人正在到处取景摄像,糜局长乔装打扮,拿腔捏调地对着镜头忙碌着,林副局长和老牛在旁边作向导。我看也不多看一眼,直接回到办公室,看见瑶姐正在她的位子上发呆。忽然觉得口干舌燥,饥渴难耐,我想还是打最后一次开水吧。整整两年来,不论严寒酷暑还是狂风暴雨,几乎每个早上都是我承包了这苦差。两个局长各一瓶,办公室两瓶,我提着这四个八磅水瓶,要先从办公楼四层下去,穿过一个蓝球场,通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到达局招待所,登上九十六级台阶才能到达开水房,常常还因为人多水少苦苦等上几十分钟,这才能提着更重的水瓶走同样多的路程。待到我分发完开水回到办公室,真是累得我四肢酸痛,头昏眼花。当时蒙城市场上还没有出现快速热水器。每当我提开水时我都在想,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居然天天在为别人打水沏茶--我确实堕落了。 我到墙角一提水瓶,瓶子居然是满的。老袁懒洋洋地对我说:“小李,开水老牛已经替你打了。” “老牛?真不好意思!那么大把年纪了。”我负疚地说,我就去取茶叶准备沏茶。 “老牛已经给咱们沏好啦。”老袁又说。 “嗬,老牛今天是怎么啦!”我揭开茶盖,随着热气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 “别人是领导了嘛!当然应该关心我们这些丘八嘛。”老袁酸溜溜地说。 “领导?老牛?”我又迷惑了。 “噢,你还不知道?”老袁说,“人家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了,你瑶姐当了副主任。昨天下午快下班时糜局长、林局长宣布的。对了,你昨天下午好象不在吧?”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瑶姐,她仍旧面壁而坐,神情沮丧,目光滞呆。这种结局的确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老牛当主任?简直没有想到!那大家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平平淡淡地说。 我趴在窗口极目远眺。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辽阔无垠的湛蓝色天空好象刚被沐浴过似的一尘不杂,几朵孤零零的白云正蓬松松地流浪着,巨大的环形七色彩虹悬挂在浩瀚的蓝色苍穹中。我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空气便猛地冲进我的心脾,精神顿时为之一爽。忽然一片琅琅有序的读书声传入耳际,我从絮乱无序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我明白那是母校的学生正在晨读。阵阵旋律节奏相对整齐的声音分外响亮,其气势直冲云霄:“……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美哉我中国少年,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日同光!……” 多么熟悉的节奏!多么熟悉的句子!--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我甚至能随着节奏背出一字不差的句子!我沉浸其中,陶醉良久,渐渐觉得我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停滞已久的青春血液开始涌动,外面的世界又要将我诱惑。我毕竟还是个少年!我天然应该象少年一样健康地活着!昨夜彻夜未眠作出的那个抉择令我热泪盈眶,激动不已,我的身体在发热,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定了定神,回头一看却是老牛。老牛满脸堆笑,见我这个样子有些吃惊。 “你怎么啦?不舒服?”他关切地问。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我说。 “小李,你出来一下好不好?”他和蔼地说,“我找你有点事。” “恭喜你了,老牛。不,该叫你牛主任了。”在办公室里几个人疑惑的目光中,我拉住他的手跟他走到一个僻静的阳台上。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对我说:“小李,昨天我给你说的那些事全部都是酒话,你千万别当真,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知道吗?” 我对他蓦然生出一股厌恶,我看着他那张从未舒展开来的老脸抱怨道:“这是啥意思嘛?” 他的脸一红,有些不悦地说:“领导的印象嘛。。。。。。反正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似笑非笑地说:“那根骨头终于被你抢去了,你这是在警告我吧?” 他脸更红了,忽然叹起气来:“唉,小李,你一定以为我是小人得志了。你误会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从一九五七年起我就与世无争了。你也知道,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捡来的。我都五十五岁了,这也是你所说的软着陆,让我光荣退休。其实我对这个位置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我那小儿子高中毕业待业在家已经两年了,天天骂我没出息,这倒是个实际问题吧。再说,我不当这主任别人也不同意呀。你说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我懂,我答应你,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不过我还是要恭喜你。”我说,“至少你每个月可以多领五十元职务工资了嘛,不领白不领!熬啊熬,你终于熬成阿香婆了!恭喜恭喜。” “不敢不敢。我知道你这个人别人一旦和你形成上下级关系,你就不自在,但以后我会照顾你的,这点你放心。”他看着我说。 “谢谢你的美意,可惜我要停薪留职了。”我说完就往回走。 “停薪留职?好好的为什么要停薪留职?现在多少人削尖脑袋往办公室钻。”他吃惊地问。 “游戏规则变了,--不玩了!”我似笑非笑地说。 “你疯啦!”他在后面怔怔地说,“你要我当光杆司令呀!” 我一回到办公室就在总统办公桌上写停薪留职申请。老袁一踅一踅地过来,一看见题目就惊呆了:“你真的要停薪留职呀?” “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起就不上班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老袁叹气了:“唉,现在是驱逐一个,瓦解一个,你又要撤退一个,就剩下我这个老弱残兵,统一战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冷战结束了。”我笑笑,“天下太平了,我也就该放心地休息了。” “以后还有好戏看哩。我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你前面走我后边就来。”他说。 下午快下班时为糜局长赴寮考察开送行会,这个庞大的,如狼似虎的赴寮旅游团已经正式组成,明天就要如狼似虎地杀奔寮国去了。在离开前,糜局长做了交待,日常工作由林副局长负责,办公室工作由老牛主持,这时林局长忙补充说由瑶姐协助老牛的工作。瑶姐坐在那里,凄凉如新死了丈夫的孀妇,令人顿生怜悯恻隐之心。会还没开完她就走了。 散会后,老牛立即召集办公室全体工作人员,召开了自上任以来的首次办公室扩大会议。为增加气氛,还通知了门卫、维修、食堂及勤杂人员十多名。老牛捋了捋衣领袖口,咳了咳嗽,喝了口茶,正要做开幕词,老袁就酸酸地说: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不要全体起立,奏国歌呀!”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瑶姐说。 只有我在热情洋溢地鼓励他:“老牛,不,牛主任,您甭听他们的,这叫新官上任头把火,叫雷厉风行。” 老牛只是宽容地笑笑了事。他抖抖索索地从新换的一件皱皱巴巴的老式化纤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个工作笔记本来,用蘸了唾液的手指缓慢地翻开,又咳了咳嗽清了清喉咙,最后拿眼四周缓缓地扫射一次,这才正式开始讲话了。他首先感谢领导的信认和重用,感谢群众的信赖和支持,然后开始对办公室工作的性质、作用、意义等作了细密的、严谨的、科学的阐释,饶有兴趣地谈了他的第一个五年工作计划,又谈到了他的短期任务和长远目标。老牛特别反复地强调了办公室精诚团结的重要性,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方能得胜利的必然性,以及其它,其它……其他人都东倒西歪恹恹欲睡,我除了放了一个疾速形成,回避不及,漫长、婉转、激越、悠扬、嘹亮、亢奋、舒坦、怪诞的响屁外,一直极有耐心地听他的鸿篇大论,极殷勤地为他添茶点烟,并不断警告其他开小差的人注意会场纪律……。 我知道老牛昨夜为赶写这些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文章也一定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也不容易!终于,我还是抵挡不住困倦,呵欠连天昏然欲睡。我迷着眼睛充满怜悯地瞟睨着老牛,渐渐地不知其所云了,只看见两片青紫的肥厚的嘴唇如发炎的肛门一般在上上下下、机械木讷地一咬一合。老牛从那天起开始刮脸,几十年来,那张狼籍猥琐、老气横秋的脸精心修缮后竟也白净了一些,一夜之间强制性地年轻了一大截,却仍象一只白皮萝卜一样没有血色,更象一个患了白化病的非洲人。其实中国人从骨子里最崇拜的就是权力,因为自己的权力总是被别人保管着代表着。读者老爷,如果你留意一下,你身边的哪个人一旦有了权力,立即就会精神百倍,意气风发,越活越年轻,大概这种颐指气使,虐待他人,甚至生杀予夺之快感是任何快感所无法比拟的--延年宜寿嘛!老牛昨年就说过他已经五十八岁了,现在却又年轻了三年!除非权力被别人夺去,中国人绝对会将权力带进坟墓,还居然落了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美名;一旦失势,立即投河的投河,自刎的自刎,上吊的上吊,即使苟延残喘者,也身体抵抗力骤然下降,郁郁寡欢,忧心忡忡而死,倒也留下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千古遗憾。我敢打赌,要治好一个慢性病人,哪怕他已经病入膏肓,最好的药方就是:“给他权力!”这绝不亚于打一百支强心针,贴一千张神功元气袋,吃一万支壮阳剂雄狮丸,保证他一把将病危通知书摔得粉碎,从太平间房门口“噌”地一声蹦起来连破几项吉尼斯世界记录。你看林彪就是,让他上朝鲜他就怕光怕风怕声音,整日病蔫蔫地要死,一让他当上国防部长,军委副主席,亲密战友,他的精神顿时就比谁都好,就永远健康--差点就万寿无疆。权力真是一种不可思议,摄魂夺魄的异化力量!我建议中国医学界可以创立一门边缘科学名曰李氏权力治疗法,我只要一半专利费--公益慈善事业嘛! 我之所以不彻底辞职而是选择停薪留职这种风险较小的折中方式下海,并非我没脾气而仅仅是考虑父母的承受能力--我不愿象王文革那样被赶出家门,更不想把我妈气死。我声明,我的环境是蒙城,我已经在玩火。 协议规定,凡停薪留职人员一次期限至少两年,每月向单位交纳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六十作为管理费,停薪留职期间不享受工资升级,所有福利、补贴和奖金,所有医疗费用全部自理。一句话,交钱保留个名字在单位编制之内后走人,自己养活自己。协议内还有许多警告,如不许闲着没事就违法乱纪,破坏安定团结,不许利用单位的名誉在社会上抓拿骗吃坑蒙拐骗,不得参加任何非法组织,否则单位将视其情节和后果给予严肃处理,情节恶劣者将依法移送司法部门处理。协议一式两份,自留一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牛几乎在恳求我。 我咬了咬牙,在协议上很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老牛说要盖私章的,我笑笑用大拇指在红油泥中按,然后象杨百劳似的往协议上的名字猛地一戳。我再交了一季度的停薪留职管理费一百九十二元。我和老牛回到办公室,老牛一边哎哎地摇头一边用一支小毛笔在协议上写了“同意”两个漂亮的羊毫小楷,然后盖上公章,再署上名字,一张赎身契就产生法律效力了。“老牛,同意这两个字苦练了几十年,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呵。”我拍着老牛的肩膀笑着说。 我回到办公室我的桌前收拾起我放在桌里桌外的私人东西。我把放在抽屉里的书、信件、杂志和一本《牛津英汉辞典》用一张大报纸包好。再掀起玻璃板,那底下压着一张总设计师亲切会见党的十四大代表的图片,有杂志封面那么大,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从《中国青年报》上剪下来的。另外还有一张《美国总统大选始末》的报道,有布什、克林顿和佩罗的头像。我一直有一个羞于启齿的怪癖,现在坦白--即我一度喜欢搜集名人头像的爱好。我把古今中外的伟人的脑袋全部取下来,按国籍、年代、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科技、体育、忠奸分门别类集中在一起让我来保管,我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袁和老牛在旁边帮忙,老袁叹气:“哎,现在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老牛就愣愣地盯了老袁一眼。一直到下午,我都没有见到林局长、糜局长和瑶姐。
14 当我从这座庞大的灰色大楼走出来后,感觉就是一只被压抑已久的弹簧突然伸展开来。这种感觉只有后来我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真枪实弹地做爱之后才体会过--这叫做释放自己!六月份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在我的双眼,瞬间我两眼一抹黑,便迷着双眼顺街沿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不觉地来到蒙江边。我看见江的两岸是空旷裸露、坑坑洼洼的河床,沙渚上淤泥、沙粒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时隐时现。汛期已经到了,前几天连续降几天暴雨,江水猛涨,江面因此变宽了许多,昔日几条高耸的采金船象几艘破旧的老式兵舰停泊江中。江边有成百上千的民工正在加固河堤,担着沙草袋子来回奔跑,另一些人就在江边筑堤,嗬嗨嗬嗨地喊着号子。我伫立江边,看着滚滚浊浪震耳欲聩地向下泻去,水岸边的无数蓑草浮萍之类的杂碎和着白色泡沫被一阵阵恶浪托上岸又被抛回水中,反反复复,永无休止,永远无法自主沉浮。我蓦地感觉到一阵恐惧一阵晕眩,险些跌落江中。我提起被浸湿的双腿往回走。我由一个饱食终日、四平八稳的公家人,由一头快乐的猪一下子沦为一个无业游民,一个社会闲杂人员,一个社会不稳定因素,一个严打嫌疑分子,一个边缘人,一个流浪汉,一个社会弃儿,一堆不齿于蒙城的臭狗屎,一个活脱脱的“王文革第二”。从此我不得不整日浪迹于街头市井,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我虽不再有固定的收入,却还得每月向单位交四五十元管理费以延续一个公家人的身份。我蓦地意识到自己和水中的浮萍一样,苦苦挣扎,无力自主。 我还没有把停薪留职的消息告诉家里,那将使他们大惊失色,我背离了他们为我设计的稳妥的,具有中国特色蒙城特色的发展轨迹。我那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刘邓老兵--我的父亲正统得令人气愤,无法原谅--他没有趁着改革之机,趁着自己在位给我家捞一分钱居然还有理!他要知道我成了“王文革第二”非一枪崩了我不可! 我照例八点出门,中午回家,下午两点再出门,我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去联系门面。我原来的计划是,如果去不了深圳,去不了俄罗斯,去不了波黑,去不了英国,就先开个小餐馆什么的,赚钱多少倒是其次,至少可以先解决吃的问题。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我的本钱--我参加工作以来的所有储蓄仅够买台冰箱。新开一个最低档的餐馆也得用万余元,即使去接手一个口岸偏僻,难以支撑的现成小食店也少不了七八千元。我不辞辛劳地奔跑了几日没有奇迹发生,我是个极不愿开口找私人借钱的人--我想到了国家开的银行。 我写了份热情洋溢的,用南巡精神过渡的贷款申请,咬着牙买了两包“红塔山”香烟开始跑银行。我去的第一家是蒙城最财大气粗的一家国有商业银行。这座银行大厦是蒙城相对海拔最高,造价最贵,装饰最豪华的摩天大厦,高耸入云,气宇轩昂。我经过两座傲然蹲立在光可鉴人的高大合金门柱前的金黄色铜狮子,通过透明防弹旋转门,走进富丽堂皇的办公大厅。中央空调系统让人心清气爽,花岗岩地板晶莹细腻,窗明几净,熠熠生辉。墙沿排着几溜豪华沙发茶几,墙角和楼梯口散落着若干高档盆栽花草,其中一种根系肥大,树茎缠绕挺拔,树叶稀少的热带植物我认识,叫发财树,此树极昂贵约888元一棵。大厅中央是一座人造喷泉,为一圈大理石和不锈钢构成的扶栏廊桥所环绕,潺潺流水萦回于假山石林之间的缝隙,最终汇入池中。水池清泉荡漾,池中有鱼,五彩缤纷,或翔于浅底纹丝不动或浮出水面振翅欲飞或骤然逃遁消于无形。在办公柜台内,在各种办公桌、电脑、柜台、帐本和钱堆之间,埋伏着漂亮、优越而冰冷的银行女职员。在蒙城,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无异于皇帝的女儿。墙上挂满了热情洋溢的问候语:“请!”、“欢迎!”、“谢谢!”、“对不起!”、“没关系!”、“别客气!”、“顾客您好!”、“顾客是上帝!”、“祝您成功!”、“银企一家!”、“为您解燃眉之急!”、“您的要求就是我们的工作目标!”…… 所有这一切给我的感觉好极了!尤其是最后两句!--我觉得我的事轻而易举。一万元对于财力如此雄厚,又如此具有人情味的银行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九牛一毛,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品行端正、循规蹈矩、讲求信誉的落魄读书人的求援。我看了办公楼科室分布图,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乘三菱电梯上楼。在电梯间我看见这些家伙个个肥头大耳、油光水滑、衣冠楚楚、大腹便便,脸上油腻腻地浸出亮晃晃的分泌物,身上散发着男士香水味儿,他们手提大哥大,腋夹老板包,腰挂挤奶机,说说笑笑,装腔作势。我顶烦他们,恨不得扒下他们的衣服行头自己穿上。 我随这伙人在八楼下了电梯,走到信贷科办公室门口停住了。我想等他们办完事后我再进去,我素来认为打断别人交流是缺乏教养的,引人反感的。我在门外走廊顶着烈日等候,忍受着空调排气扇吹出的热浪火焰般的炽烤。没想到这些穿着华丽衣服的家伙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其间还有不间断的进进出出的人流,直到我唇干舌燥、头昏眼花、两股战战响起了下班铃,他们才结束。没容我插一句话,一伙人就簇拥着那个更加肥头大耳的信贷科长横着走出来,那副摇头晃脑神龙活现的样子,给人的印象这座银行是他私人开的。我只好跟屁精似地随他下了楼,由于人墙阻隔我甚至没有机会靠近这个财神爷,只听到另几个人低三下四馋言谀语地说:“钱科长,那我们说定了,今晚六点泰国城见。”又躬身为他拉开车门,钱科长扬着脸猫着腰钻进了那辆奔驰600轿车,等其他人都各自进了自己的车,把唯独没有车的我围在院当中。俄顷,股股燃气青烟猛烈地、热情地、四面八方地向我吹来,让我免费地享受了一回天然泰式桑拿。 类似的情景重复了五六次,我就在走廊站了五六天--我实在熬不住了,我觉得我都快被烤熟了!这次我终于逮住一个机会,站在门口趁人数最少时混进去,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等。我对着墙上那面镜子挤眉弄眼,极力将自己的脸嘴调整成李莲英安德海状,又将自己的身子收缩成刘锣锅状,再将自己那条无形的尾巴收起夹紧。待那钱科长和一个妖冶艳俗的女人红光满面粘粘乎乎地从里面出来,就立即低眉顺眼躬腰曲背地踅进去。约两分钟,钱科长送走那女人,哼着含含糊糊的小曲,意犹未尽地返回来了。我立即肉麻地叫了声钱科长,又赶紧毕恭毕敬地将申请书和烟递到那张豪华办公桌上。 “你是谁?”钱科长迷起两只脬肿的眼睛问我。 “我--我--,钱科长,我想贷点款,不多,就贷一万元。”我低三下四结结巴巴。 “私人贷公家贷?”他端起一只价值千元以上,被老百姓戏称为“腐败杯”的子弹头型、不锈钢、真空保温茶杯,汲汲溜溜地喝。 “私人贷私人贷。钱科长您看看我写的申请吧。”我的贷款申请是以南巡精神为导语的,这在当时是最时髦最理直气壮的理由。 “我们不给私人贷款。”他冷冷地说了一句就起身往外走,并对我的申请不屑一顾。 “钱科长--钱科长--”我急了,还想求两句。 “走走,我要开会了。”他下了逐客令。我只好拿起申请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把那包刚刚拆封的“红塔山”收回了我的那只老式皮包里,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不甘心,又脚不沾地跑了几家实力雄厚的银行,时间地点迥然不同,而人物嘴脸、故事情节和结局均大同小异。我满腔的热血换来的却是一盆盆冰水,我用狗一般的谦卑去献谀一张张有面瘫嫌疑的脸孔。那些代表国家紧握着老百姓钱袋的食利商、寄生虫们根本就不看我的贷款申请,根本不听我的经营计划和发展前景,甚至不容我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只是接过我散发的香烟一阵猛抽,然后轻蔑地盯着我没有打摩丝的头发,没有挂挤奶机的皮带和粗布衣服,哼了几声就把我扔到一边去享受空调的待遇。幸亏有个面熟的银行职员出于人道主义对我的遭遇目不忍睹,走过来对我解释,大型国有银行只向大中型国有企业和国家重点项目贷款,象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额私人贷款,应该去各种城市商业信用社。我顿时火冒三丈,该死的钱科长!我操你家祖宗三代!哪怕他当时只对我解释一句,我也不会跑这么多冤枉路遭如此多白眼,还白白搭进一条红塔山香烟。官办银行服务就是这样!我悻悻而走时觉得这种规定荒诞不经--大型国有银行并不拒绝哪怕是极小数额的私人存款,凭什么只存不贷?如何建立平等互惠的信用关系?他们的把近乎天文数字的贷款扔进一个又一个黑洞化为泡影,也不愿挽救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但我不想争辩,说也白说。 不知是体制上的原因,还是因为我猛用摩丝把头发梳成“桥本龙太郎式”,还打了领带,挂了王文革的挤奶机,来了个蒙城式的乔装打扮,城市信用社的人对我客气多了,信贷科长居然还主动给我发了根昂贵的玉溪烟,他仔细地看了我的贷款申请后说:“不错!小伙子有志气!好!--唔,你有贷款抵押吗?你这贷款申请书可没写。” “抵押?什么抵押?”我纳闷了。 “还款保证物。房地产最好,金银珠宝首饰也行。”他解释。 “房地产!哪来的房地产?我爷爷那辈倒有几十亩地几间私宅,后来给我那不肖的爸爸给革掉了--他参加了共军!我们现在都还住公房付月租哩。金银珠宝一概没有,我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再说,我爸虽是老干部,可老得没出息,他离休了,没捞到一分钱,否则我不来找您们了。”我惭愧地说。 “是这样啊,那么,你有大额存单没有?比方说,你贷一万元的话,你至少在银行里有一万二千元以上的定期存款,你先把存单低押在我们这里,还清本息后再退还给你。”信贷科长说。 “笑话!我如果有一万二千元存款的话,还用得着向你们贷款呀!取出来用不就得了,还贷款,我脑子有病呀!”我笑。 “这是死规定,没有抵押是不能贷款的,银行现在都是这样的。”科长收敛了笑容,“对不起,现在不是八十年代了,银行贷款贷怕了,国家高估了个体户的觉悟,无赖太多了,现在有很多债务人连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科长,我受党的教育多年,还上了大学,知书达理,遵纪守法,又不是社会上的骗子。”我不以为然地说,“况且我这么个大活人还不值一万元,要什么抵押?――我以人格做抵押怎么样?科长您就通融通融吧。” “人格?现在谁还讲人格?有些人连国格都不要了!”科长忿忿地说,“你确实想贷款又没有抵押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我赶紧问。 “找一个有偿还能力的单位或个人为你担保,如果到期你无法履行你的还款义务,则由担保人替你还,不过这难得很,现在人……” 我的脑海疾速旋转,到哪里去绑一个冤大头呢?王文革花店刚开张不久,贾卫东、赵卫彪的火锅店也大不如前,白成富有钱,但我怎么可能找他借钱呢?单位?想都不敢想,我还要给它倒交钱呢! “那么,实在对不起,爱莫能助,这是死规定,我个人无能为力。”科长又朝门外叫了一声下一位,我还想磨蹭一会,那位文秘小姐走过来,对我耸耸肩摊摊手我还能怎么样呢? “科长,我能不能取一个肾,甚至--甚至外加一只睾丸做抵押?”我憋急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众人哄笑,那小妞羞红了脸,科长也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小李!我们这里不收下水。你到医院也许他们会感兴趣,而且价格不会低。” 信贷科长的话的确提醒了我。我记得我曾看过一篇报道,说的是在印度和东南亚一带,有些穷人、懒汉好逸恶劳,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器官维持一生。如果能将器官走私到西方国家,还可以一夜暴富。人一次性总共可以卖的器官包括1000cc新鲜血液、一只角膜、一只眼球、一只肾、一只睾丸、一只脾,如果你饭量不大,还可切除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个胃,一至两米肠子而不危及人的生命,至多体质较正常人虚弱而已。卖一只肾怎么样?这个突如其来横空出世的念头疯狂地撕咬着我折磨着我,令我心驰神往走火入魔。我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街小巷,梦游般来到了一家医院门口。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恍恍惚惚地看着数不清的麻木不仁的脸孔忽隐忽现,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些人都是来做某种交易的。我迷迷糊糊萎萎缩缩地来到顶楼,里面空寥无人,阴森可怖。我四处张望寻觅,木然来到一个挂着“人体器官捐卖处”的屋子。我刚进门便有几名大夫狼一般地围过来。 “捐还是卖?”为首的老狼问。 “卖。”我嗫嚅着,气若游丝。 “卖?--”老狼有些不悦,“卖什么?” “腰子。脾脏也行。” “几岁口?”他掰开我的口看,用一支镊子在上下牙齿之间乒乓乱敲一气。 “二十六。” “填张表,开个价。” “两万元。” “你以为你是大熊猫,八千元。” “一万八。” “九千。” “一万五”。 “一万二,不加了。”“……”“卖不卖?不卖拉倒?--下一位!” “成交!” “取个腰子对身体没事吧?”我犹犹豫豫萎萎缩缩。 “没事。两个腰子,反而不好,产权不明、体制不顺、分工不明、责任不清、奖惩不严、相互扯皮--肾炎就是这样闹的。”医生权威地说。 接着他们到屏风后面去了,不久就听见磨刀的嚯嚯声和阴险的叽叽咕咕。 “煮着吃!” “炒着吃!” “嘘--蒸着吃。” “炖--汤--喝……别让它跑了!” 我猛一回头,发现门已关严,门后站着一个眼冒绿光、口露獠牙、血盆洞开、长舌扑腾、手持利刃的家伙,淫笑着向我扑来,其余人等也围上来,端着托盘、菜板、菜刀和叉子,穿着鲜血淋漓的大褂。 “血肉之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擅动――,我不卖了。”我晃然大悟夺路欲逃。 “卖也卖不卖也得卖!”他们狼笑着扑上来。 我憋狂了,一步跃上窗口,仰天长啸一声,一个跟头栽下去,一时天旋地转……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钱啊钱,你这个魔鬼!我起身来到阳台,让凉风吹干了我浑身的虚汗。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王文革借点,他小子既然极力纵恿我下海,总不该见死不救吧。还有赵卫彪、贾卫东他们那里没准也会拉兄弟一把。 我第二天早上找到了位于滨河路王文革的“爱心花店”。他刚开门,那个在舞厅上班的妞儿正和他一起把花盆往外搬,一边浇些水。我向他倾诉了贷款遭遇,满脸通红地提出了我的要求。朋友就是这样,绑他玩蹭他吃理直气壮,借钱真是羞于启齿。好在王文革慷慨地掏出五百元塞给我并对我说:“别跟我提借钱,这五百元算我赞助你的。实在不好意思,你看,生意秋,费用高,我手中也紧。” 我还是坚持给他写了张借条。他也不容易。我找到贾卫东和赵卫彪时他们面有难色。贾卫东解释说:“太不凑巧,我们刚换了一台新冰箱和消毒柜,原来那台冰箱是从我家借来的,上月房租都还欠着呢--没办法,现在是欠帐成风,饮食诈骗犯又多,真是赔本赚吆喝!” “朋友分为可以借钱的和不能借钱的。”我恬着脸激他们。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连我们都信不过?”赵卫彪也诅咒发誓,“我他妈谁骗你谁是汪国真!”贾卫东这时灵机一动地向我建议:“说实话,你找我们借钱真是找错了对象,白成富才是大财主,不是他来照顾咱们,恐怕早就关门了,你去求求他,没准看在舒怡的面子上,一高兴扔给你万把块的,连条子都不带打的。对,你去找他绝对没错!” “呸,老子就是落得个乞丐,也绝不会上他的门。”我勃然大怒,掉头就走。 “别发火呀,等这月底来看看吧。”他们在后面嚷。 此后一段时间我百无聊奈,就和王文革沆瀣一气,白天帮他送送花,晚上常常和他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但被麻醉的神经一旦清醒,我便感到加倍的空虚。看来他的生意的确不行,上门买花的寥寥无几,他雇的那个小工沿街叫卖常常半天不开张,他的女朋友的舞厅只用可反复使用的塑料花,这样,主要希望便落在电话、传呼订购上了。这几天他把中文传呼挂在我身上,由我来充当护花使者。若有生意,我便会收到客人或王文革的指令,将某花在某时送到某地某人手中亲收并传递某某口信。但令我们沮丧的是,在蒙城这座缺乏情调的城市,他的生意显然有些超前了。尽管他一再追加广告费用,广播、电视、报纸、传单、海报轮番轰炸,一齐上,极尽煽情献媚炒作之能事,可依旧是对牛弹“情”--在讲求实惠的蒙城女士小姐们看来,与其花十几二十元买束鲜花送她,还不如请她下馆子一顿海吃划算呢。 “傻男人!还没结婚呢就奢华上了,一束花可以买两双长统袜呢,趁早吹灯!”一个瘦骨嶙峋的娘们在签字领红玫瑰时嘟起嘴抱怨。 “十元?太贵了!现在猪肉才五元一斤哩。”一个肥婆子暴跳如雷。 “小姐,你说的也是。依我看,若买槽头肉可以买七八斤,够一家人狠吃一个月呢。不能这样算帐,猪肉有价,情调无价嘛。”我一时兴起多嘴了一句被她恶狠狠地白了一眼,连几毛钱小费也免了。 还有一个住院的老太太索性拒绝签字领康乃馨,还骂我棒老二活抢人,直到把我轰出了病房……每天没卖完的高档花只好扔掉,我们痛心得直骂蒙城俗气的娘们。 但始终有一个每天买花的忠实顾客,那就是白成富,全是送给舒怡的,只是我从来不去送,那几天我没勇气去见她,但我无时无刻没惦念她和她渴望的钢琴。 生意每况愈下,王文革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我想来想去,觉得没有理由老是混他的饭吃蹭他的酒喝,他连小工都辞了,而且那张双人床也容不下三个人分享。我趁着他还没有烦我便不再去找他了。
15 余下一段日子我又相继策划了几笔生意,开服装店、皮鞋店、礼品屋、体育用品专卖店、冷饮店、休闲屋、电子游戏厅、台球室、贩大米、倒麻袋……皆因为资金不足而化为泡影。何不利用自己的专业呢?可当时蒙城的外资企业几乎为零,国际旅行社揽的大多是国内活儿。所以,那家经济开发区给我颁发的英语翻译聘书和国际旅行社给我的特约导游证均因为没有底薪而完全成了一张废纸。那么我办个英语培训班吧,这倒花不了几个钱,无非是教室租金和资料印刷费,成本很低。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广告张贴出去还不到两天,便有一帮捞外快的中小学退休英语教师联名把我告到市教委、工商局、消协、税务局、市长热线办、信访办、电视台、报社、打假办、严打办、派出所、居委会、联防队、小脚侦缉队,还油印散发了几百份致学生家长书,说是有个被单位开除的社会闲散人员、严打嫌疑分子居然、竟然、悍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擅自搞什么英语培训,误人子弟,他们出于职业的道德,家长的信赖和社会的良心,强烈要求有关政府机关严厉查处,公开曝光,将李犯亚非捉拿归案,为民除害,绝不手软。还教育一片净土,还教师一个清白!……该犯鹰勾鼻、络腮胡、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头发卷曲、面黄肌瘦……警惕啊!善良的人们云云…… 后来我想我的特长是侃,何不玩空手道再邀约几个侃爷开一家洗脑公司?这个思路倒很前卫!国外就有,有点心理咨询、心理诊所的性质。现在人们面临日趋激烈的生存竞争,心理压力越来越大,有心理障碍、心理疾病的人大有人在,这是个不可限量的市场。关键是几乎不用什么大的硬件投入:几间小屋、几张桌椅、几个茶怀、几盒清凉油、几盒润喉片、几张毛巾(供嚎啕大哭、觅死觅活者)、几个沙袋(供勃然大怒、无处渲泄者)、几件“自慰器”(供性压抑者)--齐活啦!开张啦!来的全是客,全凭嘴一张!侃呗!直到侃晕、侃舒坦,侃得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侃得顾客拼命自个儿掏银子还感激不尽为止。结果工商局根本不给我注册发执照--他们不无嘲讽地说,在我国现行法律允许经营的范围中,根本就没有这个荒唐的野鸡项目!心理咨询?可你又没有行医证。唉,真是有钱就是男子汉,没钱就是汉子难! 正当我一筹莫展烦躁不安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光顾了我,原来我托武汉的一个亲戚为我在深圳找工作的事有了着落。一个在深圳的台湾公司在武汉又和他们单位办了家合资公司,我前不久寄给他们的个人资料他们比较满意,但据说由于港台对大陆文凭和学历历来都不承认--据说是高文凭低能力。加之近年来“克来顿大学”在沿海频频出现,更加剧了他们固有的成见,所以台湾老板要求面试,若合格就正式聘用。我避开家,跑到邮局,花了三十四元和那个台湾老板的助理孙仁先生通了电话,谈话间他用一种洋泾滨把他管理的公司说成了大陆青年没有理由不立即投奔的圣地,他还以不屑的口吻说了不少大陆国有企业的坏话。我不敢不迎合他。客观地说,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产权不明、体制不顺、机制不灵、管理不善、奖惩不严、设备不新、素质不行……我估摸着卫超可能已经收到了我的信了,就立即再给他打了个电话。我给他讲了我的打算,他鼓动我立即出发,机不可失,吃住他暂时可以解决。他还警告我,不久又是大学毕业时间,又有一大批学生涌到深圳,竞争会更加激烈。他还建议我乘飞机去,别舍不得六七百元钱。我答应尽快行动,到成都买了机票再给他拨电话,他好准时到机场迎接。 我兴奋之余不禁又忧愁起来,虽然对家里人我可以不辞而别,但舒怡又怎么办?难道她也愿意和我一起浪迹天涯?我想起那晚上白成富的妈说要帮她改行,不知这一段时间又对她许诺了什么。王文革曾警告我白成富追女人有苍蝇觅食般的勇敢,他要取胜的办法令我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我料定这段时间白成富绝不会闲着,我宁愿相信天上掉馅饼,也绝不相信世上会有白吃的午餐!他一定……想着想着我就坐不住了。我来到一个磁卡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女校长照例说上班时间不许打私人电话就挂了。我等了一会又拨通,捏了鼻子拿腔捏调地说我是市教委的,女校长一听立即笑嘻嘻地讨好买乖地问我是谁,她好象不认识我。我说我是刚从山药县调来,舒老师的大学同学。蒙城上上下下的权力均为山药人掌握,这点她深信不疑。在蒙城,如果要进衙门就象到了山药县办事,到处都是操浓重山药腔的人,如果操一口山药腔,你顺利得多。果然不到三分钟,舒怡就过来接电话了,劈头就说: “我就知道是你。” “我正式下海了。”我说。 “真的呀?什么时候?”她大吃一惊。 “前几天,手续都办了。” “你这一段时间在干什么?怎么没见到你?” “看了几家门面,没谈成,我想暂时开家小吃店,积累点资金再说。”我说。 “你疯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她骂我。 “对不起。我早就说过,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我又问道,“怎么,你有何感想?” 她缄默了一阵,只说了一句:“忍看朋辈成新鬼!” “我想晚上见你。”我说。 “没时间!”她生气的语气。 “是不是白大公子有什么节目呀?”我笑嘻嘻地问。 她并不回答,只说:“你九点以后来吧。” 我正要问为什么,她却把电话挂了。 我九点钟敲开舒怡的家门时,她母亲似乎冷淡了许多,既不打招呼,也不正眼看我,甚至连笑容都消失了。我硬着头皮兀自走进舒怡的小房间,她正坐在那里对着墙发愣,连我走近她身边她都浑然不觉。我一眼就瞥见花蒌中又多了许多束花,就说:“今天晚上我真不该来,让你们扫兴了,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不好意思。”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话。”她转过身子。 “白大公子待你不薄呀!买这几束花得花我一月的工资吧?何况天天送,真气派嘛!不过这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别人通常抽极品云烟,最次也是玉溪嘛!我吃了上顿愁下顿,他却奢华成这样。”我转悠到花蒌旁,嗅了嗅,又说,“牛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伤害劳动人民感情嘛。”“我才不稀罕他的花呢?”她冷漠地说。 “那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不让他送,他不听。”她说,“天天送,讨厌!” “真的?”我一边问一边恶毒地亵玩猩红的花瓣,“那么我帮你个忙好不好?” “什么?”她不解地看我。 我取出鲜花打开窗户,一下子扔了出去。 她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怎么?舍不得?可惜了?那种酒囊饭袋也想玩点贵族情调!”我冷冷地骂道,“一九四九年起就没有贵族了,贵族装是装不出来的,谁也甭想在我面前冒充大尾巴狼。” “你这个人才多管闲事瞎操心呢,别人送花给我,我喜不喜欢是我的事,你着什么急?莫名其妙!”她盯着我笑。 “那好,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就算我多管闲事自作多情莫名其妙,我现在就出去给你捡回来,总可以了吧?”我说完往外走。 “过敏症,等着,我们出去走走。”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襟,娇嗔道。她穿上高跟鞋,整理了一下房间,就和我往外走。 她妈当着我的面责怪道:“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玩去?你明天还有早自习课,早点回来!” 直到我们下了楼梯她妈都还在絮絮叨叨地叫她早点回家。下楼后我就看见那两束玫瑰花躺在那里,我一时火起,几步走上去,用那双破皮鞋狠狠踩了几脚,嘴里骂道:“还想玩情调!草包!草包!连西方都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整整三代人的努力,何况这是在中国!他什么东西!才穿上皮鞋几天,就想来点罗曼谛克!非洲人跳芭蕾!不合国情!” 然后我们向小松柏林走去。舒怡在一旁笑:“现在是你着急呢还是我着急?花你可以扔下来,钢琴你又怎么扔呢?” “什么?他要送你钢琴?”我惊呆了,“是不是你让他买了?” “我没说。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的,可能是贾卫东赵卫彪那里。我不要,他执意要送,也怪我妈背着我答应了人家。我想了想不要白不要,反正别人有的是钱。”她说。 “你敢要!”我大声说。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她摇着膀子踮着脚尖说。 “我就要管!”我大声嚷道,血往脑门上冲,一时竟没词儿,怔怔地看着她。 “逗逗你呢!看把你急的。”她取笑我。 “你要跟了他呀,生个儿子不是白痴就是草包比近亲结婚还严重连初中都考不起没准还长不出肛门……”我恶毒地说。 她笑得闪了腰,又咯咯地问我:“那,那要是跟了你呢?” “跟了我呀,肯定当歌星当演员,最次也是个作家。”我厚颜无耻地说。 “呸!”她一把揪住我的嘴角骂道,“你这个人最可恨的就是这张嘴,还有这个鹰勾鼻。”她用弯曲的手指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又说,“鹰勾鼻好看,容易给人联想,但总是长在坏人脸上,就象德国鬼子。” 我鼓足胆量,顺势将她拥入怀中,靠在一棵松树上。我动情地说:“你太了解我了!” “谁了解你呀?”她转头观察一下周围,又说,“我就不了解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穿黑色衣服。” “我在为这个世界戴孝报丧哩--世纪末嘛。” “你怎么从不穿西装?我还没见你穿西装是什么样呢?” “在我没有富起来之前我绝不穿西装。” “你的胡子怎么都变黄了?”她摸了摸我的下巴。 “没办法,拜金主义嘛。”我皱着眉头苦笑了一句,“现实真残酷,别说连牛都发疯,连人都可以克隆,就连胡子都变态。你注意没有,现在什么东西都变态,葡萄长得象李子,李子象苹果,枇杷象橙子,大萝卜象冬瓜,猪长得象牛……都是激素给催的,急功近利,短期行为,不好!”忽然她叹气了:“唉!要是你和白成富综合一下就好了。” “什么?你要我和她综合,你看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个细胞不是残渣糟粕假冒伪劣,你要我和她综合!”我气呼呼地把她推开咬呀切齿地说。 “你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她说,“每个人都有长处嘛。喂,亚非,你老实说,他这人这到底怎么样?”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明摆着的嘛,最多不过一无脊椎动物,充其量算个爬行类远看是赵丹近看成奎安,当然为了引起你的同情,他会装出一副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的样子,反过来说,虽然他很温柔但他毕竟很丑……” “哎呀,人家让你认真说嘛!长一张嘴就会挖苦个人。”她堵住我的火山口。 “这张嘴对敌人象怒火象刀剑,对爱人就象蜂蜜象甜瓜。--爱情是自私的,否则就不是爱情,我怕失去你。我承认,我在他面前,确切地说是在他老头白天篷面前,在某些方面很自卑。”我开始吻她,她有些颤抖,呼吸急促起来但没有拒绝。我觉得她接吻的技艺远远没有她拨动琴弦那般娴熟,她还算纯洁。 缠绵一段时间我温柔地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海吗?为了我为了你也为了国家。老实说,我不愿意被白成富看扁了。还有你妈,现在对我的态度也大不如前了。” “人嘛,总是活在现实中,难以摆脱世俗成见。我家里人,还有同事们都劝我和白成富好。” “当然。他可以让你调动、住房、钢琴等等一步到位。一桩现实的婚姻可以让你至少少奋斗十多年!”我忧伤地说,“我一无所有,自身难保。” “你很优秀,多才多艺,真的。”她用指按住我的嘴唇。 “哼,我算什么优秀!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儿子都到美国漱盘子去了。”我干笑。 “亚非,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 “就那句,生活是对现实的妥协,婚姻就是对爱情的妥协,人活着就是妥协。”她说。 “我那是指蝇营狗苟者。我要奋斗,我要挣扎!挣扎才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快乐!我要到深圳去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你要到深圳?”她一下从我的怀中挣脱,惊诧地问,“到深圳去干什么,蒙城还不是一样地挣钱。” “在蒙城轮到我挣到钱你都成老太婆了。这边我已经混不下去了,跟我走吧!”我握住她的手。 “不可能!我一个女孩家。那边也并不是遍地黄金,我有两个同学,一个到深圳,一个到海南,还不是都灰溜溜地回来了,黑得象泥鳅,饿得象只猴!” “搞艺术的怎么没有一丝激情?艺术家都有必要出去浪迹一番,有哪个成功的艺术家没有流浪的经历?你忘了以前你多罗曼谛克?怎么连个深圳都不敢去?又不是去南极洲!”我激她。 “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她摇头,“你也别去,就在本地发展吧。” “我不是白成富,这里没有我的地方,没有我的土壤和空气,在蒙城我只是一堆一钱不值的臭狗屎,这里比的是谁的父母有官做比谁有关系比谁的单位稳妥是铁饭碗……,干得好不如生得好!一句话,我没有白成富他那个爹,人家是元帅之子嘛!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叹气,“生不逢时生不逢地呀!” “但你还是太冒险了。” “反正是死,还不如拼一拼,权当是狗急跳墙吧。”我说,“如果你延长自己的生命,就必须换一种生活方式。” “不能改变你的主意的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扑闪着。 “我已经和那边联系好了,乘飞机去,跟我走吧。”我再一次抓紧她的手。 “亚非,这绝不可能!浪迹天涯说起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这样?你不觉得自己变得俗不可耐了吗?”我忧伤地说。“我做不到,你原谅我!我不仅仅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是家里的,是社会的。”她转身过去。 “你要跟白成富走是不是?”我气愤地问。 “不,我谁也不跟!”她跺脚。 “你走不走?”我拦腰将她扶住。 “不--行--。”她说,“你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天之内,那边催得急。”我说 “让我考虑一下吧,到时再说。”她挣脱我的手转身跑了,我看见她先是缓慢的步子,又变成小跑,又变成更缦慢的步子。 第二天,我带着卫超从深圳写给我的信(当时的规定,内地人要去特区必须有来自特区的邀请信。)先去公安局,花三十元以旅游探亲为名办了张边境证,又到银行取出我的全部存款一千八百元,这大多是为一家经济开发区翻译资料获得的报酬。我买了双新式凉皮鞋,一件汗衫。我估摸着钱不够用,想起借钱那天贾卫东的话,就到他的火锅店去碰碰运气,正好他有笔利润在手。我告诉他有点小生意需要点资金,借了八百元,我不敢告诉他我要远走。我又给成都的哥们叶冬江打了个电话,联系机票事宜。我神出鬼没,家里竟一点不知我的动向。 当我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再次敲开舒怡的家门时,她不在家。她母亲见是我,就象富人家里来了一个穷亲戚,先是惊讶,再努力验证自己的记忆力、辨别力,又极力地用一种不冷不热的语气说: “怎么又是你?你老找舒怡有什么事?白成富约她出去了。” 我悻悻地告辞,转身欲走,她却叫住了我:“小李,你先别走,我想和你谈谈。” 我被她安排坐在一张仅有三寸高矮、巴掌大小的幼儿园那种儿童塑料凳上。我正襟危坐,双手垂地,双膝高耸。半阵都找不到搭讪的机会。桌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和一盘水果,看来他们刚走不久。我没有被款待享用水果茶水。舒怡的妈正对着我,居高临下地坐着,用审讯官的眼光拷打了我一番,咳了咳嗽,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审讯就正式开始了: “小李,你老实说,你对舒怡了解多少?” “异性朋友中,我最了解她,她也最了解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舒怡可是个苦孩子,她从小没父亲。” “我也是吃苦瓜长大的嘛!”我想融洽一下气氛,也想改变一下被动局面。 “严肃点!别跟我吊儿郎当的!”她突然厉声地说,“老实说,我对她和你的事是不赞成的!”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很简单,你的条件不太好,现在应该说是很不好。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曾经犯过的错误不能在我女儿身上重演。我是舒怡的母亲,我要对她的一生负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冷淡地,干巴巴地说。 “也许舒怡和您对幸福的概念不同,理解不同,坦率而冒昧地说,你们毕竟是两代人。”我平静地应付。 “笑话!难道我还要害自己的女儿不成?她现在还小,再等几年就会明白的。”她愠怒地说。“我会尽量让她幸福的。”我郑重地说。 “笑话!你能让舒怡幸福?”她不无嘲讽地说,“你有这个能力吗?听说你连工作都不要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敢奢谈让别人幸福,真是笑话!” “您误会了,我是停薪留职而不是把工作扔了,这只是暂时的。”我声明,并挤出一丝笑容说,“再说这也是正常的,我们年轻人应该积极为国家为社会着想--国家也困难嘛!我们不去体谅也就没人去体谅了……” 我想摆事实讲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是在蒙城。”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半晌又问,“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开一家洗脑公司。”我情急之中胡诌了一句。我才不敢暴露想拐她女儿到深圳去呢。 “什么什么?洗脑公司?理发店还是洗衣店?干洗店那种?”她懵了。 “不不,不是理发店,也不是洗衣店,而是洗脑公司。”看着她迷惑不解的样子,我想趁机证明她的女儿并非瞎了眼。我指指自己的脑袋给她解释,“洗这里--大脑!有点心理咨询、心理诊所的性质,国外这种公司很多……我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总体上说发展很快但很不平衡,东西部差距沿海与内地差距城乡差距大城市小城市差距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差距,不但没有逐渐缩小反而越拉越大。除了历史的自然的地理的政策的因素,我以为最主要的原因还在这里,在大脑在思维方式在思想观念。因循守旧知足常乐按部就班好死不如赖活着死要面子活受罪槽中无食猪拱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君子固贫达人知命存天理灭人欲金钱如粪土说起钱不亲热……见钱就晕见利就躲大钱挣不了小钱不想挣就是最明显的症状。蒙城难道不是这样?蒙城人不是都在抱怨自己的钱都被广东人浙江人赚跑了吗?我就寻思着开一家洗脑公司,换句话说就是观念转变进化公司,劝其下海公司。对传统文化中不利于市场经济的糟粕进行扬弃,对西方文化中的精华大胆吸收,号召大家转变旧式观念,培养商品意识,冒险精神,充分挖掘人的潜在价值,鼓动人们见钱就挣见利就上,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钱就是男子汉没钱就是汉子难十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鼓吹个人奋斗,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人人为小我,最终成大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暧思淫欲食色性也……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岂能尿憋死穷则变变则通通则灵……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上帝帮助自救者自助者人助之求人不如求己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能有几回搏何不潇洒走一回但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得饶人处且饶人该出手时就出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命的不怕不要脸的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千万别拿我当人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人一点正经没有我是流氓我怕谁流氓做好了自然成绅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霜打的茄子早开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我们讲事实摆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歌颂一批冷落一批分化一批瓦解一批孤立一批教育一批挽救一批打击一批……我们把他们拉下海扶上船送一程……我们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我陷入了因妄想而引发的自我迷乱,陷入了近乎癫狂和错乱的叙述之中,我在这种谵妄和紊乱的语境中自我陶醉而不能自拔。 “你那听着就象反动会道门!”舒怡的母亲哭笑不得地评价,又冷笑,“幼稚!我看你脑子里面是不是有问题,要你们去转换中国人的观念,还要党和政府干什么?还要我们学校干什么?还要我们教育工作者干什么?”“我们是民间智囊机构,政府顾不过来的咱们插漏补缺--为政府分忧,也是新事物嘛。”我辩解。 “幼稚!我看你还是自己先给自己洗个脑吧。”她再次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她不无讥讽地说,“我们舒怡可是女孩子,我们耗不起。你不要单位那是你逞能,我们舒怡不行,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鬼。” 僵持一刻她突然话峰一转:“小李,说实话,白成富和你不同。别人政治可靠,经济稳定,人胖了点黑了点也无妨,别人文凭也有,房子也有,你没法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就别连累舒怡了。” 提到白成富我无法镇静也无法严肃,我干笑了几声,戏谑地说:“白成富?他可靠?他真是太可靠了!日本人来了他第二个摇膏药旗--第一个是他爹!他那张党票是怎么来的我还不知道?他经济岂止是稳定,他还不是仗着他老子白天篷--他家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嫌疑,是犯法的,他凭什么买得起那么大一套商品房?再说他那文凭--客来蹲大学,公共厕所里凡是蹲着的都是他大学校友。少则十几秒,多则几分钟就毕业了,那张文凭只值两毛钱,什么大学生,纯粹一造粪机器!他什么鸟变的我还不知道?白成富,我当然没法比--那真是我们同学的败类!至于……” “胡说八道!”她粗暴地打断我,就象喝斥她的一个学生,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还不是嫉妒!。 “你这叫包办婚姻,是要犯法的。舒怡又不是商品,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呢……”我咕哝了几句。 “这与你无关!幼稚!”她嚯地站起来,勃然大怒,“我看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就是我的脑子有毛病!你可以走了!” “这事还得看舒怡本人的态度,她又不是个小孩。”我扔下这句话起身就走。尽管她傲慢无礼,我还是尽量客气地和她道了别。 在门口,她冷冷冰冰地说:“我警告你别再来纠缠我女儿了,你们都是同学,别搞得太僵了。” 她将门狠狠地一关,乓的一声将我关在外面。那一瞬我觉得一盆看不见的冰水从我背后猛地向我泼来。 我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坐了辆“祥子号”在夜幕中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实在气愤她居然说我“纠缠”她女儿!这种人也做了人民教师!白白地给她洗了回脑!她居然还说我的脑子有毛病!读者老爷,您给评个理,到底谁的脑子有毛病? 突然一辆摩托呼啸着、发疯般地从街对面风驰电掣而去,在一瞬间我猛然看见舒怡的脸疾逝而去,还来不及叫她的名字,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后两天恰好是周末和周日,我窝在家里,呈现出地震前夕老鼠的那种症状,整整两天却一直没等到舒怡的电话,也没有等到我设想多次的和白成富来次中世纪似的决斗。我吃了晚饭就火烧火燎地往学校赶去,一路上我还坚信她一定会改变主意。 刚到宿舍楼下,我就听到幽幽的钢琴声,我仰头一望,舒怡的窗外正泼洒出一片亮光,窗帘上投射着一个扭曲的身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大忽小地漂浮着移动着,光头光脑地一眼我就认出那是谁。我刹时感到血液急骤冲向脑门而心脏却迅速坠落,一时头昏眼花差点跌倒在地,我撑住树杆站在那里不知是上楼还是离开。待我稍微清醒过来,我能听出舒怡正在弹奏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和《威尼斯之旅》,往昔让我如痴如醉的曲子此刻就象噪音一样令我心烦意乱。一曲终了,他们欢快的笑声和击掌声又飞出来了。我眼睛里湿润起来,我木然地在黑暗中〖HTK〗伫〖HT〗立了不知多久,终于一咬牙转身离去,我尚未完全泯灭的自尊心命令自己不许回头。一路上把一个空易拉罐踢得扭曲干瘪,满街飞舞。 晚上待到家里的人都入睡了,我就悄悄开始打点行装。我收拾了几件T恤、衬衫、短裤,又放进了“随身听”和四盒磁带,两盒崔健的,一盒《唐朝》,一盒《黑豹》,这是我每次出门的必带物。我把毕业证、身份证、边境证、一家开而不发的经济开发区给我的英语翻译聘书、电脑打印的中英文个人简历等个人资料夹在《牛津英汉词典》里放进口袋。我带了必需的洗漱用具。最后,我又准备了一些感冒清、康泰克、三九胃泰、泻痢停、润喉片、上清丸和清凉油之类的药品,我知道潮湿炎热的南方是个细菌肆虐极易生病的地方。最后,我又把一把硕大的、寒气逼人的水果刀装进口袋。那既不是管制刀具,又极有威慑力,可兼作防身之用。 我躺在那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破床上又热又躁无法入睡,夏日午夜的楼外大街上传来纳凉者嘈嘈切切的侃笑声,不时又有酒疯子鬼哭狼嚎的吼叫。我想起年迈的父母顿时泪溽枕襟心如刀绞,我确实愧对他们,觉得父母真是白养了我二十多年。我曾无数次拍着胸口对他们夸下海口:我要为他们雇个保姆,为家里添一台空调添一套真皮沙发,为他们各买一件皮大衣,我还说他们漂亮的儿媳妇自然会从天上掉下来踏破我们的门槛的……我还说,我迟早会走上领导岗位的,天哪,我还说我迟早会到京城去的。。。。。。我羞愧得以泪洗面不能自己。我一骨碌爬起来,我在台灯下草草写下了给家人的信件,然后起身提着那个发白的牛仔包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蒙城城中心有座密林掩映的雏凤山,雏凤山山顶有座高耸的雏凤亭俯瞰着全城,据说那披灯挂彩五光十色的亭楼就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但确切地说,或在我个人看来,那座楼并不像凤凰。因为凤凰象龙一样,本身就是纯属传说、子虚乌有的东西,所以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它甚至不像一只母鸡,倒象一只巨大无比的青蚱蜢或一张麻将牌中的么鸡。想想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忽发奇想地想去俯瞰一下这个城市的夜景。六年前我离家求学时曾和王文革、叶冬江一起在上面喝得昏天黑地酩酊大醉。我顺着罗汉街到了雏凤山的正门,爬了一段石阶,我钻进一片幽黑茂密、虫蛾呢喃的松柏林。多少年来,这片松柏林里不知发生了多少罗曼谛克的故事,也发生了多起骇人听闻的奸杀案。我正有点发怵,果然就有几对不三不四的男女抓扯着浪笑着走过我的身边。 雏凤楼的凤头是个凌空茶园,晚上九点后不再营业。我沿石阶上了山顶,喘了一阵气,又登上了足有十层楼高的楼顶。我来到凌空伸出的凤头。我临窗扶栏,极目远眺。月光下,整座城市的上空被乌浊昏暗的空气所笼罩,零乱的街灯闪烁着鬼魅般的光茫。远方马尾山山头上高高耸立着火葬场的焚尸炉烟囱,阴森森地与雏凤亭遥相呼应,它几乎和凤凰亭一样高峻一样气势恢宏。蒙城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将焚尸炉修得如此居高临下,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俯视着豪爽善良的蒙城人。在这希望和死亡的对峙中,蒙城人竟如此安稳而麻木地沉睡着。这座曾经商贾云集、富甲天下、英雄辈出的千年古城,现在已不可救药地黯淡下来了,落后到比谁的父母官大比谁的单位稳妥比谁占公家的便宜多,落后到以下海人为耻的地步了。而就是这样一座没有生气的地方,我又拥有你的什么呢?她和我的联系仅仅是户口簿和单位名册上的几个字,仅仅是一个银行上的帐号--我的存折上还有两元钱的站岗费。噢,还有那个门牌号码!确切地说,是那个门牌号码的几十分之一!除此我已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我被这个城市接到世上又被她无情地抛弃--我真正是一无所有了!我的灵魂自由了?可那分明只是一种感觉。确切地说,我是落草为寇了! 山脚下的江水涨潮了,湍急的江水哗哗流动如冤魂呜咽。一阵强劲的凉风袭来,我禁不住连打几个寒噤。月亮从黯淡的云中透下几缕清凉而冷淡的光束,急泻的江水就白花花地有些晃眼。我蓦地生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禁不住仰天长啸一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回荡在城市上空,瞬间就被无边的夜吞噬了。我声嘶力竭地嚎了两声:“为什么?为什么?”那焚尸炉好象晃了几晃,城市却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人理睬我!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确无可奈何地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我连同自己的名字都成为一个被凌辱被践踏的标志。我想起了苏比、帅克、于连、维特、约塞连、格里高尔、红彼得、拉兹、阿Q、唐元豹、祥子、赫留金、切尔维亚科夫、波尔菲里、格里高列夫、哈克贝利·芬孙……亲爱的弟兄,你在他乡别来无恙?我又想起了糜局长、瑶姐、白成富、刁得花、蒋斗瘟和所有侮辱过我正在侮辱我并准备侮辱我的人,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哪里知道此刻还有一个有为青年李亚非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呢?我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气愤。哼,老子让你们睡得安稳!我几步站到亭子边缘,一下解开裤带,哗哗地就朝这个城市撒尿!那尿注晶莹剔透,散发着白色雾气,从高空中长长地划了一条优美的妙不可言的弧线,如一支离弦之箭向城里射去,微风中那声音美妙胜过一切乐器,渐渐地有劈劈啪啪的溅落声,微弱如木鱼叩击,似念球落盘,像铙钹轻拍……我惊呆了!就在这个城市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站在你的头上撒了泡尿!--我窃自得意地阴险地笑了。东方渐露微曦的时候,我下了山。我乘上第一班公共汽车向火车站驶去。火车站广场上躺着、站着、蹲着、坐着、蜷曲着黑压压的如同稻麦如同密林的人群,这里集中了大批外流民工。他们到广东打工,到新疆种棉花,到内蒙古放羊,到山西挖煤,到上海修房子,到北京干杂活,到一切可以将廉价的劳力和血汗换成金灿灿的钞票的地方去。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背着花里胡哨的被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臭味,他们成群结队行色匆匆,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地接受城里人的白眼甚至辱骂。但他们依然是一支庞大的农民起义军,确切地说,他们举行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经济起义。当我淹没其中的时候,俨然也成了中国浩浩荡荡剩余劳动力起义大军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我在火车站邮局给成都挂了个电话,把仍在酣睡的叶冬江吵醒。他将到火车站接我。
16 一出成都火车北站,叶冬江就在铁栅外大叫:“那个闲人,我在这里!”他已经自封为“中闲委”成都办事处主任了。我们从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耍,都是军人子弟,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同学,他比我还没出息,去学了中文,毕业后他留到了省城,现在他已经停职混了一年多了。也难为他,他机灵如周星驰,又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大学生,却用去教小学体育课,谁受得了? 两个社会闲散人员胜利会师,热烈拥抱,大嚷大叫,引来了旁人的注目。那天也凑巧,我们都穿着大学时一齐买的那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一大团红象一滩炸裂开的鲜血,中间印着崔健的头像,背后是“一无所有”四个字。我用弯曲的手指在他鼻孔前探探道:“你他妈的还活着?”我捶他的脊背。我俩有一年没见面了。 “活着无罪。活着也是闲着,闲着也是活着。”他无所谓的样子。他总是这个样子,中学时,班主任就把他、王文革和我归了类,常做某种反面教材。 “现在干什么呢?”我问他。我俩有一年没有见面了。 “磨刀!” “什么?” “磨刀!哥儿准备逮谁砍谁!别惹我呀!” “你到底干什么?笑话归笑话。” “放浪形骸,笑傲江湖。”他笑。 “你还是该干点什么实事,空谈误国!”我们向市内公共汽车亭走去。 “我能干点什么?干得了的我不愿干,想干的我干不了。”他向一辆计程车一挥手,“我呀,社会闲散人员,严打嫌疑分子。” “机票帮我订好了吗?”我们钻进红色夏利车。 “订了,后天下午四点十分双流国际机场。其他弟兄现在情况如何?” “都落草为寇啦!” 我们在他家所在的东风大桥附近下了车,直接走向一家小酒馆。坐定之后,我们点了卤牛肉,干煸四季豆,虎皮海椒,青椒肉丝,凉拌肚条和炒土豆丝,我们要了四瓶亚太啤酒。这是以前我们每次上酒馆的保留菜谱。 “妈的,真他妈的烦!”呷了一大口啤酒,他狠狠地骂道。 “烦什么?”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闲散太久,闷得慌。想砍人又怕挨枪子儿。唉,生不逢时呀!要是生在波黑,多刺激!” “怎么,这么快就耐不住了?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要和公家平起平坐,作职业闲人吗?现在夹尾巴作人还来得及。”我笑他。 “人是最暴戾又是他妈最下贱的,马克·吐温说人类是世界上最该死的最该诅咒的种类。人需要压力,要逼。人这种动物,一生下来就是邪恶的就是奔坏人长的,稍不留神就要干出鸡鸣狗盗伤天害理之事,非逼他他才会干好事。我的问题是现在没有人逼我学好,满街都是想占你便宜的坏蛋!”他喟然叹道。 “我这次就是出去就是找压力的。” “把我也捎上?” “那边不是闲人呆的地方,中闲委在那边没有建立基层组织,据说那边没群众基础!”我调侃道,“你又没有什么特长。” “我饭量酒量不错,饭局上用得着。” “我都准备每天吃一顿饭呢!还好意思说出口?你那也叫特长?” “我给你拎包吧。”他恬着脸说。 “我都还指望碰上个富有而寂寞的老太太哩!”我哈哈大笑,用启子打开啤酒。 “想谋财害命呀?” “她用财产换童身,我用青春赌明天,等价交换,合情合理嘛。” “天哪,你他妈的还在自摸--还素着?”他猛地喷出一口酒,呛得直咳嗽。 “假老练!难道你解决了?”我反笑他。 “去年秋天就解决了--确切地说正是九月十日教师节那天!空手套白狼!妈的,那娘们真浪,小弟弟差点伺候不了。”接着他不顾场合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他的艳遇。文化人的艳遇通常是以谈文学开始的,他们也难免落入俗套。他讲了他们如何在图书馆搭讪,他又如何巧妙地制造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邂逅,他如何欲遮还羞地提出了吃喝玩乐的邀请,那娘们又是如何假意地推辞又准时赴约,他们又是如何从王蒙谈到了王朔,从郁达夫谈到了菲茨杰拉德,从顾城谈到了杰克。伦敦,从小仲马谈到弗罗伊德,从地上谈到了床上,她如何引诱他,他如何“就范”,他如何失了身,他如何和她老公谈判,以后又如何一发而不可收……“怎么样?我用实际行动度过了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他说完得意地问。 看到我一串粘稠的唾液准确地掉进了茶杯,他大声地恶作剧般地嘲笑我:“看看你那馋样!唉,你真不容易呀,要不要今晚我把她叫来给你破处,反正是捡来的嘛!” 我羞愧难当,脸红到脖子梗,口里却振振有词:“你他妈的失身于一少妇,捡个烂蕃茄吃还自以为爽!” “你看见你家的房子着火了,你他妈的连洗脚水都不嫌赃。”他诡辩。 “啃别人啃过的馒头,真恶心!”我皱起鼻子。 “啃过的馒头再啃一口没关系嘛。”他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我把话题岔开,端起硕大的啤酒杯提议,“来来,还是为我们闲散阶层队伍的不断壮大而干杯!” “还要为你这个全世界仅存的稀有动物--童子娃干杯!”他放肆地说。 当我们酒足饭饱,叼着香烟,打着舒坦的嗝儿,偏偏倒倒地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低垂,一片灯火辉煌的海洋了。成都--这个以烹调、悠闲和小家子气闻名于世,仍不失为中国西部最好的城市,由于长期观念陈旧裹足而行,有些落后了。据说新省长上任就雷厉风行,成都正扯下裹脚布,痛彻地反思并摒弃了从小家子气上升到理论的美其名曰的“盆地意识”,加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拼命追逐现代化,雄心勃勃志在必得地成为国际大都会。 我们先到他家,放下行李,洗漱梳理之后又出了门,我们从他家所在的桥头,沿着成都的“长安街”自东向西而行。我们喝了不少的酒,醉哄哄地摇晃着身子,叶冬江以其特有的外八字步伐加剧了摇晃的弧度。一路上我们肆无忌惮地吼起了《解决》:“……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总是没什么机会是更大的问题,忽然发现你正看着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先把你解决……”吓得温文而雅的成都人赶紧给两个疯子让道。老实说,大学时我俩就是全校闻名的摇滚歌手兼走廊歌星。 路过东风电影院时,冬江非要去玩电子游戏机。我们走进偌大的游戏厅,几十台游戏机排成几溜。使我吃惊的是,那些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伏在这些儿童游戏机前厮杀鏖战,口中杀声不断的几乎都是成年人。这些人大都穿着T恤、背心、短裤、拖鞋,一副悠闲慵懒状,许多人都穿着文化衫子,其中有三句最赫然入目,一句是:“我没钱,别惹我!”另一句是:“不象话!”还有一句居然是:“雄起!” “他们和我们一样,大多是城市中的闲人,公家的弃儿,生活的边缘人,精神上的活死人,他们需要活着,需要刺激。”叶冬江向我介绍。 他买了十枚币玩起了“雷龙”。里面充斥着摹拟现代立体战争的血腥厮杀场景,从航母飞机坦克机关炮导弹地雷机关枪什么武器都有。冬江反应敏捷战术高超,引来了一群围观者,每当他躲过似乎注定在劫难逃的袭击,化险为夷甚至反戈一击时,都会引得旁人情不自禁的喝彩。冬江也越来越得意起来,那些大至航母小至枪炮的武器都成了他随意操纵的小玩具。他杀得天翻地覆火光四射,俨然成了一个驾驭着庞大战争机器的英雄,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去玩老掉牙的俄罗斯方块和小蜜蜂。 后来我们又去看了场夜场电影,由道格拉斯·迈克尔主演的《本能》。当我们回到叶冬江那个阴暗而隐蔽的小房间时,已经零点过了,我们冲了个澡,然后在支离破碎的交谈中昏昏然然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时已近中午,我们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上街了。即使是大白天,成都街头闹市仍不乏这种闲人打扮的人。在我走过的城市中,从未有哪个城市有如此多趿着拖鞋上大街逛商场或在街沿打麻将的人,真堪称成都一景。路过一家生意红火的面馆时,我想去吃点山西刀削面,冬江却执意要宰我吃火锅,没办法,可能是昨夜洗澡换衣时他发现了我的钱包,那是一笔对于我们而言不菲的款子,有三千元呢。我们在“七星椒”火锅厅坐定,我点了菜,把菜单交给俯首侍立一旁的女侍。 “先生,你们喝什么酒?”她毕恭毕敬地问。 “我喝一扎冰镇啤酒差不多了,你呢?”我问冬江。 “我,给我来瓶中华鞭精。”待那女孩隐笑而离,冬江对我说,“操!肾虚得厉害,缺什么吃什么,吃什么补什么。” “小姐!”我挥手叫来那位女侍,“再给这位西门庆先生来份牛鞭。” “算了算了。”冬江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 “没关系,二十元钱嘛!要补就大补一下嘛!” 我们在七月的酷暑中又被火锅烫得五脏六腑就像被油煎过,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烫贴。我们大汗淋漓,唏嘘不止,却愈加感到无穷的惬意,这就是四川火锅的魅力。几个老外和北方佬不堪忍受哇哇叫着落荒而逃。走出带空调的火锅厅,我们差点热昏过去。 “不行不行,我们内火太重,肝火上升,得赶紧找个地方散散火。”我四处张望。 “登茶馆!”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茶馆是我们自小到大消遣时光最常去的好地方,花钱最少,享受服务时间最长。最有趣的是,茶馆不仅是各种轶闻趣事闲言碎语兼下流故事的批发市场,又是各类闲杂人等三教九流的集散地。我的低级趣味的形成实际从小就在茶馆滋生了坚实的基础,王朔的小说只是一根导火线而已。我的早熟就和茶馆中说书艺人的下流事故的引诱有关。成都亦是个茶馆城,各种档次的茶馆密布于市。成都人的温文而雅慵懒闲适巧舌如簧豪放不足婉约有余,据我看来大约与其深厚的茶文化有关。蒙城人性格趋向北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火爆刚烈,傲慢强横。 我们来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院内搭着凉棚的茶园,刚坐定要了茶,就有两个眉目清秀的“掏耳女”走拢来,要求为我们清除耳垢。 “我们在喝茶!也不看场合,恶心!”我厌恶地挥手。她们讪讪地还不走。 “别,别走,来吧,舒坦。”叶冬江说,“你请我吃火锅,我也不能没一点表示,我请你掏耳屎。” 不容我说话,那女子就敏捷地揪住了我的耳朵刮子。另外两个修脚师傅见状不由分说地抱起了我们的大腿。我动弹不得,只好眯上眼睛,那种痒痒乎乎的感觉真好。 “别人要靠这个养活一家人呢,容易吗?”叶冬江最后共付了20元钱,让他们四个人分,几个人感激不尽地走了。 等我们走出来时,公园门口已竖起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原来竟是“黑豹乐队”要到成都来演出,旁边开始售票。窦唯是我心目中屈指可数的大陆歌星之一,可惜他要四天后才到,让我遗憾了好一阵,无法去领略他音乐中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和柔情中的狂野和狂野中的柔情了,当时我真动了先退机票或换机票看演出的念头了。我花了四十元为冬江买了张甲票,并告诉他:“你去看吧,帮我吼两嗓子。” 新闻联播中报道:从银川飞往北京的一架图-154客机坠毁,造成七十多人当场丧生,这个消息把我吓得一身冷汗。我对冬江说,明早退票换乘火车走算了。 “没关系,到深圳是很先进的波音-757客机,比图-154安全得多,出事的大多是图式和伊尔式飞机。俄罗斯的产品就和他们的总统一样笨拙。”冬江的爸爸安慰我,他是个飞遍中国每个角落的大校衔职业军人。 “你英勇就义了,家里还可以得六万元赔偿嘛,我是你的紧急事故联系人,我只要十分之一的回扣就行了。”冬江打趣我,“死了你一个,幸福一家人嘛。” 次日吃过午饭,休息片刻,我到外边给卫超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人民南路锦江宾馆对面,换乘西南航空公司的大巴士。由于冬江无法进候机厅,我们就在此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我们再次拥抱。 “这下就看你的了,哥们!”他说。 “不排除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可能性,不排除再次让人看笑话的可能性。”我笑。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只要我一立足,你就可以来。”我保证。 当汽车鸣喇叭催乘客上车时,我们都眼泪汪汪了,我握紧他的手说: “你回去吧,还是找点事干充实点。” “我他妈的算什么呀!国家这么困难,我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指望你了。”他哽咽了。 “别对我期望过高,如果那边混不下去,我也只好回来。”我又强作笑颜,“你他妈的也别闲了,别把你爸惹急了,哪天一枪把你崩了。” “你放心,我再闲也不会闲成民愤极大非杀不可的那种人。再说我家三代单传,我爸得留着我传宗接代哩!”汽车开动时,他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句,“你他妈的给我顶住!身体是糜烂的本钱!” 约摸半小时抵达双流机场,我凭机票领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后直接通过安全检测门进入候机厅,厅内已是人声鼎沸。又大致过了半小时,广播中通知到深圳的登机,于是一群人乱哄哄地走出候机楼来到停机场,我们换乘公共汽车直抵飞机旁,这是停机坪上机群中机身最庞大的波音-757客机。第一次乘飞机真有点兴奋。 空中小姐年轻迷人身姿窈窕,她们站在舱门旁笑容可掬地迎候我们登机。我一进机舱,顿觉一阵凉意直浸心脾,舒服极了。我的座位如我所愿靠近窗口。不料我的邻座胳膊上戴着孝套,从闲谈中得知他在大亚湾核电站工作,是专回成都为老母奔丧完毕返回单位的。联想到昨晚的电视新闻,我的心中总有点发怵。时间过了四点二十分,仍未起飞,播音员说有一位旅客尚未登机,要稍等片刻。半小时后又说,接到空中管制的命令,暂时不能起飞,有人开始抱怨,我索性闭目养神,听音乐。至少又有半小时,邻座推醒我,播音员又说飞机没汽油了,要我们统统回到候机楼等候。乘客终于被激怒了。 “飞机场居然没汽油!没听说过。” “撒谎都撒不来!” “No oil ?That's incredible!(没油?不可思议!)” “有莫搞错!” 但骂归骂,我们不得不又下飞机,乘公共汽车回到候机楼,然后上楼。在候机厅不少人责问机场工作人员延飞原因。有人说要在国外我们有权要求赔偿,我在一旁起哄咱中国也有这权力。那些工作人员笑嘻嘻地解释说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并透露说前几天有一架飞机冲出了跑道,毁坏了一座小楼,这等于承认是出了机械故障,又有人提到了前天的空难,于是人们不再骂了。有个香港女人当场退了票。 我由电视新闻联系到邻座的孝套联系到刚才证实的机械故障,在候机厅里诚惶诚恐。幸好有两台彩电,我便强制自己转移注意力。不久通知我们说有一顿免费晚餐款待顾客。这时,吃再一次在国人面前发挥了威力。果然,一听是白吃,乘客们气焰顿消,转悲为喜,奔走相告,潮水般涌向大餐厅。人们凭机票领了餐券,在大餐厅领到了盒饭和一瓶易拉罐饮料。我为了看“新闻联播”,草草应付后便到候机厅。看到报道的中国经济大好西方萧条中国稳定世界动荡,我的心中感到真高兴。特别是我最不放心的农业问题也有了转机。一条报道说,农民今年交夏粮不再象以往那样打白条,一年的血汗钱全部兑现。给人的感觉好象不打白条反而不正常,是开了恩,农民应该感激不尽。一个老实巴交一望无牙的庄稼老汉一边数着自己手里的一叠钞票,一边感激地说还是党和政府好,还是社会主义好。 盛夏的黄昏是美妙绝伦的,停机坪上银灰色的机身在夕阳的余辉中被蒙上一层稀薄的霞光,象镀上了一层闪亮的,近乎熔化的金子。八点左右,在暮色苍茫之中,飞机在巨大的轰鸣中,随着我的心跳起飞了。飞机迅速地大幅度上升,从而让我体会了短暂的失重状态。我从窗口俯视这个庞大的都市被一团烟雾所笼罩,但仍可以看见那些高大建筑物的模糊轮廓和细密的流动的灯火,不久便是成都平原整齐有致的稻田阡陌,交错有序的农舍道路依稀呈现出来。蓦然间我惊奇地发现了一副立体风景,在飞机的西方,是一片金黄闪耀的天空,向四周由强而弱地射出万道如剑之出鞘般的霞光,东方一片苍茫朦胧,而机身下面的云海却被黑暗所吞噬。这时我已经忘了一切不祥的念头。 不久空姐开始分批给我们分发各种稀奇古怪的精致食品,饮料和纪念品--一个时髦的横拴腰间类似皮带的黑色皮包。餐后我要了几本画报翻阅。我们渐次飞越贵阳、桂林上空。在迷迷糊糊之中被播音员和空姐叫醒,飞机即将到达深圳。我一看手表已近十点十分了,我推开机窗盖子向下俯视,不久,前方出现了巨大的一片灯火,飞机开始盘旋下降。旅客开始兴奋起来。深圳简直成了不夜城,空气透明度极好,在无边无际的灯火海洋中,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四通八达的公路上爬行着密密麻麻荧火虫般的各式汽车。约十分钟后,飞机稳稳地停在深圳宝安机场。
17 我一跨出机舱门,就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热浪向我袭来,我差点昏厥过去。通过一条连接着舱门的圆柱型的富丽堂皇的空中通道,进入一个凉气袭人的宽敞的大厅,等了一会,传动带送出了行李包。当我推着行李包向外走时,却没有发现卫超,我又四处找了一转,还是没有,我开始惶恐起来,立即去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操乡音的人,我这才有一种安全感。他告诉我卫超在下午5点就到机场去了,结果机场说本次航班无限时延迟,他一直等到9点才回去,现在又到汽车亭去等我去了。他让我自己乘中巴到上海宾馆汽车站下车就可以见到阿超了,如果没见到就再往前走200米到华强南路招待所的第二层,招牌是“豪绅川粤大酒店。” 我走出大厅,一排中巴正在路边招徕顾客,那些广东仔正在用一种几乎听不懂的普通话嚷道:“深圳!深圳!到深圳!”我刚一踏上那辆已经点火启动的中巴,就飞快地向前驰去。沿途是高大的广告牌和连绵不断的厂房、车间,正灯火通明,发出阵阵轰鸣声。半小时左右,中巴停在南头边防检查站亭外,我取出边境证和身份证随人流鱼贯而入,那个武警把我和边境证、身份证上的照片狠狠地盯了几眼,仔细地对照一番,然后放我入关。入关后,又换乘中巴,直奔深圳市区。一路上灯火愈加辉煌,座座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在夜幕中不断掠过。在上海宾馆站,车还没有停稳我就发现了卫超,几乎同时他也发现我了,我们一齐叫了对方的名字。卫超身材高大俊逸,一表人才。 “不好意思,没有接到你。机场没有通知飞机延时到何时,我明天还必须上班。”他一边接过我的行李包一边说。 “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让你白白等了近五个小时。第一次乘飞机就这样。”我抱歉地说。“我们还用得着说那些。阿非,我倒发现你变了。”卫超说。 “是不是陈奂生上城了,太老土了?”我问,“他妈你才到深圳两年就瞧不起老乡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发现你变老成了,以前总是先听到你的笑声后见到你的人。”他说。 “生活的艰辛嘛。”我笑笑。 我随卫超拐了个弯来到“豪绅大酒店”,这座十多层楼房中的第二层就是阿超上班的酒家。他告诉过我这里有五六个老乡。卫超两年前到这里,他以一个复员武警的国防身体被选中做了酒楼的保安部长。他把我领进去参观了一下豪华的酒楼,然后又下楼到街上,打了个的士到了不远处的住处。卫超告诉我他们住在赤尾村,离皇岗口岸和上步码头都很近,和香港新界仅一河之隔,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新界半山腰的别墅。 我们走进了一片建筑物相对零乱,低矮的居民区,仿佛走进一处都市里的村庄。繁华和喧闹被平静代替,那些光秃秃灰扑扑的水泥墙上,贴满了那种不通过电视、报刊等现代传播媒介却又充斥中国每个角落,最家喻户晓的广告,专治那些让人面红心跳、难以启齿、裤裆之内、两腿之间的传染病。 我们走进一座崭新的六层楼洋房。卫超告诉我这座房子不过是当地一个农民修的,十年前不过花二三十万,现在一千万也买不走。每月仅酒楼就要付给他3万元房租,而酒楼只租了他的三四楼两层。这个昔日娶不上媳妇的穷光蛋娶了个漂亮的上海女子,买了辆奔驰轿车,整天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我虽早就听说这里的农民暴发了,听了这些还是瞪大了眼睛。 我们走上了楼时,有几个老乡过来。卫超一一介绍,阿蕾、阿波、阿华。 “我的好朋友,老同学李亚非。”卫超把我介绍给他们。 “亚洲的亚,非洲的非。”我笑着自我介绍,“这名字好记,叫我小李好了。” “这里得叫你阿非,你以后就叫我阿超。”卫超说,“阿非这名字你不介意吧。” “阿非?我成流氓阿飞了?阿非就阿非吧。”我笑笑。 阿波替我提行李,阿超整理床铺。这时我已经热得大汗淋漓透不过气来,我真怀疑如此高的气温中人居然能生存。阿超领我去冲凉,半夜三更的水竟也是温的。冲完后我又穿上T恤、短裤、拖鞋随阿超去吃饭,下楼经过二楼时他大叫一声:“杨排长,吃宵夜去。”里面就走出一个上身赤裸,趿着拖鞋的年轻人,他个子很高,瘦得可怕,露出排骨,一看见他就知道又该重视农业问题了,怪不得叫他排长。他操着浓重的重庆口音和我们打招呼,看见我很亲热。 宽敞的大排档坐满了人。阿超告诉我这里的人有吃宵夜的习惯,通常午夜以前是无法入睡的,而且从不睡午觉,精神特好。 “今天为你接风,吃几个广东菜如何?”卫超问我。 “随便,简单点的。”我说。 不一会,又来了几个女孩。有老乡陈蕾、黄姐和杨排长的女朋友,大家对我一见如故,谈笑自如。他们极其关切地问起一些家乡的情况,我于是把那些家乡人都不在意的事情,如哪条破街拆了房子,哪条水沟被填平,哪个老板或官员翻了船或哪个刑满释放人员暴发了讲给他们,他们竟听得津津有味。 “还是给我介绍些深圳的情况吧。”我说。 “这里是中国的联合国,每个省甚至每个县的人都有。却是广东人的天堂,外地人的地狱。 ”杨排长第一个说,“这是个移民城市,过客文化!” “什么都学香港的,电影、电视、报纸、杂志、商品、货币甚至口头禅都是香港的。”阿蕾说。“这里也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战场。”黄姐说。 “天气热死人,人际关系却冷死人。”卫超说。 “满街都是鸡婆。这里找鸡婆容易,找爱情难。”杨排长的女朋友说,她姓华。 “这里的人,不姓资也不姓社只姓钱,有钱就是大爷。还是你自己慢慢观察吧。来来来,吃菜吃菜!”卫超提醒我。 几个据说很有广东特色的菜实在是索然无味,不过我仍装出满有兴趣地勉强应付,幸好有一个被称为“通菜”的和川菜中的藤藤菜味道相似。 这几个菜几瓶啤酒居然花掉卫超三百多元,我十分过意不去。回到寝室时已经十二点过,冲了个凉瞬间又是大汗淋漓,热得睡不着,阿超给我找了台盒式电扇对着吹才好点。卫超兴致很好地对我说: “你先休息,我明天下午才上班,刚才和阿波调了班,我们还要继续干革命。”便叫上杨排长、陈蕾、阿华去打麻将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了,我感到浑身又是汗腻腻粘乎乎的,没有料到早上的自来水竟也是热的,实在难找一丝凉意。阿超冲凉时告诉我昨夜的鏖战他赢了五百多元,杨排长被剃得只剩下骨架了,今天天然由他请客。我乘着空闲拿出电动剃须刀剃了剃满脸的胡茬,让自己强制性地年轻了一截,我又换了一件干净的宽松的T恤衫。我决定今天不到台湾老板那里去,我想先熟悉一下这个神秘莫测举世瞩目的现代化都市。阿超要带我去逛一阵。 刚一出楼,火辣辣的太阳光几乎刺得我睁不开眼,滚滚热浪向我袭来,瞬间浑身又被汗水浸透,汗水沿着脸颊和下巴向下不间断地滴落。我发现南方的天空格外高远格外蔚蓝,南方的阳光格外充沛格外耀眼,和内地相比,太阳似乎离地球近了许多,如头顶火炉,炙烈得令人不堪忍受。热带季候风挟着海洋的苦涩和潮腥扑面而来,还有一氧化碳气体、类似食物腐败的味道和一种难以言传来历不明的独特气味弥漫在城市中。 一到大街上就可以看到深圳的真面目了。那座座高耸入云、鳞次栉比、造形各异的楼厦都在艳阳普照下五光十色、流金溢彩、轮廓分明,显得比在电视中更加气派更加豪华,更有说服力。繁华商业街一条接一条,高档商店一间挨一间,制作洋化的广告牌和霓虹灯充斥眼中,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车流你来我往穿梭不息。随处可见到内地很少出现的豪华型奔驰、林肯、凌志、皇冠轿车,的士是纯一色的红色“桑塔那”。街道两旁遍布着棕榈树、椰子树、槟榔、铁葵、芭蕉树等热带植物,街区拐角处有片片芳草萋萋的绿草坪,街心是高大的多层次立交桥或街心花园,园心有水池,池中清泉荡漾,喷泉飞舞……这个平地乍起、急骤膨胀起来的南滨都市给人的感觉是繁荣但不拥挤,整齐而不零乱,是一个充斥着舶来商品、舶来文化、舶来客人,透着喧嚣浮华和富裕气息的大熔炉。几乎所有的人都绷着脸来去匆匆忙忙碌碌,其中晒得黝黑发亮的年轻人最多。大街上很少见到内地城市大街上常见的那种趿着拖鞋不慌不忙、胜似闲庭信步、甚至成排地蹲在街沿呈大便状的闲慵之人。阿超告诉我,这里一眼就能分辩出哪是外地人哪是本地人,即使不听他讲话也能。那些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精悍,穿鞋不穿袜子的就是本地人,他们手提大哥大,腰挂“挤奶机”显得轻松自若无忧无虑,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感溢于言表。大街上随处可见驾着豪华车,手提“大哥大”,牵着漂亮女人的新富们。手机,这种在西方发达国家严禁在公共场所使用的通讯设备,在这里却专凑人多的地方去,大街、商店、餐厅甚至冷不防地从轿车中探出一颗长颈鹿似的头颅来,对着手机大声说笑。那些用手机通话的神龙活现的家伙,一边格外宏亮,格外造作地讲话,一边用婊子般的目光胡瞟乱扫一气,生怕别人没看见,只要你一留意他,他的声音立即会高八度!俨然成了身份和富有的标志。给人的感觉是中国的生意全都被他们做完了、垄断了,这个世界他们说了算。也难怪,我记得当时的手机价格在两万元以上一部。其实根本没必要,因为这座城市通讯非常发达,就连许多僻静角落的小杂货店都有国际国内直拨电话。当然,这并不妨碍两年后我稍有盈余便也迫不及待地买了部手机招摇过市--新事物嘛。 我随阿超回到酒楼后,他替我买了份套餐。他告诉我,这是这个物价最高的城市中最实惠的吃法,只卖给酒楼工作人员亲属朋友,不对外出售。卖一份酒楼还要亏几元钱呢,价格每套十元。阿超说即使一两个人到最低档的大排档,一顿三四十元挡不住。套餐有数量不多的两荤两素一汤,全是川味,另加一碗泰米饭,统统放在一个〖HTK〗锃〖HT〗亮的不锈钢托盘中,一人吃足够了。 饭后阿超又领我到巴台休息。酒楼里开放大功率空调,通体玻璃墙壁挂着粉红色窗幔,地板上铺着绿茵茵的地毯,光线柔和,气温宜人,巴台正好在空调旁边,简直凉爽惬意极了。绵软娇嗔卿卿我我的粤语歌曲萦绕回荡于偌大的厅内,宾朋满座,欢声笑语、磕碟碰杯之声不绝于耳,身穿制服的女侍举杯托盘来往穿梭,大腹便便的食客们在身裹真丝旗袍的迎宾小姐的带领下鱼贯出入。阿超还身兼巴台调酒师,他给我介绍各种名贵的洋酒。 “这是轩尼诗XO,这是大将军拿破仑,这是路易十四,那瓶是极品占边……” “你是不是要请我干几杯呀?”我心驰神往地问。 “我调了几个月酒也只敢闻闻哩,你看看那标签,一瓶酒够我挣一年哩。”他又悄悄说,“等机会吧。” 忽然,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那是蒙城几百万人都熟识的面孔--电视节目主持人苏茹,关于她在深圳情况的猜测,真是五花八门。有的说她迅速至富了,有的说她嫁给港商了,有的说她混不下去了,有的还说她得病了。她年轻、漂亮,并且不乏现代气息,但她没有多少娇柔造作,她的气质来源于她的自然状态。在众多的女士中,她的确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势,她一袭黑衣裙,黑色高跟休闲鞋,仍然保持着以前的肤色。她走过大厅时引得那些广东佬纷纷转身给她行注目礼。她径自走向巴台,放下她的手提包,然后站在我的面前,她留意了一下我,我向她点点头。 “蒙城来的?”她问。 “对。卫超的同学。”我忙点头,“你好,苏小姐。” “你认识我?”她问。 “谁敢不认识你呀?家乡人民想念你,常提起你。”我说。 “是吗?他们怎么说的?”她感兴趣地问。 “说你迅速致富了,要携带巨款回家乡投资建厂,改变家乡面貌。”确有这种说法。 “天哪!真那么说?”她笑起来更漂亮了,“发什么发,替别人打工而已。他们还说什么?”“都说主持节目还是你好。现在主持人走马灯似地换,不是形象差就是没文化,严重影响家乡投资环境,都希望你回去。”我说。 “局里几次催我回去教一下他们,我怕一回去就走不了,一直拖着没走。”她有些得意地说。忽然她又问我:“你也是来找工作的?” “我是来体验生活的。”我随口说道。 “体验生活?”她有些不解地问。 “在内地做公家人太舒适了,公家把我们宠坏了,年纪轻轻便四平八稳地闲散起来,闲得身上生青苔。”我说,“再说尽管每月二百元工资很寒碜,可我还是惭愧!” “所以就不当公家人了?”她问。 “对。想到深圳来体验一下血与火的竞争,尝尝被剥削的滋味,还想找点冷漠的感觉。”我说。“真的!那你简直找到了好地方。”她又笑道,“深圳这地方,谁也不管不了谁,有一句话叫深圳不相信眼泪。” 这时阿超过来对我说:“现在没事了,我给你借了部车,我们出去转转。” 我们下楼后沿深南中路向东行。毒日头当空照着,一股带着潮湿海腥味的热浪立即向我们袭来。我先给家里发了封电报,又给台湾老板打了个电话,他不在,我告诉接电话的小姐我明天到他们公司,并留下姓名。 阿超对我说:“如果你需要单车,我可以帮你买一部,这里偷单车成风,二十元就可以买一部不错的单车,要用就用,不用就送人或扔掉。” 走到前面不远,阿超指着正面通体镶嵌着巨大玻璃墙说:“这是麦当劳快餐店,所有来深圳的人都要来品尝一下异国风味,等会儿返回来时,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 路过深圳市政府时,我看见在附近耸立起一座巨大无比的邓小平画像,形神兼备,非常逼真。他老人家慈祥地挥着手,俯视着这个他亲自缔造的现代化城市,旁边是一行大字:“坚持党的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我琢磨着这一定是在邓公去年初南巡或党的十四大后建造的。阿超告诉我这里的人都非常崇拜邓小平,尊称他为邓大爷,很多家里都有他的画像供着,每天拜他,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万寿无疆。前方有两座大厦高耸入云,卓尔不群。阿超告诉我那座稍低的圆顶方柱体大厦是国际贸易中心大厦,那早已成为深圳的象征,稍高的尖顶大厦是深圳发展中心,是目前深圳的最高建筑。路过深圳大剧院时,阿超告诉我这里常有香港歌星演出,四大天王不久就要来此献艺。 不远处向右拐,我们来到国贸大厦前面,这里是深圳最繁华的街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国贸大厦的低部几层是商场,我们走进光亮堂皇,富贵袭人的营业厅。那里面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或流金溢彩或晶莹剔透或精巧别致或美仑美奂,大都是进口货。有两千多元的眼镜,三千多元的皮鞋,几万元的手表,还有那些连阿超也只能闻闻的洋酒。我指着一根两千多元的皮带对阿超说:“他妈的,这可能是人皮造的。”看见有的人买这些商品就象我们买一杯可口可乐那般随意,真让人寒碜得想从楼顶一头栽下去。当时我就深刻地意识到什么是财大气粗什么是人穷志短,意识到什么叫做渺小。阿超问我是否想上楼顶去俯视一番深圳的全貌,我也没了心思。下楼后,我们在喷泉池前以大厦作背景合影留念。我们四处张望一番,感到无路可走,阿超提出去看场电影,我立即赞同。我们走到附近的南国影都,正在上演一部香港片,由一个以善于迎合低级趣味著称的、被香港演艺界封为“波霸--英文Biggest busts(巨乳的意思)”的主演。在阿超去买票时,一个约莫二十岁,很时髦的陌生女子忽然袅袅走近我,用普通话低声问我:“靓仔,请我看场电影好吗?” 我大吃一惊,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 “二十元一张票,很便宜的嘛。”我说。 “我十元钱都没有了,请我看一场吧。”她甜甜地说着看我,那目光既温柔又凄凉,既娇娆又不幸。 我有些心恻,正想搭话,阿超走过来,拉起我就走,一边用四川话厉声教训我: “那是鸡婆,还看不出来?笨蛋!这里有便衣,专抓干这种勾当的人。” “别把别人看得那么坏,我看别人不象嘛。”我边说边往回望了一眼,果然那女子又向另一个男子走过去搭讪去了。 “怎么样,不相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阿超取笑我。 整部片子粗制滥造,杀来杀去,“波霸”有意无意地泄露春光,却并不彻底,根本无法满足我们的低级趣味,我大骂上当,没看完就拉起阿超离开了影剧院。 “我看那对奶子应该拿去解决香港市民的奶瓶子工程。”我笑骂,“拍电影真是可惜了。”不觉已是暮色苍茫,华灯初上,深圳反而更加繁忙了。猩红的夕阳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笼罩着喧嚣浮华的城市,建筑、车流和行人都变得虚幻而模糊不定。我们向回走时,塞了好几次车。折回到麦当劳快餐店,一跨进去,瞬间感到一种异国情调,服务员一律穿着整齐的红白色竖条相间的短袖衬衫,系着黑领结,斜戴着一种别致的船形帽。里面早已人满为患,有些人吃完了并不走,还坐在窗前欣赏街景,闲谈,我们好不容易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两个座位,花了在四川两三个人可以舒舒服服吃顿火锅的钱买来汉堡包、比萨饼、沙拉、大杯橙汁、炸土豆条等几样东西。阿超告诉我,在深圳除非吃盒饭和套餐,这是最廉价又体面的消费。 我们不慌不忙,边吃边聊。忽然在我们对面一对男女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起来,男的年龄至少不低于五十岁,女的年龄至多不高于二十五岁,那样子绝不可能是一对父女。那女子身上穿的哪叫衣服,简直是一张鱼网!男人又黑又老,越南人似的色迷迷的一副挨打像。瞬间,那女人钻到男人怀中撒起娇来,那个老男人一只手放在她的臀部乱摸,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脖子,面红耳赤地耳语,残言片语、轻声浪笑飞进我的耳膜。要不是那男人的大哥大响起来,不知道还会干出些什么来。 回到宿舍的首要任务是冲凉。仅仅两天,我的脸就象一只被烤焦的甘薯黧黑透红。我笑着对阿超说:“你看我们现在,脸象包公,身子象杨贵妃。”他说:“这是北方人到广东的第二身体特征,等不了两个月,你的脚就会有一股香港味了。” 想明天要去见台湾老板,得做个准备,于是谢绝了搓麻将的邀请,独自回到寝室,从包里取出一本《英语世界》,我得练练口语以应付明天面试可能出现的英语对话。我翻到《克林顿总统就职演说》大声朗读起来,不一会,隔壁的广东仔走进来,好奇地看着我,用极生硬的普通话问:“你在读英语吗?” “是的。你是广东人吧!快坐。”我忽然想和广东人接触接触,文艺、影视、传说和闲谈中的广东人不乏饱暖淫欲之徒。 “韶关人,在粤北。”他坐下说。 “怎么广东人也要打工?”我吃惊地问。 “我们那里是山区,很穷的。广东也只是珠江三角洲,南部沿海富裕。”他费力地用普通话解释。 “那这些先富起来的老乡会带动你们富嘛。”我笑着说。 “哪有那么容易,你是学英语的大学生?很吃香的,可惜我不懂,初中刚开始就回家了,太穷,上不起。”他有些黯然,他比一般的广东仔要高大强壮得多。 “打工很苦吗?你每月能挣多少?”我问。 “累死人,每月不过四五百元,全部寄回家去了。克-林-顿是谁?”他拿起书看,那上面的文章题目是汉字。 “美国新总统,才四十六岁,还没生下来父亲就栽到水沟中淹死了,继父是个酒鬼,他小时候比你惨多了。”我安慰他。 他高兴地走了,我又读起来,直到睡眼惺松,倦意难忍才不知不觉地睡了。
18 第二天一早起来,从冲凉房回来经过阿超和杨排长的床时,他们正鼾声如雷。我推醒他,告诉他我要到龙华镇去了,他迷迷糊糊地对我说:“带上身份证和边境证,路上小心点,天黑之前必须回来,关外治安很混乱。” 我提起一个皮夹,到楼下的杂货店买了块面包,一杯冻奶敷衍了事,然后到上海宾馆去乘车。没想到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竟是如此毒辣,我撑起伞也无济于事,热浪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瞬间浑身都被汗浸透,尽管我的变色近视眼镜镜片一见阳光就变成墨黑,减弱了光线辐射强度,仍觉眼睛受到刺激,胀痛难忍,我不得不将眼睛迷成一条线。到了上海宾馆前的汽车站台才知道,要到龙华必须到东门汽车总站乘车,又绕到街对面的停车亭乘了中巴到东门汽车站。中巴沿深南中路东行,几乎把深圳城走穿。下车后又东探西问才找到东门汽车站。这一带比较繁杂、混乱,也很肮脏,操着各种稀奇古怪,南腔北调的人群乱作一团,要不是广告牌上的汉字,真象到了哪个东南亚国家。我很容易找到一辆到龙华镇的老式公共汽车,汽车启动时,已经十点了。我的心里有些激动,回想起在家乡和台湾老板的电话交谈。 已经分不清哪是城市,哪是农村。四周到处是连接成片的厂房和十几米高丛林般的广告牌,同时正在大兴土木,大型推土机、翻斗车、吊车来来往往,打夯机,压路机也轰轰作响,山丘被削低,低洼被填平,农田被红砖墙围成圈子,到处是都市的出租车和香港的集装箱货柜车来往穿梭。这里同时也显出工业化的恶果:污浊的空气,肮脏的路边水沟,成堆成片的垃圾,裸露的红土地,荒芜的田园和肆意乱飞的蚊蝇。 公共汽车在颠簸摇荡中行驶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龙华镇。我一下车,就双腿一软,差点昏厥过去,热浪中我的脑袋简直就要炸裂,我觉得就要被烤焦就要被熔化了。我抹了抹风油精在太阳穴上,刚一定神,立即有几辆摩托车将我团团围住,是几个肤色和非洲人相差无几的土著居民,他们争着问我到哪里去,他们可以送我去。我迟疑了一下,找了个貌似憨厚的中年人,让他将我载到小埔工业区,他要价十元,经过一翻讨价还价,最终以七元成交。我无奈上车,他载着我飞驰而去。 “你们广东人这么有钱,你还在乎这点小钱?”我不满地问他。 “小钱都不会赚还能去赚大钱?”他笑笑。 约六七分钟后,他将我送到了小埔村,他以优越感十足的口气告诉我,这里是港台独资企业比较集中的工业区。这时我才发觉这个地方是个比较偏僻,地势起伏,环境肮脏的地方,到处是围着墙的工厂,看上去规模都不大。我一路打听,终于在一山凹处找到目的地--达昌电器股份有限公司。我兴奋起来,居然产生了一种到家的感觉。在门口却被门卫挡住,他让我先等着他先进去报告,不久他出来告诉我下午两点来,马上就要下班了。从其中一个门卫的口音中我听出他是四川人,于是我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吗?” “是的,宜宾人。老乡哪里人?”他显然很高兴的样子。 “蒙城人,你一定去过。”我赶紧给他一支烟。 “去过好几次,那地方还不错。噢,你就是前段时间联系到这里工作的大学生?”他问。 “是的。”我连说,“我还和老板通过电话。” 他看了看四周没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老乡,我得给你说件事。” 我一惊,忙问:“师兄,谢谢您!啥子事?” “这里并不是你以前想得那么好。今天上午才一齐走了六个大学生,四个武汉人,两个成都人,才干了十多天。刚走不到两小时,和老板吵得很凶,差点动手,派出所的人都来了。”他说。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我以前确实知道有好几个内地大学生被台湾老板看中。 “受不了。以前把这里看得太好了,以为遍地是黄金。台湾老板吝啬得要命,给别人的月薪才六百元,我才三四百元,根本不够用。这里干活累死人,经常加班不给钱,工伤事故、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一概不管。你看这里象监狱似的,平时不准工人出厂门一步,上下班都要搜身的--据说是防止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办公室有监视器,稍有不慎,轻则扣工资、挨体罚,重则炒鱿鱼。这里离城又远,我在这里干了四个月了还不知道深圳城在哪个方向哩。我也想回老家了,我以前在老家每月轻轻松松挣五六百元……” 这时另一个保安走过来,他立即以目警示缄口不言。我道了谢,顶着烈日走到山丘下的小埔村。我走了一转没有找到一家川菜餐馆,只好在一家小杂货店兼作餐馆的小屋里坐下,一个赤着上身的广东仔从里屋里走出来问我:“先生吃点什么呀?”又递过一杯脏兮兮的茶水。我选来选去,要了个肉丝面条,一瓶冰镇啤酒。不久他就端了碗面条出来,我吃了口,实在难以下咽,问他有醋没有,他立即进去提了个瓶子出来,那种醋却和北方的醋不同,透明,味道淡而无味。幸好他这里有专门为四川人准备的辣酱,我才勉强吃完。然后赶紧到电扇前一阵猛吹,一边喝啤酒。 “哪里来的?朋友。”广东仔坐在那里闲得无聊,开始和我搭讪。店里就只有我一个客人。“大圈仔。”我笑笑。这个从香港片中学来的词儿终于派上了用场。 “噢,北佬。” “什么?” “北佬啦,我们把所有的外省人都叫北佬,把老外叫鬼佬。”小老板说 “四川对广东而言,也算是北方。”我说。 “四川人?这里到处都是四川人。找工作的?” “对。以前联系到一家台湾老板公司。” “台湾老板?你不该联系到台湾老板的公司。” “为什么?” “小气得很,又吝啬又好色。工人每月工资才二百多元,看你的样子是文化人,做个管理干部一月也不过五六百元还得低三下四。我们本地没有人愿替他们干活。香港老板大方一点。”“当然,你们不必受他们的剥削,本来就有钱嘛--你们是一伙的,合起来榨北方人内地人。不是只用二十年就要赶上他们吗?” “不用二十年。”他得意起来,“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是百万富翁。” “家家都是百万富翁?”我疑惑地看着那张极易勾起人们对鸦片战争痛苦回忆的脸,“你说得也太夸张了点!” “骗你干嘛?”他说,“一夜之间就是百万富翁,就连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的土地,山头卖给外商建厂,这就是一大笔钱,我们就用这笔钱的一部分自己建厂,另一部分建合资企业入原始股分红,现在村里的每个人不论老小,每年有五六万元;还有我们的楼房,前几年村上统一修的,当时只卖给我们几万块,现在要值几十万块,除此之外,我们还在楼下开门面经营。告诉你,我们这里的村支书、村长几百万上千万的都有。”他闪烁其词地说。 “几百万?”我被镇住了。我那参加过淮海战役的父亲的月薪不过五百多元。 “外商要买地方,要选好地方,都要经过他的签字批准,要是不给好处,他们就不签字,或者要高价,我们村长坐的是奔驰,比外商还要阔哩。” 我感叹道:“都说北京人爱国,上海人出国,广东人卖国。这话一点不假。”他有点不解,痴痴地看我笑,我又问他,“你们糊里糊涂地成了百万富翁,挣了这么多钱怎么花?” “吃啦喝啦嫖啦赌啦抽啦。”他给我扔过来一支万宝路,“人生一世,吃穿二字啦。” “难怪我们等了那么久也没见你们过来帮我们一把。”我笑着说,“原来钱全花在邪门歪道上,为富不仁!”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你也是明白人,这人生一世,吃穿二字;不吃不喝,不懂生活;不嫖不赌,对不起老丈母。一辈子不过就几十年,以前穷得连条裤衩都穿不起,现在也该补偿一下了。”他翻动着厚厚的嘴唇,露出一排又黑又黄的牙齿。我一时居然词穷,他又说,“你们四川妹真靓!” “广东妹也不错嘛!”我说。 “广东妹是不错,就是他妈的太黑了,四川妹子真是白的可爱!”他说完这话我便已把他归于烂仔之列。 “那你就找一个呗,反正你有的是钱。”我说。 “试了几次没成功,四川妹狡猾得很。” “一定是把糖衣吃了,炮弹退给你了。”我大笑起来。 暂时的轻松使我忘了即将和台湾老板的见面,当我于一点五十分离开那个烂仔的小餐馆走向昌达电子有限公司时,心里又惴惴不安起来。我一到厂门口,那个老乡立即领我进去。我穿过绿草坪上一条石砌的弯弯曲曲的小径,走进一排平房,一进门凉气袭人,褪去了我身上浸出的汗水。我站在一个大办公室门外,看见老乡走进去,在一个穿着灰白色短袖衬衣的胖子耳旁嘀咕了几句。一个小姐走过来,手里拿着以前我寄的个人资料,她让我换上门口的拖鞋进了一间会客室,我刚坐下来,那个又矮又黑的胖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请问您就是孙仁先生吗?”我赶紧起身问他。 “我就是孙仁。你怎么说来就来呢?前天才收到你的信,今天就跑来,也不等我的答复。”他劈头就说。 我一时愣了,只听他又责备道:“唉,你们年轻人怎么可以这么冲动呢?” 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汉口的韩经理让我直接来找您,说您同意了。” “什么?我同意了?当时我同意了,现在却不行了。”他说,“再说,他只是汉口分公司的经理。” “为什么?”我惊异地问。 “现在不需要人了。”他淡淡地说。 “不需要人了?”我有些急了,“孙先生,我停薪留职,丢下原来的工作,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到贵公司干事。你忘了我们的电话交谈?” “为了我的公司,笑话!当初说的多好听,工作再苦、条件再差、工资再低也来,才干了一个礼拜就受不了啦,说走就走〖HT5,7”〗口〖KG-*3〗〖HT5,6〗也〖HT〗。”他气咻咻地说。 “孙先生指的是那几个大学生?”我问。 “就是,四个汉口的,两个成都的。今天早上刚走,太懒了!加班受不了啦,下车间受不了啦,没电视没空调受不了啦,离城远点受不了啦,四个人住一间房子受不了啦,自己拿钱看病受不了啦。你们都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啦?慈善机构呀?我这里是工厂〖HT5,7”〗口〖KG-*3〗〖HT5,6〗也〖HT〗!不是俱乐部,更不是福利院!你们这些大陆人怎么会是这样呢?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今天早上刚走,和我吵还要和我拼命〖HT5,7”〗口〖KG-*3〗〖HT5,6〗也〖HT〗。”孙仁用台湾人那种特有的嗲声嗲气的普通话停也不停地说。 “大陆人并不都是一样的,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会好好干的,请相信我,孙先生。”我讨好买乖地说。“那我不管,现在说的好,干几天就跑了,我都没脸见人了。你们这些大陆人!”他站起来要走的样子,“对不起,李先生,让你白跑一趟,我还忙。” “你当我是什么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在情急之中火气顿生突然大声说。 这声音果真起了作用,他又转身坐下来。 “你别叫嚷好不好?这个责任不在我〖HT5,7”〗口〖KG-*3〗〖HT5,6〗也〖HT〗。不错,当初我是同意你来,但我现在不同意了,谁让你那么急嘛。年轻人做事怎么可以这样呢?做什么都要有计划的。你这样做事不可以,我也不可以要你,那以后会给我造成多大的损失呀?你太冲动,我不可以养吃白食的〖HT5,7”〗口〖KG-*3〗〖HT5,6〗也〖HT〗,哎,你们这些大陆人!”他说起话来一脸横肉晃动不已,而讲国语的语气就象小学生背书,嗲声嗲气地实在让人不舒服。 “孙先生,我第一次和台湾同胞面对面谈话,就这么不愉快。我一门子心思为你干活,你却把我当成了个要饭的。你们台湾人都这样的吗?”我语气生硬起来,“别大陆人大陆人的好不好!我们都是中国人!” “说话别那么难听好不好?我是来赚钱的,不是开慈善机构,这里是工厂〖HT5,7”〗口〖KG-*3〗〖HT5,6〗也〖HT〗!我才不管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你有手有脚,又年轻又有文化,干嘛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呢?招了你们这几个大陆大学生,干几天就跑了,走的时候硬要我赔偿他们的路费,我活该倒霉每个人赔400元。”突然他似乎意识到最后一句说漏了嘴,赶紧闭上口。 “那你也应该赔偿我400元路费,我是乘飞机来的,机票640元。”我赶紧说,并从皮包里取出机票送到他的面前。 “这不行!我凭什么赔你?”他看了一眼机票,一直摇头耸肩。 “一视同仁,我也是你们招聘来的。”我说。 “这不行。当初只是口头招聘,没有面试,不是正式招聘,再说他们毕竟上了10天班,这赔偿就当是工钱好啦。”他说。 “只赔我400元。” “不行。” “200元,我没钱回家了。”我故意说。 “不行。凭什么呢?没钱回家关我什么事?你可以去找老乡借嘛。”他冷若冰霜。 “我没有老乡,住在宾馆里。这样吧,借你400元,我一回家就还你。”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我们无亲无故,一面之交而已〖HT5,7”〗口〖KG-*3〗〖HT5,6〗也〖HT〗。你自己想办法吧。”他冷冰冰地说。“这样吧,孙先生,我在你的工厂干十天活,你也给我400元,怎么样?”他越这样,我越想逗逗这个家伙。 “不行。你当这里是旅馆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又站起来说,“你可以走了,你浪费了我十分钟,你们大陆人有的是时间,我没有呢,我还忙。” “你们台湾人不是特喜欢关起门来大谈孔孟之道,眼泪汪汪地争论谁是谁非,满嘴的仁义呀、道德呀、爱心呀,你怎么这么不通人情,没有良心,见死不救?”我冷冷地奚落道,“你这个台湾佬!” 他的脸刷地变得煞白,嘴上振振有词地傲慢地说:“我是中华民国人!”他又大声嚷道:“别耍流氓好不好?你死你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同情你呢?我们非亲非故,我又不是慈善家。你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我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向他扑过去,声音比他还要大:“怎么,你以为你已经光复大陆了?可以胡来了?可以让大陆人打大陆人了?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到了台湾?你也只不过一个生意人而已,你神气什么?我看你也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党国不要你了!” 他大吃一惊,身子往后一闪,怔怔地看着我。这时不知是谁叫来了两个保安,孙仁立即大叫:“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在这里耍流氓,把他赶出去!快点!把他赶出去!” 两个保安面有难色,有些犹豫,慢腾腾地走过来,我看见那个宜宾老乡在给我递眼色,我想不好给他添麻烦了,于是平静地笑着说: “别急!孙先生,我自己会走,你留也留不住,资本家的乏走狗,包身工我是不会做的。要你赔钱是假,逗逗你是真,别人都说台湾老板是吝啬鬼守财奴,果然如此。”我掏出一叠百元券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还有2000多元钱。” 他一脸的难堪,脸色由白转红,没有说话。我提起皮包往外走,猛一回头握住了他的手,他吓了一大跳,惊叫:“你要干什么?” “孙先生别生气呀!我们都是中国人嘛!何必大陆人台湾人中华民国人?你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台湾同胞〖HT5,7”〗口〖KG-*3〗〖HT5,6〗也〖HT〗,哇--噻--,我们有缘份〖HT5,7”〗口〖KG-*3〗〖HT5,6〗也〖HT〗!”我笑嘻嘻地说完,又猛喝一声,“我警告你,不许搞一中一台!都是中国人!” 他尴尬地无言以对,怒气冲冲地逼视着我,用发抖的手指着门口,当我在众多职员表情复杂的注视下走出门口,老乡对我说:“你不在这里干是对的,我最多也再干一两个月,台湾人从骨子里是将我们看作穷光蛋,只有靠他们才有饭吃,谁受得了?我建议你去找家港商或本地企业,情况可能要好点。” 我道了谢独自沿山坡向镇上走去。踏上被太阳烤得几乎要熔化的柏油马路,让我每走一步都差不多让皮鞋鞋底从脚上分离,我一只手拎起裤腿,一只手抓着皮夹子撑着伞。疲〖HTK〗蹋〖HT〗嘴歪,垂头丧气。想起以前在电话中友善的交谈和刚才的见面,这个孙仁真正给了我一种哭笑不得的感受。这就是我们亲爱的台湾同胞,我想。 我在镇上乘了中巴回到城里,直奔阿超上班的酒楼,他们正在准备晚餐。他一见到我立即将我领到吧台。一边给我拿了听罐装冰镇啤酒给我散热,一边问:“情况怎么样?” “白去了,台湾老板不在,要等几天。”我淡淡地说。 “想吃晚饭了吗?”他问。 “我还不饿,晚上吃吧。你去忙你的。” “我没什么事,呆在这里就行了。”他坐下来陪我喝啤酒。 这时一个被叫作阿利的贵州女子走过来,她在酒楼女服务员中算得上有几分姿色,所以做了领班。她得意地对收银员阿蕾说:“良仔刚才从香港来了电话Call我,今晚上来看我。他真大方,上次才给我买了条金项链,这次又给我买了手表和化妆品。” 阿蕾却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说:“没有白吃的宴席,不要吃亏哟!别到时怪我没提醒你。”“良仔可是真心对我好,人老实得很,几次连手都没敢碰我一下。”阿利说。 “是不是他每次都只和你畅谈香港基本法?不碰你?不碰则已,一碰就要碰出艾滋病来。”阿超冷不丁冒出一句。 “好哇,阿超,你胡说!”阿利拿起菜单薄就砸在阿超的头上。 “良仔是谁?”我问。 “你猜猜?”阿超笑着问我。 “她刚才说良仔从香港给她打电话,又是买金项链,又是买手表化妆品,一定是个大老板〖HT5,7”〗口〖KG-*3〗〖HT5,6〗罗〖HT〗。”我分析道。 “大老板?新界一个守渔塘的农民。”阿超大笑起来,“都快五十岁了,还良仔呢,阿利该叫他良叔才对!我见过两次,长得就像索马里人。” 阿利受了刺,一脸的愠怒,一时找不到话回敬,只骂阿超胡说八道。 “守渔塘有什么嘛?人家是香港乡下人,和我们大陆农民不同,富得很。周润发和刘德华以前不也是新界一带的农民嘛?现在怎么样?一个是巨星,一个是天皇,都快成神仙了。”我给了阿利一个软着陆的机会,她吐吐舌头扮着鬼脸走了。 阿超下班后领我到了不远处一家名叫“大拇指”的快餐店。这店虽小却极别致,窗明几净,生意兴隆。阿超点了个红烧猪蹄,煎带鱼,两盘扬州炒饭,两瓶“金威”啤酒。阿超有说有笑,怎奈我总是提不起精神,饭后我们在街头胡逛到将近十一点钟才往回走。 在路过一处建筑工地时,一群在屋檐下闲坐的民工突然起来四处猛跑,慌乱如惊弓之鸟。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有几个武警冲过来。阿超警告我:“别紧张!别跑!那些都是没有边境证和居留证的民工,抓起来,轻则罚款,重则遣返。我们不象那种人,你放心。”果然,武警经过我们身旁时,只是盯了我们一眼就去追那些鸟散的盲流。 我们刚走回宿舍,还未上楼梯,就听见里面传来摔打声和哭骂声: “没出息的男人!你吃老娘穿老娘玩老娘,还敢给老娘脸色!”女子的声音。 “好,老子不靠你,给我买张卧铺票,明天就回四川。”我听出是杨排长在咆哮。 “臭男人!你没有资格坐卧铺,坐硬座就算抬举你了,明天就滚回去……” 杨排长在嚎啕大哭,夹杂着叫骂声。 “赶快!两口子又在打架了。”阿超快步向楼上走去。当我们赶到三楼阿华的寝室,看见她正在把杨排长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中往外扔,杨排长窝在床上,又哭又骂,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旁边阿蕾、阿利和黄姐在劝他们。 “怎么又打架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非要动武?”阿超问。 杨排长见到我们就象见到救星,一把拉住阿超和我说:“阿超,阿非,你们评评理!为了陪她到深圳,我不假而走,现在已被厂里开除,我还要怎样?我对得起她了!” “谁要你陪!别人走,自己非要跟着来,单位来信让你回去,你还赖着不走,开除你也活该!要文化没文化,要体力没体力,谁要你这个窝囊废?你吃我穿我几个月,还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阿华大骂不止。 “我想找不到工作吗?我想吃白食吗?你的衣服连裤头哪样不是我替你洗的?”杨排长委屈地说。 “你吃白食就该?还要我来伺候你不成?老娘活得轻松吗?白天别人在空调厅房凉快,我却在大街上一站就是七八个小时,又晒太阳又淋雨,还要低三下四地赔笑。晚上别人在宿舍里打麻将,我还要去坐台,去陪臭男人跳舞。那舞厅里的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再恶心也得赔笑。几个月我的腿都浮肿了,一直没褪,睡觉时痛得腿都没法弯曲,要垫着枕头才有办法睡觉。这都怪你这个没出息的臭男人!妈呀,我的命好苦呀!”阿华泣不成声,杨排长耷拉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出。旁人一时没了安慰的话,阿超索性将杨排长拉走。他说要喝酒,我们劝不住,只好和他到了楼下不远的大排档,一人要了瓶啤酒。他一口将瓶盖狠狠咬下,仰起脖子沽沽猛喝一口。 “你们两口子怎么象小孩子似的,好起来好得要命,狠又狠得要命?莫名其妙。”阿超问。“唉,两位哥们哪知我内心的苦处呀!”他目光有些滞呆,缓缓地说,“你们不比我,阿超不愁工作和暂住户口;阿非是大学生,懂英语,也不用发愁。你们又都是单身汉,什么都方便。阿华和我虽未结婚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在老家时,她家就反对,说我又穷又没出息,阿华死活要跟我好,家里差点不认她。现在怎么样?连她也嫌弃我了。我和她到深圳来本来就是想挣点钱回家结婚,我也是想给她家里看看,我也是一米七八的汉子。没想到这里女人好找工作就是没有男人的地方。白天为了见工我磨破了嘴皮,走破了鞋底,晚上又提心吊胆的,查户口的来了还要钻进床底,我的边境证早就过期了,整日东躲西藏真不是个滋味……”“你是技工对不对?可能找个事不太难吧。”我问他。 “有几家工厂要我,才给我400元,把我当牛使,又在关外,和阿华分开我放心不下,干了几天就过来了。一直想在城里找个事,真是太难了。这几个月我们东奔西跑,钱很快花光了,不得已阿华向她表哥借了几百元钱,她表哥就写信告诉阿华的家里,说我在这里自己找不到工作还连累阿华。她妈就给她写了封信,今天才收到,让她要么回去要么断绝母女关系,信的第一句就是‘我可怜的女儿’。唉,我对不起她!”说完杨排长禁不住潸然泪下。 “阿华的确不容易,无论如何,你也该体谅她,照顾她,不要惹她生气。”我说。 “今天到底是为啥事又要惹她?”阿超问。 “我哪里敢惹她?今晚她一回来我就发现她脸色不对,好象哭过,脸上有些肿胀,问她她又不说,我咋不急得要死,我一发火她就爆发了。”杨排长说。 “她是不是出啥事了?”阿超问。 “是阿蕾告诉我的,说她伴舞时,有一个香港臭男人要她陪过夜,阿华不去,那家伙就骂她,还打了她一耳光扬长而去。这些事情又不敢报案。唉,我真他妈活得窝囊。”杨排长说完,闷闷地喝酒。我们半晌都没有话说,似乎都被那个香港人当众侮辱过一样,我又想起了孙仁,心里一阵忿懑和难受。禁不住骂道:“香港人、台湾人,统统见鬼去吧!”最后阿超说话了:“杨排长,阿非,我下个月要回四川了。” “回四川?为啥要回去?这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我们都惊讶地问。 “是这样的,我停薪留职的期限满了。单位催我回去上班,我先想续订一年,结果单位不同意,并许诺如果我回去提我当上保卫科副科长。”阿超告诉我们。 “恭喜你呀。”杨排长说。 “一个副科长就把你给哄住了!办公室主任我都不想当呢。”我讥笑他。我是不希望他走的。“管他的,先回去看看,不行又回深圳。”阿超说,“我走后,酒楼有个空缺,我想了想,留给杨排长算了,阿非就靠你自己奋斗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在这里体验生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我给经理说说,这事没问题。反正你的阿华也在这里,这样你们可以天天在一起,阿华也不必再上舞厅受罪了。” “阿超!”杨排长一下拉着阿超的手,没有说话眼泪却已簌簌掉了下来。 “不过你不懂调酒,做保安你又太瘦,我看你先干点杂事如何?”阿超问。 杨排长赶紧点点头:“再苦再累,只要在城里,能和阿华在一起就行。” “不过我还要给你约法三章。”阿超说,“第一,你上班以后要好好干,我推荐的人不能让我脸上无光,说不定我还会回来呢;第二,上班后不能让阿华去坐台;第三,在我走之前,除阿华之外,不许给任何人说我要走,否则被别人抢了那个位置自己负责。另外,不要再打麻将了,你手臭,几次赢过?没事就和阿华呆在一起。没问题吧?” 杨排长嗯了一声,情绪平静下来。 回到宿舍,气氛很平静。我们冲了凉就各自回到寝室去睡了。阿超提醒我明天一早到人才市场去瞧瞧。一天的经历似乎太多太多了。我想起和孙仁争吵,和餐馆广东烂仔的闲聊,想起那夜幕中四处溃逃的民工,想起杨排长和阿华的冲突,想起阿超刚才的话,最后又想起孙仁那张满脸横肉的脸和傲慢轻狂的话,他给了我一个强刺激。我的情绪糟透了,但仍无法抵御奔波整整一天带来的倦意,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明天的行动计划,一倒头就恍恍惚惚起来……冥冥之中我的意识流倒流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深圳的高楼大厦消失了,变成了一座座碉堡、岗楼,一条条壕堑和乱七八糟的墓穴,那些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变成了恐怖的探照灯,在夜幕中乱照一通,空中不时有照明弹爆炸。光线雪白耀眼,令人目眩。我穿着敌后武工队那种便装,被日本鬼子追杀。我精疲力尽,无处藏身,情急之中,躲进一个墓穴中,里面堆满了白骨,我就藏在白骨堆后面,手里握着一把老式盒子枪。有一队皇军追过来,打着太阳旗,举着火把,牵着狼狗,那畜牲汪汪地狂叫着。我赶紧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光从一个尸体头骨上的眼孔向外望。我悄悄地举枪向一个军官瞄准,忽然我发现军官身边的翻译竟是孙仁!那杂种脸上多了一副小圆近视镜,上嘴唇中间也象鬼子一样留一小撮仁丹胡子,头上戴着皇军军帽,上身内穿中式襟衫,外穿西服,脚蹬马靴,腰上斜挂着盒子枪,叽哩咕噜地说着协和语。狗日的汉奸,原来你们是一伙的!老子先宰了你!我怒不可遏,又向他的头上瞄准,我一扣扳机,扣不动,使劲地扣反复地扣,好不容易扣动了子弹却没有射出去,我急得大骂了声“他妈的!”糟了,他们听到了!直逼过来,他们命令我出去,我不出去,躲在墓穴口不动,那狼狗张着血盆大口在墓穴口狂嚎,试图冲进来。孙仁阴险地说:“太君,点火薰他!”太君狂笑:“哟西哟西!”他们就点燃了稻草往里面扇烟子。我呛得直咳嗽,直到头晕目眩简直掉不上气了,最终受不了就钻了出去。他们缴了我的枪,一阵毒打后被绑在一根木桩上。我发现皇军里夹着很多伪军,还有个是小埔镇餐馆的那个小老板。妈的,原来都是一伙的!孙仁一脸奸笑,妖里妖气地调戏我,还摸我的下身,皇军就露出犬牙狂笑不止。我呸了孙仁一口血水,他恼怒万分,对我一阵狂抽,又阴险地在皇军军官耳朵旁嘀咕了几句,那军官冷冷地笑道:“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嚯地一声抽出东洋刀,一下子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没来得及大喊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或“怕死不当共产党员!”就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惊恐之余,才发现原来是手电筒的铁皮挨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回想起这个到深圳后的第一个梦,出了一声汗,赶紧到冲凉房去冲了一通。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常常梦见自己回到抗日战争时期和日本人厮杀的情景,真的,类似的梦我做过不下一百回。莫非是我那杀过日本人也被日本人追杀过的父亲的战争后遗症,又遗传给了我?寝室里一片鼾声,吊扇吱吱地转着。我一时没了睡意,就趿着拖鞋,穿着裤头,穿过走廊到了阳台上。午夜的深圳,热浪似乎并未退去多少。由于阳台面向香港新界,背对深圳,所以这里领略不到深圳的夜景。在新界半山腰的许多小别墅,仍忽明忽暗地闪着灯光,那灯光虽然很微弱却充满诱惑力。 我胡思乱想一通,又回到寝室倒头睡下。忽然听到阿超悉悉索索地翻身,然后又发出咯咯的磨牙声,不久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喃喃地呓语:“阿蕾,那边没人,我们往那边游。”一边抓起床上的另一个枕头紧紧地抱在怀中。我想起阿超给我说过,他们两个之间有了感觉。在众人的眼中他们也是明摆着的一对。阿超下个月要回四川,难怪这几天情绪有些不对。
19 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深圳福田人才智力市场。这是阿超和苏茹都向我推荐过的,据说是最正规的。它位于福田区华强北路中段左侧振华路的深圳纺织工业大厦。我还没有走拢,就看见一大片人聚在门口--我这才意识到又一批大学生毕业了。他们三五成群地交谈,他们大都二十多岁,一副焦虑和疲惫不堪的神色,他们大多戴着眼镜,夹着廉价的公文包,女生们大多撑着花伞。 上午九点,当智力市场工作人员一打开大门,人群一下子乱轰轰地往里涌,我随着人流到了二楼。当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牌子上镶嵌着几个豪华气派锃亮耀眼的镏金大字“深圳欢迎您!”时的确产生了到家的亲切感。我满心欢喜地走进去。这是个约1000平方米的大厅,中间被不锈钢或铝合金白栅栏和许多小洽谈间围起来,入口处有人守着。大厅左侧是巨大的几乎和墙一样高的玻璃窗,上面挂着一排招聘表,间隔几米就挂着一台彩电,随时报告当天的招聘信息。大厅的一角又被围成了一个小圈,几张办公桌、几台饮料机、几部公用电话,另有几台复印机,专门复印各种文凭,个人简历,招聘表等资料。即使对于我们这些不名一文的穷学生来说,收取昂贵的饮料费、电话费和复印费是毫不含糊的,若少一分钱,服务小姐都会拉起苦瓜脸。 我决定先到招聘表和电视前浏览一番,我发现每个职位都要求应聘者同时具备许多条件,条款非常苛刻。除大专以上文化外,一般还要求懂外语、懂电脑、懂广东话、有工作经验、有广东户口、有良好社会关系,身高、体重等等,仅有一技之长,已经很难胜任。往往一个职位的应聘者多达几人甚至几十人,不少人唏嘘不止,望而却步。我拿起笔选了几个比较对路的,例如翻译、文员之类,然后直接往中间大圈内的洽谈处走去。在入口被拦住,被告知必须到窗口买张求职登记表。一张纸竟花去五元,我填好表格,被守门工作人员将登记表剪去一只角,并被告知每一张表只能用两次便作废,若再用必须重买。我抱怨着进了洽谈处。我应聘的第一家公司是一家赫赫有名的电子集团有限公司,公司位于繁华的深南中路,是一座几十层的蓝玻镶嵌的柱形大厦,招聘的职位是两名英文翻译。我恭恭敬敬地把毕业证、中英文个人简历、英文求职书和求职登记表的复印件递上去。一个时髦的小姐收下来,用订书机将这些零散的资料订在一起,然后扔给邻座的一个中年男子,我便去排队。等了有二十分钟轮到我,我看见他先浏览了一遍我的资料,看看我,然后又问道: “英文水平如何?” “自信有六级水平。”我答。 “口语怎么样?”他问。 “这怎么说呢?还凑合吧。”我说。 “用英文作个自我介绍。”他放下资料抬起头。 于是我开始说起来,大都是英文简介上的句子,非常流利,引来了周围一圈人。还没说完,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用英语问我: “有相关工作经验吗?(Do you have any related experience?)” “我以前受聘于内地一家经济开发区作翻译,这是聘书。”我赶紧从皮包里取出聘书递上去。 “会讲广东话吗?”他又问。 “不会。”我说。 “有深圳户口吗?” “没有。” “深圳有住房吗?” “住在一个朋友那里。” “来深圳多久了?” “刚来。” 他收剑了满意的表情说:“不行,我们老板是香港人,要求必须会讲广东话。而且我们短期内无法提供住房。” “广东话学起来挺容易的嘛,不可能比学英语还难吧。”我着急了。 “我看不见得吧。这样吧,你把资料和电话号码留下,如果我们决定聘用你,会给你来电话Call你的,好不好?”他记下了阿超酒楼的电话。阿超是我的深圳市内联系人,求职表上有这一栏。 在我之后是两个女生和两个男生,情节大同小异,最后照例是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静候命运的安排。 我又到了一个洽谈间,这是一家港资房地产实业有限公司,里面坐着两男两女,桌子上放着两部大哥大,铁栏前挤得水泄不通,至少等了近半小时才轮到我。 “先生您要应聘什么职位?”漂亮的小姐问。 “中英文秘书。”我边说边把资料递上去。 “你以前是局长秘书,师范院校毕业的,怎么不教书呢?”她边看边问。 “噢,是这样的。”我说,“我毕业时被一所成人高校选中,要破格接收我到该校任教,--因为我的文凭只能做中学教师。我是说,怎么说呢?我学得还不错。但教委坚持不放我,硬要我到一个没电灯、没自来水、讨不到老婆的偏僻山村教中学。我有教高校的水平,为什么非得去教中学呢?人才浪费嘛。现在农村都把城市包围了,我又为什么要下乡呢?我一气之下就改行了,由于专业不对口,我就停薪留职了。”我一口气讲完,她就象听天书一样给搞糊涂了。“会使用电脑吗?”她又问。 “会使用四通电脑打字。小姐请看,我的中英文个人简历,求职信都是我自己打印的。”“是不是用五笔字型?” “对。就是王永民发明的那种五笔字型。”我补充说。 “每分钟能打多少字?” “没试过。” “来深圳多久了?” “刚来一个星期。” “你以前是局长秘书,平时干些什么?” “为领导起草报告、计划、发言稿,整理文件,找资料等,把领导想说、想写、又无暇顾及的找出来写出来,然后署上领导的名字,再让领导去说。”我字斟句酌地说。 “内地机关秘书和深圳企业的秘书不同的啦,这里的秘书还要求成为老板经营管理、市场预测和营销策划的助手,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恐怕不行。” “小姐的意思就是我不行了。” “不,我们要考虑的是每个应聘者的综合素质。你的条件还是不错的,但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我们要找的是最合适的那个。如果你是最合适的,我们会及时通知你的。”她彬彬有礼地解释。 她刚说完,就有自以为条件是最合适的人马上凑进来递上自己的资料。我刚退出来就感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他对我说:“师兄,刚来的?” “是的,怎么啦?” “我叫邓刚,华南大学中文系毕业。你过来一下。”他把我拉到一旁说,“你应聘要注意技巧,我刚才一直在听你说,象你那样应聘希望永远不会太大。” 我赶紧感激地道谢:“谢谢师兄提醒,我这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还望您指点迷津。”“你不能太老实,问你来深圳多久了,是想了解你是否熟悉深圳的环境,千万不要说刚来,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问你在深圳干过些什么,是想了解你是否有外资企业的工作经验,千万不要说没干过,胡诌一个,这里外资企业多如牛毛,人员流动又快又多,谁也记不起曾聘过哪个职员,他们也绝不会去调查;问你是否会讲广东话,就说听得懂一些,日常句子会讲几句,你现在马上要学会几句简单的广东话。应聘也是门学问。深圳这地方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真本事需要,但更需要手段。真本事求发展,而手段却是求生存,需要使出全身的解数才可能有你的立锥之地。何况我们都是文科生,文科生在这里找工作更难,机会更少,所以更要注意手段。”他说完我赶紧道谢。 “你一定来深圳时间不短了?”我又问。 “一年多了,什么都干过了,秘书、文员、管理、业务员、酒楼领班……”“怎么现在又要换工作了?” “深圳这地方,一两个月换一次工作的人多的是,满意就干,不满意就走,谁也不碍着谁。老板没有几个是好的,他们内心有一种施舍者的优越感,而且被施舍者还必须有油水可榨!万恶的资本家!这里并不是久留之地,混混还是有些好处,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真实的,虚假的都有很多好处。”他老练地说。 这时,随着工作人员一声吆喝:“下班啦!关门啦!”人群躁动起来,有的人在抓紧最后几分钟拍卖自己,大多数人都被往楼下赶。我和邓刚在门口分了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文凭不高,可以去买一个,才二三百元一个,一些名片行有卖的,全是名牌大学。” 火辣辣的太阳令许多没有带伞的人望而生畏,在大厅的空调处拼命地吸收冷气,连几个重庆人都在大骂,这鬼地方,这鬼天气,比重庆还难受!我在稍凉的地板上坐了十几分钟,喝了一杯冰镇荔枝汁,猛吸了一阵冷气,然后鼓足勇气,一个箭步射出去,刹那间觉得宛如一只飞蛾扑进烈火中,一眨眼就被熔化,我一阵目眩,头立即膨胀,感觉转眼之间身体发生了状态的变化,由固体化为液体又化为气体,直冲脑顶又逸向天空。 我恹恹地走到华强南路和深南路交叉口,这个以前的人才市场此刻仍聚集着大批露天应聘者。这里有一片树荫,是洽谈的地方。许多人买了盒饭坐在地上吃起来,我花去八元,买了一种有一只鸡腿的盒饭,又到上步储蓄所旁的杂货店买了杯冰镇可口可乐,提起一个矮塑料凳,靠着墙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鸡腿太难吃了,爵着口感如木屑。吃完以后点起一支烟,伸展开双腿,迷着眼睛养神,一派疲惫不堪状。忽然有一个人影凑过来,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手里也提着个小方凳。“有火吗?师兄?”他一边坐下来一边递给我一支深圳人很少抽的“红双喜”香烟。深圳人通抽“三五”、“万宝路”等外烟。 “哥们,什么地方来的?”拿出打火机,一边点燃我们的烟一边问他。 “陕西宝鸡。兄弟什么地方人?” “离宝鸡不远,四川蒙城。” “蒙城?我知道,进四川的一个大站,我经过几次,挺不错的。” “不错,说它穷山恶水恰如其分,说它是一座封建堡垒并不为过。”我说。 “宝鸡也差不多,所以我也来了。”他说。 “穷山恶水出刁民嘛。”我笑道。 “以前在内地干哪行?”他又问我。 “城堡中的城堡,机关小公务员,跑腿打杂混政府的饭吃。我是停薪留职出来的。你呢?”我说了又反问他。 “那我就更是个刁民了,你还停薪留职,心中还有组织有纪律嘛。我是开溜跑出来的,什么手续也没有办。”他说。 我望着这个并不健壮的北方小伙子问:“为什么?你不怕被单位开除吗?你以前在哪个单位上班?” “我是宝鸡一家国营机械厂的技术员,西部大学毕业,但没有拿到毕业证。”他说。 “为什么?”我感到奇怪了。 “学潮时栽了。我一时冲动跑到北京,还好没有正式逮捕我,但学校无论如何不给我发毕业证了,只补发了肄业证书。”他说。 “我有个同学,当时也在北京,去时还带着女朋友,回来只受了个处分,毕业时悄悄给撤销了。” “那肯定是认罪态度好。”他说。 “两口子一个是学马列的,一个是学历史的,懂得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的感召力,认罪态度好。写的认罪书长达3万字,成了校方惩前毙后,治病救人的反面教材,据说八九年后每年新生入学时都要学他俩合写的这篇忏悔书。”我想反正没事可做,不如和他抡圆了聊聊。 “可能尽是些痛定思痛的话。”他乐了。 “岂止痛定思痛,简直是脱胎换骨,洗新革面,泪水化作倾盆雨了。两口子引经据典,广征博引,分析总结出党在从陈独秀到王明到张国焘到高岗到林彪到赵紫阳的各个时期的经验教训就是:一小撮人的分裂冒险及其失败。而一些觉悟不高的人受了蒙蔽,听不出党中央出现了第二种声音,往往成为他们的政治牺牲品。他们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极力证明自己属于受了蒙蔽的那一部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好心人办了糊涂事,强调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并热情地颂扬了党和政府母亲般博大胸怀和宽容政策。别人都把你比作母亲了,你还忍心对他下手吗?其实那家伙在高中时就对社会不满,出言不逊,口口声声要和公家平起平坐。我看你呀,可能是太憨厚了。”我说。 “还是你们学文科的脑子灵活,我那四年没看什么社科书,整天就是学机械,把头都学得呆头呆脑的,一时转不过弯来,其实只要当时返校后认罪态度好,什么事也没有,有好几个问题比我严重得多的人都逃脱了。系主任是个女的,对我可好了,让我写认罪书写得深刻点,可我连一个字都不写,她几乎流泪央求我才敷衍了事,她还帮我润色修改,要不是她,我肯定更惨了。当时主要是思想上一下转不过弯,可能是意识形态的机械事故。”他打了个令我意想不到的比方。 “四川人都形容顽固不化的人‘倔得象老陕’。”我给他递上一支三五牌烟,又到旁边杂货店买了两瓶冻奶,他接过冻奶一边道谢一边问我:那时你在哪里?没有出事吧?” “我根正苗红,我爸爸专门赶到学校教育我,我只是凑凑热闹,瞎起哄,最多起了个掩护坏人的作用。我们学校开除了几个。”我说,“噢,倒忘了问你在工厂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出来了?” “我好歹分到一家国营工厂。我进厂后,起早贪黑,拼命工作,由于我是个有问题的人,他们对我还是有成见。保卫科、政工科的人有事没事找我谈话,公安局的人也时常打听我的表现我的行踪--我要定时汇报的。最气愤的居然是同行中人,那些技术科的人专抢我的成绩。我的技改建议一提出来就成了别人的了,别人晋升工资评职称,我却什么也没有,一出什么问题就往我身上推。反正成绩总是别人的,错误全是我的,我是个黑人。”他委屈地说。 我已经没有心情给他讲我的故事,都沉默无语,闷着抽烟、喝奶。在这种场合和一个陌生谈学潮,有意思。 在下午两点,他说他要到关外一家工厂去见工,互祝走运后就各奔东西了,分手后我才记起我们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到深纺大厦时还没有上班,过厅里聚满了人,有空调的地方更是水泄不通,难以插足。门口那个挺面熟的戴眼镜的小伙子正汗流浃背地兜售没有卖掉的盒饭,师兄长师妹短地叫个不停。我听见旁边有人在说那河南小子还是个中文硕士生哩,被炒鱿鱼后已经卖了一个月盒饭了。我找不到一块可以纳凉的立锥之地,索性到了隔壁偌大的股票交易大厅,这几天股市交易疲软,墙上电子大屏简直成了一块绿茵茵的稻苗,里面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我在冷气下,用皮包垫着席地而坐,感到惬意极了,不久看到厅外人群浮动,我赶紧走出大厅挤进人流涌上二楼。 象上午一样,我先买了张信息表浏览了一遍,发现今下午的招聘对象绝大多数是理工科毕业生,如电子计算机软件、财会、报关、工程师,还有热处理冷处理氩弧焊什么的,只有一个玩具厂的经理助理对我还有一丝可能性。我回忆了一下上午邓刚的指点,然后大大趔趔地走向洽谈间。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两个小姐正在询问应聘者一些问题。轮到我时,我对答几乎和上午一样的问题都用了不同的方式,当问我到深圳多久了时,我信心开河到深圳整整两年了,大学一毕业就来了。那个小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说: “你的肤色不象。” “我,我一直在室内工作,管理人员,白领阶层嘛!平时很少出门晒太阳,再说我是大圈仔。”我平静地回答。 “会讲广东话吗?”她又问。 “以前老板是台湾人,要求讲国语,广东话会讲一些,但听懂没多大问题。”我说。 “我们老板是香港人,客户都是广东人、香港人,要求会讲广东话,讲几句我听听。”她盯着我。 我把阿超这几天教我的日常用语说了几句,如从一数到十,香港四大天王刘张黎郭的名字。她又问了我几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象日本人那样边点头边“嗨呀!嗨呀!”了两声,“嗨呀!”在粤语中是“是”的意思。 “这份求职登记表上的字是你写的?字写得还不错。”她拿起资料看。 “我还喜欢写毛笔字,用繁体字写。”我赶紧补充道,“海外华人都用繁体字嘛。另外,我能讲一口流利的华侨普通话。”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两天后打电话来Call我,我告诉你结果怎么样?我姓陈。”她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公司名称、电话号码和她的名字。她是公司人事部的干事。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连声道谢。 出了深纺大厦,一时不知该向何处走,我顺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遛达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家新华书店门口,晃眼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嘴,我定睛一看,竟是王朔老丫的!他叼着一支烟,对着大街似笑非笑,那张娃娃脸特奶油特狡黠特深沉。旁边赫然印着“王朔再批判”几个红字,原来那是茶色玻璃窗上贴着的一张黑色广告画。我大步走进去,从书架上取出了这本书浏览。于是王朔在大师、痞子、毒蜘蛛、风暴眼、腌白菜、蝎子之后,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婊子、恶作剧者,语言强奸犯之类的货色。我想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倒是玩得精明,以开涮名人证明自己更高明,书也畅销,名气也有了,可谓名利双收。可惜毫无文字功夫(通篇都是文革大字报上的语言),涮来涮去涮自己。批?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可批的!不用您老人家批,别人早就承认自个儿是流氓了嘛!您老人家跟一个流氓计较什么嘛!纠缠得清吗?您老还是自个儿身子骨要紧!--气死人可不犯法!就象一个蹩脚的厨子在美食家面前炫耀手艺,倒了别人的胃口,又坏了自己的名声。书店里人很多,我到外文类柜旁翻了一阵,取了本《外贸英语九百句》,然后到香港报刊杂志专柜,挑选了几本专门介绍香港的天王、巨星、酷哥、靓妹、港姐、波霸这类人的杂志,尽是传言绯闻、行为爱好、饮食起居、性格怪癖。我不知不觉地竟在书店呆了两个小时。我最终只买了本《外贸英语九百句》离开书店。 我无心流连于灯火阑珊的深圳之夜,直接奔向“大拇指”快餐店,要了四两锅贴油煎水饺,一瓶“金威”啤酒,草草应付之后便抄近路回宿舍了。阿超不在,听说陪阿蕾去逛街了。我就冲了个凉,早早地睡下。
20 第二天起早再次直奔人才智力市场,我几乎是第一个到达那里的。等了近半个小时才聚集了几十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着睡眠不足和心急如焚的神态,有几个还挺面熟的。到了九点一开门,人群乱哄哄地往里涌。今天重新买了张求职登记表,不慌不忙地填好后,开始浏览墙上电视中当天上午的人才供求信息,有适合的立即用笔记下来。照例是到中间去和招聘商洽谈,与其说是讨价还价还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卖国主义--以最低的身价贱卖自己换来一个栖身之地。照例是留下资料,留下电话号码,照例是那句“如果你是最合适的,我们会在三天内call你的。” 一家房地产公司招聘总经理中英文秘书,一位穿白衬衣,系领带,长得颇像香港演员“大傻(成奎安)”的用英语和我交谈了好一阵,并约好明天到公司见总经理,突然走进来一位小姐,冷冷地说了句:“这个职位要求女性。” “招聘表上没写呀?”我着急地说。 “对不起,这是总经理要求的。”她说着转身用钢笔在性别要求一栏上添了个“女”字。 “男秘书有什么不好?我以前就是秘书嘛,为什么非要女的?这不公平嘛。”我抱怨道。 “可总经理是男的呀。”她这句话引得旁边的人大笑。 “那你们公司有女经理吗?”我恼了,无奈地说。 “暂时没有,有了一定通知你。”她说,又引起傍人哄笑。 我心里用英语骂道:“Bitch!Fuck you!(臭三八,操你!)” “大傻”无奈地耸耸肩,我悻悻地走开。在大厅右侧找个空小间独自坐下,闷着吸烟,喝矿泉水,还不到下班时间我就走了。当赶到了阿超的酒楼,正是营业高潮。阿超把我安排在一个闲置的小包间里,拿来一瓶易拉罐啤酒,让我先喝着,说待忙过了我们就开饭。没有想到他们的工作餐如此丰富。难怪阿超来深圳居然还长胖了。吃过后我们闲坐在吧台。我给阿超谈了应聘的情况,这时苏茹小姐走了进来,依旧一袭黑色连衣裙,黑色休闲鞋,反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她走到吧台来,放下她的皮包和遮阳伞,我们相互点了点头“嗨”了一声。她问我这几天情况怎么样,我把人才市场的情况给她讲了一些,她说:“不要着急,这里在一个月内找到工作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但在一个地方呆上三个月不被炒掉也是幸运的了。” “那你们酒楼好象比较稳定。”我不经意地问,“阿超都干了两年多了。” “对四川人来说这里是特区的内地,一般不炒四川人,老板毕竟也是四川人,但对外省人,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被炒掉,每天都有人被雇佣。”她说。 “我倒是挺羡慕你们的。”我说。 “怎么,尝出了这里的味道吧?”她笑着问。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们活得挺轻松的,没有压力。”我说。 “是不是怀念以前的单位了?”她问。 “现在怀念也没用了,落草为寇,回头无岸了,能撑一天算一天吧。”我无奈地说。 “我倒认识一些公司的老板,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你是英语专业,对不对?”她问。 “谢谢!真是不好意思。”我羞愧地说。 “没什么,老乡嘛。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不好意思。在外面,不比家里。”她宽容地说。这时电话响了,阿蕾叫道:“苏姐,寮国长途电话。”苏茹去接电话,我看见她笑容满面,时不时说几句寮国语。我蓦地想起此刻糜局长在寮国干什么。 待她打完,我笑着说:“你真不简单,公关公到寮国去了。” “那是个千万富翁,还不到四十岁,大贸易商,在深圳的生意就不下几百万。”她解释说。这时阿利走过来,阿超问她:“阿利,你的良哥来了吗?” “他来干什么?”阿利问。 “来卖鱼呗。”阿超笑道,“我们酒楼可是个大买主呵。” “阿超你口真臭,他这个周末来。我们只是好朋友啊,别乱说。”她说。 下午两点后,我又到了深纺工业大厦。有一家港资企业引起了我的兴趣,那是一个黑龙江人二十多年前到香港单枪匹马奋斗出来的企业,人事部的人领着我们十几个应聘者乘电梯到了深纺工业大厦的十楼。在一个铺着红地毯的会议室内面试,我们一个一个地单独面试。叫我时,我心里着实紧张了一下,因为我知道如果老板愿意亲自见你,被聘的希望会大增。我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那个东北大汉坐在大真皮转椅上。他不过四十岁左右,但今日的富有和气派掩饰不住满脸的沧桑感。他放下我的资料,然后抬头看着我。他眼中有一种使人胆怯的咄咄逼人的威严。我不觉更紧张了。他让我坐在他身边,然后问我:“英语专业,有六级水平?” “对,我测试过。” “六级相当于硕士研究生,你的文凭是大专,本科课程只过了一半,这?”旁边那个家伙插嘴,刚才他在二楼就不想要我。 “这个还骗得了人?文凭不等于水平嘛,”我大声说起来,“你到新华书店买本英语六级模拟题考一下我好了,上面有标准答案,谁都可以改卷。要不是分配时被官僚主义害了,我都是大学教师了。” 那家伙一时语塞。东北人开口了: “莫好意思呀,我们公司暂时不需要翻译,但只要是人才,我一定要用,你其他方面怎么样?”他的口音确切地说是东北话、普通话和广东话的混合体。 “我还可以做一些文员工作,会电脑打字、有资料翻译吗?” “有一点,但不多。这样吧,小高,你把他暂时安排在行政科。”他对那家伙说完又拿起笔在要求待遇栏上改了一下转身告诉我:“月薪一千元高了点,八百好啦。” “可以。”我回答,并尽量掩饰自己的激动。 “这样吧,我们两天之内通知你,你回去准备一下吧。”说完他礼貌地欠了下身给我点了下头,又说了句“莫好意思呀。”深圳人一开口经常就是这句话。 我感谢地道了谢,然后下了楼。我借了张信息表看了一下没有我的希望,就径自回酒楼。在华强南路路口露天人才市场有几群人围住手里拿着招聘信息的人,我凑进去,居然有招翻译的,后天在位于横岗镇的一家信息中心面试,我立即记下地址。到了酒楼阿超正要上街去为酒楼买灯泡,于是我们就顺便上街转转。我们出门向左拐,不远就是深圳著名的天虹商场,我们在里面转悠了好半天才买了灯泡回酒楼,然后又到“大拇指”去吃晚餐,阿超告诉我,他还要七、八天就回四川了。我劝他不要走,回去了一定会后悔,他说单位许诺提他当个保卫科长,我说是那骗人的,即使当个科长又怎么样,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抽烟,这边干得好好的,又轻松又赚钱又有姑娘吃住的是酒楼,哪象那些流落街头的大学生那般狼狈。他不听,说至少要回去上一个月班,不满意又回来。他告诉我他走后如我还没有找到工作,还可以住在酒楼,他会给酒楼的人说的。这不免引起我的伤心,想想来深圳也已经十来天了,口袋中的钱就象流水消耗。转眼只剩下七八百元了,如果在十天半月之内安顿不下来,我就只好打道回府了。喝了一些闷酒,我们就逛回宿舍了。和他们打了几圈小麻将就早早躺下,胡思乱想一阵便酣然入梦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被人推醒。阿超对我说:“快起来躲躲,条子查户口来了!”整个宿舍一片嘈杂声。二楼传来恶狠狠的吆喝声:“起来,起来,查户口啦!” “快跟我上楼顶!”阿超拉起我就往冲凉房走,却有女人在里面尖叫。他又拉我到走廊的另一头阳台。躲在一堆旧家具背后。我们刚蹲下,杨排长就挤进来,我们蹲在黑暗中大气也不敢出。我没有申报暂住户口,阿超和杨排长的边境证都过了期,暂住费也欠了近半年。我听阿超说边境证基本上是张废纸,每月收费几十元的暂住户口证才有效,有许多人的边境证就被查户口的几把撕毁,遣回原籍。我们都不禁惶然起来,这时查户口的已经上了三楼。 “起来,起来,查户口啦!拿出暂住证!”先是吆喝声、敲门声,接着传来吱吱嘎嘎的起床的声音,冲凉房的女人尖叫:“等着马上就出来!” “拿出边境证、身份证、户口暂住证!”有人命令道。过了一阵,又严厉地问:“怎么这么多床位,这么多包裹,你们才几个人,其他的人呢?” “没有啦。”有人说。 “真的没有了?”又问。 “没有了,没有了,我们哪敢骗你们呢?”这是阿波的声音。 这时并没有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可能是他们不相信阿波的话,觉得不能一无所获地离开。他们还想带点猎物回去邀功领赏呢。 “没有了,你们不信再检查嘛!”阿波居然走过来打开了阳台的门!我们的心陡地绷紧了。有个穿制服的就到了阳台上,他转悠了几圈,并没有发现黑暗中旧家具堆后的我们。当他转过身,我们的心正要宽松一下,他突然又转身回来,操起一根长木棍从家具的空隙中往里猛地一戳,正好“崩”的一声戳在杨排长的肋骨上。他立即骂道:“出来!出来”我们于是只好束手就擒了。我们走出来,看到有五、六个穿制服的人,有公安、武警、保安和联防队员。阿波怔怔地看着我们,一定是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以为我们从冲凉房的窗口跳到安全的楼顶了才拉开了阳台的门。 “他妈的,敢骗老子!”一个保安啪地一巴掌打在阿波的后脑勺,大喝道:“蹲下!”阿波就蹲下了。 阿波叫了声:“阿sir!”那人就大骂:“叫什么阿sir!这里是深圳,不是香港!蹲下!蹲下!” “拿出你们的证件!”另一个保安命令我们。 我拿出了身份证、边境证,阿超拿出身份证,过期边境证,杨排长说三证都丢了。 “他妈的,又是四川人!四川人真他妈操蛋!男人尽去作贼,女人尽去做鸡!蹲下!统统蹲下!”刹时他们就象特种部队对付恐怖分子一样迅速制服了我们,命令我们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后脑,不许抬头,不许交头接耳。阿超想站起来挨了一棍。旁边聚集了许多人看。 “再搜一遍!”那个最年长的也是最历害的人命令道。他肤色黎黑,满脸赘肉,穿着共军服装,透着越军神态。几个保安分头到厕所、阳台、冲凉房搜了一遍,甚至连床下都没有放过。 “带走!统统带走!”那个头子挥舞着狼牙棒吼道。一听说要带走我们,一时如五雷轰顶,旁边有几个人要为我们求情,杨排长的女朋友更是急得大哭。这几个人一脸冷漠,毫不留情,反而大嚷道:“都回去!不关你们的事,谁捣蛋带走谁!”就没有人敢讲话了。 在穿衣服时,阿超安慰我:“没事,只是罚款而已,多带点钱以备万一。” 我们在众人无可奈何的目光中被扭送走了。走出宿舍楼到路口才发现路口停着一辆闷罐式警车,我们不由分说被塞进去,里面已有几男几女。我们被反锁在里面,一个保安从窗口命令我们:“老实点!”就又走了。汽车并没立即开走,可能他们又去捕获更多的猎物了。 一见没人,阿超、我、杨排长立即大骂阿波,他委屈得直掉眼泪,又让我们不好多骂他,阿超又转过来骂杨排长:“都他妈怪你,你长一身排骨,走起路来骨头碰骨头,嗄嗄作响连鬼都要吓跑。”约摸半小时,又有十多人被塞进了车,瞬间充满了一股难闻的汗腻味、尿膻味、香港脚味、还有空气热、体热和汽车发动机的热凑在一起,几乎令我们窒息。更惨的是最后被强行塞进车的几个人,由于拥挤,他们不得不将身体扭曲成“S”型或“Z”型。车子开得飞快,兜了几个圈子,从车子突然加剧了颠簸程度,阿超判定我们从繁华的市区开到了某城郊结合部。半小时后,我们被赶下车,然后被带进一座大院,一进门,发现里面黑鸦鸦的一大片,起码有上百人。秩序大乱,吵嚷和哭骂声中夹杂着南腔北调,但四川口音至少占了三分之一,非常惹耳。 我因为拖延申报暂住户口被罚款50元,并勒令补交20元的本月暂住户口费和下月的申报费。没容我说一句话,一个保安就把我搡到一边。阿超身为保安,知情不报,包庇坏人,加上边境证过期,罚款50元,并限令短期内补办边境证。杨排长由于属“三无”人员,本应收容遣返,但阿超和我竭力证明他下月起即为酒楼工作人员,保证补办一切手续和证件,才被罚款100元了事。阿波以谎报军情,欺骗国家公务人员被罚款50元。我们迫不得已地交了罚款后,才离开了那个院子,但许多没有三证的民工就惨了,从法律上说他们成了盲流。他们被塞进车,统统拉到收容所或农场做一段时间劳役,待凑足了路费便遣送回原籍。 当我们在深夜的大街上往回走的时候,闷闷地没有说话。我学了一声杨排长被戳的声音,引得大家纵声大笑,我们又唱又嚷,蹦蹦跳跳地回到宿舍,俨然雄师凯旋。宿舍里的人又被我们吵醒,热闹了好一阵,杨排长和阿华还当着众人的面象红军胜利会师那样来了个拥抱礼,搏得一片掌声。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11点了,看来今天哪里也去不了。吃午饭时,阿蕾告诉我,有几个公司来电话找我。我赶紧掏出记录本,给前几天几个公司一一打去电话,得到的竟全是“莫好意思”的消息,这意味着前几天在深纺大厦人才市场所费的口舌、金钱和煞费苦心的表演全都成了无谓的浪费。我一时乱了方寸。阿超安慰了我几句,提醒我该到横岗面试了,我一看已两点,就赶紧告辞。 当我乘车经过深圳清水河附近时,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汽车被震碎几块玻璃,随之不远处腾空而起一团巨大无比类似蘑菇云的火球,随着就是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公共汽车嗄的一个急刹,一个女人猛地撞进我的怀中,又险些撞到前面的保险杠。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车上的人惊慌失措,顿时血色,都向浓烟处眺望。汽车被阻塞了十几分钟才继续前行,过了横岗口岸,又约摸过了四十分钟才到达横岗镇。 这是一个非常肮脏的镇。尘土飞扬,遍地垃圾,蚊蝇肆虐,臭气熏天。在汽车上我就看见了“香君大酒店”的巨大霓虹灯广告牌,于是赶紧下车。果然,酒店正对面就是横岗人才信息中心。我登上四楼,透过门上的茶色玻璃,看见已经有六七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正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忽然一个小姐拉开玻璃门问道:“先生是来应聘的吗?” “是的是的。”我点点头赶紧随她进去。她让我坐下先看电视,并指着另一个房间说:“那个巴基斯坦人正在面试应聘者,不要急,一个一个地来。”果然透过玻璃看到另一个房间中一个长着欧洲人面孔非洲人肤色的老外正在和三个中国人交谈,不时打着手势点着头耸着肩。我发现应聘者中有一个人年龄至少有40岁上下,原来这八九个都是冲着这一个位置来的。他们在里面交谈的时间很长,我们外面的几个人只好苦苦地等着。电视上的香港节目无聊之极,先是一个没有明显性别特征的娃娃脸小歌星,他(她)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搔首弄姿,拿腔捏调地唱了几首歌,那歌词就象我小时候第一次给女孩子写在纸条上的小诗一样幼稚可笑。接着就是一位老太太教人们怎样熬鸡汤。 过了近一个小时他们都还没有出来,我们几个人在没有空调的外间大汗淋漓,如坐针毡,好不容易那个巴基斯坦人走出来送那个中年人下楼。为我开门的小姐对我们几个看电视的人说:“对不起各位,巴基斯坦老板已经决定要刚才那个人了。莫好意思呀,让各位久等了。”几乎每个人都白跑了一趟,都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这时有个矮胖子走过来对我们说:“各位,我是信息中心经理,对不起各位,让大家白跑了一趟,名额有限嘛。我们只有推荐权没有决定权,决定权是聘人公司的。” “不是说机会均等吗?连试都不让我们试一下,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不行?”我带头质问。 “白跑了一趟,整整一个下午都耽误了,车费都花了几十元。”一个女生抱怨。 “不行就早说嘛,让我们白等,这不坑人吗?”其他几个也都忿懑起来。 胖子挥挥手说:“大家不要生气啦,不是你们水平有限,的确名额有限的啦。这样吧,我这里是人才信息中心,负责向各个招聘人才的公司招聘人才,凡是我们推荐的人才,招聘公司一般都会优先聘用的啦,刚才那个中年人就是上个月到我们中心来登记的。只要大家把各自的资料留在这里贮存起来,一有消息我们就通知你们来和招聘公司面谈,登记一次我们保证连续推荐三次。当然啦,这是有偿服务的啦。登记一次只花一百元,很便宜的啦,怎么样?”我才开始还被矮胖子说得怦然心动,差点排出身上最后的钱,他最后的一句话方使我幡然醒悟,正因为名额有限,所以即使有一个幸运者,那绝大多数人的钱都装进了矮胖子的腰包,何况我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允许我再呆一个月去等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了。深圳有上百家这种专门以诱人的职位,高额的薪水为诱饵,去榨取那些初来乍到、心急如焚、求职心切而又走投无路的内地救职者身上的最后一滴油水的所谓人才信息中心或职业介绍所。他们发布的几乎全是虚假信息。我听说过,象最正规的深纺工业大厦二楼,每天仅出售求职登记表、信息表、资料复印、另加公用电话的收费,也不下几千元。我不再理会矮胖子的甜言蜜语,看见另外几个人悻悻地不愿走,我第一个扭头就走了。当我下楼到了街上,看见那个巴基斯坦人正在和那个中年人交谈什么,我走过他们身边时,中年人正在用笔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什么,一边说:“That's my Chinese name。My English name is John Jia(那是我的中文名字,我的英文名字叫贾约翰。)”当我乘车回城时,就象秋天的茄子一样恹了,没有一点情绪,在热浪中昏昏然然。临进城时发现城里的空气比城外骤然黯淡了许多,四处飘浮着浓厚的黑色尘埃粉末,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催人泪下的古怪气味。一辆辆警车和消防车拉着剌耳的警笛声呼啸而过,后面紧跟着满载武警的大卡车。每人都戴着防毒面具,整个城市陷入了恐慌和混乱状态,我看到街上行人匆匆,或以手捂住嘴,或戴着口罩,神情紧张而沮丧,整个情景就象遭受了核武器的袭击。我想起了中午在清水河附近发生的爆炸。果然我一下车就看见路旁商店的电视中的紧急新闻报道,原来是清水河的废毒气体仓库的贮气罐突然发生了连续爆炸,爆炸原因暂时不明。本来第一次爆炸并未造成多少人员伤亡,正当消防人员、公安和武警奋力灭火时,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当场死亡十多人,伤无数人,尤为严重的是深圳市公安局的两个副局长同时罹难,还有数名死者身份不明。这场灾难震动了全国,连国务院副总理都赶来了,南京和香港派来了灭火专家指导灭火,军方调动了海陆空全面出动救火,当时尚未能控制住火势。我当即被骇得冒了一身冷汗。如果我们的汽车离爆炸地点再近一点,我早就灰飞烟灭、一了百了啦!真刺激!我急急赶回了酒楼,阿超一见我,一把拉过我: “天哪,你还活着?我吓得团团转,我都打算去认领无名尸体了。” “一天看不到香港、台湾回归祖国,我就一天也不会瞑目。”我得意地说。 “你还有心讲俏皮话,你简直把我们吓坏了!你该打个电话来。”阿蕾在旁责备道。 “放心,我命大。纵然暴毙深圳街头,依然还有霓虹灯为我闪烁。”他们听了我的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接下来就是吃晚饭,他们问了问我到横岗应聘的情况。苏茹告诉我蛇口工业区的外贸企业很多,何不去看看,说不定会碰个好运气,我说等两天再去。 “阿非,到深圳十多天了,找到感觉没有?”苏茹忽然问我。 “还不够冷酷,这里至少还没有种族歧视,我比《北京人在纽约》中的王起明好多了。再说这里还有你们这些老乡,要不然的话,没准我现在一定在某个黯淡的路灯下,大豆芽似地蜷缩着身子,吸着路上行人扔的烟头。”我说完她们乐不可支。 “你怎么总是那么欢乐,那么幽默?”阿蕾问。 “幽默是流氓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的唯一财富,乐极生悲,悲极也可以生乐嘛。”我说,“这是我活下去的原因。” “那以后多给我们讲点笑话,来深圳一年多了,我们几乎没有笑过,从没有这种机会。”苏茹说着,递给我一支女士烟,细长爽口的“摩尔。” 大家又说起清水河爆炸的事故,都庆幸我没有死成。这时电视中正现场报道失事现场的最新消息。爆炸原因是由于易燃易爆的气体罐子发生了泄漏,在酷夏烈日的高温下遇到不明火星所致。由于火势太猛,尽了一切力量,火势虽然有所减弱,但根本就无法扑灭,连北京和香港的灭火专家都束手无策。他们一致谴责这种有毒气体仓库严重违反市政建设法规,绝对不应建于人口稠密的城内,它无异于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现场一片紧张混乱,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消防车警笛呼啸,武警官兵举着高压水龙头摇晃,捂着防毒面具的医务人员抢救伤员,一具具烧焦的尸体被担架抬出来,血肉模糊目不忍睹。附近居民被紧急隔离疏散,电视上一再告诫市民不要靠近现场以防不测。还有报道说,有趁机哄抬蔬菜和肉类价格的不法商人被惩罚。火场附近抓到几个趁火打劫者,有两个是四川来粤打工人员。伤亡人数又有上升……
21 虽然我对人才智力市场已经逐渐感到失望,第二天一早还是赶到深圳纺织工业大厦二楼去碰运气。这里照例是人声鼎沸,一片繁忙。我已经是十多次花五元买求职登记表,每次再花一元买一页信息表了。我草草填完求职登记表就进了洽谈间。进去后竟发现今天十几家公司中几乎没有一种职位适合我。我转了好几圈才在角落处一家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招聘处发现有个办公室主任的空缺,要求大专文化以上,中文或英语专业,三十五岁以下,有办公室工作经验,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能言善辩,书写流利。我的心一阵惊喜,莫非以前曾经诱惑过我的那根骨头,原来在深圳等着我呢!我的精神为之一爽,向招聘点凑进去。先把个人资料大大趔趔地递过去放在桌上。 “请问先生应聘什么位子?”一个广东人问我。 “办公室主任。”我说。 “文化程度?”他问。 “大专。”我又忙补充,“自修本科已及格七门功课,算准本科吧。” “专业?”他又问。 “英语,函授过中文文秘专业。”我说。 “有工作经验?”他问。 “我一前一直在办公室工作,做文书工作。” “字写得怎么样?” “钢笔、毛笔、电脑中英文打字都来。”我说着赶紧把我的个人资料从那一叠资料中捡出来递给他。 “怎么,你是四川人?”他浏览了一下问。 “祖籍山西,生于四川,算大半个四川人。” “四川人不要的啦,这是我们总经理吩咐的啦。”他黝黑的脸一下沉下来,显得更加难看了,和我相比,他长得更象元谋人。 “为什么?”虽然我早就听说四川人在特区受排斥,还是故作惊讶地问他。 “不行就不行,少罗嗦!”他武断地说。 “这不公平嘛!我不明白。”我抱怨。 “你们四川人又狡滑又霸道。前不久我们公司刚炒了两个四川人,刚进公司几天就打架,打伤了我们总经理助理,阿拉上海人。昨天趁火打劫的又有四川人,我们公司已经内定一般不要四川人,你另谋高就吧。”他说完几乎是把资料扔给我,旁边许多人都用迷惑和错愕目光注视着局势的发展。 我的火气一下子冲上来,有几次我作为四川人曾受到的冷眼已经令我忿忿不平。上次查户口大骂四川人的要不是穿着共军制服的自己人,令我忍气吞声,我当时就要革命了,这次我忍无可忍了,忿懑一下子爆发出来: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叫省籍偏见嘛!四川那么大,一亿多人,好人多的是嘛!你们广东人也不尽是坏蛋嘛!” 我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一大堆人过来,那个广东佬先是被骇了一下,突然他也站起来,指着我大声说:“就是不要你们四川人,你又怎么样?不服气呀?你别耍赖啊?你们四川一是产人,二是产猪。” “你别瞧不起人?没有邓小平,有深圳吗?没有深圳还不知道你在哪个山上养牛,水塘里养鱼,一看你那副模样,我就知道你以前是个放牛打鱼的。你有什么不了起的?不就穿了一双皮鞋,还不穿袜子嘛!”我的火更大了。 “怎么,一有钱就反脸不认人了?”另一个四川人在声援我,“你忘了还有个湖广填四川?那是你们活不下去到四川要饭。”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全靠地理位置好。” “中国人瞧不起中国人,别忘了当年被美国人贩过去淘金、修铁路那副惨象!美国人叫你们猪仔!猪狗不如!” 这样,几个四川人和广东人对峙了几分钟,几个保安跑过来制止我们,那个广东人闭口不敢再说什么,最终都散开各忙各的事。我感到兴奋,甚至有点刺激,那种被歧视凌辱的感觉和反抗的快感交织在一起,但最终感到的却是悲哀。我独自找个了小空间坐下,狠命地吸烟,脑子里一片混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同学,借用一下你的笔好吗?”正当我要吸第二支烟的时候,一个女孩的声音传入我的耳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高个子女孩,二十岁左右,皮肤有些微黑,她有一双硕大的、乌黑的眸子,身穿白色连衣裙,一头深圳很少见到的长发。我把钢笔递给她,并挪动了位置让她填表。 “你的嘴巴真厉害?”刚一坐下来她就说。 “怎么,你刚才也在那里?”我问。 “我看到了全过程,那个广东人也太狂了,太过份了,目中无人。”她说。 “噢,你也是四川人吧?”我问。 “不,我是武汉人。”她说。 “武汉人?”我一下被吸引了,“我就是通过我表叔的介绍才到深圳来的。” “他是武汉人?”她问。 “他是四川人,但在武汉已经几十年了,他在一个厅里工作,在武昌,离省政府不远。”我说。 “是吗?我也住武昌,不过我还是个学生,明年才毕业。”她把登记表给我看,她叫何薇,21岁,武汉一所工科大学三年级学生。 “怎么还没毕业就来深圳,武汉也挺好嘛!我一九八五年初中毕业在武汉渡暑假呆了一个月,这么多年一定发展得很快吧。”我说。 “我就利用暑假发展得也可以,不过远不如这儿快,过来看看,玩玩,内地吹得天花乱坠,百闻不如一见。”她说。 “你来多久了?”我问她。 “我上个星期从珠海乘海轮过来的,我的表姐在深圳一家公司,就那赛格集团。我住在她那儿。”她说,“我还没问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十多天了。” “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有。”我惭愧地说。 “那你住在什么地方?” “还好,暂时还没有流落街头,住在老乡那里。请问你什么时候回武汉。” “可能是一个礼拜以后,怎么,你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个忙?帮我带个口信给我表叔,我是他介绍来的,他还不知道我是否已经到达深圳,不过你不要告诉他我现在还没有着落,以免他着急。”接着我给她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我口袋中的钞票已经不允许我到邮局去打长途电话了。 “没问题,我一回武汉就到他家一趟。”她说。我们又相互在小本子上记下了对方的地址,然后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我给她讲了我停薪留职的经过,和台湾同胞的初次见面以及被查户口的抓走。她也给我讲了她的旅途见闻,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从小到大就呆在武汉城里,最远的一次是小学时到过城郊去参观社会主义新农村,她还给我谈了些大学校园生活。她那明澈见底的双眸让我想到舒怡,后天就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了。 不觉到了下班的时候,我们一齐站起来,她穿着平跟鞋竟比我还高出近半个头来。出了人才市场大楼,我邀请她共进午餐,她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就说我好歹也是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又不是江湖上的坏人,我本质是好的,男人有钱才能变坏,我还没变坏的资本哩!穷人坏能坏到哪个份上?怕什么?我就不停地解释自己如何是个好人。她哧哧地笑起来,点了点头。我就把她带到酒楼,阿超和阿蕾大吃一惊,阿超一把将我拉过去:“你他妈真行!哪里去找了这么一个靓妹?” “别乱讲!别人还只是个学生。是我表叔的邻居,碰巧遇上的,有事求人家。”我忙说,又在阿超那里拿了一百元钱,就和何薇上街了。 我征求了她的意见,决定去吃麦当劳快餐。当时正是营业高峰,还是何薇眼明手快,抢占了靠窗边的两个位子,我们一边浏览窗外的景致,一边聊天。我便常常可以看见她的笑容,她的眼眸,她的皓齿以及进入市场经济以来已经极难见到的那种少女的羞涩。我觉得她真象舒怡。她最美的时候,是她最羞涩的时候。我们一直等到旁边的人很不耐烦地催促时才离开麦当劳快餐厅。我们在街上闲逛了很久,却都没有疲倦的感觉。经过一个电影院时,我建议我们去看一部电影,她高兴地表示赞同。 没想到那却是一部非常悲惨凄恻的故事,讲的是一对离婚夫妻都不愿赡养子女,女孩子被迫离家出走,沦为雏妓。忽然感到她依偎在我的身上,微光中我侧过头去,在她动人的轮廓上,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泪水,身子在微微颤抖。我一时有些慌张,凑在她的耳旁轻声问:“你怎么了?”那硕大的泪珠就簌簌地掉下来,我迟疑了一下,就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更加依偎在我的肩上。不知不觉中我竟也让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眶。一时间,我的视野中一片迷蒙,已经看不清银幕上的图像,只听见那撕肝裂肺的对白和怒不可遏的控诉。 在散场后的步行中,我们才开始都缄口没有话说,心里却充满着一种奇妙的感觉。好一阵她才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我的父母在我刚刚三岁时就离婚了。” “是吗?”我惊愕地看着她那泪痕尚未退尽的脸庞,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她娓娓谈起她的身世,原来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高级知识分子。父亲在文革中被迫害,母亲被迫和他离婚,离婚不到三年,父亲被平反,正当他们要复婚时,他父亲却得绝症死了。她从小就跟她外婆长大,连她父亲长什么样都只有从照片中去寻找。我想起舒怡也是从小就失去父亲。 “都怪我,请你看这场电影,让你哭了一场。我不好,我检讨!我不对,我有罪!”我把她逗笑后,感到特别高兴。 忽然她问:“你说我们算不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我不加思索地说:“算吧,怎么不算?你被父母冷落,我被社会抛弃!”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她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到表姐家去了。” “前面不远有家大拇指快餐店,小巧别致,很有情趣,吃了晚饭再回吧?”我执意邀请他。“不行,中午没有回去,表姐已经不高兴了,晚饭不回去,她一定会着急的。我有可能提前回武汉。”她说。 “为什么?现在离开学还早嘛。”我问。 “看来表姐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么热情,但我表示理解。--她太忙了,没时间陪我。这里看来并不是天堂,如果你再等一段还是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就回去吧!”我答应了。 “你确实要到你表姐家,让我送你一段你没意见吧?”她高兴地点了点头。我们从深南中路来到红岭北路,在一座大厦前停下,她对我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谢谢你陪我一下午,还招待我吃快餐看电影。” “应该感谢的是你,你让我回忆起了我的校园生活,而那是最美好的,到了武汉希望你别忘了我这个朋友。”我说。 “希望你再到武汉。”她并不往回走,我看见她眸子中又湿润起来,就立即说:“我们握握手,然后一齐转身齐步走,怎么样?” 她点点头,伸出她纤细文弱的手,我颤抖不已地握住,无力地垂下手来。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她说:“你等一下。”我一溜烟跑进了路旁的商场,买了几包蒙城特产--精致的袋装“琥珀桃仁”塞给她手上。我对何薇说:“这是我家乡特产,畅销东南亚,走向全球,你拿去尝尝吧。”她转身的时候,眼泪分明流了出来,她对我说:“你也走吧,祝你一路顺风!“Don't forget me!(别忘了我!)”我看见她跌跌撞撞地穿过横向人行道时,险些摔倒,直到她高挑的背影和飘逸的长发消失在一座建筑物之后,我才悻悻地转身离去。我想这真是个多愁善感、善解人意的姑娘!
22 奇妙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的短暂,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惆怅和空虚。我孑然一身地在迷宫般的大街小巷中茫然游荡了不知多久,心中失魂落魄空空荡荡。我在一家大酒楼附设的天井式冷饮店喝了两杯冻奶两杯啤酒,倚窗枯坐了不知多久。凉爽的店内满是富贵袭人香水味四溢的男男女女,或交头接耳浅笑低吟,或耳鬓斯磨窃窃私语,或眉来眼去得意忘形,或正襟危坐煞有介事,片言残笑时断时续,“挤奶机”鸣叫此伏彼起不绝于耳…… 往回走经过露天人才招聘点时,我看见有一堆人密密匝匝地围成一团,不知在干什么。我信步走过去,鸭子般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原来里面还蹲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女人用一块红布摊在地上,上面有一个小瓷碗和一个小方木块,她手里握着一把向日葵,向小瓷碗碗底的凹部抛撒几粒向日葵籽,一边吆喝:“押单赔单,押双赔双,押五十赔五十,押一百赔一百,押五百赔五百,押多少赔多少……”一连迅速用小方木块盖住,利用那盖前的一瞬间观察是几粒葵籽,以便判断押单还是押双。 那女人一眼便可看出是本地人,穿着开胸极低的衬衣,有意无意地泄露出那对耷拉下去的双乳。旁边不少人不惜开赌,每次至少都是五十元,押者每次都有人输有人赢。有时明明在盖小方木块前清楚地看到了是3粒,一开盖却是4粒或2粒,有时明明是4粒,一开盖却是5粒或3粒。不少人瞬间就输了不下一千元,也有人瞬间赢了不下一千元。输赢就在眨眼之间,胜负就在一念之差! 我鬼差神使似地被吸引住了,我禁不住蹲在地上观察时机。那丑女人瞟了我一眼,声音更大了。我掏出五十元,瞅准了一个机会押了单,一开盖我竟赢了五十元,我一时兴奋,血往脑门上冲。我又瞅了好久,逮住一个机会,一次押了一百元买双。一开盖,天哪!竟是5粒!我一下输了一百元。那女人一把将钱从地上抓起塞进吊在胸前的挎包内。我愣在那里良久,却没有走的念头,当时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刚才输的钱赢回来。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瞅了很久很久,终于一横心一下押双,我明明看见那女人放了4粒进去,结果一开盖竟是3粒!我呆了,感到血又从脑门涌进了眼睛,又胀又痛,我蹲在那里一时站不起来,我掏出口袋中所有的钱已经不够五十元,那女人不耐烦地说至少要五十元才跟我玩。我顿时有一种被欺骗被掠夺的感觉,一种当众出丑的羞愧。 我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地旋转着、交织着、厮咬着,最后汇成一个最刺激的念头--从那女人手里抢了钱便夺路而逃!这个欲望骤然让我的心狂跳不止,身体内外都有了一种颤栗。我不断地为自己壮胆,一面观察四周情况,发现那些人赌得正酣。我佯装镇静,观察赌局,却时刻准备着伺机下手,我已经选择好了逃跑路线,料定那女人追不上我,而且断定她不会舍弃如此火暴的生意来追我的。 机会终于来了!当那女人把刚赢的二百元钱正往胸前的挂包里放时,我一把抓住钱拔腿就跑,听见那女人在尖叫:“阿祥呀阿勇快抓住他!他抢钱!” 我飞快地翻过马路的铁栅栏,扭头一看,那丑女人在原地挥手跺脚,另外三四个烂仔追过来。我一时心慌,狠命地往前跑,不料我穿的凉皮鞋不能跑得太快,我再回头时却见那几个家伙离我仅仅十几米远了。我发现街上有许多人都在盯着我们,如果我坚持跑,一定会误以为是贼而被人捉住。我灵机一动,一下子扔了钱在地上,那两个男人就不再追我,捡起钱站在原地和我对峙,叽叽咕咕地骂着什么。我快步向前走,兜了几个大圈子,突然感到小腹部一阵剧烈疼痛,就步子慢下来,我在街沿石阶上坐下,不觉大汗淋漓,唏嘘不止。我掏出口袋中所有的钱一看,只有三十五元了。我买了一杯冰镇可乐,一气喝下,才感舒服了一些,回想起刚才那一幕,真是惊魂未定。 “兄弟,你需要帮助!”刚一出杂货店,一个陌生人就拦着惊魂未定的我说,我看着这条高大、茁壮,透着股寒气的壮汉子有些心虚:“什么事?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刚才你真有胆量!身手不错嘛!”他说着给我一支“万宝路”香烟,我抖抖索索地接了。 我问他,“请问你有何指教?” “我知道你缺钱花,信得过我就跟我来。”我心里迟疑着,脚步却被他牵引过去。我们来到一僻静处。 “兄弟哪里人?”他问我。 “四川,你呢?”我问他。 “东北人。”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拿出一张白纸给我,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张“劳改人员刑满释放证明书”!他叫王虎生,年长我五岁,曾因盗窃、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提前两年释放,刚出来不久。 “把你吓着了吧?”他问我,语气还算和蔼。 “没……没有。”我心里怦怦地跳,心想这家伙真耿直。 “兄弟,我需要个帮手,只要你跟了我,保管你天天住阳光大酒店,玩深圳最漂亮的娘们。”他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叠“四人头”来在我眼前晃了晃。 “兄弟,谢谢你的美意!我不是吃那碗饭的。”说着我就要走。 他先有些尴尬,又有些愠怒地说:“你瞧不起咱!那次要不是喝醉了酒,绝不会翻船!”“哪里哪里?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我赶紧赔笑脸,又给他献上一支烟。 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们各走各的道,这二百元算我送给你了。”说着他塞进我手里两张百元大钞,“我住小澳村十号楼,有必要来找我。”他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这就是我到深圳后第一个关照我的陌生人!望着他那走远的背影,我愣了好一阵。 我辗转来到深南大道和华强北路交叉处的那个绿草坪上躺下来,我看见绿草坪上无规则地散布着棕榈、槟榔、仙人掌、铁树和鱼尾葵。这时已是暮色苍茫。那些霓虹灯开始闪烁,在我困倦无力的眼里,那五彩缤纷扑朔迷离的闪烁不再迷人,忽然显得虚伪荒诞起来,那哗哗的车流,在我的眼中也变得毫无生气,象一口口流动着的棺材,令人沮丧。一座座摩天大厦在黯谈的天穹中显得冷漠而呆板。空中一架银灰色的客机正在缓缓盘旋而下。我的心情颓废而绝望。我想我不顾一切、千里迢迢地赶到这个富甲中国,充满诱惑的现代化都市,我又得到了你的什么呢?是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是那琳琅满目,流金溢彩的商品?是那引人垂涎的美味佳肴?是那风情万种、多如流云的美女佳人?还是那一掷千金的派头?在家乡,我尚拥有一个门牌号数的二十分之一,一个户口薄上的六分之一,尚有中闲委那帮哥们可以昏天黑地一醉方休,尚可以倾听钟情的姑娘为我拨动琴弦。这里我有的只是孤独、饥饿、蔑视和绝望的挣扎。渐渐地我感到阵阵揪心的疼痛,宛如一条被掏去了五脏六肺的小鱼,虽然还在呼吸,眼睛还没闭上,身体还在蠕动,看似一个活物,却已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缓死去而无可奈何。恍恍惚惚中我觉得灵魂从身体上飘逸出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干瘪的、麻木的躯壳。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暂时忘记了一切痛楚,梦中我美美地饱餐着生猛海鲜美味珍肴……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灵魂又飘回到了我的躯壳,微微地感到眼睑上嘴唇上有一种湿粘粘、热乎乎的感觉,似乎还伴随着一种轻轻的搔痒,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竟是一条小狮子狗!他正在舔我的眼睑,正在和我热吻!我一声惊叫,坐了起来,那条白色狮子狗也惊叫一声撒开双腿跑到一边。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放肆得意的笑声,我一看却正是一对珠光宝气、不三不四的情侣坐在那里取笑我!显然,那条狮子狗为他们所豢养--他正在向主子摇尾乞功呢!还不时地朝我狂吠,并试图再次攻击我!我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一步步地向他们逼去,他们一惊,也站了起来。那个虽富有却长了副挨打象的男人大声喝斥道:“你要干什么?别胡来呀!”他拉开架式,象洋鬼子玩拳击那样挥舞双拳,变换着步子,跃跃欲试,张牙舞爪的样子。那畜牲就更加卖力地汪汪地叫个不停。 “为富不仁!我操你妈!”我冷冷地骂道。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将狮子狗踢了几个滚,那杂种发出了绝命般的惨叫。那个男人退了几步,从路旁捡起半块砖头准备反扑,那女人在一旁给他鼓劲:“汤米!扁他!扁他!” 我冷笑着从皮包里取出那把明晃晃的、硕大的、兼作防身的水果刀扑上去--我非宰了那畜牲不可!那对狗男女哇地一声,抱起那杂种就跑了。 我先是感到一阵惬意,特别是看到他们狼狈逃窜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觉得荒唐,心想这两个狗男女一定是把我当做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但我不是流浪汉又能相差多远?我反问着自己,心情又黯然下来。我坐在草坪上,很久没有情绪。忽然听到背后润南酒店传来阵阵热闹而欢快的猜拳声,这才想起都快八点了还未吃晚饭,肠胃里立即蠕动起来,并隐隐作痛。但热闹是他们的,我去不了润南酒店,我歪歪倒倒地走向“大拇指”快餐店,那里暂时还能容纳我。 虽然我屡屡告诫自己:“钱已不多,要节约!要节约!”可是每次看到食物却又忍不住了,“绝不能虐待自己!别人不待见咱咱自个儿也要珍重。”我用那个刑满释放犯塞给我的钱买了红烧牛肉、煎带鱼、花生米、一盘什锦扬州炒饭和两瓶金威啤酒--我一个喝两瓶啤酒,连那个对我很面熟的服务小姐也吃惊了,这种啤酒比内地啤酒烈性,通常一个广东人喝不到半瓶就会面红脖子粗,胡说八道的。相对地说,南方人嗜烟,北方人嗜酒。 我一边慢条斯理地吃菜喝酒,一边考虑自己的事情。来这里不知不觉已经半个多月了,所带的盘缠现在已经六百元不到,除了回家的路费三百元,最多只能再呆一个星期,这还是在免费住宿的情况下,而酒楼一个头儿已委婉地提醒阿超,我长期在酒楼蹭住宿蹭饭吃蹭冷气是不合适的。阿超最多一个礼拜就要回四川,如果一个礼拜之内找不到工作,我决定和他一起回,虽然他是竭力反对我回四川的。我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想到这里我又踏实了许多,我狼吞虎咽地进食完毕,不几口就沽沽地灌下了两瓶啤酒,骇得旁人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把啤酒瓶摔在地上,点起一支烟买了单,打着响亮的粗俗的嗝儿站起来,向那个早已目瞪口呆的广东妹很潇洒地打了个拜拜的手势,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大拇指”快餐店。听见有人轻声议论我。 气温似火!热浪四面八方地袭击我,我觉得我进了一个天然桑拿室无处逃身。我没走几步就头昏脑胀睚眦欲裂,脚步轻飘飘地,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街上的楼房、商店、广告牌、行人、树木、车辆、什么都扭曲了颠倒了模糊了,一切都是陷井,一切都是诱惑,一切都象魔方、象迷宫、象血盆大口洞开要将我吸附将我吞噬!我一时兴奋,竟扯起破锣嗓子歇斯底里地吼起歌来:“……也许这就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快乐!相聚时没有天地,对酒喝又无事可做,不管将来和过去,只得独自把酒喝,寂寞就象一团烈火,象这天地一样宽阔,燃烧着痛苦和欢乐,还有我身上的枷锁……” 大多数行人都驻足对我抱以惊讶和轻蔑的目光,只有街沿对面石阶上坐着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只穿一条肮脏小裤衩的老乞丐〖HT5,7”〗口〖KG-*3〗〖HT5,6〗列〖HT〗开嘴对我笑了。我觉得他的笑很真诚,很犬儒,很深刻,就径直走过去,我啪地立正,对他行了个标准的纳粹礼,嘻嘻哈哈地对他说:“朋友,你活得才潇洒,你才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你是中国的戴奥真尼斯!街上那些家伙才是真正的疯子傻瓜,甭理他们!走,咱哥俩喝一杯如何?……”我还动手去拉他、拽他、追赶他,他嘻嘻哈哈地躲闪着、窜掇着,口里语焉不祥地说着什么。 我虽然有些失态,但神志却还没有完全模糊,当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警在我的视野中愈来愈清晰,走到我面前并警惕地观察我时,我立即闭口不叫嚷了。我庆幸刚才的游戏没有演化为一场真正的犬儒行为。我笑眯眯地向武警挥挥手说了句:“同志们辛苦了!” 他们冷漠地瞟了我一眼,并没说:“为人民服务!”就走了。我只好讪讪地溜掉,我凭着依稀的记忆循着到赤尾村宿舍的路往回去,一路上只觉得头重脚轻。 我摸回到宿舍冲凉出来,看见一伙人正在打麻将,杨排长居然第一个问我:“好哇,艳福不浅嘛!老实交待你和那个武汉靓妹到哪里去爽了?” 其他几个人也看着我莫名其妙地笑。我问阿超:“你给他们胡说了什么呀?” “你们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谁不知道?”阿超笑道,“我们在酒楼窗上都看见了。” “那叫什么艳遇,偶遇知己嘛!况且别人还是学生。”我赶紧解释。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嘛。”阿蕾说。 “下次在哪里见面呢?约好了没有?”阿华问。 “你小子真有艳福,刚来就遇上个靓妹,哪象我,七八年了就这一个老婆。”杨排长刚刚说完就挨了阿华的一个耳刮子,他从前天起正式上了班,负责宿舍的保安及清洁卫生,他也就扬眉吐气,讲话也就更加大套了。 “只可惜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呀!”我为了岔开话题,就立即把输钱的事情说了一遍,但没想到竟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天哪,竟有你这么傻的人?那种低劣的骗局也把你给蒙了?”阿超一把拉过我,气得想给我一拳头。 “乡巴佬!乡巴佬!典型的乡巴佬!”杨排长指着我说完,捂住肚子就笑。 “大学生呀,还讲洋文,居然还上那种当?”阿蕾和阿华也嘲笑我,“我现在倒真是相信女研究生也能被人贩子卖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被吸引了过去,我看见有人赢了不少钱。”我羞红了脸辩白道,“我怀疑他们散了迷魂气体,简直是鬼差神使!”“你懂个屁!那些赢钱的和坐庄的都是一伙的,输钱的才是真正的赌徒。”阿超说。 我还有些不明白,杨排长就给我解释:“那鬼把戏十年前就在重庆玩不转了。那个小方木块是特制的,中间有个夹层,里面装一片磁铁,葵花籽里也有特制的,一般个头要大一点,去掉里面的籽,装进铁粉,用万能胶粘牢,看起来和一般瓜子没有区别,但庄家知道,就是颗粒稍大点,外人都不明白。押单押双时,你明明看见是单,揭开却是双,那是坐庄的人放进了一粒有铁粉的向日葵,开盖时用小木块中的磁铁吸附了那粒葵花籽,你必输无疑。如果你不服,想将计就计,看见是单却押双,那你又输了,因为他这次根本就没有放进有铁粉的瓜子。当然为了掩人耳目和吸引傻瓜上钩,有人赢钱,但那都是一伙的。第一次一般让你赢,钩你的胃口。你懂了吗?傻瓜!乡巴佬!” “那是专骗你这种内地来的乡巴佬,一天哪怕只骗一个,一个月就是几千块钱。”阿超说。看见我一脸的羞惭,阿蕾说:“丢财免灾,丢财免灾。没想到你看上去这么灵光的人,其实如此老实憨厚。” “唉,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憨厚,最大的缺点就是他娘的太憨厚了。”我自我解嘲,“老实人吃亏呀!” “怎么样,你也来玩几圈?我有点累了。”阿华一边问我一边哗哗和牌,然后掀起绿桌布取出一叠钞票。 “算了算了!这玩麻将也和押单押双一样,变着法儿让我口袋中的钱向你们口袋里进行战略转移。我不干,吃一堑长一智,何况我打麻将十有八九是献爱心还不讨好。你们玩,你们玩。我再去冲个凉。你们瞧自个那个模样,天天打麻将,把内地人那种低级趣味带到深圳,哪象特区人,丢人!……”我还没说完就被赶了出去,我早早地躺在床上,戴上耳机,“梦回唐朝”去了。 23 起床后我告诉阿超上午我要到人才市场去,下午到蛇口去一趟,他说他下午休息,可以陪我去,他已有很久没有到过蛇口。在昨天我输钱的地方,一个人举着一个招聘启示吸引了我,那是一家位于中国华侨城附近的一家台资企业,生产电子配件的公司招聘经理助理,并未要求有深圳户口、会讲广东话的条件,定于明天上午面试,我记下了地址电话号码后又到深纺工业大厦跑了一趟,结果无劳而归。我决定今天到蛇口好好休息一下,放松一下。想起今天就是舒怡的生日,犹豫一阵之后还是找到邮局给她发了一封生日礼仪电报,但丝毫没有透露我的情况,只是留了个深圳这个大而笼统的地址,坦率地说,我这时已经意识到我以前对她的怨恨并不牢固甚至有些荒唐,人嘛!我认为她的选择是现实的合理的,人人都不容易,只要不坑蒙拐骗就不容易了,市俗气更不算什么!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不服不行! 我回到酒楼,和阿超草草吃了午饭就直奔上海宾馆外乘公共汽车往蛇口驶去,汽车一离开市区就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起来。不久,透过左边车窗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了,我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第一次离海这么近!第一次亲眼看到海!虽然阿超告诉我,要真正看海,找到海的感觉还得到小梅沙度假村,现在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处小海湾而已,我还是有一种心潮起伏的感觉,毕竟这是生平第一次真正目睹大海!一路上阿超给我介绍沿途风景点,如香蜜湖,民俗村,锦绣中华。不久我看到两座尚未完全峻工,构思独特,造型巧妙的乳白色大厦,上面刷着巨大的天蓝色世界地图图案,写着华丽苍劲的“中国华侨城”几个大字。 经过一段厂房林立,高楼叠起的地段后,汽车驶入相对宁静的绿树成荫的街区,最终停到了终点站。我们远远地看到了海边明月轮上“海上世界”几个字,由总设计师亲笔题写,据说这是深圳的标志之一,表示中国的改革乘风破浪,永往直前。 我和阿超胡逛了一阵也没有看见一处有招聘广告,索性决定到海滨场去游泳,我们买了游泳裤直接走向沙滩。这个浴场实际上是一个向岸上凹回的小海湾被拦腰截断,形成一个大水塘,我们不一会就游到了对面的水坝,翻过水坝我们走到白色的“女娲补天”巨型雕塑处。这时才看见了海的真面目,蓝天和碧海在视野的尽端处交汇,水天一线,波谲云诡、烟波浩〖HTK〗淼〖HT〗、雾氲交融。对面就是香港新界濒临深圳湾的新界,重峦叠嶂,蜿转绵延。高层建筑鳞次栉比。海上有一些并不现代的帆船在缓缓游弋。带着苦涩和腥味的潮热海风迎面吹来。泛着白色泡沫,和着浮萍的海浪正不断地涌向岸边,拍打着坚硬的礁石,发出“嚯嚯”的声音,偶尔溅起的水珠落在了我们的脸上,我甚至用舌尖去吸吮品味了那涩涩的水珠。在岩石缝里,一些小螃蟹正爬来爬去。阿超说捉几只带回去,阿蕾和阿华特地叮嘱过他。于是我们冒着被海浪卷下海的危险,蹑手蹑脚地下了台阶,到缝隙中去捉那些反应迟钝的螃蟹。我们切割断矿泉水瓶子的顶盖,将猎物满满地装进里面。待到我们将猎物放回寄衣处,折回来游泳时,刚才分明是阳光普照,蓝天白云,瞬间脸色骤变,乌云滚滚,狂风大作,刹时下起了暴雨。巨大的雨滴发疯似地打在海面上,升腾起一团团白色的水雾氲氤,而极目远眺处的海面和山岭上却又分明照着一团团艳阳,格外剌眼,它们来自云层的缝隙,烈日穿过后形成一束束金黄的笔直的巨型光柱。我们淋在这夏日的暴雨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暴雨说完就完,烈日又迅速地聚在我们身上,令人难以抵御灼痛,就立即一头扎入浴水之中……待我们尽了兴致,带上猎物,回到城里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阿超呆在酒楼里无法离开,我就回了宿舍,冲了凉躺在床上休息。我随手拿起镜子,发现那张本来就惨不忍睹的脸,又不幸地增加了许多广东特色--满脸胡茬超英赶美地生长着,皮肤被曝晒了几日骤然变黑,头发齐蓬蓬地盖住了耳朵。前几天阿超就在催我去理发了。想起明天就要去见工,就起身穿上短衫子,带上钱径直下楼去了。我知道出街不远处,有好几家发廊美容院一字排开。 我还没有走近,就有女子在向我招手:“靓仔,要洗头吗?这边来呀!”我听阿超说过,这里是把理发叫作洗头的,我没吭声就进去了。 虽然是大白天,却因为装着茶色玻璃门窗而显得有些黯淡。玻璃窗上贴着艳俗的香港明星照,每个女人都在摄影师的灯光下,经过处理,个个搔首弄姿,摆弄出自己最得意的造型。那个叫“波霸”什么的女人穿着暴露无遗,用双手交叉护住呼之欲出的肥大胸部,嘴角和眼睛里都流露出很想再吃点什么的欲望。突然那个女子拉亮了粉红色朦朦胧胧的灯,我的眼睛便觉有点刺激的感觉,那“波霸”就更加放肆地对我笑了。 “先生,请坐这边来,”我被那个女人安排在一张环形皮制椅子上坐下。她拿过白布盖在我的身上,在脖子处打了个结,露出我的头,然后她就操起器具给我理发。这时我才发现那女子约摸二十岁上下,脸上化了妆,嘴唇上本来就抹了口红,在粉红色的灯光中如五月的樱桃,显得更有血色。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短衫,不经意间我可以窥见她腋下的一簇茂密的茸茸的毛,她戴着一副很刺眼的黑色乳罩,胸部很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从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让我的鼻腔内有一种微微受刺想分沁鼻涕的感觉。我有点心猿意马起来。她先用一种类似喷雾器的圆柱体在我头上喷水雾,待头发湿透后又用粘乎乎的洗发液搓揉均匀,她纤细的手在我头皮上,脖子上,额头上轻轻地抓揉着,摩挲着。我那雄性血液虽然因为二十六年的滞流已变得几乎凝固,这时还是慢慢溶化,涌动起来,轻轻撞击那道沉重封闭的阀门。我的心跳慢慢加速,呼吸由微弱变得急促,最终又归于微弱,脑子里空空荡荡、飘飘浮浮。“帅哥是从哪里来的呀?不象广东人!”忽然她问我,她以双手捂着我的头,两根食指指头在我的太阳穴上蠕动。 “我?大--圈--仔”我有气无力地说。 “在哪里发财呀?”她拎着我的耳朵捏揉不已。 “在--街--上。”我喃喃自语,气若游丝。 “先生真会开玩笑。”她的声音中揉进了一丝沙哑。她双手合一,在我的头顶、额头、颈部轻轻捶击,由于掌中心空隙便嚯嚯作响。 接着她给我洗头,我就散架似地坐在水池旁,低下头由她摆弄。她又给我先浇点温水,滴了几点洗发香波,再用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抓揉。过了一会,又用温水冲去泡沫,用一张干毛巾擦干湿头发和脸,然后她让我坐回原位。忽然她放低了坐椅,我就更加平伸了身体,半躺在椅子上。我觉得更加惬意舒服了。 “先生刮脸吗?”她问。 “刮吧。”我也想省了这个麻烦。 而她却并不立即刮脸,而是往我两腮、下巴、上唇甚至脖子上抹温水,然后又轻轻地搓揉皮肤,她的细长的手指温柔地抚摸我的满脸的胡茬,从太阳穴,到腮,到下巴,到嘴唇,到脖子,一直都有一种痒痒发烫,粘粘乎乎的感觉,然后她又均匀地抹了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带香味的泡沫,就“嚓嚓”地刮起来。我微闭着眼睛,沉浸在这种昏昏恹恹,妙不可言的境界中。 “先生,按摩吗?按摩一下很舒服的。”我迷迷忽忽地又听见她在说。 “嗯。”我哼了一声,只觉得她升起了椅子,我又坐了起来。 “先生,按摩要上楼的,请跟我来。”她柔柔地说,我感到她牵了我的手。 “上楼?”我虽然迟疑了一下还是懵懵懂懂地跟她上了楼,上去之后她让我躺在一张床上,她拉亮了更加红的灯,我又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开始为我按摩起来。我觉得她的手捏住了我肩膀上的胛骨,她的手不再象刚才刮脸时那般温柔,而是有一些力量,象两把锋利的小刀,在我的脉络之间,骨骨之间,灵肉之间游刃起来。我的头上、肩上、背上、腰上有了一种微微作痛,却又非常酥软的感觉,时而如银针穿刺,时而如捣锤锤击,时而又如碾子压过,我仿佛觉得整个儿身体散了架,几百块骨头都被她一块一块地卸下来,然后又一块一块地重新排列,重新组合,重新安装。渐渐地,我有了一种灵魂出窍,飘飘欲仙的感觉。她的两只丰满的乳房在我的眼前摇摇晃晃,在我的肌肤上微微摩擦。我恍恍惚惚感觉到,二十六年的饥饿开始折磨我的每一根尚未死去的神经,我沉睡多年的天蓝色神经末梢异常兴奋和活跃。那早就过剩的雄性血液在我的每一根血管里缓缓苏醒、解冻、涌动、流泻,然后狂奔不止,最终汇聚到我的丹田部位,堆积、发酵、膨胀、尖锐,简直就要炸裂!我那支二十多年来除了在厕所里撒尿,在医院证明性别,在澡堂里不至于引起恐慌,偶尔躲在被子里打发睡眠之外就一直排不上用场的破枪竟不识时务地固执起来!我感到有一缕青烟不知不觉地滑出了枪膛,粘住了枪口,久久不愿散去。我开始感到有点慌乱有点发怵。 “帅哥,洗小头吗?”当我侧过身子时,冥冥之中听见她娇滴滴的声音。 “洗--小--头?。。。。。。”我喃喃地说。 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磕碰了我的那支枪,那枪在惊恐中抖了几抖无力地倒下了。我一下清醒过来,发现她正在脱我的裤子,我惊恐地坐了起来,厉声喝道: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要洗小头吗?”她吃惊地问,一边用手脱去短衫,只剩下两只黑色的乳罩。 “别脱了!快穿上!”我喝道。 “你不洗小头了?”她又走过来。温柔地俯下身子,手里拿着一只保险套。 “快穿上!我不洗小头了!”我涨红了脸说,身子却如一滩软泥瘫在床上。 她愠怒地看了我一眼,穿上衣衫,冷冷地骂道:“神经病!”就转身下楼去了。 我从恶梦中缓缓醒来,半天不知所措,待我穿好衣裤,跟着下楼去,却见楼下坐着一个粗壮男人,我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向楼下走。 “请问多少钱?”我唯唯诺诺地问,声音就象一只蚊子。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两百块。”那个男人说。这男人又粗黑又健壮。 “两百块?有莫搞错?”我大吃一惊。 “两百就两百,少〖HT5,7”〗口〖KG-*3〗〖HT5,6〗罗〖HT〗嗦!”那男人不耐烦地说。 “我只是理发、洗头、按摩了一下嘛。”我暴怒起来。我身上只带了五十元,要命你拿去好了。 那个男人一下蹦起来:“你他妈欠扁你?” “五十块好啦,他没洗小头。”那个女子说。 “没洗?”那家伙显然不相信。 “没洗!真的没洗,不信你问她,”我说着赶紧取出五十元钱交给了那个女子,立即夺门而逃,后面传来一阵笑骂声:“神经病!蓑人!……” 阿超和杨排长正焦急地等我吃晚饭,见我理了发,杨排长叫道:“嗬!cool哥(酷哥)!酷哥回来了!” “理发去了?洗大头还是洗小头呀?”阿超问。 我一惊:“什么洗大头洗小头的?理发就是理发呗。” “老实交待!看你脸上红霞飞,一定是大头小头一起洗了。”杨排长逼问我。 “你肯定去爽过才回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阿超抱住我要我交待。 “别乱说了,我差点失身了!”慌乱中我脱口而出。 “什么?失身?”在他们逼问下我只好全盘托出,由于我对关键的细节不加渲染甚至有意掩饰--我想独享这份低级趣味。他们半响没有嗅出点荤味,很是不满。 “有色心没色胆!要是我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排长骂我,“要钱呀?胯下有一吊!”“你小子昨天带女大学生逛街,今天又洗小头,你他妈成唐僧了。”阿超说着搡了我一个趔趄。“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还是童子军呢!无论如何,这第一粒种子也要播在处女地上。哪象你们,分明是配种站的公牛嘛,走一路播一路。”我以进为退,“该吃饭了吧?” “你他妈的装处!”他俩又骂。 “童子军装是装不出来的,要苦练几十年。”我振振有词,“谁是谁不是一试就可以检查出来。” “什么样的?你说!脱了裤子都一样!我不相信你那玩意象猴子尾巴一样长在后面!”他俩将我夹在中间不放,并试图摸我的裆部。 “先把我放了,到大排档去我给你打个比方,简单明了。”我挣扎着说,我们到了大排档坐下,上了菜之后,我问他们,“你们说吃饭是什么动作?” “这不用问,端起来就吃呗。”杨排长说。 “端起来就吃的绝不是童子,要这样――。”说着我端起盘子在鼻子边嗅嗅又放下说,“端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吃就把饭菜又放下的,绝对是童子。” 他们先是愣了一阵,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爆笑:“打这个流氓童子?哪里学来的?” “弗罗伊德说的,在《性爱与文明》里面。”我胡诌了一句,每次我说脏话遭人攻击都往弗罗伊德头上按,反正他死无对证嘛。 今天由杨排长请客,因为他已经正式上班了,所以他现在非常关心我的工作,我告诉他明天早上要去见工,据说老板是个女的。 “我说你这几天是唐僧,桃运当头,这次你一定会被录用。”杨排长说。 “哪敢肯定?”我有些黯然。 “你不是说你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童男吗,稀世珍宝!只要她知道了,你溜都溜不掉。这个消息你一定要透露给她,我保证你会成功!”他说。 “我倒有个办法,只要胆子大,保证你迅速致富。”阿超说,“你到深圳拍买行去,宣布你是六十年代出生而九十年代全世界仅存的一个童子,要求向全世界拍卖童子功,绝对全世界的富婆云集深圳,把你撕成碎片!” “别再说这些难听的话了,来,我们划几拳,”我岔开话题说:“我先和阿超来几拳,毛主席说呀酒是一副药呀,女人是祸水,你不要去喝呀,哥俩好呀桃园三呀……”
24 第二天一早我就直奔那家厂,我在“中国华侨城”车站下公共汽车后再转乘本地人的摩托。大概一眼便知我是外地人,这家伙穿街走巷左拐右折故意兜圈子蒙我钱。约摸有十多分钟后才驶进一大片楼房林立、乱如秘宫的厂区,我下车后打听了好一阵,才找到那家电子配件有限公司。原来它不过一家规模极小的厂,只是唯独的一座楼,楼高4层,是灰扑扑的内地常见的那种工房,还没有孙仁的那家厂的规模大,房子新。我在门卫的指点下登上经理办公室所在的四楼。我看见一至三楼全是车间,到处堆放着电子管、电线、集成块、电板、开关、电工钳子之类的成品和半成品。隔着玻璃门,我可以看到办公室内有几个工作人员正伏案工作,竟没有一个是男的。我迟疑了一下,敲了敲玻璃门,一个小姐迈着碎步过来为我开了门: “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是昨天看到贵公司的招聘广告来应聘的。”我忙说:“我没找错地方吧?” “请进来吧,”她放我进门后,指着一把椅子说,“请您先坐着,我先去给经理通报一下。”她转身走进另一间办公室,我留意了一下办公室。一个墙角放着一人高的三菱空调,另一个墙角放着一张电脑桌,桌上是台苹果电脑,精致的办公室上摆着红色电话和黑色传真机。不一会那个小姐走出来示意我进里面的经理办公室,我进去才发现那个经理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在我的印象中,经理应该是五十多岁,腆着一个啤酒肚,梳着桥本龙太郎式的发型,西装笔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的。 “请坐。”她指了指她对面的皮椅。 “先生是来应聘经理助理的吗?”她操着温文而雅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和北京人讲的话完全是两种味儿。 “是的,我昨天在城里看见你们的招聘启示。”我边说边拉开皮包取出资料递给她。 她接过资料仔细看起来,她穿着蓝西装,系着黑领带,非常端庄持重,有一种内向文静却又不乏现代人的气质。她的肤色不象广东人、香港人那样黑里透红,而是黑里稍微泛青,真正的古铜色,她五官组合极佳,下巴上有一颗黑痣。我觉得她更象一个女教师而不象一个女商人,总之她是一个职业女性的活样板。她姓林。 “准本科,英语专业,”她念着资料,忽然她抬起头问:“怎么,你也是一九六八年五月出生的?” “是的,”我想她莫非与我同龄。 “来深圳多久了?”她问。 “半年了。”我说。 “以前在什么公司干过?”她问。 “在关外一家公司,有两个多月。”我说。 “你干些什么工作?”她问。 “经理助理,但具体工作较繁杂,老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老练地说。“怎么又不干了?经理助理是个很好的位子也。”她盯着我问,手中拿着我的资料轻轻掂晃。 “我和老板合作得不是很愉快,老板是个台湾人,我们一次有八九个人一齐离开了他。”我回答,“他的公司在关外,环境很差。” “台湾人?是谁?可能我认识,我们也是台资企业,也许有来往的,”她问。 “怎么?林小姐也是台湾人?”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失言,后悔刚才怎么不胡诌一个香港工厂。 “是的,我们的总部在台湾,老板是我的父亲,这里是个分公司,我在这里管理。”她说完忽然又问,“噢,你还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怎么会那么不愉快?” 我有些慌乱,顿了顿说:“这也不好说,挺复杂的,我有难言之隐。其实那个老板人倒是挺好的,只是我们在工作上合作不太愉快,观念上有些不一致,这也难怪,几十年没打过交道了嘛,误会是免不了的。这不怪他,也不怪我们自己,历史造成的。由此可见两岸实现直接三通有多紧迫!――锣不敲不鸣,人不走不亲嘛。” “透露一点好吗?我可也是台湾人也。”她笑起来,眼睛直视我。 “我想以后我们可以避免这种不愉快的。”我想避开她的审视,岔开她的思路。 她不再追问我,又拿起我的资料看,然后又问我:“你调整工作的原因是‘没劲’?你以前是局长秘书,在大陆那是个好职位〖HT5,7”〗口〖KG-*3〗〖HT5,6〗也〖HT〗。” “好是好,不过我想年轻人还是出来闯闯好,以前整天呆在办公室闷得慌,薪水又低。”我说。 “你是中共党员吗?”忽然她问。 “不是,林小姐问这个干嘛?”我大吃一惊。 “真的不是?我不相信,局长秘书一定是中共党员。”她又审视我的眼睛。 “不是,真的不是。”我说,我简直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是?在大陆,入党可以升官发财嘛,你又是大学生,谁不想升官发财呀,如果我是大陆人,也要加入中共的。”她又问我,眼里是狡黠的目光。 我心里有些警觉起来,这个咄咄逼人的台湾小姐莫非要……我平静地问:“小姐一定知道这个问题吗?我非回答不可吗?” “那倒也不,只不过我们对公司的雇员要尽量多了解一些,这样工作起来会顺利得多。”她双手十指交叉压在资料上。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说。 “这是什么意见?”她不解地问。 “小姐是否认为中共党员就会被你们拒之门外?”我又折回来问,这样可以扭转被动局面,把我置于进退自若的位置。 “不,不,共产党员也受欢迎,但不能对我们隐瞒身份。”她忙解释说。我想可能是他们对解放前中共的地下工作至今心有余悸吧。 “干什么职业没必要非得穿那种职业的制服,就象捉贼不一定非得是警察。我在组织上不是,但思想上却不一定不是,反过来,我在组织上是而在思想上行为上却不一定是,比如间谍奸细。”我又说:“身份和行为并没有逻辑上的内在的必然的联系,比如资本家也行善事,牧师也有人面兽心的。” 她愣了一下,我又一语双关地说:“如果小姐非得认为我是中共党员的话,就把我看作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吧,我这人从来不喜欢和任何人发生组织上的关系,我是自由的。再说我暂时不想升官--我还太年轻,升官不容易。发财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嘛。” 不知她是满意还是尴尬,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她又问:“你要求的待遇是月薪一千元?”“这不算太高吧?深圳的物价是全国最高的。”我又说,“我的其他同学每月都不止这个数字,对你们而言也就一次宵夜费而已。” “但是试用期不行,六百元吧,如果试用期满,我们会和你签订两年的合同期,加薪也是根据你的业绩逐步来的。”她说。 “七百元怎么样?”我试探了一步。 “七百?七百就七百吧。”她用笔将一千元改为七百元,然后对我说,“我们是非常欢迎你到我们公司来的。” “我会珍惜这个发展机会的,我会尽力干的。那我什么时候来上班?”我不失时机地问。 “这个嘛,我要解释一下。李先生是第一个来应聘的,后面肯定还会有人来,我们还要进一步考虑聘请谁,你的条件很好,这样吧,三天之内,我们会通知你的,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亲自再跑一趟,今天是星期六,下周周一会有确切的消息。”她一边说一边用订书机将我的资料订好,放进她面前的抽屉里。 “小姐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我有些不悦,感到刚才煞费苦心的交谈纯属浪费。“我希望你能成为幸运者,谢谢你亲自跑一趟。”她说着站起来,我赶紧告辞,她把我送到门外楼梯口才转回去,下楼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连一个台湾商人也居然把我看成共产党员了,看来我的素质不低嘛。 我乘公共汽车回城经过深纺大厦时下了车,到人才市场去转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出来在路边买了一盒那个河南大学生推销的盒饭和一瓶矿泉水,坐在路边的树荫下吃起来。不久有一个中年男子举了张纸走过来,我凑上去一看是招聘家教的,他的要求并不高,要求应聘者中师毕业,懂英语,会弹电子琴。我不禁怦然心动,我在大学时就进城为别人作过家教,挣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钱补贴生活,这次主人家包吃住,试用期为两月,月薪五百元。 “先生,你看我怎么样?”我决定贱卖自己了。 “你?谈谈你的情况啦。”他操着广东普通话。 “大专,英语专业,师范院校毕业,专门教书的,做过教师,也做过家庭教师。”我一面说一面迅速地取出毕业证,身份证资料给他看。 “会弹电子琴吗?懂电脑吗?”他又问我。 “会,我以前是文娱积极分子,经常登台演唱。”我以给他看了我以前参加歌手大赛的获奖证书,“电脑也会一点。” “我儿子调皮得很,要厉害点的才行啦。”他看见我鸠形鹄面的样子,有些怀疑。 “先生别看我象个文弱书生,我当学生时是全校闻名的捣蛋大王,要不是学校教育得好,我早就犯法了,现在专门治调皮学生,我们学过《教育心理学》这门课的。”我赶紧说。他乐了,取出笔给我留下个地址,他叫朱光辉。他要我明天晚上就去,我当时还对作台湾小姐的助理有点指望,就对他说:“实在对不起,后天晚上行吗?我明天要到关外去一趟,还有点私事。” 他点点头,和我握握手就转身驾驶一辆奔驰轿车走了。我高兴得几口将矿泉水灌到肚子中就急匆匆地往宿舍赶,我知道阿超和杨排长此刻都在宿舍,我一进楼就大吵大叫:“阿超!杨排长!” 他们正赤着上身在吊扇下纳凉,见我大叫,一骨碌爬起来,阿超问我:“怎么样?搞定了?”“什么搞定了?”我问。 “把女老板搞定了?肯定搞定了,看你的样子,”杨排长说。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面首,你们猜猜有什么好消息?”我问他们。 “女老板知道你是个童子哥,溜也溜不掉了,”杨排长说,他这家伙总是喜欢用嘴云雨。 “三句不离本行,正经一点行不行?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后天就可以去上班。”我说。 “教书?你有莫搞错?在哪里教书?你疯了!在老家逃避教室就象避太平间似的,却又跑到深圳来教书。”阿超吃惊地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说不在学校,只是做家教,暂时立足而已,况且是老本行嘛!”我说,“你们也知道,现在是别人选择我,我没权选择人家。” “在哪里?月薪多少?”杨排长问。 “住在城里,荔枝路,包吃包住五百元,”我说,“工资是低了点,先栖身安命再说吧。”“台湾小姐那边呢?”阿超问。 “后天早上去看一下,行就留下,不行就晚上到朱光辉家去。”我说完又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说,“你们简直不相信,那个台湾小姐和我同年生,才二十多岁,看样子还没结婚哩。” “童子哥,说不定你走好运了!台湾小姐,二十多岁,家在台湾,身在大陆,免不了寂寞。”不知何时,杨排长已经将我由同志哥叫为童子哥了,我制止了许多次他都这般粗鲁无礼。“别胡说八道了。别忘了,我们是大陆人,而且是大陆的穷人。”阿超说。 “那说不定,这还有利于和平统一中国呢。”杨排长说,“要是台湾小姐都嫁给大圈仔,那就不用谁解放谁了,都成了一家人了嘛。” “请客呀!这次轮到你了。”杨排长说。 “没问题,今天晚上到大排档。”我说。 “这下我可以放心地走了。”阿超说。他本该在前几天就走的,都是我拖累的,他怕他一走我就去流落街头或被抓起来,收容遣返回原籍。 “你别走了,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地干,你一回去就会后悔的。”我和杨排长都劝他。“不行,不能再拖了,单位三番五次地催我回去,我至少要回去上两个月班再说。”他说。下午他们去上班后,我冲了凉就躺在床上休息,这是到深圳来后第一次睡午觉,经过这半个多月的奔波,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的挣扎可以暂时告一段落。我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喝着凉茶,听着唐朝乐队的《天堂》,嗨,那幸福的滋味哟! 阿超和杨排长是下午六点钟回来的,我们打了几圈麻将,到九点钟才到大排档去吃饭,还叫上了阿华和阿蕾。正在我们正在玩“虎吃鸡、鸡吃虫、虫蛀棒、棒打虎”的游戏时,黄姐突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神色非常紧张,一见到我们就大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出啥事了?”身为保安的阿超和杨排长急得站起来。 “阿利出事了,快跟我来!”我们赶紧跟她往回赶,黄姐边走边说,“阿利下午回宿舍时,一个人疯疯癫癫地跑进寝室,我们看见她神色不好,赶紧去敲门她不开,听见哭声和骂良仔的声音。门被她反锁着,拿钥匙也没法,再叫她她也不开门,现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恐怕要出事。我记起下午良仔来过,好象吵了架。” 我们急匆匆地赶回宿舍,有几个人正在阿利和黄姐的寝室门外急得团团转,又是打门又是叫人,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那是道坚固的防盗门,撞是绝对撞不开的。 “阿利,快开门!快开门!我是阿超!”阿超啪啪地敲门。没有反应! “阿利呀,我是阿华,阿蕾也在这里,快开门呀!啥子事你想不开可以给我们说呀!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呀!” “华姐、蕾姐、黄姐,我不想活了!……”屋里传来阿利的嚎啕大哭。 但她还是不开门,大家在外边急得直跺脚。屋内倒是有窗子的,但往外是五层楼的高空,两间相邻屋子的窗户又相隔太远,根本无法从邻室窗子上进那屋内,要进屋的唯一办法只有让阿利自己开门。大家一时没有主意,身为保安和准保安的阿超和杨排长更是心急如焚,出了事他们是要负责任的。 “阿利,快开门!”阿超和杨排长大声嚷道。 “阿利呀,你那么年轻,你死了对得起谁呀?你平时那么乐观,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千万别吓着我们呀!”阿蕾眼泪汪汪地央求她。 里面除了更大哭声还是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她没有开门。 “让我来试试。”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我说道,我认为他们的劝说甚至央求是老套的无效的,我想换一种办法--必须给她一个体面的台阶。他们惊奇地看着我,我走到门前考虑片刻。 “喂,阿利,我是阿非呀!听我说几句。”我敲了敲门,用嘴对着钥匙孔,“说起来你不就是为了那个良仔想不开的对不对?” “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骗子色狼!妈呀,我对不起你呀!”她又哭骂起来。 “阿利呀,你这话就不对了。太绝对了嘛,虽然说现在坏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但好男人还没有死光嘛。”我说,“再说良仔也只是个香港坏蛋嘛,别和他计较,和咱们这些苦孩子不同嘛。” “没有!一个也没有!”她嚷道。 “真的没有?我不相信,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吧,雷锋该是好人吧?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顾不上自个儿,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该是好人吧?为了消灭坏人宁愿自己去堵枪眼子抱炸药包。还有焦裕禄、王进喜、王杰这些不都是好人吗?” “我还没出生他们就死了。”她不服气。 “的确,好人总是离我们很远,那我给你举几个近一点的例子吧,张华该是好人吧?张华知道吗?就是那个为救一个农民老头跳进粪坑自己却被淹死的大学生。赖宁该是好人吧?还有张海迪,徐良身残志不残,还有孔繁森,好人多得是呢。” “干嘛好人不是死就是残呀?”她又哭起来。 “《圣经》上说,好人早死早进天堂享福,坏人留在世上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我感到失言又立即说,“阿利,说这些太远了,你就看我吧,我就在你面前,既没死也没残,我可是个好人哟,天地良心!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 突然,她在屋里扑哧地笑了一声,但仍然还带着抽泣声,外面的人也笑了,我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即闭口了。我又继续说,“阿利,真的,我就是个好人呢,你刚才说男人都是骗子、色狼,这也太绝对了嘛,不瞒你说,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比你大好几岁,女朋友谈了好几个,到现在还守身如玉,从没有越过位哩!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害臊,你能说我是个坏人吗?”里面又扑哧哧地笑了几声,我赶紧说,“关于这点阿超和杨排长可以作证。” 阿超马上说:“我可以证明阿非是六十年代出生而九十年代全世界仅存的一个童子,他正向联合国秘书长写信要求给他颁发人类什么奖来着?” “人类道德奖。”我补充了一句。 我听见她又笑了,就说:“阿利,这是真的!你先把这门打开,我们好好谈谈。” “不开,我不开,你们串起来绕弯子哄我!我才不上当!”她嚷道,又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我气得踱了几个来回,又停在门前,敲了敲门说:“阿利呀阿利,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那个良仔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新界一个守鱼塘的农民嘛!哪能和你比?你即使算不上县城里的大家闰秀,怎么也得算个小家碧玉吧?他给你擦皮鞋还不够格哩!为了他去死你值得吗?追悼会还开不开嘛!你让别人怎么写悼词嘛?说你是为了香港回归祖国牺牲了?别人不信嘛!说你是殉情而死--可别人有家有室,你连个名份都算不上。别人只可能说你是贪图虚荣,不要人格,有损国格,咎由自取,让别人看你的笑话。死得比鸿毛还轻。。。。。。” “是我贪图虚荣!是我贪图虚荣!我该死!”她又嚎啕大哭起来。 外面的人都瞪了我一眼,我赶紧说:“阿利,这也不是你的错,虚荣心人人都有,轻重而已。我来深圳就是为了钱,为了虚荣,只不过你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施舍上,没必要嘛!你更没必要让良仔来决定你的命运,就象大陆不能由香港来决定命运,他搞他的资本主义,咱干咱的社会主义嘛!香港有什么了不起嘛!那不过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殖民地嘛,再说到一九九七年就是咱们自己的了。如果你确实喜欢,到时候找个单位调过去得了,何必非得依靠那小子,他还没有农转非哩,难道你愿意来个非转农!” “阿非你别胡说!我才不稀罕他呢!”阿利笑着嗔怪我,抽噎声又停止了。 “好好,我不胡说,咱不稀罕他!那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吧?你才二十来岁呀,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后精彩新鲜的事情多着呢。九七年香港才回归中国,澳门是一九九九年,到了2000年,没准你还看不成奥运会,就是到了下世纪中叶我们才赶上中等发达国家,你急什么呀!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嘛,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说完就凑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忽然门发出〖HT5,7”〗口〖KG-*3〗〖HT5,6〗兹〖HT5,7”〗口〖KG-*3〗〖HT5,6〗兹〖HT〗的响声,我们心中的弦才松下来,锁子刚一扭开阿超就和杨排长撞进去。阿利披头散发,泪水冲的化妆品使她面目全非,她窝坐在床上,目光凝滞,面前放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仔细一看她腕上似乎有淡淡的刀痕印,浸着凝结了的血迹,几个女孩赶紧把她拥在中间安抚起来。 “阿非,你他妈真行!比我在部队时的指导员还会做政治思想工作!”当我俨然成了大英雄被他们簇拥着回寝室时,阿超赞扬我。 “哄人嘛!咱可是从小给哄大的呀!你还没见到我在大学发表爱国主义演讲时,声泪俱下、声嘶力竭、手舞足蹈的那个情景呢!连李鸿章、汪精卫听了都会羞惭难当无地自容哩!”我洋洋得意地说。 过来才知道阿利被良仔甩了,今天良仔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老婆发现了他们的私通。这个五十好几,据说长得象索马里人的家伙原来是甜言蜜语,向阿利许诺要娶她的。他的诱人的财产是一个香港户口、两个鱼塘和一个他早已厌倦却凶悍泼辣的黄脸老婆。 啤酒是喝不成了。大家议论了好一阵,或惋惜或愤怒或冷语或麻木或同情,等到阿利情绪被稳定下来,已经折腾到深夜了。经过刚才长时间的说服,我已经口干舌燥,疲倦至极,倒下床便呼呼睡去。明天没事可做,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懒觉了,我打乱了生物钟。 星期天我洗了几件衣服,翻了翻杂志,没事就听音乐喝茶。
25 星期一的早上,我又直奔华侨城附近那家台资公司。一路上脑海里浮现了两天前的那一幕,想起了漂亮的经理小姐,想起了她对我的“审问”,想起了阿超和杨排长开的玩笑,觉得挺有趣。当我登上四楼。到了办公室的门外时,那天为我开门和通报的小姐一眼就看见了我,立即起身为我拉开了门,她通报出来告诉我:“经理前天下午到香港去办事了,还没回来,里面的那位是经理的父亲,他让你进去一下。” 我走进去一看,又是一个胖子,六十上下有些秃顶,他艰难地起身招呼我,面带微笑和我握了个手,示意我坐在昨天坐过的椅子上,然后他说话了:“先生姓李?前天来应聘经理助理对不对?” “是的,经理让我今天来。”我说。 “是这样子,李先生,”他突然面露难色地说:“我是这个公司经理的父亲,我公司的本部在台湾,这里只是一个分公司,我女儿在这里管理。我不可能经常跑来跑去,这样不方便的。我女儿刚从美国大学毕业回来,她还没有结婚,在这边我有些不放心,就打算聘请一位经理助理,但我们考虑了很久,还是聘请一个女经理助理好些,这样子方便得多了。请李先生不要介意呀。”他讲话带一种类似于蒋介石那种浙江官话。 我虽然一进门就觉察出来,脸上还是流露出不悦的神情,但我没有吭声,只是心中异常失望。 “莫好意思呀,麻烦你白跑了两趟,其实你的条件还是不错的,深圳公司多得是,你可以重新选择一家公司,如果今后有适合你的位置,我们再联系好不好?”他满脸堆笑。 我站起身告辞,他又说了两遍:“莫好意思呀!莫好意思呀!” “没什么,先生,莫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出了门。 当我回城时,正好中午,我不想回酒楼,又在那个河南大学生那里买了盒饭吃,然后去逛新华书店。反正心里踏实了。多少年来,逛书店就一直是我难以戒除的恶习之一,这种恶习令我愈加囊中羞涩,愈加愚不可及脱离实际。居然新到了贾平凹的新作《废都》。前一阵子,许多媒体都介绍过这本书,有人说是当代的《金瓶梅》或《红楼梦》,有人说它是工业文明的挽歌,世纪末的祭文,知识分子的绝唱。一直炒得沸沸扬扬。我在书店找了个僻静处,席地而坐,如饥似渴地看起来。里面有许多处性描写被删去,并附上括号,留着小方格注明系作者所删,以充分调动读者的不良联想。我一口气看了整整两个小时,为了首先迎合自己的低级趣味,我尽选括号前后的内容,直到头昏眼花,心猿意马,腰酸腿痛才终于排出身上的钱,买了这本书离开书店。我想能在深圳有时间看这么厚的一本小说,可能只有一个家庭教师我了,我一时有些得意起来。 吃过晚饭后,在杨排长和阿超的陪同下,我们带着行李到朱光辉家去,走时宿舍里没人知道。 我们打了“的士”直扑荔枝路。下车后我们问了几个穿着黄背心手拿红绿旗的年老的义务交通员,绕了个小圈子,走进一条小巷,又进了一道白合金栅栏,才看见里面是几幢二十多层高的公寓楼,我们问了守门的那个保安,并看见停在院内的那辆黑色奔驰车,证实没有走错地方,然后找到二幢三单元,乘电梯上了十二楼,我们按了G座的门铃,响起了轻柔的曲子。 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她先开了坚固的铁门里面的木门,从铁门上小方格窗上往外看,见是几个陌生人,并未立即打开铁门,而是警惕地看了我们几眼,然后戒备地问:“你们找谁?” “请问这是朱光辉先生的家吗?我是来做家庭教师的,前天我们约好的,朱先生在家吗?”我问。 她转身叫了声:“朱光辉,你又请家庭教师啦?” “放他进来好啦,我请的。”里面传来朱光辉的声音,声音瓮声瓮气时断时续。 她开了铁门,指示我们三个换了门口的拖鞋,从棕色发亮的柚木地板上走进去,我们刚在沙发上坐下来,朱光辉穿着宽松的浴衣从浴室里走出来,他笑嘻嘻地招呼我们抽烟吃水果等他换上衣服,就到另一个房里去了。 我开始浏览他的房子,这是我从小长大亲眼看见的最奢华的私人住房,连白成富的家也黯然失色了。这套跃式住宅少说也有200多平方。整个房屋被装饰一新,墙上挂着壁毯,还有一副巨大的男欢女爱那种晶体画,装着壁灯,偌大的客厅里是光亮鉴人的地板,摆着一排豪华的真皮沙发,还有一个小型的洋酒吧台,对面的组合柜上摆着三十四寸的索尼彩电,柜子里是影碟机、录像机和几只麦克风,墙角放着偌大的组合音箱,摆着近一人高的“美的”空调,沙发旁的小桌上放着电话和大哥大,其它几间房里铺着红色地毯。 “爹地,快给我拿衣服来,我洗完了!”浴室里传来小孩的声音。我猜这就是我要服务的那个小主人。 “艾之琳,听见没有,给浩仔拿衣服去。”朱光辉在里屋叫着,那个女人就走过去了。不一会朱光辉走出来,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衫子坐下来。 “这两位是?”他看着阿超和杨排长。 “这位是阿超,这位是阿元,我的老乡,我一直住在他们那里,今天送我来的。”我解释。这时被叫你“浩仔”的出来了。他约摸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肥头大耳的。见有几个陌生人,奇怪地打量着我们,前后左右四处窜起来。 “浩仔,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给你请了家庭教师,叫这位叔叔李叔叔,也可以叫李老师。” 浩仔并不理他爹地,却走到我面前,鬼头鬼脑地看了我几眼,问我:“你会打电子游戏吗?” “就知道玩,这孩子。”艾之琳插话了。 “浩仔,李叔叔是大学生懂英语的,又会弹电子琴。”朱光辉说。 “叔叔会玩电子游戏吗?”浩仔又问我。 “会,我会玩,是不是小霸王电子游戏机?”我问。 “是,叔叔会玩什么?”他又问。 “魂斗罗呀,打坦克呀,俄罗斯方块呀,星球大战呀,都会。”我说。 浩仔高兴地跳起来,硬要拉我立即玩游戏,却被朱光辉喝住了。 这时阿超和杨排长起身要走了,我也不好挽留,就要了朱光辉家的电话号码给他们,然后把他们送出去。下楼时,阿超说: “这家主人不错,家里有的是钱,你暂时呆在这里,好好干吧。” “那个女主人好漂亮哟,叫你小子走你也舍不得了。”杨排长说。 “又胡说。”我骂他,这才想起我还没有正眼看一下艾之琳。 “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们。”杨排长说。 “常常来电话啊,你们那里仍然是我的根据地。”我说。 “别一走就忘了哥们儿哟,童子哥。”杨排长揶揄道。 我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院门口才返回,进门后他们夫妇正在把我的行李往一间房子里提,我赶紧上前去帮忙。他们把我和浩仔安排在靠近浴室和阳台的一间小房,里面摆放着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个小书架。床上胡乱地放着许多玩具,桌子上有一架小电子琴和小霸王电子游戏机。书架上却空空如也,我立即取出我的《牛津英汉词典》、《大汉英词典》和刚买的《废都》及几本杂志放在上面,把小录音机放在枕边,再把衣服放在桌子下的柜子中。 “你先去冲个凉吧。”艾之琳对我说,特地给我拿了张新毛巾和一块新的“力士”香皂。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如此干净的浴室中沐浴了。虽然一根绳索上挂着内衣、胸罩、裤衩之类的东西让我有点别扭,我还是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凉爽与惬意。室外的电视正播放新闻联播,这才提醒我已经有整整二十多天没有看电视了,尤其是十数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坦率地说我是满怀负疚之感赶紧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走出去的。 “李先生,过来休息一下,看一看电视啦。”朱光辉招呼我。 “叫我小李或阿非好了。”我说着坐在沙发上,艾之琳让浩仔给我一个硕大的水蜜桃。“阿非是四川哪里人啊?”艾之琳问我。 “李先生,过来休息一下,看一看电视啦。”朱光辉招呼我。 “叫我小李或阿非好了。”我说着坐在沙发上,艾之琳让浩仔给我一个硕大的水蜜桃。“阿非是四川哪里人啊?”艾之琳问我。 “蒙城,在四川北部。”我回答。 “我没去过四川,朱光辉昨年和浩仔去过成都,还有那个有恐龙的什么地方。”艾之琳说。“自贡,我们去看了灯会,恐龙好大好大哟。”浩仔乐了。 “中国除了西藏台湾没去,哪里都去过啦。你们四川很不错啦!”朱光辉说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指猛抠放在沙发上的光脚丫子。 “朱先生是广东人?艾姐好象不是?”我问。 “我是广东人,我太太是湖南人。”朱光辉证实了我的猜想。 这时开始播放深圳新闻。清水河爆炸引起的大火已经完全扑灭,各级官员慰问灭火有功人员,探望住院伤员,然后是采访几位可歌可泣的人物,然后是烈士追悼会上化悲痛为力量,然后是庆功会,颁发锦旗奖章,然后是报告会,坏事变好事,这是中国新闻的微妙之处。 “爹地,我要玩电子游戏。”浩仔觉得节目腻味,嚷道。深圳和香港一样。深圳小孩是把爹叫爹地,把妈叫妈咪的。 “不行,天天玩,做作业去。”朱光辉说。 “我要嘛!我要嘛!”浩仔又哭又嚷。 朱光辉拿起茶几上的杂志卷成筒就要揍浩仔,浩仔却把杂志一把抢了过去朝朱光辉头上打去。我们都笑了,我开始询问浩仔的学习情况,朱光辉说他读完小学四年级,除体育以外门门课都不及格。 “这样吧,浩仔。今天晚上李老师陪你玩,就当你招待李老师,明天就不行了,可以不?”艾之琳问。 浩仔高兴地点点,从朱光辉的身上滑下来,欢呼着,转身跑回房去拿游戏机去了。 “唉,看来还得再买部电视,这部电视成他的玩具了,不是动画片,就是打游戏机,这仔子。”朱光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们玩会就休息吧,我今天也累了。”他们和我客气了几句就转身到他们的卧室去了。 没想到我玩游戏的技术居然比浩仔还技高一筹,才开始他还不服气,最后连打了五局,他只赢了一局--他毕竟是个小孩嘛。他顿时对我崇拜至极,非叔叔长非叔叔短。在他心目中,谁玩电子游戏的技术最好谁就是英雄。 在朱光辉夫妇和我的几次催促下,浩仔才跟我去睡觉。到了他的房间,他就将门反锁起来,并不立即睡觉,又摆弄起他的玩具来。他的玩具五花八门,海陆空一应俱全,大都是些飞机、坦克、军舰、枪炮之类的武器,都很现代,有些还带遥控器。这令我回忆起我的童年来,我那时的玩具要么是纸做的,要么是泥捏的,第一次见到一只电动青蛙时,虽然已经带上红领巾,准备“时刻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却还是让我的馋涎浸湿了我的领口。 我拿起《废都》,坐在灯下看起来。大约是我没有看浩仔指挥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样子,他玩了一阵也自觉没趣,最终扔下玩具走过来靠在我的身上。 “哇,这么厚的书!”他惊叹道,翻一翻。可惜里面除了贾平凹那张得如同自己的名字的,土得掉碴的肖像外他没有找到更多的插图。 “浩仔,他先睡吧!从明天开始我就给你上课。”我催他。 他并不去睡,缠着让我给他讲故事,这才提醒我应该对我这位小主人多关注,对他的每一个要求我都应该尽量满足--今后我是靠他而生活!而他对我并不蔑视,也不再陌生,关键是他把我看作有故事的人。而老实说,我也穷得几乎只剩下几个故事了。我的童子身份是不能轻易对人讲的--在九十年代那已经沦为无能和笑柄。 “好呀,你要听什么故事,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我问他,然后关掉台灯,躺在床上,浩仔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准备边给他讲故事边哄他入睡。 “古代的。”他说。 “《三国演义》你喜欢吗?”我问。 “喜欢,我有连环画,我认不到多少字,你给我讲嘛。”他乐了。 “你知道三国里有哪些人呢?”我问。 “诸葛亮、刘备、关羽、张飞、曹操、孙权、还有赵云、还有………”他一一数着。“嗬,你知道的还不少哩!谁告诉你的?”我问,一边抚摸着他的头。 “我艾姨。”他说。 “艾姨?谁是你艾姨?”我问。 “就是刚才那个。”他说。 “艾姐?她不是你妈咪吗?” “她不是我妈咪,我妈咪在潮州。非叔,快给我讲嘛。”他催我。 我吃了一惊。难怪朱光辉和艾之琳给我一种不和谐的感觉,朱光辉至少有四十多岁了,而艾之琳则只有二十七、八岁,朱光辉的脸上有一种岁月的沧桑感,今日的富有和气派似乎掩饰不住往日的贫苦和粗俗,而艾之琳呢,尽管来自湖南一个湘江边的小县城,如走在深圳街头,毫不亚于大城市姑娘的现代气息。这一对夫妻,一定是再婚,我想,他们一定属于那种新型的“郎财女貌型”的夫妻。 “非叔,怎么不讲呀?快讲呀!”浩仔催我了,我赶紧给他讲。 “距今有一千七百年前是东汉,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政治腐败,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黄巾军趁机起义,东汉统治摇摇欲坠……” “什么是政治腐败?什么是民不聊生呀?非叔。”浩仔问我,我这才意识到讲得太书面化了。“政治腐败,就是当皇帝的当官的只管自己吃喝玩乐,不管百姓死活;民不聊生就是老百姓没吃的没穿的,只好吃树皮吃草根,穿草叶衣服,易子而食,活不下去了。”我给他解释。 “非叔,什么叫‘易子而食’呀?”他又问。 “易子而食就是老百姓连树皮草根都没有吃的活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的小孩和别人的小孩交换了杀了吃。”我危言耸听地说。 “哎呀,好害怕呀!”浩仔颤颤地说,把我紧紧搂住。 “……当时有个大奸臣叫董卓,挟持了年幼的汉献帝,控制了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欺压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就纷纷起义反抗他。……刘备你知道,就那个卖草鞋的卖凉席的,和皇帝是亲戚,和关羽、张飞桃园结义,拜为兄弟,发誓要铲除暴政,恢复汉室,统一中国。他们四处招兵买马,收留各路英雄豪杰,并三顾茅庐请出了盖世之才诸葛亮。同时有个英雄曹操,在北方……” “……浩仔!浩仔!”我摇了摇浩仔,发现他睡着了。我开始喜欢起这个除了体育所有课程都不及格的小子,我觉得他挺聪明,我要尽力给他补习。 第一次睡在这个有空调的房间中,我感到非常凉爽舒适,很快就昏然入睡了。
26 深圳的白天来得很早。当太阳的光打在我的脸时,我起了床,才六点过,我到阳台上去换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清晨的空气尚有短暂的一丝凉意,热带季风携带着一股淡淡的海洋空气的潮湿和苦涩的味,加上城市特有的氧化气体和一种类似于食物腐败和酒米曲发酵的富裕之气,这就是深圳的空气。我舒展了筋骨,连打了几个呵欠,感到非常舒服。洗漱完毕,我拿过一把椅子,从书架上取出《外贸英语九百句》,我抓住深圳这短暂的凉爽间隙,朗朗读了起来。不一会朱光辉夫妇就起来了,不久,艾之琳匆匆为大家准备了早点,是几碗粥和一盘包子,然后又过去叫醒浩仔。 “我们的早餐很简单,时间有限,下午丰富一点。”吃早点时,艾之琳对我说,“我们很少出去吃早茶!” “阿非,这早饭是潮州风味,这是皮蛋瘦肉粥,包子是莲蓉包,没吃过吧?”朱光辉问。稀饭味道很好,包子却是怪怪的甜味儿。 “我早就习惯了,不吃早饭都可以。”我说。 “这下一个广东人,一个湖南人,一个四川人,众口难调啦。”朱光辉说。 “朱先生,艾姐,你们喜欢吃川菜吗?”我问。 “喜欢,味道稍淡点就正好。”朱光辉说。 “其实湖南人和四川人都喜欢吃辣椒。广东菜就怪了,辣椒没辣椒味,大蒜没有大蒜味,又清淡又酸甜,倒适合给孕妇养身子。”艾之琳说,忽然她又问道,“阿非会做川菜吗?我想学几个以后应酬朋友。” “以前会做一些简单的家常便菜,近两年从不上厨房了。”我说。 “那你教教她好啦,她不喜欢吃广东菜,我和浩仔又不喜欢湖南菜,但都喜欢川菜,”朱光辉说,“不喜欢吃川菜的人我好象还没听说过。” “你这是把人家往厨房赶啦,阿非的本职工作是家庭教师,不是厨师。”艾之琳说得大家都笑了。 话题引到了我的本职工作,我就谈起浩仔来,他就坐在我的旁边,瞪着眼睛看我。 “浩仔是个很聪明的学生,笨脑子不会玩电子游戏玩得那么好,他也喜欢看书,听故事。”“这小仔就喜欢连环画,什么《三国演义》、《西游记》还有电视上的动画片,但对课本他却一点不感兴趣。”朱光辉叹气。 “其实恰恰这两部书是许多儿童的文学启蒙书籍,许多大作家年少时都痴迷这两部书。因为有无穷趣味和精彩的情节。这是好事,关键是要注意兴趣的比例分配,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课外,可以用课外书籍提高他的识字能力、想象力和写作兴趣,以智力性游戏培训他的算术能力。至于英语嘛,据我自己的经验,应以出国相刺激和诱惑,总认为自己要出国留学,英语太重要……” “怎么不说?我常跟浩仔说,只要你小学学好了英语,考上大学当然好啦,就是都不上,老子送你出国,反正有的是海外关系啦,你听他怎么说?”朱光辉转身问浩仔,“浩仔你怎么说的,讲给李老师听听。” 浩仔笑嘻嘻地不开口,却有点脸红,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说的?浩仔,告诉我。”我拉过浩仔问,他一下挣脱了。 “他说学外国人说话学多了就会变成外国人那个样子,长着黄头发、鼻子变大、眼睛变蓝。”艾之琳说,浩仔在一旁怯生生地笑。 “是谁说的外国话说多了就变成外国人了,你喝了牛奶不就变成奶牛了?你吃了螃蟹不就横着走路了?胡说!全是胡说!”我说完大家都哄笑起来,浩仔的脸就更红了。 “听见没有?好好跟李老师学英语。”朱光辉说着看看表,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要走了。”他和我握握手,拍拍浩仔的脑袋,提着皮包就出门了。他是位装修工程承包商,整天东奔西跑。 艾之琳并不去上班。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请个保姆,艾之琳边收餐具边说:“我首先是朱光辉和浩仔的炊事员,其次是他们的清洁工,最后才是朱光辉的老婆,反正是闲着,动一动对身体还好点。现在有些保姆不可靠,轻者谋财,重者害命,这事深圳多的是,原来请过一次,广西的,呆头呆脑什么也干不了,我把她辞退了。家庭教师就不同了,有文化有知识,我原来给浩仔补课,他还瞧不起我哩,不过也是,我连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记不全了,有十多年没摸过书了。给他讲故事,也是先看一遍书。” 我想帮她拿一个托盘到厨房,被她阻止了。我就叫浩仔拿过他的书包,开始了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的第一天。当初虽聘我为英语教师兼辅导电子琴,但实际上我成了浩仔除体育课外的各科教师,我首先给他安排了个课程表,星期一、三、五上午英语,下午数学,星期二、四、六上午语文,下午历史、地理各一小时,每天晚上电子琴。 “那我玩不成电子游戏机了?不行!”浩仔嚷道。我想了一下,觉得课程有点重就说:“晚上可以玩一会,但时间不得超过半小时,电子琴以临睡前学,怎么样?浩仔。” “那我没有休息时间啦。”浩仔急了。 “有,平时让你抽空出去买点什么东西,你就一道休息了,听李老师的安排。”艾之琳说,“如果表现好,随时我可以奖你一段休息时间,而且你还有星期天全天和星期六的晚上。”浩仔虽然有些不悦还是点点头同意了,今天是星期一,我给他上的第一课是语文。我准备先看十分钟教材再决定从何处下手。我发现现在的教材在内容上比我们当初多了点,而且层次要稍微深了点,英雄故事少了点,科普小课文多了点,这可能是难点之一,因为缺乏趣味性和故事性。我想了一下决定摸一下浩仔的底,我要考一下他的识字能力,这是最起码的。“浩仔,准备好纸和笔,我要听写汉字。”我说。 “呀,要听写!我先看看再听写。”浩仔一把抢过书慌乱地翻起来,摇头晃脑地不停地反复念着,这情景和我当小学生时遇到老师突然袭击时一模一样。 结果令我悲哀。我共念了一百个常用字,而且这都是他上学期刚学过的,至于书法,简直是一〖HTK〗蹋〖HT〗糊涂,我用红笔为他逐一修改,看到满篇的红颜色,浩仔不好意思起来,在一旁观看的艾之琳便嘲笑他,修改后我让浩仔再和书上的字对照一遍,然后又一次听写,剩下的四十个个字,他写对了二十一个,最后一次听写才全部完成。我表扬了浩仔的快速记忆能力,奖励他休息十分钟,他很得意,跑过去从冰箱里给我和他一人拿了一瓶冰镇椰子汁,却不理艾之琳,我让他去给妈咪拿一瓶,他不去。 “阿非给别叫,他爹地都叫不动他,我自己去拿吧,那是个没良心的。”艾之琳说。 休息后我把刚才听写的每个字在每一行的开头写了一个的漂亮的仿宋体,要求浩仔照我的字端端正正地抄写,每个字写十个,一边抄写一边记忆,明天还要听写,然后拿起他的教材看课文,我想根据课文的程度准备在星期三上午让他写篇作文,检查他的语言文字表达能力,逻辑思维能力和想象能力。这时艾之琳到厨房去准备午饭了,她告诉我朱光辉通常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装修工地离家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呢。 “艾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我喜欢在厨房为别人打杂。”我殷勤地问。 “不,不用,下午你可以教我做几个川菜,我早就想学了。”她在厨房说。 浩仔头也不抬地写字,我看他写得很认真,一笔一画摆布得和以前大不一样,我喜欢上这个肥头大耳的小子了,我发现他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小孩,可塑性较强,他几乎一般作气地写完了一千个字,高兴地递给我检查,我非常满意地捏着他的鼻子说: “很好!你这么聪明嘛,怎么门门不及格?” “期末考试我的卷面成绩是七十分,平时不及格,一平均下来我就没及格了。”他委屈地说。这话我倒相信,我随即宣布下午的课程结束了,他高兴地蹦过去把电视打开,长像和名字都催人泪下的那位台湾电视节目主持人胡瓜出现在屏幕上--现在放的正是凤凰卫星电视中文台的搞笑节目“欢笑碰碰胡”。 不一会,艾之琳过来叫我们吃午饭了。我和浩仔到了厨房。他们的厨房很大,餐厅也在里面,我看到艾之琳满满地做了一桌菜,她正在摆放餐巾纸和筷子。 “怎么,要开宴会呀?”我问。 “随便几个湖南菜,不好意思,算是第一顿正式的午餐为你接风,不晓得合不合胃口,你们四川人对菜的味道是很挑剔的,全世界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川菜餐馆。”艾之琳说。 面对这桌到深圳来最丰盛的午餐,我竟然窘迫起来,感到受之有愧。 “艾姐,以后就随便点,我是雇员,不是客人,不好意思。”我难为情地说。 “你说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是客人?浩仔那么喜欢你,真不容易,以前请过家教,他总是找别人岔子,硬把别人气跑了,那个是湖南老乡,才十八岁的女子。”艾之琳让我坐下。 “她只讲课,又不会玩电子游戏,又不会讲《三国演义》,连魏延和姜维都不知道!还有,她又不和我睡觉!”浩仔气咻咻地说。 我恰好坐在艾之琳的对面,笑着看艾之琳训浩仔:“浩仔,别胡说!”他却头一扭不理她--他总是这样对待她。 我今天终于有机会看到那张我一直没有正眼看过的脸庞。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一双乌黑明亮、有些凹陷的眸子在黑色眼影的作用下显得更加硕大,眉心之间竟有一颗以前未被我发现的黑痣--书上说长在那位置是美人痣,她有着一副小巧而挺直的鼻子,嘴角微微上翘,一头卷发垂到肩上,优裕的家居生活让她保留着深圳罕见的白皙皮肤,她的身上、颈上、腕上和两个手指上全副武装,金光闪闪,那是连傻女人一见都会变聪明起来的东西。 “怎么样?”当我品尝了第一口菜后,艾之琳就问。 “好吃!好吃!”的确是好吃,我又吃了另几个菜,发觉湖南菜和四川菜味道似乎有些相近,只是四川菜的特点要鲜明些而已。 “真的好吃?”她高兴地笑起来,两个嘴角更往上翘,露出了一排整整齐齐洁白如玉的牙齿,在她的右上齿,有一个小虎牙被挤了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好吃就多吃点,早餐太简单了。”她给我夹每个盘子里最精华的部分。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窘迫地说。她又要给我盛啤酒,我赶紧自己盛满,又给她盛满。她似乎很喜欢喝啤酒,浩仔只喝高橙饮料,--他太胖了。 “阿非以前在四川做什么工作?”忽然艾之琳问我。 “本来是个臭老九,做教书匠,命好,改行到了一个局里坐办公室。原以为自己有望成为蒙城最年轻的局长,一去才知道什么叫人浮于事,混吃等死。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混一天。熬啊熬,真不知那天才能熬成阿香婆!我这人挺憨厚,又不爱常常去领导那里汇报思想,闷得慌,两年下来,老了十岁似的,在火车上有人问我小孩上几年级,我气得说上初中了,别人就赞叹道,真没看出来,你看起来真年轻!这真叫人哭笑不得。”我说。 “哪有那么厉害!我看你比实际年龄还小点,现在的人都出老橡。”艾之琳笑着说。 “那是因为我天天刮胡子给你造成的假象,我要是三天不刮,绝对超英赶美,简直就面目狰狞要凶像毕露了。”我说。 她这次笑出了声。“你挺幽默。”接着她又问我:“你在深圳呆了多久,在哪些公司干过?” “不好意思,到处打游击,都没长久过。不是我不满意别人,就是别人不满意我。不过做家庭教师我倒会认真的。本来就是臭老九的命嘛,改不了啦。”我又说,“做教师穷了点,但是地位还是有所提高,不过,深圳这地方,好象混得最惨的还是人才市场那些大学生,无依无靠,受尽了折腾,不能稳定。” “的确。其实到深圳来的大学生,无论如何都是内地最优秀的人才,就是那种敢扔掉铁饭碗的勇气就让人敬佩。他们到深圳来以为深圳就是天堂,他们的才能可以充分地发挥。但这里毕竟是商品社会,一切都向钱看,而且人才早已饱和,公司要追求效益,必然要降低成本,工资支出是个大成本,为了降低成本,这里有过秘密,外地人不知道,就是有些公司在人才市场招聘的人才一般最多用你三个月,试用期一满,随便找个借口炒鱿鱼,再重新招人。其实什么工作不能胜任?又不是搞高科技,又不是制造原子弹,制造卫星?因为试用期工资最低,而且卖命,这就是那些老板的秘密,这些事,我见得多啦,我在深圳呆了七八年了。”艾玲说。 “难怪在每个公司都干不长,受尽了折腾,狼狈之极。”我趁机叹道。 “深圳这地方就是这样,就象一个旅店,只可小住,不可久留。”她说。“那么艾姐你却属于那种可以久留的人,”我说,“这种人是深圳的上流社会阶层。” 她不置可否,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最多吃了桌上的三分之一,我帮她住冰箱收拾几盘稍微动过的几盘菜,其它的菜全被她倒掉了。她说他们从不吃剩菜,他们有两台冰箱,厨房一个专放食品、蔬菜,客厅一个专放饮料、水果。昨天朱光辉还说要另买一部彩电放在他和艾姐的卧室中。 “阿非你别管,过去休息一会,到客厅冰箱去拿荔枝吃。”艾之琳催我,我第一次品尝了这种昂贵的,广东特有的水果,它状如球形,褐红外皮,白色肉汁,口感柔嫩滋润,甘甜无比。 “深圳这地方好象没有睡午眠的习惯。”我折回来说 “不过我就不同啦,平时呆在家里没事,还是要睡午觉的。”艾姐说。 “那你真幸福!”我说着转身到了浩仔的卧室。这小子正在动用他的所有的海陆空兵器在床上摆成方阵,打一场现代立体战争,炮声轰轰响,硝烟滚滚冒,火光四射,杀声四起。 “非叔,你也来玩嘛。”他扔给我一挺激光冲锋枪,我一拉动扳机就“哒哒哒哒”地抖个不停,抢口喷出一股股火舌,还渗出一团团烟雾,这东西晚上打出去打劫倒是很有威慑力的。“你先玩吧,我要写封信。”我把枪还给他,然后坐在桌前,取出纸和笔。我要给家里和“中闲委”的哥们写封信去,他们也一定惦念我了。除了略略谈及我的情况,我只说这里找工作比内地的教书匠找对象还困难,每封信都简短至极,关于我所受的折腾只字不提。 倒在床上一时居然又不习惯睡午觉,听阿超说过,在深圳只有两种人才敢奢望睡午觉,一种是昼伏夜出的鸡婆,一种是养尊处优的“包婆”--即被大款包吃包住包一切开销的情妇。可以睡午觉是奢华的标志,艾姐也许属于第二种,那我又属于第几种呢?我一时感到可笑,渐渐地有些得意,最后竟陶醉在这种奢华的虚幻的感觉中。从此不用再风吹雨打、头顶日晒、食不裹腹了。我想起前几天到台湾老板那里应聘的经过,庆幸自己没有去。她毕竟来自台湾,没准试用期一过,她就会迫不及待地对我说“莫好意思”的话了。从刚才玲姐和我的交谈中以及浩仔对我的友好态度来看,我想可能不会在短期内听到“莫好意思”的话,何况我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已经被他们接受和赞同,即使到暑假结束他们要“莫好意思”我,至少也还有一个月,我还有个喘息的机会。至少在一个多月中我不会再象一个丧家之犬四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了。想到这里,我有了一种安全和平稳的感觉。
27 下午两点半我叫醒浩仔开始给他补习数学。玲姐睡眼惺松地从卧室中走出来,她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对我说:“阿非,下午你教我做几个川菜,需要哪些菜和佐料,你开个单子,我去买。阿非,看来你有两个学生了。” 我就坐下来,拿过纸笔将辣椒、花椒、胡椒、生姜、大蒜、豆瓣、酱油、芝麻油、醋、生葱、豆粉等一一记下,其实这每一种佐料深圳都有,却大大淡化了原来的味儿,做出的川菜没有川菜鲜明的特色,这大约是热带气候造成生长期短和土质的原因。我听阿超说过有一家专卖四川佐料的杂货店。所有的佐料都从四川运来,离这里并不远,我就连地址也记下来,当艾之琳从浴室中出来,我把单子交给了她。她在卧室里换了时髦的衣服,神采奕奕地走出来,问我其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进屋里取了几封信让她顺路交了。 我让浩仔坐在我的面前开始补课。我决定还是先来个摸底考试,浩仔紧张得不得了。我从每个单元中选择了两道有代表性的练习题,共二十道,然后记好时间,要求四十五分钟完成,浩仔却嚷道时间太短,学校做这么多么题要用一个半小时,要求延长时间,我无奈地说:“好吧,那就一个小时吧,最多不能超过一个小时。”他见我在一旁观察他做题,满嘴抱怨:“非叔,你别看嘛,你一看我就心慌算不出来。”我就拿过他的数学书到卧室去了。 我拿出《废都》来打发这一个小时的空隙时间。我首先看的是贾平凹写的后记。与其说是一篇后记,不好说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我一看就被吸引住了。以前看贾平凹的小说,尽是些土得掉碴的文字,没想到这次却笔锋一转,变得隽永雅气起来。我看文章速度极慢,就象呷茶吸烟一样,喜欢慢慢地品味道,遇到意味深长的句子或精彩的文字,我往往要反反复复看几次,用笔划上横线;倘若遇到我早就想过早就说过却被作者比我先在书上印成铅字,我往往要划上感叹号,以英雄所见略同而自我陶醉好一阵子。 时间刚刚过一个小时我赶紧到浩仔身旁,看来这个小子和我小时候一样,数学特差,三十道题只做对了八道,连先乘除后加减的运算法则都不懂,三加二减五乘零他居然得出了零的答案。看到卷上十二个红叉叉,以及四十分的成绩,浩仔耷拉着头,涨红了脸,我决定教训教训这小子。 “你这么大的脑袋里装的尽是些什么?连几道算术题都不会。”我阴着脸摸着他的后脑勺。他脑袋垂得更低了,我让他抬起头来他动也不动。我抬着他的下巴往上拉他才抬起头,这小子眼里竟然有了泪水!我一下子心软了,甚至有点害怕,就和气地对他说:“别急嘛!要学好数学很容易,你比我上小学时还好点,我还吃过鸭蛋哩。” “真的?我不相信!”他吃惊地问。 “真的,还不止一次呢。”我故意说。 “我最低考了十二分,最高的八十二分。”他有了安慰,又得意起来。 我开始给他一一讲解算术运算法则,然后再给他解一道运用该条规则的例题,最后出几道类似的习题让他练习。浩仔虽然感到苦不堪言还是没敢吱声。做学生就是这样,一旦在内心你确认了某人成为你的老师,真正接受了这种师生关系,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对他产生一种敬畏感。真正的教师不是那种动辄就〖HT5,7”〗齿〖KG-*3〗〖HT5,6〗比〖HT〗牙〖HT5,7”〗口〖KG-*3〗〖HT5,6〗列〖HT〗嘴、喝斥、嘲笑甚至体罚学生的,真正的威严来自他的渊博的知识,平和的态度和人格感染力。 不到五点,艾之琳回来了,气喘吁吁地提着两个大手袋,一只袋中除了刚才开列在单子上的佐料,她还买了两瓶菜油,广东人是不吃四川人吃的那种油的;另一只手袋中装着两条鲜鲤鱼,五斤鲜猪肉和一只开了膛的鸡。我忙帮她将东西一一往外取,然后放进冰箱。 “冰箱里还有那么多的东西没吃,你这是要开餐馆呀?”我问,“太浪费了嘛!” “没关系!平时多买点,省得天天上街,外面真是热死人。”艾之琳说。 浩仔从外面跑到厨房来叫我:“非叔,已经五点了,我可以下课了吗?” 我还没有回答,艾之琳就说:“五点了,我们准备晚饭了吧。”我就让浩仔去休息了。 “教我做什么菜呢?”她盯着我问。 我有些窘迫地说:“我只会做几个家常菜,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莫好意思,川菜是个庞大的体系,我只是略知皮毛。” “没关系,我又不开川菜馆,就学做几个家常菜吧。”艾之琳宽容地笑笑。 “那我就献丑了。我就做个红烧豆瓣鱼,一个炒鸡丁,一个青椒肉丝,一个凉拌三丝--这是中国特色,不,确切说是四川特色的‘沙拉’,再烧个三鲜汤怎么样?”我在她回来时就已经琢磨着做什么菜了。 “好!好!四菜一汤!”她高兴地说。 他们家的能源供应除了抽烟用的打火机不用电,什么都用电。据艾之琳说屋内装了空调后太密闭,煤气天然气不安全。厨房里用的是电炒锅,电饭煲,电烤箱,所以我们就先洗菜、洗肉、择葱、剥蒜、剖鱼。待这些准备就绪,我决定先教她切肉。 “做青椒肉丝要将瘦肉切成薄片,然后再切成小长条形,青椒也要切成小长条。”我一边在菜板上操作一边告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艾之琳,切好鲜猪肉和青椒后,我又拿过那只鸡对她说: “故名思义鸡丁就是将鸡肉切成小方块,最好选胸脯上的肉,这里肌肉发达,肉嫩,瘦肉多,你看,先将这里的肉取下来,再切成均匀的小方块,体积约每小块一立方厘米为佳。” “你简直就像在给小学生上课!”艾姐大笑。 我才意识到刚才无论是我的语言还是动作都太拘谨,太书呆子气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脸竟红起来。她似乎发现了就说:“很好!语言准确,动作和谐。继续吧,我在仔细地听!”我再将生姜切成小丝,将大蒜用菜刀面拍碎,将大白葱的根部切成一寸左右的小长条,连同刚才切好的肉丝和鸡丁各自装在一个小碗里。我又拿过那条约有一斤重的鲤鱼放在菜板上,用菜刀在两面划成菱形的网状。“这样便于让佐料味进入鱼肉。”我解释说。然后我将莴苣削去皮,和另外的胡萝卜和豆腐干切成丝条装在一个盘子里,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三行。“艾姐你看,这三丝是红、绿、白三色,以麻辣味突出。”我对艾姐解释道。 “什么都准备好了,大师傅可以开始了吗?”她说着就要去打开电炒锅。 “别急!还没完。”我又向碗中的肉丝倒进酱油,放进适量的豆粉、盐、花椒粉、胡椒粉、味精、生姜丝和拍碎的大葱,拌匀后放在是炒锅旁,最后的一道程序是煎点辣椒面子油以供作凉拌菜用。 “开始吧。”我一说完艾之琳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炒锅。我往铁锅里倒进了菜油然后让艾之琳去焖饭,她赶快洗好米放进电饭煲再掺进开水,她说:“你的统筹学还学得不错。”过来看见菜油开始冒油烟时,艾姐催我:“好了,开始上课吧。” 我决定第一个菜做红烧豆瓣鱼。我拿出盘中的鱼稳稳地滑入油锅中,顿时滋滋地冒着油烟,我平稳均匀地移动油锅,以便让油能煎到鱼的每个位置。约一分钟后,当鱼被煎得一面呈黄褐色时,我就用锅铲轻轻地将鱼翻过来,煎生的那一面,约半分钟后,我开始往油里放花椒、生姜丝、盐、白葱头,顿时整个房里弥散着一股香味。然后我将豆瓣放进去,倒入很少量的开水,让火煮了片刻,将鱼稳稳地捞起放进椭圆形的长盘中,最后我将豆粉勾入汤中搅匀,放入少量的葱花,立即将汤汁淋在盘中的鱼身上。每个步骤每个环节,我都及时向艾之琳作了提示,她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听,并帮我拿佐料什么的忙个不停。当第一个菜做好后,艾之琳凑近去狠狠嗅了一口,孩子般地鼓了鼓掌:“嗬!真香!阿非你真有两把刷子!” 我第二道菜做的是青椒肉丝,第三道菜是炒鸡丁。我有些手忙脚乱,热油气和紧张让我的额头浸出了密密的汗珠,艾之琳拿过一张湿毛巾不进地在我的额头和脸上擦拭汗水。当三鲜汤的味道弥满了整套房间时,朱光辉回来了,我们在厨房就听到了他的赞叹声,他走到厨房的桌前,看见桌上的四菜一汤,俯下身去闻闻,高兴地说:“不错,今天可以吃到正宗的川菜了,什么时候我也来学学。” “那你就该给阿非开三份月薪了,三个学生哩。”艾之琳对朱光辉说。 “莫好意思,朱哥。其实我不会做什么菜的,凑合着吃吧。”我说着将汤盛入一个不锈钢小盆。 “饭焖好啦!非叔。”浩仔已是急不可耐。 “开饭吧,我可是饿了!”朱光辉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往外拿啤酒。 “好辣呀!”浩仔吃第一口菜后就嘘嘘地吹着气,赶紧喝了口高橙饮料。艾之琳和朱光辉却是赞不绝口。 “其实广东菜也很有特色,都说吃在广州,只是粤菜价格太贵了,一道海鲜动辄上千元。”我说。 “也有说吃在成都的。”朱光辉说,“川菜和粤菜都是中国最著名的菜系,你看深圳的酒楼,川菜和粤菜缺一不可。你们川菜有刺激性,而粤菜以酸甜、青淡为主,还有生猛海鲜啦。不过国际上川菜要比粤菜名气大一些。” “四川人出国的远没有广东人多,川菜却遍布全球每个有华人的地方。”艾之琳说,“这就说明川菜还是略胜一筹。” “其实川菜不仅仅是麻辣味,这是个误会,只是这两种味道要突出一些,但仔细品尝里面的味道还是很细腻丰富的。”我说,“川菜是个大菜系,复杂深奥得很。” “什么是川菜的代表呢?”艾之琳问。 这下倒把我难住了,作为四川人只知道川菜以麻辣味为主,但什么是代表,我却确实不知道,我想了想莫棱两可地说:“大概是火锅吧。” “火锅!”朱光辉兴致很高地说,“早就知道四川火锅了。我在北京吃过火锅,就是涮羊肉,大白菜之类的,没味儿。八八年到成都,朋友请我们几个广东人去吃火锅,我们还没走进火锅厅就呛得直咳嗽,进去一看简直把我们吓坏了,锅里浮得全是鲜红的辣椒!不敢吃啦!但只要你吃了第一口,你就有第二口、第三口,吃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真是怪啦,川味火锅就象鸦片似的会上瘾,一段时间不吃就不舒服,菜多得不得了。深圳有川味火锅店,好象味道不太对,价格也太高了。” “其实火锅最先是那些小商贩、船夫、挑夫走贩因流动性大生活不便,才将所有佐料熬在一锅里,所有的菜煮在里面,不登大雅之堂的,最先叫麻辣烫――最简易的,最原始的火锅。”我解释说。 “好象那个可口可乐饮料最初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中胡乱弄出来的,现在却成了世界第一大饮料公司。”艾之琳说。 “这情况有点象王朔的小说和崔健的摇滚乐,刚开始都被认为是不登大雅大堂,不健康的东西,现在却吸引着最多的观众和听众。”我引伸了一下,“骂他们俗实际上是在骂读者俗。”“你说谁?”朱光辉居然还不知道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是中国当代一部分青年的灵魂工程师,思想代言人。我最喜欢他们两个,一个破,一个立,也是我们中国‘闲散阶层委员会’中最杰出的代表,我要是当了总统,非让他们当文化部长不可。”我还想说下去,艾之琳却问我:“阿非,你会做火锅吗?什么时候给我们准备一次火锅怎么样?我也学学,我还没有吃过正宗的川味火锅哩。” “没问题!在四川,火锅店密布于大街小巷,我同学就在家乡开了家火锅店,我常去,很内行的。”我说。 “你把阿非看成什么人了?别人是家庭教师,又不是保姆。做火锅很麻烦的。”朱光辉笑着说。 “所以我说要给阿非几份薪水。”艾之琳说,朱光辉却笑而不答。 “我要吃嘛!好久没吃了嘛!”浩仔去踢了朱光辉一脚,朱光辉就笑着说:“阿非就再辛苦一下啦。” “没关系。反正有时也是闲着,只要佐料正宗,其它都没有问题。”我心里也有些怀念那味道了,我掐指一算,至少有两月没吃过火锅了。 “那就定在周末吧,到时候会有朋友来。”朱光辉高兴地说,“我也有很久没吃了,那东西不提还没事,一提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身材敦实的朱光辉是没法喝酒的,一杯啤酒喝了几口就脸红到耳根,忽然他问我:“浩仔这几天调皮没有?这小子恨不得要我叫他爹地。” “没有!我在考试,这个礼拜我天天考试!”浩仔说。 “我想摸摸他的底,看看他的实际情况。浩仔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反应很快,就是有点心不在焉,只要认真,学习方法正确,再加上虚心好学,我保证会有大的长进。”我说。 “这家伙花了我多少钱!要什么买什么,你看他的参考书呀连环画呀堆了一柜子,还不用说学习机、玩具、智力投资,没办法啦,就是成绩一点也不长进,我还不敢揍他!”朱光辉叹气。 “其实关键是心思问题,兴趣问题。老师的作用只能培养学生的兴趣,其他的大不了灌输点作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当然目前这种优越感被商品经济社会冲掉了。”我说。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有文化的没钱,有钱的没文化。”艾之琳不无感慨地说,“现在中国的国情是小学生文盲当老板,中学生做打工仔,大学生四处填求职表,硕士、博士出国涮盘子”“你这是在讽刺我啦?”朱光辉问,脸上却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得意,“我还是个初中毕业嘛。”“新闻联播啦!”浩仔在客厅里叫嚷,我们这才结束了这冗长的晚餐回到客厅。 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工业增产,农业增收,民族团结,军民一家。国际形势一片糟糕,波黑内战正酣,塞族强人卡拉季奇发出强硬声明;美国兵在索马里挥舞大棒却捉不到艾迪德,克林顿支持率猛降;满头银发,心力憔悴的叶利钦腹背受敌,副总统鲁茨柯伊联合议长哈斯布拉托夫后院放火要弹劾他;一名激进的哈马斯成员在耶路撒冷制造自杀性爆炸事件…… “学过乐理知识吗?”我问浩仔,该学音乐课了。 “学过,是不是123……”他把七个音极不准确地唱了出来。 “对,那只是最起码的常识,还有音调、全音、半音等,你先把七个音弹出来我听听。”我说。 他虽然按对了电子琴键盘上的正确位置,但是音的长度强弱极不准确,常常一个音响了几拍,而另一个音又不及一拍,在3和4之间,7和i之间更没有全音半音之分,给人一种极不谐调极不舒服的感觉。我让他停下来,我认为有必要从最基本的地方入手。 “浩仔,你先别弹,听我说,弹琴首先要定调,初学的人最好选择常用的C调,其次要注意音的长度,除了3和4,7和i之间是半拍,其它两个音之间都是一拍,一定要注意发音的比例要均匀,我先给你示范一下”。我坐下来把七个音按C调从低到高,从高到低各弹了两遍,然后要求浩仔弹两遍。我拿出茶叶沏上两杯茶。 浩仔弹了几遍就显得极不耐烦,他说他可以弹一首完整的歌,还用得着弹这么简单的东西吗?他执意要弹一首歌,我让他弹了他自称最熟悉的“把根留住”,结果连主旋律都没有听出来。我拿出这首歌的磁带放进录音机让他跟着正常的进度一起弹,结果他根本跟不上节奏,还经常按错键,这下他羞红了脸。 “怎么样?连爬都没有学会就想学飞?”我揶揄道,“还是从头来吧,今天晚上只要求你能将这七个音练准,同时跟着唱出来,一定要和琴上发出的音在高度和长短上一致。这样你既可以练琴又可以练声,这对唱歌很有帮助,香港红歌星最初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浩仔又振作起精神开始弹琴,同时放开喉咙练声,引得朱光辉和艾之琳在客厅笑得前俯后仰。半小时后,我拿起他的音乐教材,找了几段最简单的练习让他弹奏。我坐下来拿过《废都》看起来,看了不到两页就看不下去了,看这种深沉的东西需要在安静的环境中才能沉浸进去,才能走进故事中,走进作者的心中。我又放下了书,看来只有以后趁他们午眠时看了。 睡觉时我照例给浩仔讲《三国演义》,这足够我讲几个月,我发现有些曾深深烙在我脑海中的故事,已经随时光消逝而变得支离破碎模模糊糊,我忘了不少情节,看来以后得先预习一下。不知是我还是浩仔先入睡。 给浩仔补习英语是我最头疼的。我看了他的教科书,虽然是最初接触英语,却和我们上初一时的水平相差无几。而浩仔竟连二十六个字母写不出一半,读不会一半。我只好从最基本的知识给他讲起,我把二十六个字母按大写小写各写成一排,先让他抄写五篇后,再教他读,同时一个个地写出相应的国际音标。这样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浩仔感到苦不堪言,我也感到索然无味。休息时,他问我可以说多少英语,我觉得这是培养他学习兴趣的好机会,决定给他露一手,回答这个小学生的提问实在是小菜一碟。 “你要我说多少我就能说多少。”我狂妄地说。 “真的?我不相信!”浩仔瞪大了眼睛。 “不信你可以试试,这次是你来考我啦。”我说,“天下地下,从古到今,中国外国,随问随答。” “好吧。”他环顾了一周问,“房子怎么说?” 他从房子问到电视、冰箱、到家具、到玩具、到沙发、到床、到录音机、到这个房间的所有的摆设,没有一个问倒我,他虽然感到惊讶,还是极不服气,又跑到厨房问了一通仍未得逞,就兴奋地大叫,一边往艾之琳的房间里跑: “艾姨,非叔什么都会说,考不倒他也!” “你要能考倒人家,还要别人来作你的老师?傻瓜!”艾之琳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那你来考考非叔嘛!”我第一次看到浩仔主动去抓起艾之琳的手。 “我也考不倒非叔。”艾之琳说着坐了下来。她穿着一袭非常宽松的乳白色裙袍,一双红色拖鞋格外惹眼,她瀑布般的长发垂到两肩,有一种飘逸的感觉。她今天没施粉黛,倒给人一种清沌而娴静的印象,和她浓妆艳抹之后的娇媚之气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就是朱光辉的妻子?”我不禁问自己。 “浩仔肯定笨得很。”她说,“连字母都写不出来,我当初做学生时,还得过一百分,做过英语科代表呢!到现在有七八年没摸过书了,早退给老师了,我真羡慕那些会讲英语的,出国的第一个障碍首先消除了。阿非想不想出国呀?” “晚上想,白天不想。”我笑笑。 “什么意思?”她还没有明白过来。 “睡着了想,一觉醒来又回国了。”我说,“其实第一个障碍容易跨过去,第二个第三个就不容易了。” 你是指海外关系?经济担保人?”她问。 “对,这几个障碍对于我来说就象一只草蜢想要跳过国贸大厦,海外关系我倒是有两个,三年前出了国,可惜去的那种方式不是我想要的方式。” “哪种方式?”她问。 “倒插门。”我说,“那是我大学时同班同寝室的同学,取了个澳洲洋老婆。澳洲没意思,还是美国好。” “看来阿非除了美国哪里也不想去?”她说。 “不用说美国,不用说贝劳共和国--就那美国托管国,盛产鸟粪那个弹丸小国,就连深圳户口对我而言都是个奢望,我不敢多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我说,“有段时间我倒是对美国黑女人抱以希望的,都是苦孩子嘛!” 她哈哈大笑,半阵才说: “别急,慢慢来,人要靠机遇,靠运气的。”她忽然作沉思状,半阵她说,“我该去做饭了。”于是我叫过浩仔,对他说:“你考不倒我,现在我要考你了,预习三分钟。” “又要考试了!”他急起来,马上拿过刚才写过的字母表看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吃过饭我忽然想到阿超那里去一趟,就对艾之琳说要上街交几封信,浩仔嚷道要跟我一起去,艾之琳同意了,并给我们拿出了遮阳伞,我在屋内闷了几天,不免有些枯燥乏味。 我们在不远处的邮局交了封信,我佯装要返回去,浩仔却不干,嚷道还要上街去逛逛,我乘机说到我以前住的地方去玩一趟,他高兴地同意了。我带他乘公共汽车到了酒楼,首先遇到了门口的阿华。 “阿非来了?你现在高就了,这就是你的学生呀?”她看着浩仔问。 “这是浩仔,学习上他是我学生,其他方面他是我的老爷。”我让浩仔叫了阿华一声阿姨。我们上了楼,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和我打招呼。阿超和杨排长闲得无聊坐在那里比腕力,见到我高兴得不得了。 “我正想给你挂个电话呢,我以为你就不来看哥们一眼了。”阿超说。 “童子哥,感觉如何?你他妈的走了我们还不习惯。”杨排长说。 “哪敢不想你们?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以前是个闲人,有的是时间可以和你们鬼混,现在为人家干活,吃人家的饭就得认真地干,好歹也不能误人子弟呀,你说呢浩仔?”我拍着浩仔的大脑门,浩仔嘿嘿地笑,阿超给他拿了杯冰镇椰子汁来。 “什么时候回四川?”我问阿超。 “这个星期天。”阿超说。 “你他妈的没种!真的要走?”我问。 “真的,这个星期天下午4点过广州至成都的五十六次特快,票都订好了。”他说。 “人家都要下海,你却要上岸,你他妈想复辟呀?凡事凡人都分个左中右,总有些人害怕革命想开历史倒车,轰隆隆的雷声就把他们吓坏了。”我奚落他,“你他妈的斗志消退,整个儿一宋江,整天就想着招安!梁山弟兄统统都要毁在你的手里!。。。。。。”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杨排长说。 “以后改变主意了又过来,很简单。”阿超说,“再说我也确实想家!” “看来你是非走不可了?”我问,“星期天我来送你。” “星期六晚上为阿超饯行,你也过来吧。”杨排长说。 “几点?我这个周末还要给浩仔他们做火锅。”我说,“他们要尝尝正宗的四川火锅,我九点钟过来不晚吧?” “我们九点钟才下班,十点以前都可以。”阿超说。 “没问题!到时候我们要一醉方休。”我说,“这一走至少要等到明年春节才能见面。” 我和浩仔赶回家时,艾之琳还没有起床,我们赶紧去冲了个凉就溜到卧室床上躺下了,不到半小时又起床开始了下午的课程--历史。我翻了翻浩仔的历史书研究了一下,无非是把历史事件简化成故事,情节性强了点。我决定首先让他对历史有个时间和地域的概念,如果只把历史当作故事是不够的。 “什么是历史?”我问他。 “历史?就是讲故事。”他说。 “不准确,历史是指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也指某事物的发展过程和个人的经历,这才是历史的概念。”我说。 “自然界?人类社会?概念?”他迷糊了。 “我们现在是什么社会?”我又问。 “现在?什么社会?……”他用笔敲着脑袋,捉摸了半阵,突然他说:“社会主义!对不对?”“对。那么以前还有哪些社会?”我问。 “原始社会、封建社会,还有……”他结结巴巴地说。 “还有奴隶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当然中国还有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我补充道。 他越听越糊涂,我发现这样不行,仅这些书面性的名词术语就让他如坠云雾之中,还是要简化,就对他说:“历史广义的概念就是指过去的事实,以及事实的形成过程,你可以把历史看成讲故事。告诉你,只要你注意以下几点,记牢了,保证考历史绝对考不倒你,就是四个‘W’:when,who,where,what。” “真的?记哪些?”他眼睛一亮,拿起笔要记下来。 “首先是时间--when,记下来了吗?其次是地点--where,第三是人物--who,第四是事件--what,就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又想举个例子,“你知道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吗?讲给我听听。” “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他讲起来。 我打断他:“对,这就是指时间--when。但历史上的事情大多是史书上记载的,有准确的年代,你继续讲。” “山里有座庙……”他笑起来。 “这指的是什么?”我问他。 “地点。”他答,“就是where。” “很对,go on,please!(请继续)”我说。 “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他说。 “这就是指具体人物--who,继续!”我说。 “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他讲下去。 “对啦!这就指的是事件--what,就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小学考历史无非就是抓住这四点,到了中学、大学就还有个W--why了,就是事件形成的原因和意义。你可以把一个历史事件当成一个故事,牢记这四个小环节,考试嘛,你绝对没问题。”我说。 “真的?这么简单呀!”他就象幡然醒悟一样。 “不信去把你的历史卷子拿来看。”我说。 “莫好意思呀,我没考及格。”浩仔很害羞地说。 “那就是刚才说的这四点你没牢记住,现在我给你举几个例子,你再举一反三。”我说。 朱光辉回来时带着一袋大虾让艾之琳做出来,过来一把搂住浩仔,笑嘻嘻地问:“儿子,认真补课没有?听非叔的话莫有?只要你念书念得好了,替老子争了气,你要什么,老子给你买什么,你要是不好好念,送你回老家去当干部。” 我问:“朱哥你说什么当干部?” 他说:“这里都这样教育后代,没出息的人才当干部,有出息的挣大钱。” 浩仔在他的怀里嬉闹着,揪他的耳朵,扭他的嘴巴,拧他的鼻子。朱光辉在浩仔面前好像根本没有作老子的威严,不过浩仔对他倒是十分亲热,不象对艾之琳那样爱理不理的。 “阿非过来一下,我忘了这个菜怎么配料。”忽然艾之琳在厨房叫我。现在她几乎每天都要我教她做个菜,隔两三天她自己做出来让我鉴定。 餐桌上,朱光辉喜形于色地告诉艾之琳这几天股票暴涨,大捞了一笔。艾之琳却有些冰冷地扔出一句:“就知道钱?”朱光辉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吃过饭,浩仔打开卡拉OK机,除朱光辉坚持说自己天生是副牛嗓子外,我们各唱了几首歌。“没看出来阿非还是个多面手呢!”艾之琳说。 “我以前就给朱哥说过我在学校就是文娱积极分子,有名的走廊歌星,摇滚柔情中文英语粤语什么歌都可以来几首。”我有些得意地说。 我应邀和艾之琳合唱粤语对唱《片片枫叶情》、《相思风雨中》的时候,朱光辉呆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 “朱哥也来一首吧。”我劝他。 “莫好意思!莫好意思!”他忙推说。 “在家里自娱自乐一下,来一首吧。”我把麦克风塞给他。他禁不住劝说,就说:“还是来一首《来生缘》好啦。” “又是那首歌,你就不能来个新的?”艾之琳揶揄道。 朱光辉的声音如一只有了裂缝的大钟,暗哑,低沉,唱到高兴处憋红了脸,头上脖子上青筋一根根鼓出,他一下又把麦克风塞给我:“我不行啦,还是你来好啦。”
28 过了几天睡午觉时,我拿起《废都》半躺半坐在白色的沙滩椅上,一边品茶一边品书。我每天只有这个时候可以偷闲消遣十几页。 “阿非,怎么没睡呀?”忽然有人问我。我转身一看,原来艾之琳从她的卧室中走出来,她穿着宽松的白条纹睡衣,趿着那双刺眼的红拖鞋。 “我不想睡,看书消遣一下。”我回答。 “看的什么书呀?”她径直走到我的背后,她俯下身子,长长的冰凉的发梢撩拨了我的后颈,一股淡雅的芳香向我袭来。 “《废都》,贾……贾平凹的。”我有点慌张地说,把书递给她。 “什么?《废都》?好奇怪的名字!贾平凹我知道,好像是陕西的一个作家对吗?这本书写什么?好看吗?”她拿过书翻了翻。 “我才开始看,好象挺深奥的,看完了可能还不完全明白。”我说。 “看完了我看一下好么?”她说着走进了浴室。我听见哗哗作响的水声,她低声哼着欢快的曲子。约十分钟后她从浴室中走出来,并不回她的卧室,在客厅里坐下。 “阿非,过来吃个苹果吧。”我听见了她关电冰箱的声音。我放下书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正准备拿起水果刀削她放在茶几上的苹果,却被她抢了先,她非常娴熟地削好一只苹果放在我手上,然后又给自己削另一只。 “阿非,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好多天了,还习惯吗?”艾之琳问我。 “谢谢朱哥和玲姐的关照!我习惯了。”我说。 “有什么尽管对我说好了。你也知道,朱光辉一天到晚都在瞎忙,这个家只是他的一个旅馆,他这个人,几乎没有家的概念,家里全靠我在料理。”她说。 “艾姐真是个贤内助,朱哥他真有福气,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外面奋斗了。”我说。 “贤内助?贤内助就是牺牲我们女人。”她说。 “丈夫在外面磨爬滚打艰苦奋斗,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料理家务,东方人尤其是中国日本从古至今就把这种安排看作最佳家庭组合。每个成功的丈夫后面都站着一位贤惠的妻子,我觉得这非常好。”我说。 “你也欣赏?这是九十年代的深圳,你这话没有市场,没想到你也那么保守。”她笑我。“其实我还认为这样很必要。”我说。 “谬论!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她说。 “这种家庭组合符合传统观念我就不说了,我还认为非常适合当今中国国情。”我说,看见她有些不解就继续说,“艾姐你知道,中国的基本国情无非就是人口众多,劳动力过剩,僧多粥少,肉少狼多,效率低下。你看中国多少人下岗失业呀,这是现在最大的社会问题。已成为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最大隐患。我现在就是个剩余劳力,成了社会的包袱。要发展就必须解决剩余劳力,提高生产效率。”“你的意思是?”她不明白。 “让中国所有的已婚的职业女性回家。”我说。 “什么?”她大吃一惊,“你要歧视妇女,剥夺妇女的社会地位?” “这是解决中国剩余劳力的最佳途径,反正女人的归宿是家庭而不是社会,有几个职业女性工作时不提着菜篮子?拎着毛线衣?上班能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吗?干脆让她们回家料理家务得了……” “有几个男人一人能养活一家人?那绝不可能!”她急得打断我,“况且还会更加助长大男子主义……” “艾姐别急嘛,我的话还没完。我的意思是女人回家后,然后把丈夫的工资翻一番,但法律上规定收入中有一半属于女人,同时妻子必须尽贤妻良母的义务――相夫教子,天经地义嘛。这样工资总额不变却裁掉了将近一半剩余劳动力,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既可以保持社会安定团结,维护社会稳定,还可提高生产效率,现代化指日可待。当然女强人动不得,象女运动员、女专家、女明星、女代表、尼姑、妇科大夫等。日本、韩国特别是阿拉伯国家基本上都让女人回了家。”我说。 “嗬!阿非还没看出来,你的谬论还是一套一套的,还迷感人呢!你是不是还想鼓吹一夫多妻制呀?”她笑起来。 “对不起,一时高兴,我扯得太远了。”我说,“平时忧国忧民想出来的,我还准备上书党中央呢。” “你们这些臭老九呀,整天胡思乱想,问题又多、又怪、又空洞,高谈阔论爱国呀、救国呀,结果自己却穷得一毛不拔,何苦呀?”她笑得更开心了。 这话深深刺痛了我那因屡屡受挫,而条件反射般异常敏感、异常脆弱的自尊心,我长叹了口气,怏怏地说:“是呀,中国臭老九就是那德性,穷得都三月不知肉味,鸠形鹄容,面如菜色了,还他妈高谈阔论救国、救民、救救孩子。逢人面前低三分,可怜兮兮地要求别人对自己好一点,我看除了不卖身这一点,和旧社会奴婢婊子没有什么差别嘛。” 可能是艾之琳意识到自己的话对我的伤害,她赶紧握住我的手摇摇:“对不起阿非!你太敏感了!我只是开玩笑,你不是那种人,你别生气呀!你太会讲话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贬低自己的人哩!你拿得起放得下,你与众不同!” 下午给浩仔补的是数学。 我和艾之琳在厨房做晚饭时,浩仔跑过来要我去接电话,我和阿超、阿蕾聊了几句,忽然听见杨排长嘻嘻哈哈的声音:“童子哥,搞定没有哇?……”我赶紧挂了电话,溜回厨房。 “朋友来的电话?有什么事吗?”艾之琳问我。 “没……没什么。一位老乡要回四川,第一次陪我来的阿超你还记得吗?就是他,星期六晚上给他饯行。”我说。 “几点钟?”她问。 “晚上九点半,不会影响准备火锅的。我晚上九点钟去,可能晚上不回来。”我说。 “要是有时间,我倒想去看看,你以前就住那里?”她问。 “不用了,艾姐,那地方条件可差远了。”我说。 下午朱光辉回家时,带回一部“康佳”彩电,由两个穿粗衣制服的销售人员抬着。他笑嘻嘻地说:“这下好啦!我和儿子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啦。”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去帮忙,朱光辉指挥着我们把大彩电搬进他们的卧室。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和艾姐的卧室,在铺着褐色发亮木质地板的房间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工艺双人床,上面是淡黄色绣花席梦思,一床鹅黄色踏花被套,床头两边有两个小柜子,上面是台灯,靠墙的一面是一排高组合柜,可以透过一扇玻璃看见艾之琳挂的衣服裙子。另一面是一个穿衣镜,有一张一人高的镜子,窗帘是淡兰色的。我们把彩电从纸箱中取出来,放在窗前别致的写字台上。销售人员引接了一条闭路线,装上插引盖,插好,又接通电源,打开电视调试一番,直到出现最清晰的画面,才告辞走了,连烟都没抽一根,说是公司的纪律。 “又不是玩具,说买就买。”艾之琳抱怨。 “反正迟早要买的啦!这都怪浩仔,谁让他是我儿子呢。”朱光辉说。 星期六一吃过午饭,艾之琳就让我和她一起上街去采购火锅料。下楼后她撑起漂亮的遮阳伞,要我躲进小小的阴影中,我有些窘迫,她一把把我拉进去。我们先到了不远的那家专营四川佐料的杂货店,按我开的单子挑选了各种佐料,又打的到蔬菜市场去买了毛肚、鸭肠、鳝鱼、青蛙、虾米等水货,又买了午餐猪肉、火腿肠、鸡腿、鸡翅等肉食,再买了些素菜水果之类,早已是满头大汗了。艾姐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杯冰镇果汁,坐在一家小杂货店里边歇边喝。不施粉黛的艾之琳今天戴着一副时髦的太阳镜,肩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坤包,很是引人注目。她付款后随手叫住了一辆的士,我们大包小包地上了车。回到家时,浩仔还没有起床,我正要去叫他起来,艾姐说:“算了,今天是星期六,反正你下午也没时间,不管他。你先坐着,我去冲个凉,你再去冲一下,然后开始准备。” 她到卧室去换了那双红拖鞋,匆匆地到浴室去了。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浏览起来,浴室中水龙头的水哗哗作响,我神不守舍乱了心绪。她走出浴室时带着晶莹的露珠如一株出水芙蓉,她拢着头发走过来,一股淡雅的潮湿的夹着洗发香波的芬芳浸入我的心脾,我忍不住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窗外的光映衬出宽松浴袍里曲线优美窈窕丰满的胴体。 “阿非,你快去冲吧!冲了真舒服!”她走过我身边时说。 我走进浴室犹如走进一间芳馨馥郁的花房。水汽、香波味和来历不明的味儿还在里面飘荡着,久久不愿逸散去。我沐浴于凉爽的水中犹如沉浸于花瓣的露珠中,我胡乱地、尽情地冲洗着,嘴里哼着言不由衷的小曲,脑子里胡思乱想,心旌荡漾,这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惬意,不由联想起在发廊里发生的那一幕。洗完后我又悠哉乐哉地吸了一支烟,喝了两壶茶,然后开始准备火锅。 “我今天一定要把正宗的四川火锅学会。”当我们开始动手时,艾姐说。 我们把各种配料拿出来,按照一定的比例配好。把辣椒用水清洗一遍,然后支起一支不锈钢锅开始配料。当油煎辣椒时,呛得艾姐躲进卧室还直咳嗽,她冲进洗手间拿过一张湿毛巾捂住自己的鼻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躲在我的背后,每当我往锅里滚动的鲜红的油汤中扔佐料,溅起小油星,她都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渐渐地,那种浓烈的辣味中溶和了另外一些香味,整套房子都弥散着那种久违了的妙不可言的香味之中。连我都馋得舌头上泌出了许多唾液,我不停地往肚里咽口水。浩仔也被诱醒了,惊喜地跑过来看,我们一边让这锅料在电炉上用微火煎煮着,一边开始剥蒜,洗菜,切肉,开罐头。艾之琳从墙上厨柜里取出一大撂盘子把我切的东西整整齐齐地装好,然后放在桌子上和客厅的茶几上,准备完毕后我们到客厅里坐下休息,隔上一会就往锅里补添些开水。约半个小时,我让浩仔去关掉电源,只等朱光辉和客人们的到来。浩仔急不可耐,在房里四处窜,不时到窗口了望,骂该死的爹地。 门还没有被打开就传来几个人的惊叹声,夹杂着一连串的咳嗽。 “嗬,好香啊!”一个女人的声音。 “火锅!四川火锅!”一个男人在叫。 “呛死我啦!”一个女人的声音。 “早就说好今天请客的嘛!”朱光辉一边拧开门一边笑着说,“但我可没说过要吃四川火锅啦。” 我赶紧去迎接他们。第一个进门的是朱光辉,后面紧跟着的二男一女,看样子每个都是广东人,朱光辉招呼他们坐下,艾之琳给每人拿了一听饮料。 “这就是我的老婆,艾之琳。”朱光辉首先介绍艾之琳,然后拉过浩仔立于膝间,“这是我的小祖宗浩仔,叫秦叔、任叔、张姨。” 最后轮到我,朱光辉指着我说:“这位是我为小祖宗请的家庭教师阿非,大学生,四川人。”我忙欠身向每个人点了头。 “这火锅一定是你做的啦?正宗川味火锅,一出电梯就闻到了,口水都要流出来啦。”那个姓秦的男人说。 “什么时候开始呀?”那个女人问。 朱光辉看了一圈众人又看了一下手表说:“各位先擦一把脸,马上开始,反正没事啦。”我就和艾之琳到厨房去,把电炉移到小矮桌上,放到饭厅中间,接通电源后,不久锅里就滚动起来。我在一边准备了六只小碗,倒进芝麻小磨香油、蒜泥、盐和味精,然后把碗、菜盘放在小盘的四面,就对艾姐点点头,她就对外面叫道:“朱光辉,让大家进来吧,可以开始了,噢,从冰箱里取些啤酒饮料来。” 大家鱼贯而入,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的样子,看着满锅的红辣椒却都露出畏惧。那个女人说:“有两件事我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毛,一是东北人三九天往冰窟窿里跳,二是四川人三伏天吃火锅。” “你想起和我进洞房那天就不浑身发毛啦?”那个姓任的男人放肆地问她,那女人脸都没红一下,“我害怕?老妈早教过我啦,就你那功夫。” 大家哄笑。朱光辉先挑起一片毛肚,第一个动口:“先吃一片毛肚,这是规矩,对不对呀阿非?”于是大家毛手毛脚地吃起来,每个人都唏嘘不止,大汗淋漓,不停地喝冰镇啤酒,啧啧地赞不绝口。朱光辉让我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我依次往锅里放各种食物,并注意随时控制火势。 我正在琢磨着要离开时,恰好阿超来了电话找我,他们正在等我。我对众人说:“莫好意思呀,各位,我的朋友要回四川,让我去送送他,你们慢慢品尝吧。” 朱光辉说:“你准备了一下午没吃就走,莫好意思呀。”他又转身对艾之琳说,“你和浩仔去送送阿非,打个的去好啦。” 我出门后,艾之琳从后面叫住我:“阿非,你今晚还回来吗?” “可能回不来了,阿超明天到广州,我晚上就住他们那里算了,明天下午回来。”我又吩嘱她:“待十多分钟就添点开水,吃完了你把红油打起来,渣滓倒掉,还可以吃几次。” “这一百元拿去打的吧。”她往我手中塞进一张钞票,我退回去又不由分说地被塞回我手中,浩仔也嚷起来,我憋红了脸收下钱走了。
29 我一个箭步冲上一辆正要启动的中巴,当我赶到以前住过的那宿舍时,阿超、阿蕾、杨排长两口子,黄姐正在那里等我。我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到了大街外的以前常去光顾的那家大排档。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杨排长提议每个人为阿超说两句送别祝词。 “那就从你开始吧,说不出来罚酒。”阿超说。 杨排长想了一下说:“我希望阿超前途光明,爱情甜蜜,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 “放屁,什么话!婚姻就是爱情,爱情就是婚姻。就不教点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阿华骂他。 接下来是阿蕾,她背了两句古诗:“何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处不识君。” “你咋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呀?”黄姐打趣,“识超者,阿蕾也。”阿超和阿蕾窘得满脸通红。 阿华说:“阿超,不管你到哪里,我希望你青春前途两不误,事业爱情双丰收。” 黄姐嘻嘻哈哈地唱:“……只要你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口袋里有钞票,所有傻姑娘在你身边围绕……” 我们也跟着唱,边唱边有节奏地击掌,唱完便起哄喝彩。 下一个就是我,众人都把目光汇聚到我的脸上。我竟然一时语塞,急得眉头紧锁,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时就没有词儿了。 “怎么样,说不出来啦?平时那么高谈阔论,罚酒!”杨排长起哄,一边给我斟上一大杯。 “别急别急,我说,我说。”我顿了一下,猛然想起崔健的两句歌词,我忙说,“这里借用两句歌词,真理总是在远方,姑娘总是在身旁,可每当我们和她面对,却总在和她较量。” “这乱七八糟说的什么呀?”众人显然不明白也不满意我的祝词。 “这句话的意思吗,就是告诫我们不要舍近求远,去追求貌似神圣实则缥缈虚无的东西,而忽略了眼前的,实实在在的,有价值的东西,平平淡淡才是真,先抓住姑娘,去他妈的真理,真理害死人!--尼采说,历史是貌似圣人实则强盗的试验场,老百姓只是他们的试验品--原木而已。而真理呢,不过是其炮制的蛊惑人心的迷魂汤蒙汗药。真理害死人!你说呢?阿超,阿蕾?”我说完拿眼问他们。 众人喝彩。“精辟,精辟!”阿华说:“这句话好就好在真理虽然在远方,阿蕾却总是在身旁。”阿蕾脸红,用手去掐阿华,阿超笑而不语。 最后一个祝酒的是阿超,他站起来,双手端起一大杯啤酒,环顾一周说:“我阿超真的不会讲话,大家都知道,傻大兵一个!我阿超就会喝酒,人逢知己千杯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敬各位每人一杯。” 说完他仰头一口吞下,又添满,又一口饮尽,一共是六大杯,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骇得许多吃宵夜的广东人瞠目结舌地朝这边看。 “嗨,怎么不请我们呀?”娇滴滴的声音传过来,我们闻言一齐转身去看,却是阿利挽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大家赶紧挪动位置,增设了两个座位,叫老板娘添菜添酒添杯筷。 “我哪敢不请你呀?你要度周末嘛!再说,这大排档也有损你阿利的身份嘛!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嘛!”阿超笑说,又凑近我耳根说,“那个男人就是良仔,瞧,人模狗样的。” 良仔?我注意起这个男人来,四十多岁,五短身材,黑里透黄,面目猥琐粗俗,脸上的器官该凸起的凹下,该凹下的凸起,仿佛从猿到人的演化中缺少了几道工序。我记得阿超曾告诉我说,那家伙长得就象个原始人。不久前阿利寻死觅活就是为了这么个半成品毛坯?阵阵恶心袭来,如同吃下一粒老鼠屎。良仔的衣衬上印着米字旗、星条旗、膏药旗、三色旗、枫叶旗、星月旗、巴拿马旗,就是没有五星红旗。阿利今晚一套新装,乌黑的眼影粉和描过的眉毛被汗水浸湿粘在一起,在灰白色的日光灯下显得很脏,口红浓重黯淡如一团淤泥。她始终将一只手挽在良仔的手臂上,并不时往他怀中靠,作亲蜜娇媚状。 “阿超阿蕾,我让查尔斯代表我们两个敬你一杯!”阿利说完,查尔斯就端起杯子,睚牙〖HT5,7”〗口〖KG-*3〗〖HT5,6〗列〖HT〗嘴地喝了一大口。 “刘先生什么时候把我们的阿利带过去呀?”杨排长没头没脑地问,话刚完就被阿利愠怒地提醒:“别老叫阿利阿利的,我现在叫戴安娜了。” “莫好意思莫好意思。”查尔斯答非所问,阿利一下子倾过去,娇嗔道,“怎么,不愿意啦?” “九七大限以前好啦。”查尔斯耸耸肩。 “什么是九七大限呀?”阿华没听懂。 “九七大限啦,就是中共要收回香港,香港完啦。”查尔斯又说,“香港有些人就这样叫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刘先生,噢,查尔斯先生?难道作殖民地比回归祖还好吗?”我不满地问。“你们大陆是社会主义,收回去要共产的。”良仔说。我想起他的财产是一幢小楼,二个鱼溏和一个黄脸老婆。 “谁说的?九七后香港保持原有制度五十年不变,五十年之后更没有变的道理,股照炒、马照跑、舞照跳、妞照泡、生意照做、红灯区照开,没人管你,不会共你们产的。”我说,“何况你们还是港人治港。” “五十年很短的啦,不共我的产就要共我儿子的产。我们要移民的。”查尔斯说。 “移民?你们到什么地方?”杨排长问。 “最好是美国啦英国啦加拿大啦,这很难的。到这几个国家作投资移民要有上百万美元的资产。”良仔闪烁其辞,“我们可能去澳洲,有很多中国人在那里放羊。” “中国人干嘛非得寻求外国人的庇护,挟洋人而自重呢?香港被英国人管了一百多年还不够吗?那是国耻嘛!收回香港是所有中国人的荣耀嘛,亲爹不如养父?什么九七大限?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这还是我第一次和香港人面对面地说话。 查尔斯先生讪讪地笑之后又说了句,口气是不屑的:“大陆人太穷啦!还是英国人好。”我觉得他污辱了所有的中国人,我有义务对他进行一番爱国主义教育,我假装酒疯,正好巧妙地抹下脸面,就半醉半醒似地,戏谑地说:“……做他妈个洋奴也真不容易,身为炎黄子孙却要去做英国那个老太婆的臣民,却要对米字旗星条旗宣誓效忠。走到哪里都首先强调自己是皇家公民,其次才是中国人,好象皇家公民高人一等似的。别人却不管你叫华尔、戈登、克林顿还是叫珍妮、梦露、麦当娜,别人只认为你是中国人--洋奴还是奴嘛。蒙古人为什么可以统治汉人近百年,满族人为什么可以统治汉人两三百年,抗日战争为什么打了整整八年,甲午战争为什么打赢了还照样割地赔款--一句话,汉奸洋奴太多了!这也难怪,人蹲久了,一站起来就头晕;人跪久了,你叫他站起来,他还不习惯呢!满清末年剪辫子时,好多人还羞愧而死呢。当然,奴才毕竟只是少数,洋奴更是幸运,这就象越战时留下的混血儿私生子,以前受尽凌辱受尽歧视,现在却成了宝贝成了摇钱树。冒昧地说一句,殖民地向宗主国的移民就象越南混血儿到美国找爸爸,爸爸不一定能找到,但别人好歹还有一半美国血统哩!真还不好说别人就是卖国,看过电影《人证》吗?。。。。。。列祖列宗,看看你的不肖子孙呀!……”我嚯然站起来仰天长啸又颓然瘫地。 众人怔怔地看着我装疯卖傻。“查尔斯”先生和“戴安娜”小姐的脸上是讪讪的近乎凝固的笑容,当我抓过另一瓶啤酒,一口咬下瓶盖时,阿超一把抢过瓶子制止我,又对两个假洋鬼子道歉:“阿非喝多了!尽胡说八道!他这人就这德性--半文盲嘛!刘先生,阿利,你们别生气呀?”一直闹腾到凌晨两点才作鸟散,起床时已十点。我把阿超送到火车站。
30 买了中午一点过的票,我和阿超在火车站附近瞎逛一阵,又草草吃了午饭。送走阿超后,兔死狐悲的我更觉形单影只。我神情茫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小巷,毫无选择地逛各种类型各种档次的商店小摊,麻木地承受着不可遏制的购买欲一次又一次的折磨……我慢悠悠地往城西方面漂过去。多少年来,我就特别喜欢孑然一人踯躅于街头市井,淹没于茫茫人海,那是一种漂泊、孤独、寂寞、感伤、凄凉却又美妙无比的享受。 我漂到“麦当劳快餐店”旁边的那家影院楼前停下。我木然走上了二楼,看到正在放一部美国名片,是由号称“美国头号坏女孩”的麦当娜主演的《赤裸激情》(也译作《肉体证据》),票价三十元,售票窗口旁边斜靠着广告牌。巨大的广告宣传画上,麦当娜几乎一丝不挂,用贪婪的、火辣的、无法抵御的目光咬住我,撩拨着我。我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买了张晚上六点的票。我先到麦当劳快餐店吃了点东西,又返回二楼上在休息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我一边吸烟一边休息。厅内回荡着柔声细语、啾啁呢喃、卿卿我我的粤语歌曲。 有几个妖里妖气、似鸡非鸡的女子在我面前游弋不定,不时对我抛来游离恍惚的眼神和漂浮轻佻的笑脸,还试图和我搭讪。我心旌荡漾一番之后理智下来,我有自知之明--那还不是我能消受的晚餐。索性闭上双眼养起神来,悠然如一老僧坐怀不乱。 我在第六号小放映厅观摩这部片子。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貌美放荡不羁的女人(天然由麦当娜演饰)别有用心地嫁给了一个腰缠万贯的老头,没想到这个老头虽年迈体弱,却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快就寿终正寝。为了迅速获得巨款遗产,她心急如焚却又不知所措--她还没有直接杀人的胆量。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从医院得到丈夫的病历书,发现这个老头儿患有慢性心脏病、脑梗塞等多种疾病,心功能衰竭,医生警告他不能进行剧烈运动--譬如房事之类,他应在安稳平静的环境中颐养天年。她如获至宝,为了获得财产,她从此不分昼夜地和老头做爱,动作粗暴剧烈,下流淫荡难以言表。老头消化不了,她除了拼命挑逗刺激之外竟丧心病狂地给老头服兴奋剂服春药,逼着老头儿和她进行力不从心的过度的性生活,终于,老头因纵欲过度,心脏病暴发而赤身死在她的身上。她终于露出淫荡而阴险的笑。老头死得蹊跷,他的亲朋好友搜集了一些证据后向法院起诉她蓄意杀人,蒙财害命。经过调查取证,她的弥天大罪完全暴露。关键时候,她用关键的肉体征服了另一个关键的男人--一个优秀的声势显赫的律师。她许诺要嫁给他。律师色迷心窍,使出浑身解数,调动一切关系,终于推翻了法院指控,使她逃脱了牢狱之灾,并“合法”地获得了老头的巨额遗产。律师自己也因和她通奸败露而导致和睦幸福之家的破裂,声名狼籍。当可怜的幼稚的痴心未改的律师兴冲冲地找到她谈婚论嫁时,她却又躺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正嘲笑他的傻逼呢!律师怒不可遏地和他们厮打起来,那个男人举枪向律师射击却误杀了她…… 小放映厅里的人都屏住呼吸,尤其是频频出现的性爱场面。当麦当娜和形形色色的男人做爱,先将滚烫的蜡烛熔油滴在男人们毛茸茸的胸膛和腹部时,我不寒而栗。接着她又朝男人肌肤上倒葡萄酒,用舌头去舔,用乳头去摩擦,就如同一只饿狼吮吸死尸上的血迹一般贪婪。我毛孔扩张,汗毛直立,呼吸紧促,并伴随着一种不可名状不可告人的快感…… 走出小厅时,从其它几个小厅传来种种令人心颤不已的喘息声、呻吟声、荡笑声和尖叫声,四面八方,不绝于耳。到处都是一片春情萌动,人鬼交欢的淫糜世界,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回到了北宋西门庆时代……退场时,每个人都红光满面,象刚刚参加完宴会一样意犹未尽,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诡密的难以复制的神色。匆匆忙忙走出影院时,我惭愧地发现,包括我在内的男人们大多把手紧插在裤兜里…… 在五光十色扑朔迷离喧嚣浮华的都市中我象一只发了情的公狗眼里充满着发红的血丝到处乱窜街中的每个人在我眼中都渐渐模糊不清漂浮不定起来缓缓地生出毛皮鳞甲伸出四爪伸出翅膀终于异化为千奇百怪凶猛狰狞的飞禽走兽眼中闪烁着贪婪凶狠而浮躁的光喷射出攫取的〖HTK〗疒〖KG-*3〗〖HT6〗参〖HT〗人的欲望嗷嗷嘶叫的血盆大口中一只冒着热气的腥红舌头疾速翻抖着伸缩着渐渐地我也和它们趋于同类熔为一体了……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家影院花里胡哨的招牌--怎么又是《赤裸激情》潜意识中隐隐约约感到那个赤裸的女人早已被我嘶咬吞噬殆尽我仰天狂吠一声斜抬起后腿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我掉头茫然奔突拿眼四处寻觅熟悉的面孔却竟是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狐豺狼狈牛鬼蛇神倾巢而出……我估摸着无事可做便打算溜回到我那阴晦而潮湿隐蔽而安稳的窝走了不知多远我又木然地停在一家艳丽俗气的发廊门前这家发廊我似曾相识就象上次去的那一家一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进门还是溜掉但我狗一般的嗅觉明白随着改革开放小小发廊里什么样的故事都可能发生也许天堂与地狱美善与丑恶高尚与卑贱人类与野兽就在一念之间吧我缩回腥红的抖动的舌胎闭上血盆大口踅了进去心里怯怯地发毛两股绵软无力…… 我进了屋子奇怪里面竟没有一个人我吠了一声没有反应我窜了几圈悻悻地钻了出来临街对面不远处一家酒吧半开半闭我凑过去一嗅里面飘逸出各种男男女女稀奇古怪不堪入耳却又诱人心颤的声音我一时毛骨耸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中年男人已靠近了我他满脸横肉堆在一起晃动象个太监没有一根胡子诡秘兮兮地冲我笑一边悄悄俯在我耳根说老板进去爽爽啦味道好啦情调足啦板眼长啦猫腻多啦一边朝我挤眉弄眼我恶心地看着他甩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脚却没有移动他便再三催促还抓住我的手臂摇晃拖拽我很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兀自进了酒吧…… 酒吧里面光线昏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地散落着一些茶几沙发空气中飘浮着古怪的令人意乱情迷的浓重香水味儿怎么还有一张英式台球桌摆在角落看不清人的脸我一时有些头晕目眩还没有适应这扑朔迷离的环境年轻女人已款款飞到我的面前矫健轻盈如蝴蝶起舞她一手一只高脚酒杯放在我面前的台面上她体温如春情象夏日眼似秋水齿若冬雪浅笑低吟搔首弄姿说不出的风情道不尽的韵味不由分说一只酒杯已捏在我食指中指之间轻轻摇晃酷-哥-喝了这杯酒你我天地一家春蝴蝶虽然娇羞欲滴却也善解人意我端起满荷的酒杯和她轻轻碰了一下迎合了她的目光一口狼饮愈加目眩一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只依稀记得蝴蝶说过天地春是一家的……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之中窥见蝴蝶是没戴胸罩的因为里面的大奶松松驰驰地垂在我眼前若隐若现摇摇晃晃如泄气的橄榄球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妙手不失时机地伸过去推开她半推半就欲遮还羞的双手我轻解罗襦已把樱桃大小的奶头捏在母指食指之间轻捏细搓如在疲倦不堪时点燃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把玩烟蒂一般韵味绵长意犹未尽欲罢不能然后整个手掌在蝴蝶绵软的胸脯上不停地运气加力……蝴蝶醉了颜色就愈加鲜艳乳房变得有了弹性乳头坚韧不拔地挺立起来如奴隶昂起头颅向我示威我不由分说地抱起蝴蝶平卧在台球桌的绿茵上将她交叉放在我大腿上而头已深深俯于两座棉花堆之间寻找我丢失了的东西舌尖如一条游蛇穿行于高峰谷地之间随着心跳起伏不已……蝴蝶愈加醉了翩翩起舞了呼吸急促了脸颊泛红了哼着忘情的靡靡软软的小曲……我禁不住将手滑下去触到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便顺势一点点地把那略带潮湿的小玩意儿拉下来手指顺着蝴蝶的两肢之间游弋快活如一条自由的小鱼他触到一丛湿漉漉的芦苇隐约意识到一泓湖水就狠命钻了进去果然里面又滑又湿又热宛如一处温泉……突然不知是蝴蝶醒了还是外面出了什么事蝴蝶离开了我飞到了别处还给我身上撒了泡温存湿热妙不可言的尿液……
我兀自枯坐于昏暗的灯下点燃一支烟迷迷糊糊不知是怎么回事酒吧所有的人都围过来看我脸上流泄出轻蔑嘲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恨不得操起一支冲锋枪胡乱扫射一气摧毁世间一切不平之事涤荡人间一切负我之人我想来想去恍然明白莫非是蝴蝶的触角嗅到了更香更甜的花蕊……抽完烟喝完酒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象一只没有捡到骨头的狗怏怏踅回到街上我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一声正欲逃窜发现对面那间发廊依然开着里面闪烁着幽幽的玫瑰色的灯光我一阵窃喜象游魂一样进了门…… 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正收拾着房间见我一声不吭地进来忙招呼我坐下我还是一声不吭地一屁股坐在座垫高耸的皮椅里她过来给我蒙上白布我一抬头便看见墙上镜子里的女人对我莞尔一笑这女人生得高挑丰满皮肤白里透红大约三十上下腰身紧束头上盘起一座小巧别致的盆景双耳各穿缀一串念珠状耳环在微微晃动琅琅作响西装套裙显得身材凹凸有致风姿绰约双目风骚动情顾盼有神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任她摆布…… 冥冥之中一种言语不清的久违的感觉从遥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向我靠近笼罩着我蚕食着我我一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我心乱如麻伤感不已不由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女人便幽幽地说先生你刚喝过酒吗我还是一声不吭地点点头她就蔫然一笑露出了一排珠念般整齐的白牙她双手熟练而优雅地动作着她忽然又问先生怎么这么晚了还来理发是要去会情人吗我一阵心虚一阵惶恐怯生生地说我的情人早已在我的梦中香消玉殒随风而逝而此刻她又浮现--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声音颤抖微弱气若游丝如蚊子呜咽刚说完便觉后脑勺一沉随后听到一阵压抑不住的银玲般的笑声如春天的猫在吟唱令人心颤不已……先生先生你真会开玩笑你是干什么的我吗我是个作家到这里来体验生活的准备玩一部长篇小说三十多万字的你是写什么内容写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后来男人离开了女人最后女人进了疯人院白天是人晚上是鬼的故事也有可能写一个越南混血儿私生子到美国找爸爸的故事我只写悲剧即使悲剧令人发笑它还是悲剧我喜欢在残忍中寻找乐趣……哎哎她似乎对这个主题很伤感并骂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就安慰她男人也有例外也有想做坏人做不成的譬如我这个孤魂野鬼你一看就是好人她说真的吗我意识到她可能是个不幸的女人这么晚了还孑然一身为了生活忙碌我们都不说话沉闷了不知多久…… 我看着她一举一动都那么迷人那么得体那么娴熟那么流畅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行云流水一般如一条快活无比的小鹿动作轻盈自如对我的每一根头发都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仿佛我头上那一丛乱篷篷的蓑草不是头发而是昂贵而娇气的艺术珍品需要精雕细凿悉心呵护倾心调理细细品玩…… 她理发完毕站在原处似乎意犹未尽地把玩着我的头发摩挲着我的头皮动作温柔而细腻……我说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开始于一个没有月光的南方之夜开始于一间散发着茉莉花香的发廊我说作家离不开酒和女人就象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光头和尚离不开赵章光……我转动脑袋从镜中各个角度审视了一番对她的艺术杰作非常满意大加赞赏怎么样我请你喝一杯她脸一红娇嗔地说我这里就有好酒请稍等片刻就转身进里屋我隐约听到开动冰箱的响动她拿着酒瓶和两只杯子出来给我们一人斟满一大杯我说no money(没人民币)就no brandy and whisky(没白兰地威士忌)就no lady(没淑女)就no happy(没幸福)就no baby(断子绝孙)就no everything(玩完)。。。。。。我说女人说变就变象冬天的风夏日的雨象小日本的首相意大利的总理她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我又说女人说变就变就象哈哈镜中的笑脸就象股票市场的大盘就象政治课本上的观点她终于以手唇前俯后仰我们一口饮尽杯中腥红的液体又斟上一大杯她脸上红晕泛起愈发生动妩媚拿眼睛咬着我不放深不可测地笑我扭头一望镜中的我双眼火辣辣燃烧有些晕眩我又转身低头看她起伏不已摇摇弋弋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放下酒杯手不知是伸过去还是缩回来悬在半空不动这时她也迎合着我眼中已是春情荡漾风情万种脸色灿如三月的桃花……我说以前的作家是流氓现在的流氓是作家酷-哥-酷-哥-她已经按捺不住自己颤颤地喊着我的名字浑身抖动着整个儿靠在我的怀里我吃了一惊很快便顺势紧紧拥着她急不可耐地熔化她樱桃一般的嘴唇……手伸下去她一声嗔叫西装裙内也是湿了一片我抱起早已瘫软如泥的女人进了卧室她躺在铺着黑色毯子的床上颤抖不已脱去上衣如剥去外壳的雪白芦笋两腿叉在床沿上双手在大腿根上摩挲不已我鼓足勇气剥掉羞耻退去她的最后一片遮羞布两手分开细长的大腿心中狂跳不止禁不住一声惊叫好一处风水宝地……她呻吟不止用纤细的手指撩开草丛露出一小片温热潮湿肥腴之地启之若莲花闭之若杨柳我咽了咽口水托起两条白嫩嫩的肢丫衔着鲜艳的瓣儿对着娇嫩欲滴的花心如蜜蜂采蜜一般吮吸……女人顿时惊天呼地呻吟不已吸着吸着蜜蜂要死了身子僵硬地抖了几抖一股花的蜜汁酿了出来…… 我从梦里醒来,如同扔进开水中的面条绵软无力,心如死灰,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这时才发现浩仔的双脚放在我身上不该放的地方。梦里的情景令我感到恍若隔世,如同死了一回!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起身摸索到浴室,我呕吐一番后又整理清洗了身子。深圳之夜少有的片刻宁静,有夜间施工的建筑工地上的电焊枪闪着耀眼的白光,遥远处传来微弱的打夯机的沉闷撞击声。我斜坐在床上,半靠着墙点燃一支烟,看着袅袅升腾的青烟和腥红的火星发愣。 对面卧室中传来朱光辉猪猡一般的鼾声,如搅拌机一样轰鸣令人心烦意乱。我提起一把椅子到阳台上了望一番,好象刚刚雨过天晴,透明度极好,暗蓝色的天空中,缓缓漂游的篷松云朵清晰可见,月亮正残缺着孤苦伶丁地悬挂于无边无际的天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独感和放逐感油然袭上心头。我是谁?我做什么?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我就这样寄人篱下,靠一个素昧平生的,一个除了体育课什么都不及格的十岁小孩混口饭吃?幸好我还遇到一家比较客气的主人,要是有一天浩仔突然厌倦我了呢?要是他的成绩经过我辅导没有明显好转呢?要是……我不敢细想下去,赶紧摸索回床上,搂住浩仔的头,尽力躲进梦乡。
31 翌日清晨,朱光辉吃了几个莲蓉包子,喝了几口皮蛋瘦肉粥后,拉过浩仔,在他额头弹了一下说:“我要到广西北海去一趟,几天后回来,你跟非叔好好学,老子回来给你买东西,听见了没有小祖宗?” “怎么朱哥要出差?”我问。 “是呀,北海那边正大兴土木,我去一趟,看看有没有工程包下来。北海是你们四川人的天下,有一幢川西北大厦,阔气得很。”他又感慨道,“你们四川人真是无孔不入呀!” “哪有你们广东人财大气粗!”我恭维他。 艾之琳已经给朱光辉收拾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密码箱从卧室里走出来。 “乘飞机还是坐火车去?”我问。 “先乘火车到广州,办点事再看情况而定。”他站起来和我握了个手就和艾之琳走了。 浩仔并不追他们,等他们一走就嚷着要玩会儿电子游戏机,这小家伙!我不同意他就扭着头趔着身子不理我。我犹豫了一下,估摸着艾之琳暂时不会回来就同意他最多玩十五分钟。 不幸的是刚玩不到五分钟艾之琳就回来了,满头是汗,脸色有些疲倦,我正觉尴尬,她却先说话了: “阿非,你想玩就玩吧,整日为浩仔忙也挺闷的,该调节就调节一下吧。” “怎么不送爹地到火车站呀艾姨?”浩仔问。 “他又不是不认路!唉,外面好大的太阳!”艾之琳气喘吁吁地说,她到浴室冲了个澡出来,坐下来看我们玩,时而也随我们一起发出欢呼或叹息声。 午饭后,我拿起《废都》坐在躺椅上看起来。浩仔在床上一边看连环画一边哼歌,不久就迷迷忽忽地睡着了。 忽然门铃响了。我忙起身去打开木门,再拉开防盗铁门上的小方窗,一下显出一张女人的脸,三十多岁,高颧骨,鲨鱼眼,鳄鱼嘴,皮肤又粗又黑,一眼就可以断定她是个广东乡下女人。 “你找谁?”我警惕地问。 “你是谁?我来看儿子的,快开门!”她说。 “你是浩仔的妈咪吗?”我问。 “是呀。”她答道,又问我,“你是谁呀?” “请进。我是浩仔的家庭教师,我姓李。他在睡觉。”我忙打开门放她进来。她笑着对我点点头。“你来干什么?”艾之琳已经站在客厅中央,一脸冷漠。 “你管我干什么?我是来看儿子的,不行吗?”那女人反问。 “这里不欢迎你,你走!”艾之琳指着门外冷冷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不欢迎我?我是回家看儿子。你是什么东西?骚货!”那女人骂道。一边往里走。 “现在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走!”艾之琳狠狠地说,拦住那女人的去路。 “你这骚货,臭三八!勾引了我的老公,还想抢走我的儿子!”那女人咆哮起来,一脸凶相。“不是我勾引你老公,是你老公不要你!你有莫搞错,又不瞧一下自己那张脸。”艾之琳反唇相讥,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抱起双手交叉在胸前,身子轻轻摇晃。 “三八!老娘跟你拼了!”冷不防那女人一把抓住艾之琳的头发扭打起来,一边朝里屋叫:“浩仔!浩仔!”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办,艾之琳虽然比那女人个子高大,但动起粗来,却显然不是那女人的对手,瞬间就被那女人一手抓住头发一手抓住胸部狠抓,还抓破了艾之琳的脸。艾之琳一声惨叫,慌乱中朝那女人的下腹部猛踢一脚,那女人手一松反被艾之琳压在地上狠撕狠抓,那女人又叫又骂又咬,奋力挣扎。两人在地上翻滚厮打起来。 “妈咪!妈咪!”突然浩仔从卧室中冲出来,他看见他妈咪被艾之琳压在地上立即跑过去抓住艾玲的头发猛扯,又哭又骂。我这才上去劝说,艾之琳只好松了手。两人从地上爬起来,头发零乱,满脸狼藉,眼中充满血丝,口里仍大骂不止。浩仔在那女人怀里嚎啕大哭。 我赶紧从冰箱给两个女人各拿了一听饮料:“有什么事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嘛,何必要动手?坐下来谈,什么都好解决,这样对浩仔多不好!” 每个人都接了饮料,火气消了一些,她们各自坐在一个沙发上抽泣了好一阵。 “阿非,你和浩仔回避一下,我和她好好谈谈。”半晌,艾之琳对我说。 浩仔并不跟我走。我就对浩仔的妈咪说:“这样吧,我一个人回避一下,但你们不要再打架了,我半小时就回来,还有,我希望你别把浩仔带走,你带走他我就失业了,你知道深圳这地方,找个工作很不容易。” 那女人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带他走的。我只是来看儿子的,我和他爹地是合法夫妻,到现在还没有离婚,就算离了婚,儿子也还是我的。莫好意思呀李老师。” 我看了一眼艾之琳独自出了门。我在大街上闲逛了一阵,在一间邮亭买了本《深圳青年》杂志,在路边一小冷饮店心乱如麻,如坐针毡,约摸过了一个小时,我赶紧往回赶。我走进房里发现浩仔和他妈咪已经不在了,艾之琳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发呆,我感到一阵惶恐,忙问道:“艾姐,浩仔呢?他被带走了?” “没有,他妈咪带他上街去玩了,下午送回来,朱光辉不在,她还没那么大的胆量,这种情 况已经发生过几次了,没什么。”艾之琳静静地说,“阿非,你坐过来,我们谈谈。” 我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吧。”半晌,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没,没有。”我有些吃惊,她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呢。 “真的?我不相信。”她抬起头拿眼看我,眼中迷乱茫然,并透着几分凄恻令人不忍猝睹。“真的,我不骗你。”我立即说。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第三者,害得别人家庭破裂,妻离子散。”她仰面喃喃地说。 “没有。其实感情问题很复杂的,不能简单地以客观上的结果而评价主观上的谁是谁非。艾姐你没有必要自己责备自己。”我看见她眼中一亮又赶紧说,“其实现在很多家庭都是凑合起来的,散了未必不是好事,对双方都是个解脱。” “你真的这么认为呀阿非?”她眼里又掠过一丝疑惑。 “真的。”我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这情况和苏联东欧的解体一样,不能全怪山姆大叔。以前苏联好强大,足以和美国佬抗衡,在全世界每个角落争霸,为什么说垮就垮了呢?美国的和平演变再厉害也只是外部因素,如果自己能稳住,山姆大叔也不能起决定作用。关键是自己稳不住,出了修正主义,后院起火,再说要大炮不要黄油的政策也不得人心。艾姐,你就象美国,朱光辉他们就象苏联,这事不能全怪你。还有一句不知挨了多少人骂的名言,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两者是两码事。” 她笑起来:“阿非你说话真幽默,噢,我倒忘了问你,你有女朋友没有?” “没有。”我说。 “我不相信,我看一定是你太挑剔了。”她笑着看我,我想站起来走开又觉不妥。 “我挑剔?我有什么条件去挑剔别人?历来都是被别人筛来筛去筛掉了,我就象一株大白菜摆在肉铺里无人问津。” “还历来呢,看来还不少。”她说。 “大学时每次女生向男生撒网,我都漏网了,不够份量,每次都被别人忽略了。”我说,“我是条小虾米。” “我不相信!一个都没有?”她问。 “如果我要自作多情的话,有过一次,不过那是别人出于人道主义的慈善活动,向灾民献爱心。”我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后来呢?”她问。 “我不愿意老让人同情,我要赈灾自救,她就把我甩了,象扔一个啤酒瓶。”我想起了舒怡。“扔啤酒瓶?还有响声哩!”她笑得前俯后仰起来,象个小女孩,我觉得她简直不象我的老板,她的脸上没有那种养尊处优,冷若冰霜的贵妇人表情。 我觉得此刻我可以离开了,就站起来说:“噢,艾姐,趁现在有空,我把几件脏衣服洗一下。” “是不是你放在阳台上纸箱里的衣服,我昨天已经替你洗啦。”她说。 “你洗了?这……这多不好意思呀?”我窘得连脸都红了。我那见不得人的内衣内裤! “没什么。反正也是闲着没事,趁浩仔不在,你休息一下吧,看不看电视?”说着她拿起遥控板问我,“看哪个台?” “随便。”我又坐下来。 “卫视中文台怎么样?”她用手指轻轻一按,屏幕上一个闪亮,她调到凤凰卫视中文台。一看到那张冷酷帅气轮廓分明的脸就知道,那是在影片《敦煌》里饰男主角的日本演员织田裕二,不过此刻放的是百看不厌、堪称经典的爱情肥皂剧《东京爱情故事》。剧中他叫完治,女主角是人见人爱的小精灵莉香,由铃木保奈美扮演。不时响起那首旋律嗓音都异常优美百听不厌的主题歌。 一直等到艾之琳到厨房做晚饭时,浩仔才和他妈咪回来。那女人手里提着一只胀鼓鼓的手袋。 我赶紧到冰箱里给她和浩仔各拿了个水蜜桃,一边向他们打招呼。 “她呢?”浩仔的妈给我点头致谢。 “在厨房做饭。你吃了晚饭再走吧?”我说。 “不,不用,我还有事。”她又指着浩仔对我说:“浩仔这孩子,小时候聪明得很,就是调皮点。我和他爹地文化都不高,浩仔无论如何要补上,深圳这地方不比我们老家,没文化不行。浩仔就麻烦李老师啦,浩仔说他很喜欢你。” “哪里哪里?我的任务就是给他补习。”我说,“浩仔很聪明,我很喜欢他。” 浩仔指着手袋对我炫耀说:“这些都是妈咪给我买的。”他坐在我的身旁,从里面取出两件汗衫,一件T恤,一双波鞋(指旅游鞋)、一个新文具盒,几盒游戏卡,几本连环画册,一套水彩画笔,几盒巧克力,一一放在茶几上。 浩仔的妈咪吃了水蜜桃后,起身要告辞了,浩仔一下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好一阵才被他妈咪劝住,哭哭啼啼的。她又和我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我和浩仔把她送到电梯口。艾之琳在厨房始终没有出来。我想她们可能已经寻求了某种妥协。 返回后我到了厨房,艾之琳正在洗米,看到我她问道:“她走了?” “走了。”我说,“浩仔在客厅里看电视。” “这孩子挺可怜,但不怪我。我对他也够好了,这点你是看到的。唉,毕竟不是亲生的。”她叹息道。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问。 “没什么,今天晚饭很简单,你到客厅去玩,需要你时我会叫你的。”她说。 晚上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起白天的那一幕,觉得那就像发生在小说或电影中的情节。可它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发生在这房子里。朱光辉、艾之琳、浩仔的妈咪,我猜想他们三个人之间有讲不完的故事。
32 “你们四川人,太精明!太狡猾啦!”朱光辉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边脱西服解领带一边喝饮料一边抱怨。 “怎么?生意没谈成?”我小心翼翼地问。 “把我算得没利可图啦,只要我的资金不要我的劳力!我又不开银行,手下还有几十人要吃饭。”他气咻咻地说,“我们的利润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就是廉价的劳力,要不是这点优势,那些外资合资都得滚蛋!” “那怎么办呢?”艾之琳问。 “就当白跑一趟啦。浩仔呢?”他问。 “浩仔在里边听录音机,戴着耳机不知道你回来了。”我赶紧到卧室去叫了浩仔出来。 “爹地!”浩仔几乎是冲到了朱光辉的怀抱,朱光辉搂起他,亲热得不得了。 “给我买的东西呢?”浩仔一边问一边翻他的箱子。 “噢,小祖宗!我一急忘了,下次吧。”朱光辉一拍脑门,“这几天跑得晕了头,忘了这事。” “你骗人!”浩仔被激怒似的左右开弓啪啪地两耳光打到朱光辉的脸上,又跑到里屋去了,朱光辉却嘿嘿地笑个不停,“好嘛,儿子打老子,有胆量,有出息!” “这是妈咪给我买的。”浩仔从里边抱来一堆东西,统统放在茶几上。 “你妈咪?她来过?”朱光辉吃惊地问。 “上礼拜五来过。”艾之琳有些不自在地说。 “她来干什么呀?”朱光辉问。 “鬼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反正不是和你离婚。”艾之琳冷冷地说。 “爹地,艾姨打妈咪了,按在地下……”浩仔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朱光辉脸色一下拉下来,嚯地站起来喝斥艾姐:“你怎么可以打她?你有什么资格打她?你有莫搞错呀你?” “我哪敢打她呀?她是你老婆,明媒正娶的,我是什么呀?我敢打她?”艾之琳申辩。 “她打妈咪了她打妈咪了,我看见了!”浩仔叫道。 “到底打没打?”朱光辉咆哮起来。 “她先动手,我才还手。”艾之琳说。 “是艾姨把妈咪按在地下,又踢又打,妈咪哭就把我吵醒了,妈咪脸上有血,嘴里也流血了。”浩仔抢着表白。 “你他妈的你把她到底怎么了,快说呀三八!”朱光辉更加气势汹汹了。 “她先动手,不信你问非叔好啦,他亲眼看到嘛。”该死的小东西把我给掺和进去了。 我大吃一惊,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有料到这种突发局面。 “阿非,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光辉转身问我。 “朱哥……”我嗫嚅着。 “快说呀?你怕什么呀!”朱光辉转身问我。 “我……”我的脑子里,各种念头疯狂地旋转着冲突着,最后我结结巴巴地说,“刚开始他们只是吵,然后是对骂,就扭在一起了。” “我问的是谁先动手?”朱光辉不耐烦地问。 “我……我当时没看清楚。”我颤颤巍巍地说,“她们扭在一起,看不清楚,好象……好象是浩仔的妈咪先抓了艾姐的头发--” “非叔胡说!”浩仔在一旁尖叫,还冷丁冲过来踢了我一脚。 朱光辉一把抓住艾之琳,伸出那只建筑工人的右手左右开弓啪啪地打在艾之琳的脸上,脸上顿时红肿起来,艾之琳一下捂住双脸,眼泪簌簌地流出来,但她没有叫也没有哭出来,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你他妈的臭三八敢打我老婆!我都不敢呢!离婚?等着吧。想老子的钱没那么容易!”朱光辉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又要抡起手打艾之琳。我一下子蹿到他们中间,带着央求的语气说,“朱哥,算了吧。她们当时都很冲动,后来她们还谈了一会,都合好啦。” “你是谁呀?这里没你的事,你过去!”朱光辉吼道,眼中充满血丝。我悻悻地回到卧室,听到朱光辉的打骂声,“离不离婚老子决定,你想在这里呆就呆,不呆就他妈滚!……” 过了一会儿听见梆的一声关门声,我到门口一看,只剩下艾之琳一人在客厅里,我赶紧走过去,她头发零乱,脸上更加红肿,眼光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他们呢?”我问。 “走了,可能是出去吃晚饭了。”她毫无表情地说。 “这都怪浩仔。”我说,“朱哥生意没谈成心情烦躁,可能过几天就没事了。” “怪谁都没有用,要怪只怪我自己。”她喃喃自语。 “你后悔了?艾姐。”我用手轻抚她的脸。 “是的。可惜后悔来不及了。你没看见五年前朱光辉在我面前那个样子,简直就象只狗。”她说,目光里尽是哀怨,“哎,只怪我没听父母一句话,自作自受!” “艾姐,我觉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还这么年轻漂亮,这就是资本。”她伸手拿了支烟,我赶紧给她点燃。 “我现在才明白,年轻漂亮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个灾难。”她缓缓地吸了一口说,“以前,年轻漂亮就自以为是资本,找个有钱的人就行了。但有钱的男人要的是永远的年轻和新鲜,人不可能永远不变老。唉,我当初怎么那么幼稚?” “艾姐,你还可以一切重来嘛。”我安慰她。 “重来?没那么容易。我到深圳来可以说是抛弃了一切。工作、家庭,还有我的青春。我辞了职,和家里几乎断了关系,我父母一直反对我和朱光辉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我本来和一个军官订了婚,我们是中学同学,谈了整整五年,说断就断。我现在回去,不被骂死才怪呢。”她黯然神伤,泪水在眼眶中闪烁。 “你为朱光辉牺牲了这么多,他却这样对你,这太不公平了!他那么有钱,你至少应该让他赔偿你的青春损失费,既然他不爱他的老婆就应该和她离婚。”我愤然地说,“从法律上说,他犯了事实上的重婚罪,你可以去法院告他。” “你不知道,他老婆娘家比他还有钱,他是不会轻易和她离婚的,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还是自己的亲。他们潮州人的家族观念太强了!潮州人爱儿子是出了名的。再说,这件事情总该有个结果,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认命吧。” “艾姐恕我直言,你应该想办法弄点他的钱,然后一走了之,否则你太吃亏了,对于你而言,这里不过是一个金漆的鸟笼。现在这些暴发户一有钱就翘尾巴,哼,饱暖思淫欲!”我骂道,“万恶淫为首,万恶的资本家!” 她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坐着。半晌她对我说:“阿非,麻烦你给我弄张湿毛巾来。”她拿过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然后取出一块小圆镜对着整理了一下零乱的头发,最后对我说,“谢谢你阿非!我们吃饭吧。” 吃饭时杨排长来了个电话,说有我的两封信,我以前给朋友们留的地址是阿超的酒楼,我回话说明天中午去拿。看电视时,朱光辉和浩仔回来了,带了个陌生的女人,二十上下,浓妆艳抹似鸡非鸡分外妖娆,我忙起身给他们让座。朱光辉满嘴酒气,看也不看艾之琳一眼,指着洗手间对那个女人说:“你到浴室去冲个凉好啦。” 那女人一扭一扭地向洗手间走去,还回头对朱光辉和艾之琳抛一个媚笑。朱光辉冷冷地对艾玲说了句:“今晚上你睡沙发。” 我大吃一惊。我发现艾之琳没有说话,嘴角痉挛着,不停地颤抖,目光动也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她在极力压抑愤怒忍受侮辱。我拉过浩仔到卧室去,路过哗哗作响的洗手间,那娘们把水开得很大,一边唱着那首粤语歌《我是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睡觉时,我问浩仔那个女人是谁?他却理也不理我就扭过头睡去。我胡思乱想一通感到不妙,趁浩仔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摸到床头,从门缝中窥去。朱光辉和艾之琳的卧室的门关着。艾玲睡在长沙发上,黑暗中有一个小火星,忽上忽下,忽明忽暗,原来她在闷着吸烟!我愣在门口有些难受。忽然对面卧室的灯亮了,门又打开,朱光辉穿着裤衩走了出来,我心头一惊。我看见他走到客厅中来,路过艾之琳身旁时在她脸上猛抓了两把,又做了两个夸张的政流的床上动作。他抱起放在小组合柜上的影碟机,转身进了卧室。那陌生女子用一块布胡乱地捂着身子过来关了门,灯马上就灭了。那客厅里的小火星却更亮了……
我躺下来,心里非常烦躁,觉得这一切只可能发生在书上,电影电视上或街头小报上,怎么就发生在我的几米之内的空间?想起白天朱光辉对我的那副凶像,感到一阵恐惧,一阵忿懑,同时伴着一种叛逆的冲动。我操,不过一暴发户嘛!我抓过放音机,戴上耳机听见撕肝裂肺的呐喊:“一颗流弹打中我胸膛,刹那间往事浮现在我心上,噢,最后一枪!……噢!最后一枪!!……噢!最后一枪!!!……” 一夜无眠!只有混乱!我想到了离开。 早上是艾之琳在门口叫醒我的。我起床后发现朱光辉和那陌生女人已经走了,艾之琳眼睛有些红肿,神色疲倦。她从厨房里端来早点,我们闷着吃,没有说一句话。 中午我要到杨排长那里去取信,浩仔要跟我去,我让他去睡觉他不去,我心里烦透了不经意地说了声“讨厌!”他竟骂我,朝昨天踢我的部位又猛踢一脚,我干瘦的裸露的小腿骨上顿时火辣辣地疼,我撩起裤筒发现伤口处浸出血来,我一气之下将他推了几步远,他哇地哭了起来。我顾不上管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怎么样?童子哥,干得满意吗?”杨排长一见到我就问。他正赤裸着上身擦洗地板。 “我不想干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想干了?你有莫有搞错你?还不到一个月,那家那么有钱。”他惊讶地问。 “光有钱有什么用?何况那钱又不是我的,我每月不过五百元,整天就守着个小猪头,还得低三下四地。”我满腹委屈地抱怨。 “你可要考虑好了,换工作不容易,我这里你睡觉暂时是可以保障的,有必要的话你就过来吧。”说完他从酒楼吧台里取出几封信件。 一共有我的三封信。家里的信里没有过多地责备我的不辞而别,除了告诫我出门在外须事事小心,收敛平时的自大鲁莽之外,还提醒我,若深圳坚持不下去便立刻打道回府,切不可逞强好胜甚至铤而走险,惹出祸端来。王文革除了谈到他艰苦支撑的花店生意,还告诉我说,舒怡已和白成富订了婚,她已经调到一个肥水四溢的机关去了。另外还附带了几首贾卫东和赵卫彪的近期诗作,特别要求我在世态炎凉、物欲横流、人兽莫辨的深圳作几首以谢他意。叶冬江的信更令我心灰意冷--他问我是不是象那个可爱的人当年流落于维也纳的街头,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子吸着别人扔下的烟头,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该死的世界。 我心乱如麻地告别了杨排长。我走在烈日当空的空旷街道,任凭烈火炙烤我的身体,任凭汗水从下颌处不间隙地滴落,心中是一片迷乱。在路过那个露天人才市场时,居然还有许多我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面黄肌瘦,愈加疲惫愈加无奈,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个河南的小伙子,他仍在高声叫卖他尚未卖完的盒饭。 我回去时,浩仔还在那里咋咋哇哇哭哭啼啼,我奈着性子哄了他好久,他才勉勉强强地停下来让我给补了两个小时算术课,其间我忍受了他若干次无理的打骂。我腿上的踢伤尖锐地发作。我这时发现我以前对他的“喜爱”早已荡然无存了。 下午朱光辉回来时,艾之琳拿着张毛巾主动地迎上去,又给他从冰箱里拿了个水蜜桃,再为他提了拖鞋出来,朱光辉沉着脸,一言不发,爱理不理地接了。 “爹地,非叔今天中午打我。”浩仔突然对朱光辉告状。我猝不及防大吃一惊,艾之琳也变了脸色。 “打你?是不是你不听非叔的话呀?老师打学生,该打啦!”朱光辉一边把没穿袜子的双脚从皮鞋里拿出来换上拖鞋一边不在意地说。 “我写好了作业他还打我!把我摔在地上!”浩仔眼泪汪汪地说,“爹地,我不要他!” “这是怎么回事?”朱光辉转身问我,语气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噢,是这样的朱先生。”我有些紧张了,“我昨天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有我两封信,今天中午我去拿,浩仔非要跟我去,外面太热,我让他去睡觉,他不去……” “所以你就打他了?”朱光辉愠怒地打断我的话。 “没……没有,只是,只是摔……摔了一下。”我嗫嚅着说,“不小心摔了一下。” 他一把搂过浩仔,问他:“打你什么地方了儿子?让爹地看一下。” 浩仔顿时嚎啕大哭,胡乱地指了身体若干个部位,哭得悲恸欲绝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剧痛难忍令人发指的样子。 “阿非,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打他,他又没做错什么事。”他责怪我。 “朱哥,你听我解释。”我噤若寒蝉地伫立一旁。 “你是我花钱请来教书的,不是请你来打人的,打他也轮不上你呀,你有莫搞错呀你!”朱光辉大声喝斥我,青筋都暴突出来。 “朱光辉,我……我说算啦,小事嘛。”艾之琳在旁边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住嘴,三八!他妈的!你这个臭三八打我老婆,你这个臭老九又打我儿子!”朱光辉疾速转过来吼叫,“阿非你还干不干?要干就干,不干就走人啦!” “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我忍无可忍,猛喝一声。他们一下子都被镇住了,浩仔愣在那里傻乎乎地看着我。 “你……你那么凶干嘛,难道还想吃了我不成?”朱光辉恼羞成怒地、怔怔地问。 “吃你?我才不吃你呢--我是穆斯林!”我回敬道。 我转身走进卧室收拾我的东西,整个房间寂静得可怕。我提着行李包出来后对朱先生说:“朱老板,我的工钱。” 他涨红了脸,尴尬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给我数了五张四人头。艾之琳站在一个角落不知所措,脸上是难以言传混淆不清的神色。 我接过钱说:“朱老板,我一共干了二十六天,本来四百三拾元就够了,但没想到浩仔那么笨,我就收五百元不找了。” 路过艾之琳身边时我盯了她一眼,说了声:“再见艾姐。”扭头就拉开门走了。我突然想起该给杨排长打个电话就立即折返回去。 “你,你还想干什么?”朱光辉冷冷地问。 “打个电话可以吧,市内电话。”我盯着他,他朝电话摆了一下头。我就给杨排长拨通了,告诉他二十分钟以后到“大拇指餐厅”见面。 我挂了电话,出门时摸着浩仔的猪头就象摸一只皮球,尽乎猥亵地说:“你这脑袋里装的尽是豆腐碴子,真不愧是朱光辉的儿子呀!你真以为你聪明呀?还是省了家教费回老家去做干部吧。--竖子不可教也!” 我打了“的士”直接赶到“大拇指快餐店”,远远地看见杨排长站在橱窗前东张西望。他接过我的行李,吃惊地问:“你他妈的真的说不干就不干了?你脾气还挺大的嘛!” “我到这里是为了受剥削的,可也不是为了受那种人的剥削的。”我骂道,“走走,进去喝酒!我请客。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不醉不散。” “是不是因为那个娘们?”他问。 “不是,艾之琳是一个畸型社会畸型城市畸型家庭的畸型份子她是一只幽禁在金漆鸟笼中的孤独小鸟,她是个悲剧人物,是个牺牲品。我离开那里主要是朱光辉和浩仔的原因。”我们坐在通体玻璃窗前。 “那你以后怎么办?”他关切地问。 “在深圳不能考虑三天以后的事情,因为饥饿总是在几个小时以内发作,能撑就撑,不能撑就滚蛋。计划没有变化快!一路走一路瞧,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无所谓,不行就撤退,大不了来个新长征嘛,什么计划呀方案呀统统扔得远远的。”我神色黯然地说,一边点了酒菜。 “哎,我说你小子何苦呀?在内地坐办公室多清闲的差事,却跑过来遭这份洋罪。”他替我叹息,“钱没捞到反而落双香港脚。” 我苦笑之下喟然叹息:“我现在终于发现了社会主义公有制的三大优越性了。” “什么优越性?”他用少许啤酒漱洗了杯子然后将其泼洒到地下。 “一是稳定的收入,二是廉价的住房,三是昂贵的医疗保证,这三大优越性是不可比拟的。” “管他妈的什么制,这个世界上就得讲两个字,权和钱!这两样你有一样就是大爷,没有你到那里都只有装孙子!”杨排长破口大骂。 “杨排长,我最多在你那里住上五六天,找到工作了就再混混,不行就撤退,深圳这个地方,我已经领教了。”我说。 “五六天?那家给了你多少报酬?”他问。 “五百块,加上原来的三百块,现在身上一共只有八百块了,除了回家必需的路费三百块,只有五百块了,最多支撑七八天时间。”我说。 “我们的寝室都住满了,现在你只好和我挤一下了。”他为难地说。 “没关系,你别对任何人说。我晚上十二点以后回来睡,早上七点就走。”我说。 “随便你,反正一般我不乱跑。” “他妈的,我想给艾之琳打个电话。” “童子哥,你有莫搞错?给她打?”他吃惊了。 “别老是童子哥童子哥的,从现在起不准叫我童子哥了,我已经不是了。”我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你和那娘们那个了?难怪我那次发现她在注意你,炒你鱿鱼一点不冤枉!”他揶揄道。 “她又不是朱光辉老婆!我问心无愧!她真不幸!”我叹息。 “来来来,管他妈那么多,为了中国最后一个童子军的灭亡,干杯!”他举起酒杯嚷道。 杨排长要赶回酒楼上晚班,我就只好告辞了,我让他带走了我的行李后独自踯躅于街头。我如孤魂野鬼如丧家之犬如行尸走肉,游荡了一转,辗转来到一处芳草萋萋的草坪,我坐了下来,望着高楼、车流、行人和霓虹灯发呆。我口干我目涩我头晕我四肢无力我心事重重。我无力地躺下来,弃儿般的感觉又直逼上来。我看见座座峻峭的高楼大厦如巨大的断剑冲刺天空,黑黢的夜空中,断剑剑刃透射出缕缕寒光,我感到它们随时有可能倾覆下来,将我剁成肉泥。出我木然地从兜里取出几封信,细细品味着来自遥远的关切。贾卫东和赵卫彪合写的那几首诗让我心潮起伏,感喟万分,不禁惊叹他那“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一般的气势。我无边无际的悲哀,在我脑海中堆积、萌动、膨胀、旋转、流泻、奔腾、咆哮,渐渐地,我的悲哀化作了难以抑制的迷惘。人一旦迷惘就会伤心,一旦伤心就会绝望,绝望最终会化为愤怒,愤怒就会出诗人:〖JZ(Z〗 多少次梦中见到你醒来后却茫然面对四壁我失去的不只是过去我得到的却一直是空虚看他们一个个活得可以我的头却埋得很低很低我上不了天堂我下不了地狱我抓不住权力我抢不到商品我游不到岸边我沉不下海底我坚锐不起来我阳萎不下去我咬牙切齿我忧郁难离我的心被判了无期徒刑我的呼吸还有什么意义
33 我仍然逃不脱乘兴而去铩羽而归的命运。我再一次垂头丧气地走出深纺大厦人才交流中心,在不远处一杂货店买了瓶冰镇矿泉水心灰意冷地喝,忽然间发现面前的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广告招贴,纸不大,上面是复印机印的蝇头小字:“代办各种证件,立等可取,质量可靠,价格合理,解您燃眉之急!联系传呼××××××。” 我心头一亮,想起一月前刚到深圳人才智力市场时那个湖南小伙子对我的指点,想起因文凭不硬在市场中屡屡遭受的挫折,不禁一阵窃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可是违法行为!但违法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地球照样旋转、街市依旧太平,何况我的主观愿望和目的只是找个立锥之地--目的说明手段正当嘛!窃书不为偷,买张假文凭能叫偷吗--读书人的事能叫偷么?譬如、姑且、即使、纵然、斗胆、就算、豁出去了、退一万步、退一万零一步说,这叫做所谓的“偷”--偷的人还少么?--别人偷得,我就“偷”不得么?我就是这样说服了自己骨子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正义感的。我抄下号码,找了个僻静处打了寻呼机,果然不出二十秒中电话铃声就响了。 “请问先生办证件吗?”一个神秘而低沉的男人声音。 “你们可以办什么证件?”我迫不及待地问。 “所有证件。身份证、边境证、港澳同胞探亲证、护照、鉴证、文凭、记者证、军人证、警官证、工商执照、税务登记证、卫生许可证、军车执照、结婚证、离婚证、计划生育证、荣誉证……嗨,你要办什么证?” “文凭?贵吗?” “什么学校?” “北京大学,北京外语学院也行。” “嗬,名牌大学,行!1000元一个。” “1000元!太贵了,算了。” “我们是激光排版,电脑制作,打钢印,还带防伪标记,一模一样不差毫厘……” “太贵了,我没那么多钱,我连工作都还没找到,算了。” “嗨,那你说多少钱,总不能让我们亏本,我们成本很高,又担风险,800元怎么样?” “800跟1000有什么差别?算了。” “嗨,先生,别挂嘛,那你说多少钱?” “300元。”我居然也说得出口。 “什么?300元,开玩笑!700元。” “280元,这里还有几张同类广告呢。”我提醒那文凭贩子。 “600元。” “250元。”我就不相信买的真不如卖的精,来吧! “500元。” “200元。” “好啦,好啦,别再减啦!200元好啦,你真行,没得赚啦。”他嗷嗷直叫。 “那我到哪儿找你呢?” “你有现成的一寸照片吗?” “有。” “带上,身份证也带上。” “身份证?为什么要带这玩意?” “废话,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警察?我们只给外地人办。你穿什么衣服?戴眼镜没有?你贵姓?” “我姓李,白色体恤,灰西裤,戴眼镜,夹一皮包,尖嘴猴腮,瘦骨嶙峋,营良不良--长得就跟演小品的那谁巩汉林似的。” “半小时后荔枝公园门口见。”他说完就挂了。 我鬼使神差地立即赶到荔枝公园门口。那个神秘人物却没有准时露面,我开始有些着急,看着稀稀拉拉进出公园的每一个人瞎猜疑,可是他们都没有正眼盯我一眼。直到延时将近半小时,文凭贩子仍未出现。我踱来踱去,心急如焚,又去打了传呼,仍未复机,我气得心里大骂骗子该死,扭头恹恹地走了。不想走出足有二三百米远的地方,一个人突然插上凑近我低沉地问: “请问李先生是吗?你打××××××Call机了吗?” 我扭身一看,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几乎和我一个打扮,白体恤,灰西裤,戴眼镜,腑夹条形皮包。比我略矮略壮略黑。 “你他妈拿人当猴耍呀!”我破口大骂。 “莫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其实刚才我一直在你对面商店门口……”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你他妈的拿我当卧底呀?”我余怒未消。 他满脸堆笑一个劲道歉:“莫好意思,干我们这一行小心谨慎为好,莫好意思,身份证带来了吗?” 我从皮包夹层里掏出了身份证给他,他仔细看了一遍,解除了戒备,然后问:“钱,钱呢?”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回了身份证说。 “不行,你得先付钱,我把钱和照片送过去。” “那我怎么办?你走了我去找鬼呀?”我断然拒绝。 “你就在这等着,我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那厮说得倒轻巧。 “我他妈脑子里有疱呀?” “哪你说怎么办?” “我跟你走一趟呗。” “不……不行,那不行,绝对不行!你去不方便,我也不敢带你去,这是规矩!那地方能让外人知道吗?”他直摇头,拿眼四处乱瞟。 经过一番争执,最终达成了妥协,他再叫一个人来取照片和五十元定金,他留下来陪我等货,贷齐再付余款。他拿出皮包里的手机说了一阵语焉不详的鸟语,然后我们往回向荔枝公园走去。几乎在我们到达的同时,一辆摩托在我们面前嘎然刹车,一个戴头盔的家伙下了车,两个家伙讲了几句鸟语,让我拿出一寸照片,在照片背面写上姓名、年龄、校名、专业、毕业时间,又收了五十元钱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们说好在公园等他。在公园门口,为了门票又是一番争执,最后还是那家伙磨磨蹭蹭地买了票,我也很大套地给每人买了瓶矿泉水。 但凡人造公园,大同小异。荔枝公园也不例外,除了多了些荔枝树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我们找了个树荫下的石凳子坐下,刚点燃烟,那家伙的传呼机就响个不停,他约了好几桩生意,一张老脸笑得稀烂。 “你要走?”我问他。 “不走。我把生意全都安排到了下午和晚上,没事啦。”他说。 “业务繁忙呵,发大财啦。” “小意思啦。” “哪里人?贵姓?” “北方人。我们不谈这些好不好?”可能他生怕我和他套近乎后会占他便宜,他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四处张望一圈又坐下来。 “你看起来也是个文化人嘛,怎么也干这个?”我自讨没趣地问了一句。 “文化人又怎么啦?我他妈的就是让文化给坑了,要不是他妈的早发大财啦,这里文化人给大老粗做马仔的多的是,你不也是一文化人吗?”他反问我。 我脸上火辣辣的,嘴上却说:“对,百无一用是书生!教育怎么坑的咱,咱就怎么坑教育一回。” 此后那厮除了频频回传呼兴冲冲谈业务之外,我们是没咸没淡,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看来真是小流氓遇着老流氓了--您瞧那厮鸟语讲得! 可别说,深圳人办事真他妈的有效率,说好一个小时交货,不到五十分钟就办好了。我们接到电话,出了公园大门,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交货,骑摩托那小子望风,我把那个硕大鲜红的毕业证匆匆看几眼便塞进皮包,付完余款150元掉头就走,心里惴惴不安。两贩子在背后笑着说:“别急走好,有业务打Call机--嗨,祝你成功!” 当他们骑着摩托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我听见那厮的寻呼机又激越地响起。 对北大的渴望使我忘记了饥饿,直到下午两点了我连早饭都还没有吃。我赏心悦目地来到一家赏心悦目的小排档点了几样赏心悦目的菜肴水酒赏心悦目地享用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拿出北大文凭仔细端详,深情凝视,没错:北京大学毕业证书,编号09201968,李亚非,男,23岁,汉族,于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二年在我校哲学系学习四年,经考核各门功课合格,准予毕业。获哲学学士学位。校长吴树青(鉴章),一九九二年七月。真是天衣无缝,几可乱真! 我之所以选了哲学系是因为我选择的范围很小,理科虽好找工作但我绝不敢冒充,一个中学生就可以把我给识破了。文科不外乎文史哲,在我看来,在这个越来越物质化数字化程序化平面化信息化的时代,人文科学在国内几乎不能称为一门专业,文科生便愈加成为无用之人。那个在人才市场外卖盒饭的河南人就是个中文硕士。唯独哲学,玄玄乎乎好蒙混过关,仅我知道的哲学家的名字和哲学术语就足以使一般非专业人士找不着北。 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北大啊北大,我还不知道您的校门朝那边开呢,便已经在您那儿毕业了!区区200元,我便摇身一变,由一个朝不保夕的流浪汉变成了人人仰视的天之骄子--谁让您是北大呢? 不可抑制的幸福把我刚刚捕捉到的犯罪感瞬间就冲得烟消云散。 翌日凌晨,一个踌躇满志的北大学子火烧火燎地往深纺大厦赶去。 “哎哟,中国最高学府,哲-学-系,你主要学些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态度极友好地问我。 “哲学嘛,科学之母,知识之父,无所不包,无所不学,万能钥匙。”我以手托腮,双目发直,故作深沉状。 “总有个研究对象吧?” “有哇,整个世界呀!宇宙、自然界、人类社会、科学、世界观、方观论、思维和存在、精神和物质,理论和实践……对了,哲学的本质问题是死亡!是由于对死亡的恐惧才促使人类思考世界本身……上帝死了,可我们还活着……”我闪烁其辞夸夸其谈。 “太笼统了,我们需要专业人才。”他双手一摊。 我急着说:“有专业呀,我主要研究西方哲学史。从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斯多德的中庸之道;从奥古斯丁的原始基督教到阿奎那的经院哲学,从但丁和马基雅弗利的人文主义到马丁·路德的新教运动,再到莫尔的乌托邦和康帕内拉的早期无产者思想,人类冲出神权社会的樊篱进入人权社会的理想王国;从新兴资产阶级革命论社会契约论的首批仁人志士:荷兰的格劳秀斯、斯宾诺莎、英国的霍布斯、洛克到美国的杰弗逊、潘恩;从法国大革命准备时期理性王国的设计者: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到空想社会主义梅叶、马布利;康德、黑格尔还有希特勒最崇拜的费希特;从改良论功利主义倡导者边沁到空想社会主义的鼓吹者实践者和失败者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还有叔本华、尼采、汤因比、罗素、萨特……再到后来,1848年,天哪,《共产党宣言》发表,科学社会主义诞生啦……” 我说得眼冒金星白唾沫长淌,那家伙却听得一头雾水--我被他轰出了洽谈间。 “真是大材小用,这里是深圳!你应该去北京,那边的人好逸恶劳,崇尚空谈,可能有时间瞎侃……年轻人,还是胡适说得好,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我在另一个洽谈间被一个操“阿拉语”的人婉拒,他最后还奚落道:“哲学?什么都学,等于什么都没学。” 余下的几家都还算客气,只是研究研究等待等待…… 我满脸通红地离开了人才市场,心里不禁骂道,他妈的真不该填哲学系,但话又说回来了,连哲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又有什么办法? 此后两天我早出晚归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北京大学的文凭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我还是把人才市场当作救命稻草,因为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但渐渐地我有些麻木了绝望了,因为我连一个联系电话都没有收到。从此我到人才市场是瞎起哄凑热闹为主,碰运气消磨时间为辅,反正那里也凉快,如果不买求职表,可以不花一分钱。我无限悲哀地意识到,这座城市对于我而言,就象阿凡提故事当中挂在驴嘴前面的那串胡萝卜串子,无论我怎么挣扎也无法将它衔进嘴里;它就象西西弗斯手中的那块石头,总是在搬上山顶的最后一瞬又滚下山坡,周而复始,让你前功尽弃,永世不得超生;它又象两块逆极相对的巨大磁铁,纵使我竭尽全力试图靠近它粘住它却总是被它无情地排斥残酷地拒绝了;它更象黑夜中的一团火焰,令无数飞蛾误以为光明而奋不顾身地扑腾拥抱,直到熔化为灰烬为止……
34 那天中午下班时,当我和不计其数的求职者象鸭子一样被吆喝着往外赶时,我对咋咋哇哇推推搡搡的工作人员大光其火:“推!推什么推?我们自己会走,我们是人才,不是奴隶市场上的鲜货,更不是牲口!” 先是哄笑,接着有人在我肩上猛拍了一掌,我正要发作,那人却叫了我声老兄。我扭头一看竟是那个陕西宝鸡的小伙子,我曾和他在上步储蓄所门口长聊过,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怎么是你?你他妈的还活着呀,快过来聊聊。”我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径直走到深纺大厦斜对面的江苏证券交易大厅前,我们在荫凉的万年青旁的石阶上坐下来。我给了他一支烟。 “先谈谈你的情况,我惨得很。”我惭愧地说,“我只做了一个月家教,被轰出来了。” “那我就更惨了。那次和你分手以后,我经一个老乡的同学,辗转来到一家港资企业,简直是个勤杂工。在老板眼中,你只是台机器,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这些我都能容忍,就是养条狗,也得向主人摇尾巴嘛。”他说。 “那你是为什么不干了?” “打了一回抱不平,被炒了。”他讲述道,“我们公司有一对男女,云南来的,别人连结婚证都办了,青梅竹马的一对儿。老板见女的长得有几分姿色,就施以小恩小惠,骗人家,先把她从车间调到办公室做文员,最终把人家霸占了。小伙子气不过,揍了那个香港人,被老板炒了,我和那个小伙子住在一间寝室,平时关系最好,我一阵性起也帮了把手。派出所还关了我48小时,罚款200元,我冤不冤?” “这里也没有我们的地方。”我叹道。 “我今天是最后一天到这里来碰运气了,不行就算了。”他神声黯然地说。
“那么你回去后单位会怎么处置你呢?”我问。 “我不怕,大不了开除,我出来时就考虑到最后的结局。我准备回去开家小餐馆或小杂货铺什么的,先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再说。”他说。 我们吸着烟,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个河南大学生又在叫卖盒饭了,我赶紧掏钱买了两盒,塞了一盒给他,他感激地说:“谢谢!不瞒老弟说,我身上不到二百元钱了,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每天只敢吃一顿饭。” 我看着他吃饭时狼吞虎咽甚至憋出了眼泪,心中一阵酸楚,毫不犹豫地从皮包里取出一百元塞到他手中。 “你干什么?”他惊呆了,把钱退给我。 “你拿着!”我坚决地说,又把钱塞到他的衬衣口袋里,我抚着他单薄的肩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我们的阵痛期,最痛苦难熬的时候,别灰心!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希特勒在我们这个年龄时还在维也纳街头卖画卖苦力呢?我们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把那些不拿咱们当人的家伙一个个地气死!在四川在陕西没有见到你,却在这里见到你几次,也算是我们的缘份,这钱就别推辞了。” 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声音有些沙哑,颤抖地握住我的手说:“哥们,就算我借你的,请你留下你的地址吧,我回去就寄给你。” “地址可以留给你,但钱算我送你的,以后联络吧。”我们互写了自家的门牌号码,写单位是不可能的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叫陈凯。我又问他:“打算留几天呢还是回去?” “回去!我也劝你,深圳不是咱的地方--咱来的太晚啦,什么都饱和了,过剩了。这里不欢迎穷人,除非他身上还有油可榨,深圳就是他妈一台榨油机,这里的人无非是榨与被榨的关系。”他说。 “我准备再等几天,看看还有没有被榨的可能,反正我还有五百多元钱。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想走。”他毫不犹豫地说,“留几天若找不到活干会更麻烦,只好去卖血了。” 我一看手表刚好中午十二点,就对他说:“现在走还来得及,乘一点钟的火车到广州,下午四点有广州至成都的特快,我送你吧。” 他几口吃完盒中的饭,站起来说:“走吧。” “你的行李呢?”我发现他连块手表都没有了。 “手表拿到当铺换了几十元钱,衣服别人不当,昨天扔了,反正没什么值钱的,提着也麻烦。”他说。 我们拦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中巴车。我和他在大厅入口处挥泪而别,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跑着进站的。我有气无力地往回走,在一家杂货店买了杯冰镇饮料喝,顺便拿起电话,我想和艾玲讲几句话,这几天我总忘不了她。 “喂,这是朱光辉家,你找谁呀?”是浩仔的声音,小家伙没有睡午觉。我没有出声,只听他骂道,“你有莫有搞错,神经病!” 我挂了电话出来,游弋于钢筋水泥丛中,心中一片迷茫。我孤苦伶仃失魂落魄地浪荡了一个下午。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到一家快餐店喝了两碗白荷藕片粥,吃了几只叉烧包奶皇包。我在一家影院大厅的游戏机室杀红了眼过足了瘾,又在一家镭射厅看了部三级片。出了镭射厅我无路可走,呈大便状蹲坐在街沿望着五光十色的街灯中,花花绿绿的迷你裙摇弋而过,我望着那一双双撩人心弦的乌黑的大腿浮想联翩:她们是谁,她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她们做什么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寂寞…… 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声音很微弱:“老板!老板!” 我转身一看,居然是个乞丐!这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年男人,篷头垢面,戴一副旧社会地主家或典当行中的管家或帐房先生戴的那种小圆镜型,类似瓶底的高度的老花镜,他穿一件污迹斑斑的旧式老人圆领汗衫,手里拿着一只有些生锈小铁皮碗。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看。 “老板,行行好吧!”我听不出他的口音出自何地。 “过去!”我厌恶地转过身去。他居然又窜到我的前面来,双眼瞪着我。 “老板,你大人积大德!”他又把那只有些生锈的碗伸过来。 “过去!我和你也差不多了!”我喝斥道,他并不过去,手伸在我面前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我居然有些心虚,好象我真欠了他的钱似的。我从来不习惯和人对视。 “那么多有钱人你不去要,为什么偏找我要?”我笑起来,“我又不是政府,吃不完用不尽。” “你面善!”他说,脸上是莫名其妙的笑。 我厌恶地转身,走几步却无法摆脱他,我气愤地说:“我是穷光蛋,和你差不多了。” “穷人才会帮助穷人,现在你帮助我,下次咱帮助你。”他笑着说。 “没零钱。”我不耐烦地说,又下流地指了指裆部对他吼道,“这里还有一吊钱!要不要拿去?”“你拿来咱给你换。”他嬉皮笑脸地说,“你那吊钱咱也不缺。” 我乐了--这话我听着极舒服。我叹了口气给了他五元钱,他接过钱哆哆嗦嗦地塞进他胸前的一个脏兮兮的军用挎包中,碗里只留下小额的钞票。他居然不给我道个谢!我有些不悦,说了句:“你这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呢你!” 他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尴尬瞬间又消失了,他顿了一下说:“老板,这不是抹黑而是在做贡献。” “你说什么?做贡献?”我吃了一惊,望着老花镜下那又并不浑浊的眼睛。 “是的,老板。”他振振有词起来,“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盗,又不搂着别人的老婆睡觉,好歹自己养活自己,我出卖自尊心,你获得优越感,这是公平交易,符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原则。” “你,你是干什么的?”我惊骇不已地问。“你哪是个乞丐,你在办学术讲座哩!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嘿嘿,工程师,专治灵魂。”他狡黠地笑笑,又补充说,“学生跑光了,咱也就没事干了,咱是民办,没固定工资,国家也困难。” “干什么不好非得干这个?志者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嘛,真有辱我读书人之清高。”我好言劝他。 他娓娓道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我又乐了,从裤子兜里又挤出了一元钱在他面前摇晃摇晃,慢悠悠地说:“多哉?--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我正想和他探讨一些诸如九年制义务教育之类的问题,他却诡秘地一笑,双手合一,颔首致意,转身走了。身子摇摇晃晃轻盈飘逸,如四方云游的道士仙人。
35 夜幕就象一块漆黑的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裹尸布一般辅天盖地倾斜下来,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城市中的人群便如蝼蚁和蛆虫一般四处乱窜,惶惶逃亡。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如坠迷宫,更加找不着方向。我的心中充斥着不可名状的异域感和隔世感,我时时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时、身在何处、身为何物。我逆着人行道走,粗暴地、有意无意地和迎面而来的行人摩肩接踵、磕磕碰碰,挑衅地看着每一个敢于留意我的人,结果他们对我出奇的客气。我时而驻足于富贵袭人的橱窗前极有耐心地研究每一件流金溢彩、晶莹剔透,令我心醉神迷的舶来品,时而对一辆辆风驰电掣,极富流线感的豪华轿车啧啧赞叹,时而对一个个摩登女郎被糟老头子所牵引而指指戳戳、扼腕叹息…… 城市――欲望;欲望――城市!城市是欲望的容器,欲望是城市的能量。它象阴道,让你迷乱让你放纵让你不能自拔;它象子宫,让你的欲望分娩、再生。它象肠胃,将你的欲望消化吸收;它象肛门,让你的欲望排泄,转化成新的欲望能量,或变成欲望的残渣。。。。。。城市是一台由欲望购成的永动机!城市,它鳞次栉比,巨大无朋,它就象一个扑朔迷离、变幻无穷的大魔方,它就象一只疯狂旋转的大轮盘,令你眼花缭乱,走火入魔,它令你不顾一切地下注。只要你连裤衩也不想留下,那么尽管留下。它就象一个围满看客的斗兽场,只要台下的观众还没有走光,你的任务就是不停地逗他们发笑。它就象一台鲜血淋漓凶残无比的绞肉机、榨油机和焚尸炉。它就象一场制造豪华墓碑的建筑竞赛。 我在喧嚣浮华、游人如织的大街上如苦行僧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觉得人生就不过如此。不知不觉之中来到一僻静的建筑工地,这座庞大无比高耸入云的大厦即将峻工正在封顶,工地内空空如野,大厦内昏暗静谥。我无意识地翻过一人高的临时围墙进去,愈走近愈清晰地有哗哗的水声幽幽传来。我看见原来是一支自来水管没有关,燥热的我顿时感到一股凉意流进身体。我四下观察发现阒无人迹,就脱掉上衣,用手掌将凉水往身上拍,又拿起黑色橡胶水管浇透头发,渐渐地我对这种局部凉爽很不满意,就索性连裤子也脱了下来,让凉水淋遍我的整个身子……我舒服地哼起了歌曲,一边眯起眼睛满意地倾听极富穿透力极具立体感的回音萦绕盘旋传入耳畔。我对自己的裸体研究了一番后自我感觉良好,除了动阑尾手术后留下的那条两寸左右,呈鲫鱼骨脊椎状的紫色红伤痕,其余统统各就各位,蓄势待发,哪件零件也不缺。世界是赤裸的大自然是赤裸的,真理是赤裸的,动物是赤裸的,为什么唯独只有人类要穿着衣服挂着遮羞布?我想不通。人类白天穿晚上又脱光这多麻烦多浪费,据报载有个英国人就是不堪忍受这种重复、机械和枯燥而自杀了!难道人类一躲进黑暗就没有害羞的毛病了?羞?有什么可羞?命都不要了脸都不要了还害什么羞?想着想着我就想去裸奔。我觉得在深圳街头,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来一次裸奔是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它标志着中国的第二次革命,标志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达到了新的阶段。忽然我又觉得这个念头很滑稽、很愚昧、很荒诞、很自作多情、很没羞,所有的人都穿着衣服,道貌岸然,温文而雅地象个人,为什么非要我去裸奔?我是谁?我他妈有病? 我裸浴了很久直到舒坦为止。我放下水龙头,仰头望着高耸的近乎倾斜的楼顶一阵目眩,楼顶旁的高脚架已照着一盏耀眼的灯,凌空形成一团巨大的光区吸引了我。我突发奇想地想到楼顶去看看,我还没有好好俯视一下深圳的夜景呢,它一定和在飞机上看有不同的效果。 我裸着身子走了很长一段,一直登上了五六层楼,待身体吹干后才穿上衣裤。我不间歇地抽了三支烟,唱了七八首歌才气喘吁吁地爬到了楼顶,不觉又是大汗淋漓,两股战战。远处国贸大厦和发展中心的顶部和我几乎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我居高临下地眺望深圳的夜色。由温而凉的微风徐徐掠过,我浑身的热汗散去,顿时感到心旷神怡。我信步走到楼顶边缘朝下看,立即天旋地转头昏目眩。我怀疑我有惧高症。我闭上双眼,设想着人要是从这里掉下去,展翅滑翔,尝尝自由落体的滋味该是多么美妙。这念头令人激动不已,我跃跃欲试地探头朝下瞰瞰,瞬间又惊恐万状,我退后几步,极力伸开双臂来了个屈原似的仰天长啸,顿觉尿意盎然。我战战兢兢地站到楼顶边缘。我隐约地记起类似的壮举已经历过一次。 撒完尿我无事可做,就躺在微微灼烫的水泥板上胡思乱想,想来想去还是想到目前的处境,这令我心灰意冷万念俱熄。我睡了一觉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该到杨排长那里去了,转念一想既然我已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何不狼狈得彻底一点潇洒一点就象犬儒主义领袖戴奥真尼斯那样。我口口声声自己是个苦孩子,是个社会闲散人员是个弃儿,可我连露宿街头的滋味都还没有尝过呢,这实在令我有愧于那个光荣称号。但我禁不住水泥板的灼烫,又找不到纸板隔热,就脱掉衣裤平铺在水泥板上,又隔热又吸汗,我索性连裤衩也脱掉。我就在这座大厦的楼顶上裸睡了一夜--月亮可以作证,星星可以作证,一些夜间飞翔的蝙蝠和不知名的海鸟可以作证,一只叮咬了我下身的蚊子最有权力作证…… 我在酣梦中被雷声和闪电惊醒。闪电频频在滚滚乌云后撕裂长空,瞬间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造型怪诞的团团乌云便显出无数狰狞恐怖的面孔,如同《西游记》和《封神榜》中所有的妖魔鬼怪、狐豺狼狈、牛鬼蛇神,统统粉墨登场、群魔乱舞起来。莫非是裹尸布收紧了袋口?那么来吧,就把这座城市――这个欲望的容器,欲望的工厂,把我们这些行尸走肉,这些欲望的残渣统统收走吧! 紧接着,震耳欲聩的令人胆裂的雷声就炸裂开来,我意识到此刻人在旷野的危险,何况我还是个裸体!我一骨碌爬起来,魂飞魄散,草草穿上衣裤和鞋子,屁滚尿流地往楼下跑去,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 当我逃到楼底,躲进一处宽敞的房檐下,一切又归于平静,闪电雷鸣都渐渐停止。我先是纳闷进而十分忿懑--我的裸眠被破坏了! 我伸着懒腰,打着呵欠,骂骂列列地往一个高大的多层次立交桥走,我的当务之急是续完我的不可抵御的睡眠,连结起支离破碎妙不可言的美梦。 我第二次在草坪上睡眠,第二次被惊醒,第二次被攻击。这次攻击我的不是一条富人豢养唆使的狮子狗,而是一伙真正的丧心病狂不明身份的暴徒。我是被猛然地粗暴地踢醒的。我一睁眼看见我的上方是几张陌生的狞笑的脸,我的嘴已被他们用不干胶贴住,我的四肢分别被一个人强有力地按住。我徒劳地挣扎了几下,穷凶恶极的他们便劈头盖脸地朝我猛打。我听见有人说快搜他!他们迅速地翻动我的所有口袋,搜去了所有的五百元钱,扔下我的身份证和一包快抽完的香烟扬长而去。这一切都发生在黎明!--我看见太阳已经在楼群中缓缓升起来。我撕掉嘴上的不干胶,挣扎着坐起来,我抚摸着伤痛处,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我就象一只被打断了腿的丧家犬一样,一边独自舔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边绝命地哀呜,我满腹的委屈向谁倾诉?找总书记?太远;打110报警?他们正好把我遣送回家;那么痛哭一场吧,深圳又不相信眼泪! 我敏锐地意识到,现代人种正在退化,中国人的素质正在变猥劣,刚才那伙家伙对我的袭击就是证据。就是古代的江洋大盗粱上君子尚能杀富济贫,以不义之财扶危济难成为梁山好汉骑士游侠,纵有草寇强盗之名,却为民间颂扬千古。现在这些家伙却净攻击走投无路的弱者,他们不讲义气,不具同情心,毫无职业道德--不肖子孙!呜呼,时不利兮矣!盗已无道矣!我痛心地归纳到,这是个危险的倾向,有必要引起有识之士的关注。这比我本身被抢劫更令我难受。 饥饿!饥饿就象蛮横无礼的列强,总是不经邀请说来就来,这才打断了我对人类品种和国民素质的担忧。我已经不名一文了,理智下来的我吓破了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立即搜寻身上的每个口袋,连底都翻了起来,也没有找到一分钱,正当我濒临绝望之际,猛然发现草丛中皱成一团的褐色纸团,我捡起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张五元钱的钞票,我清晰地记得这是我昨晚买菠萝时找的,一定是在抢劫中散落下来的。我挣扎着站起来,偏偏倒倒地来到一家早餐摊点,买了一碗云吞(类似北方的馄饨和四川的抄手)草草吃下--五元钱是最廉价的消费。刚把牙缝塞满,更觉难受,便硬着头皮,向那个广东妹要了两碗汤喝下。 空气异常燠热,里面挟着一股烧焦的人肉味儿,那是欲望在燃烧,那是人性在蒸发。我在毒辣的阳光中迷起眼睛,我已没有目的地。我只知道我是个流浪汉,一个匆匆过客,不属于任何地方。我只知道我已失去一切。我只知道我必须走必须得不停地走,否则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在路上不能再爬起来。我象一簇奄奄一息的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飘摇跳跃,我就向一粒细小的尘埃纷纷扬扬,浮浮沉沉。我多想一头载倒在路边,麻木,静止,慢慢风化成一块沉默的石头,或者腐烂成一堆城市垃圾,我多想变成一块冰块,在欲望的热浪中无声无息地融化,蒸发掉在天上飞。。。。。。。 我机械地有气无力地迈着步子,不知不觉之中来到一座都市里的村庄。我看见水泥杆牌子上的“小澳村”几个蓝底白字先是木然,又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个名字似曾耳闻。又走了一段才猛然忆起了给了我二百元钱的东北大汉王虎生--那个刑满释放人员,他,他就住在这里!想起他对我许过的诺言,我的心里刹时涌起伴随着恐惧的亢奋。我鬼差神使地返过身,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地向村里走去。刚进村口不久,我就猛然发现在一幢低矮的楼房旁停着两辆警车!我潜意识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之兆,立即混进路边围观人群中观望,一边听这些人嘁嘁喳喳语焉不祥地议论着什么。果然不过十分钟,就看见几个人被铐着手铐夹在警察中间走了出来,最后一个竟是王虎生!彪悍的他被几个同样彪悍的武警扭抓着走。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警一路吆喝着闪开闪开一边打开坚固的囚车车门将王虎生他们塞进去,随后跟进去,瞬间汽车点燃火呼啸着开走了。我惊恐万状地跑了。 疲惫不堪的时候,我来到一片浓密的树荫下午憩。饥渴刚刚光顾我,香港脚又开始发作--这个帮凶一定是由于我长时间步行而惹恼了它。我怎么一不留神就成了这副形象?愈来愈难以抵御的饥饿使我想到了我的远房亲戚苏比老兄--《警察与赞美诗》中的那个可爱的人。但我能否象他一样到哪里享受一顿丰富的免费午餐呢?我对这个想法很着迷,肠胃就更加痉挛绞痛起来。可是我不愿意仅仅因为一顿白食就接到陶驷驹先生的邀请,我受之有愧--这么高规格的礼遇和我的小小功绩相比太不相称。而且--而且这是一种有损我读书人气节的行为。君子生财,取之有道嘛!那又怎么办呢? 我的灵感来自于一只蟑螂。 我眉头紧锁搜肠刮肚寻找生财之道时,一只硕大无朋的蟑螂嗅着气味叮咬我的香港脚,我摇晃摇晃双腿它竟无动于衷!我用手指将它弹下草坪不出几秒钟它又悍然掉头向我进攻。我啪地一巴掌压住蟑螂,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擒获。我厌恶地研究了一番作无力挣扎的蟑螂。妈的,连你也来欺负我!我掏出打火机,恶毒地用火苗燎烤它焚烧它的四肢它的翅膀它的胡须它的吸管它的肢体,目睹它的绝命挣扎,咬牙切齿地体验着由此而来无与类比的快感。妈的,欺负我!这就是你的下场!谁敢欺负我就是你这个下场!我眦牙列嘴恶狠狠地骂道。 当蟑螂化为灰烬时,我才幡然醒悟这是个大有用处的东西。我一阵惊喜,连蹦带跳地来到一处潮湿阴暗的草坪,翻起一块石板,一窝蟑螂立即四处溃窜,慌乱中我双脚一阵乱踩,将七八只踩死的蟑螂集中起来,用一张纸包好小心翼翼地装进裤子口袋内。 我整理整理情绪,拢齐篷乱的头发,抖尽衣裤上的灰土,到旁边建筑工地的水龙头旁洗净了脸,用一块手巾将凉皮鞋尽量揩净擦亮。我挺了挺身子,定了定神,然后大大趔趔地朝一家堪称豪华的海鲜大酒楼走去。 一个身着笔挺的、红色的、类似北洋军阀将帅服的伺从毕恭毕敬地为我打开旋转玻璃门,我目不斜视傲然而入。紧接着是一个俗媚的,穿着开衩很高的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广东人称为谘客)涎着脸款款而至,将我向楼上引。我一声不吭地跟她向上走,穿过富丽堂皇、宾客满座的大厅,我要求她把我安排在一个较僻静的角落。我微笑致谢后坐下。我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吸,以表示本老板忘了还有小费这茬事,她只好鞠身返回。立即有女服务员迈着碎步小跑过来,手里拿着精致的菜单。我盯着那些价格令人瞠目结舌的菜谱出现了短暂的休克,坦率说,我还不明白那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粤菜是什么玩意做成的呢!只是在最后一页上我看见了最昂贵的鱼翅、熊掌、猴脑(鲜活,现点现取)、虎鞭、蟒蛇(鲜活)、穿山甲之类,真忍不住想骂富人新贵们简直是残害生灵的食腐肉族,简直是暴殄天物的两足禽兽!但我无法辜负女服务员那迷人的、殷勤的目光,就镇静地点了蒜茸九节虾、开边九节虾、豉汁炒圣子、蒜茸花蟹、炸牛排、海鲜汤、泰米饭和两个语焉不详的菜;我决定喝两罐原装的美国蓝带啤酒--我还算节俭,总共不过五百元左右而已。 “汤最后上。”我吩咐道,这是关键。粤菜通常是先上汤。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的吗?”小姐唯唯诺诺地问。 “唔--噢,牛排煎老点,我不喜欢血腥味。”我老练地说,然后朝她挥挥手,她笑咪咪地看着我不走,我赶紧说,“小费最后付好啦。” 她屁颠屁颠地走了。我用一块洁白的湿毛巾擦擦手,又将一张同样洁白的餐巾平铺在并排的双膝上。豪华气派的大厅中,香气弥漫靡音缭绕人头攒动,花丛似的吊灯溢射出姹紫妍红扑朔迷离的光茫,光茫之中是虚假浮华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他们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或正襟危坐或耳鬓斯磨或浅笑低吟或得意忘形或放荡狎昵……我和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南洋华桥模样的阔老头颔首致意。为了不暴露身份,当菜上来时我极力忍住饥饿,而是极文雅极有耐心地享用每一道菜,神态安详平和,煞有介事。我时而用餐巾纸轻轻抹抹嘴唇擦擦额头,时而若有所思地呷一口啤酒。大功率中央空调把凉气均匀地吹向每个角落,我因此由燥热变得比较平静,但喝汤的时候我变得异常激动,我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我。我强迫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悄悄地掏出纸包。我小心地拆开,小心地挑出一只最大的蟑螂扔进汤里,又小心地包好纸包重新放回裤子口袋里,我朝地上看了一圈以证实没有遗落的证据。我重新坐好,定了定神,然后朝远处的服务生招招手。 “先生买单吗?”那女子急速跑过来问,手里拿着帐单纸。 “买单?这是什么!”我指着汤里的蟑螂气势汹汹地问,“想害死我呀?你有莫搞错?” “这……这是……”她无言以对。 叫你们经理来!”我嚷道。 我看见她过去和一个戴眼镜穿短袖白衬衣系领结的年轻人嘀咕着,一边朝我这边看。片刻他走了过来,女服务员紧跟在后。 “先生?我是大堂经理。”他自我介绍。 “这是什么!”我又指蟑螂,毫不掩饰我的愤怒,“你有莫搞错?” 那厮先是假兮兮地故作惊讶,好象我冤枉了他似的。他凑近端详片刻,又惊讶地说,“怎么会呢?从没有出过这种事!” “怎么办?”我问。 “这样吧,先生,这个汤就不算钱好啦?”他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 “说得简单,我都喝了一大半啦!”我又嚷起来,“不行,我要见老板!” “你去叫老板来。”他无可奈何地吩咐那个女子后又尴尬地对我解释,“先生,莫好意思啦,我只是大堂经理,权力有限的啦。” 和老板一起过来的,除了那个女子外还有一个白衣白帽的胖子,一看就是厨师。他俩先是凑近汤碗看了片刻,都不停地向我道歉。 “你有莫搞错呀你,还想不想干?这月奖金扣发!”老板喝斥厨师,那胖子耷拉着头走了。 老板看了菜单上的价目,犹豫片刻哭丧着脸对我说:“先生,这顿饭钱就免了算啦,莫好意思莫好意思啦。” “莫好意思就算了?这汤我都喝了一大半了,我得吃多少细菌呀?我要求赔偿!你看着办吧!”我厚颜无耻地露出底牌。 “赔偿?这个,这个不行。”他脑袋摇个不停。 “不赔偿!你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卫生法》!你违反了《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你侵犯了我的人权!在我还没做华侨之前,我暂时不告你侵犯我的人权!”我啪地猛拍桌子站了起来,原形毕露了,引来大厅无数客人好奇的目光,有人试图往这边走。 “你不赔偿我两百元,好!我就将这碗汤给每个顾客看,然后找卫生防疫部门找电视台找工商局,我还可以找消费者协会,我有权要求赔偿,不信你试试!”我做出一副得势不饶人的架式。那个华侨模样的老头儿站起来朝这里来了。 “先生别发火啦,好商量,好商量啦,我赔我赔好啦。”老板一下子软了下来,一面紧张地观察是否还有顾客朝这边围过来。 我恰到好处地收了他的钱,恰到好处地说看老板态度还可以接受,要求赔偿二百元是小事引起重视是大事,我也就不予追究,又恰到好处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楼。小费?什么小费?蟑螂汤都渴了,还要什么小费?对不起小妹妹!别用你那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别怨本老板吝啬小气,要怨就怨自己不走运吧!这个办法屡试不爽,但我还是很快地感到厌倦感到恶心。坦率地说,这是一种为所有有志之士所不齿的卑劣行为,甚至与街头的犬儒行为和接受嗟来之食相比尤具侮辱性。这种卑劣行为仅仅在人们走入绝境,不如此就要倒毙街头,才能偶一为之--道德对于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而言暂时丧失了存在的理由。生存是第一要义,活着才是一切!除了我的自尊心尚未完全泯灭之外,这个游戏本身也具有一定的风险性,我不敢想象万一露出破绽之后会我死得有多难看。我并不算贪心,我只由此方法得到了五百多元钱--这仅相当于那几个强盗从我身上抢去的数额,这让我心安理得。
36 有了这五百多元钱,我的生存问题暂时可以应付。我决定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先别到杨排长那里去打扰他,他也为难。 我白天跑人才市场,寻找一切求职应聘信息,抓住每一个洽谈的机会,摇舌鼓唇把自己吹嘘成一个万精油似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发誓不去干粗活,我绝不会去丢那份儿--要漱盘子、洗车子、掏大粪、背死人我也不会上深圳。我只吃盒饭、面包和方便面,渴了舍不得买饮料买矿泉水,我就到比比皆是的建筑工地去猛喝一阵凉水。鉴于上次露宿街头所经历的厄运时时令我心有余悸,我就和许多大学生一起到城郊结合部去下榻那种每夜十元,最低廉、最拥挤、最脏肮、被称为笼屋的私人旅店。
在这种简易狭小的,地上铺着破席子的工棚式铁皮屋内,十多个平方米密密匝匝地躺着二三十个和我一样走投无路,失魂落魄的流浪汉。屋里没有电扇,没有冲凉房,没有蚊帐,散发着浓重的汗腻味、脚气、湿热、尿膻和来历不明的怪味,简直令人窒息。人们相互之间不搭话,相互提防,常常为挣一个靠窗的铺位争气斗狠。我把钱放在枕头下,恍恍惚惚中总是觉得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一直到天亮都不敢入睡。。。。。。 我频频地、主动地给洽谈过的公司挂电话,都是“莫好意思”的消息。盘缠所剩无几,工作仍无着落,当我最后一次绝望地从深纺大厦出来,不得不准备告别这个城市。 我给艾之琳拨了个电话,一听见她的声音我却又无言以对,赶紧放下了电话。我买了两盒饭,坐在路边大吃起来,我心里已经作了决定,享受完这两盒饭就离开深圳回家。我有些口渴,就又买了杯橙汁,边喝边眯起眼睛看路上的行人,心中如打碎了五味瓶。。。。。。忽然,耳畔传来一种异样的,久违的,却又熟悉的语言: “Excuse me !Do you know where the talents-market is?(劳驾!请问你知道人才市场在哪里?)”我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印度人模样的年轻人在问几个人,一边打手势。那几个人却似乎不明白,有个戴眼镜的女孩正在极力用英语回答,可惜她言不由衷,那两个人没有明白。莫非这就是个机会?我有些激动,向他们挥了挥手,用英语喊道:“Hi,come on please!I can speak in English。(嗨,请过来!我会讲英语。)” 那两个人一听,喜出望外,马上走了过来,我又问:“Gentlemen,what can I do for you?(先生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他们把刚才的问题说了一遍,又补充道:“We are from India and we are businessmen。We'd like to employ an assistant whose English and Chinese both are good。We don't understand Chinese at all。(我们是印度商人。我们想雇一名中英文皆通的助手。我们对汉语一窍不通。)” 我心头一亮,忙问他们:“Sir,how do you think about me?(先生们,你们觉得我怎么样?)”他们一惊:“You?(你?)” “Yeah。(是的。)”我说,“I graduated from English Department in a College。I havebeen studying English for more than ten years and three years in College。And myChinese is also very standard。(我毕业于一所大学英语系。我已学了十多年英语,其中三年在大学,而且我的中文也是很标准的。)” “That's all?Anything else?(就这些?别的呢?)”那个比拉兹还帅的小伙子问。 “Oh,I'm very interested in business,farthermore,I can use English-Chinese typwriter and other modern office equipment。(另外,我对生意很有兴趣,而且,我还会使用中英文打字机和其它现代办公设备。)”我赶紧说,“If you take on me,I'll try my bestto serve you。(如果你们雇用我,我将尽力为你们服务。)” “That's wonderful!(太好了!)”那个小伙子拿出他的名片给我,上面印着他的姓名阿法里·马克西尼(Arfaly·Maxily),公司名称是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住深圳市罗湖区一座花园公寓。他又问我:“Then,sir,your required salary?(那么,先生,你要求月薪多少?)”我不假思索地说:“One thousand and two hundred yuan per month。(每月1200元。)” “That's too high!800is Okey?(太高了!800元一月怎么样?)”他耸耸肩。 “One thousand is reasonable。(1000元比较合理。)”我妥协了一步。 “You mean that we're responsible for your board and lodging besides 1000yuan。That's too expensive!800yuan is reasonable。(你的意思是除了每月一千元工资之外,我们还得负担你的食宿。那太贵了!800元合理。)”那个矮一点的小伙子说。 我想了一下包食宿每月八百元可以接受,就说:“Sir,I think 800yuan per month and offering board and lodging is the cheapest price to employ such a talant like me,Otherwise,you find out another。(先生,我认为花800元人民币并提供食宿来雇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才,在这里是最廉价的,否则另请高明。)” 他们两人用印地语嘀咕了一阵,然后转身对我说:“Okey,we accept it。Then,see you at nine in tomorrow morning in my office。You come here according to this adress on card。(好吧,我们同意了。那么明早九点在我的办公室见,你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吧。)”他们和我握了个手,说了声:“Good luck!See you tomorrow!(祝你走运!明天见!)”就转身走了。几个刚才在一旁围观的人羡慕地看着我,尤其是那个口语不太好的女大学生说:“我几乎完全能听明白,就是说不出来,急死我了!学了十几年哑巴英语!” “其实我也没完全听明白,只是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说完把纸杯里的最后一口可乐一下吞下,三步并做两步地去找杨排长了。 我赶到宿舍外就听到杨排长在引吭高歌,整个宿舍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一见到我吃惊地问:“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想走也走不成了。”我得意地说,把名片递给他看。 “这是啥意思?我又看不懂,遇到老外了?”他惊喜地问。 “可惜是印度人,不是美国佬,现在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我说。 “管他妈印度人越南人阿富汗人,只要给钱就行。”他握住我的手说,“祝贺你!童子哥不阿非!” 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刮了胡子,冲了澡换了件干净的T恤衫,提上行李包就和杨排长出了门,他把我送到公共汽车上。我在东门车站下了车,问了路边的交通警察,顺利地找到了那片公寓楼。这里一片极豪华的公寓区,楼高三十层以上,楼前是大片的绿草地和花园。喷泉池的水柱正四处散射着浇灌花草,逆着太阳光形成一个倾斜的散着晶莹水汽的环形彩虹。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第五幢。在入口处,一个保安拦住我盘问一番,看了我的身份证,在一个本上作了记录,看了我出示的印度人的名片,又在电视保安监控器上查了一下,证实了那间房里住的是印度人后,方才放我过去。我乘电梯直上二十七楼,到G座门口按了门铃。开门的正是阿法里·马克西尼,他好象刚从浴室出来,赤裸着浑身是毛的上身,手里拎着一件白衬衣,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他高兴地对我“嗨”了一声就开了门。 我抬起脚指了指皮鞋问是否有必要脱皮鞋,他摇摇头我就走进去了。红木地板光可鉴人,屋里摆了几张办公桌,上面散乱地放着文件、名片、电报纸、信签和微型计算器,有一台电脑、一部黑色传真机、一部电话和一台夏普彩电,室内装有空调。 “请坐!”他边说边穿衬衣,另一个从浴室里走出来,向我挥了挥手,口中“morning(早上好)”了一声。 “他叫拉法兹·奥维儿,我的合伙人。”马克西尼向我介绍那个个子矮一头的。 我把行李放在桌旁坐下来,马克西尼转身走向另一张靠墙角的桌子。我发现桌上摆着一帧神像,有点象菩萨,又不尽象。他点燃神像前的几柱香,握在双手间,向神像鞠了几躬,然后双手合一,低头颔首,口中念念有词,喋喋不休,好象在祈祷什么。而他竟赤着双脚。就在供放着神像的那张桌子上还堆放着几件肮脏衣服,甚至裤衩,由此,我琢磨着他是否是个虔诚的教徒。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闻所未闻,不可名状的怪味。那味儿显然不仅仅是蚊香散发出来的。佛教知识趋于零的我觉得很神秘。但对这味道极不舒服,我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过了一阵,拉法滋·奥维尔也象马克西尼那样来了一遍。 “吃过早饭了吗?”马克西尼问我。 “谢谢!吃过了。”我说着给他一支烟。 “噢,万宝路,好烟!”他接了烟点燃。 “马克西尼先生,能不能谈谈你们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情况?”我问。 “我们是易货商人,主要做纺织品、丝绸、服装方面的贸易,没有固定的办公室。”他解释道。我想易货商人可能和“倒爷”差不多。 他又对我交待我的工作:“你的工作主要是翻译,负责将印度电传过来的文件、电报之类的东西译成中文,再把深圳电传过去的中文译成英文,帮我们和中国商家联系业务。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噢,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波比好了。”我随口说道。这是大学时我的外籍教授布朗老丫的赐给我的。 奥维尔走过来,端着两杯咖啡,给了我一杯,马克西尼一杯。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两三岁,我发现马克西尼似乎比他有威严。 喝完咖啡,马克西尼对我说:“波比,我们开始干吧。跟我来。” 他给我拿来一叠资料让我翻译,有孟买来的商业文件和电传资料,尽是些商品的价格、供需情况,有中国的市场信息。可惜我不知道卢比和人民币的外汇比价,幸好有卢比和美元、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所以我做了个换算,得出了卢比和人民币的汇率。一个小时后,马克西尼又给我一个国际电话号码,要我直拨孟买一家公司,一旦接通后就立即通知他,他和奥维尔就钻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按照电话号码拨了整整十分钟才接通。刚听到一句英语:“Hello,this is Bombay。。。。。。(这里是孟买)。”就立即朝屋里大叫,马克西尼几步跑出来,满怀惊喜,他抓起电话就说:“This is Arfaly·Maxily speaking in Shenzheng of China。(这是阿法里·马克西尼在中国深圳讲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昨天拨了整整半个小时也没拨通。” 一旦他们对上印地话我就一句也没听懂。过了一会,马克西尼突然对我说:“波比,快准备传真机!马上送传真。”我立即接通电源,拿过那张信息单按刚才的号码传送过去,马克西尼从电话中听到接收完毕的回音后立即让我拨断电源。 接着他扔给我几本资料,一张深圳地图,一本是《深圳近期商品价格信息》,他问我:“你看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东西译成英语要多长时间?” 我估摸了一下说:“恐怕需要五至六天,这是最快的速度了。” “不行,最多三天。”他摇摇头,“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非常有限!明白吗?” “看来你们得付加班费了。”我对他笑笑,伸了个懒腰,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和奥维尔忙他们的事去了。我一刻也不敢停,立即翻译起来。 到了中午,他们叫我和他们去吃午饭,我已是饥肠辘辘了,加上一些专业性过强,过于生僻的术语着实让我费了一些工夫,我头昏眼花地跟他们下了楼,那个保安冲我笑了笑。我随他们到了一家极不豪华的酒家,坐定之后,马克西尼对我说:“中国是个美食国,但有许多东西我们不能吃。” “随便,随便。”我忙说。我想这可能是他们的宗教习俗问题。我知道佛教徒食素,回教徒禁食猪肉,印度教徒是不吃牛肉的。 他们点了几样我从未吃过的菜,我琢磨着是印度穷人吃的咖喱饭,怪怪的咖喱味道不合胃口,幸好有米饭有蕃茄汤。吃过后,我陪他们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些水果。也许老板看出他们是印度人,并没有敲他们的杠子。倒是他们还和小老板斤斤计较地谈价钱,又生怕小贩耍称缺斤短两,那个人很不耐烦,要我转告印度人要买就买,不买拉倒。买了些水蜜桃、苹果,马克西尼不但没有给水果贩子小费,连几毛钱都让贩子如数退还给他们,水果贩子就冲我发火,他们听不懂,只好让我替他们脸红。 回到公寓后,我立即继续我的工作。他们却打开电视机悠哉乐哉地看起来,尽管他们一句汉语配音也听不懂却仍不停地笑,高声地议论着评价着,每听到音乐还起身手舞足蹈一番。印度人极擅于舞蹈,果然如此。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马克西尼走过来俯下身子问我:“波比,翻译多少了?” “今天晚上睡觉之前可能完成一半,这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快的话,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你挺能干!波比。”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谢谢你!噢,马克西尼先生,你让我想起一个印度名人来。”我随意地说。 “谁?”他很有兴致的问,“有人说我象拉吉夫·甘地。” “不。你更像电影《流浪者》中的拉兹,你很帅!”我说。 “真的?”他哈哈大笑起来,颇得意地说,“我象拉兹?那可是许多印度青年的偶像。” “那个演员好象前几年刚死?”我问。 “是的。波比,你们中国青年的偶像是谁?”忽然他问我。 我一下子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问每个个体的人,偶像都不相同,要问全民族青年共同的偶像是谁,大概共青团中央主席也答不起来。我看着马克西尼那探询的目光,在脑子里让那些我从小到大崇拜过的偶像飞快地一一闪过,最后抓住一个。 “就我个人而言,我最崇拜孙悟空。这说起来还和你们印度有点关系呢?”我胡诌道,“马克西尼先生,你知道孙悟空吗?” “谁?生-勿-孔?”他不明白。 “你知道在中国唐朝时候中国有个大和尚玄奘到印度求佛经的故事吗?”我问。 他拍了拍脑门,皱了皱眉头,晃然大悟地说:“噢,我想起来了,学历史时谈到中印文化交流时有这件事。”“那个孙悟空就是玉帝派下来护送玄奘西行的大徒弟,会七十二变,火眼金睛,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本领大的很,要不是他,玄奘到不了印度,当时印度叫天竺国。孙悟空是机智、勇敢、正义的化身,还有点善意的恶作剧和不安分。”我向他解释,“我也属猴。”“我只知道玄奘,不知道孙悟空。”他耸耸肩。 “孙悟空只是文学形象,是虚构的。”我说。 “原来你们也崇拜虚构的偶像?”他问。 “人一旦被人崇拜过头,成了神,就会害人。人类的偶像不能产生于人类自身,最好是个神,甚至去崇拜一块殒石也比崇拜人要好。”我说。 “说得好,波比!这和我们的观念差不多。”马克西尼说。 他们叫我去吃晚饭时,我对他俩说:“我忙得很,你们别管我,给我买两包方便面就行了,我现在精神很好,可以加个班。”他们犹豫了一下,好象有些感动似地走了。刚出门不一会又折回来,奥维尔去锁了他们睡的那个房间,给了我一个挤眉弄眼、含义不明的微笑。 晚上我被安排在睡在墙角的长沙发上。黑暗中我没有睡意,点燃一支烟,回忆起这两天的经历,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从来没有想到过还会给印度人卖命,以前一提起印度人,我的脑子里就想起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滩的英租界中,那些手里提着木棒,头上裹着一团红布,穿着短西裤和皮鞋,站在“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招牌前的卒子,一边对中国人狐假虎威地挥舞大棒,一边对英国主子摇尾乞怜的二等公民嘴脸。奥维尔昨天告诉过我,他爷爷三十年代就到过上海滩。莫非他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他的孙子今天又到了深圳!我又是什么嘴脸呢?想到这里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门缝里马克西尼和奥维尔的鼾声此伏彼起交相争鸣。
37 我起床很早,冲凉时我尽量不去接触洗槽、浴缸、马桶等物品,我对宾馆公寓中这类东西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何况同室的还是两个不知底细的外国人。冲洗完毕我立即开始伏案工作,大约九点半他们才起来懒洋洋地走出卧室,一边打呵欠一边走进洗手间。 和我互道早安后,他俩照例象昨天早上那样点燃几柱香,对着神像默默祷告一番,连最无宗教情绪的我都觉得毛孔扩张,呼吸紧张,噤若寒蝉地坐在一旁观望,仿佛我也被他们诱入某种神秘的妙不可言的境界之中。 祷告完毕,马克西尼对我说:“对不起,波比!我们通常是不吃早餐的,只喝杯咖啡,吃点水果什么的,你习惯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笑笑说:“没关系,一日两餐非常适合中国和印度的国情。” “你很幽默波比。”他们两人都笑起来。奥维尔从另一间屋里端来一盘水果,又冲了三杯咖啡。 “先生们,觉得中国怎么样?”吃早点的时候,我和他们搞起民间外交来。 “我们只到过中国的香港、深圳、广州,我觉得很繁荣,也很拥挤,和印度的孟买、加尔各答差不多,气候也差不多。”马克西尼说。 “比我们当初想像的要繁华、富裕得多,中国真是太好啦。”奥维尔一副憧憬美好生活的样子,又眉飞色舞地说,“嗨,中国姑娘也漂亮!” “不过你们到的是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中国太大,穷地方也多,如果你们从贵国北部进入中国,你们会看到另一番景象。先生们,和贵国一样,中国总体上说仍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只不过近十几年发展很快。”我谦逊地说。 快到中午收到电传,反馈回印度方面的信息。马克西尼回话让他们明天中午收电传--将我翻译的资料传过去。他们拿着刚收到的资料到另一间房屋去研究。到午饭时间他们仍未结束,又是用笔比划,又是用计算机核算,一副沮丧的样子。最后马克西尼让奥维尔出去打包回来,给了我预定的盒饭。他们把我扔在一边,边吃边在争论他们的计划,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印地语。过了一会儿,马克西尼要求我加快速度,说他们公司本部催得很急,这关系到一笔大买卖。我不辞劳苦,通宵达旦,连命都快搭上了。终于在第二天晚上七点以前完成了全部资料的翻译,比原来估计的三天缩短了一天一夜。我头昏眼花,双手发软,腰酸背痛,犹如大病一场,我散了架似地躺在沙发上喘气。 马克西尼看着厚厚的几十页译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波比,该喝一杯了!”于是我们下了楼。好像刚刚下过雨,空气中透着湿湿的凉气,浸入我的心脾,顿时感到一种久违的惬意。我们在行人的注目中走进一家酒家,点了几个菜、啤酒和一盘点心。 过了一会,从门外走进来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却神气十足的家伙。他带着那几个老外,大大趔趔地坐在我们旁边,先环顾一圈,引人观注,又很潇洒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凌空一蹭,发出一声脆响,叫了声:“Waiter!Menu,please!(服务员,请拿菜单来!)”侍者赶紧毕恭毕敬地凑了上去,全然不象刚才对我们的友好邻邦那般冷淡。我有些不悦,拿眼睥睨那个神龙活现的翻译,他也正斜眼看我。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过了一阵,忽觉背后被人一拍,我转身一看,那家伙已凑在我的耳边问:“哥们,你也是翻译?” “是呀。”我说。 “给你多少月薪?”他又问。 “莫好意思!包吃包住,八百元。”我说。 “八百元?还不够我喝饮料吃宵夜!”他同情地看着我说,“也难怪,印度人嘛!不能和美国佬比啦。” 我没理他,他又关切地说:“哥们,小心被骗了,印度人骗子多,我有个哥们就吃了亏。” 我有些厌恶地看着他,淡然地说:“亚非拉是一家嘛!我的名字就叫李亚非。你倒要提防被帝国主义演变过去了。” 他乐了,连声说:“也是!也是!”又给我一张名片,我笑笑拒绝了,不再理他。他有些尴尬地站在我的旁边。 “Come on !Tony!(托尼,过来。)”一个臃肿无比的洋老太婆过来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他狗一样地跟了去。 我翻译的资料《深圳近期商品价格信息》是第二天上午11点多电传过去的。正在午睡时,电话铃响了,是找马克西尼的。我赶紧叫醒他,他和对方说了几句话脸上就骤然紧张起来,争执了好一阵,他才懊恼地将电话狠狠地挂上,一脸的沮丧像。他走进卧室叫起奥维尔,两人象吵架似地争了起来,情绪都很激动。我也不好问他们。好久他们才出来一边收拾衣服、资料等东西,一边骂骂〖HT5,7”〗口〖KG-*3〗〖HT5,6〗列〖HT5,7”〗口〖KG-*3〗〖HT5,6〗列〖HT〗地摔东西,我看见他们把那帧神像放进一只皮箱。 “怎么了?先生们?”我有些吃惊。 “没,没什么。”马西克尼说。 第二天早餐后,马克西尼让我上街去买一块香皂,我接过十元钱下了楼。那个保安正在拿着一对哑铃舒展筋骨,看见我笑嘻嘻地和我打招呼: “你早呀!干得还好吧?” “还凑合,对人挺和气的,亚非拉是一家嘛。”我说。 我可不想再以苹果咖啡充饥。我绕了几个弯才找到一家小杂货店,吃了蛋糕,喝了冻奶,再买了香皂慢悠悠地往回走。待我回到公寓,一眼发现我的行李包撂在门口,门被反锁着,铁门缝夹了一张纸条和二十元钱,我展开纸条一看,是一张潦草的英语留言条: Mr。Li:Sorry!We have to go back to India under order。Our operation is over by now。This is your payment。Thank you!〖KG10〗Good luck!〖JY,3〗Yours sincerely〖JY,3〗Arfaly·Maxily(李先生: 抱歉!我们必须奉命回印度。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这是你的报酬。谢谢你!祝你好运!〖KG10〗祝你走运!〖JY,5〗你真诚的〖JY,3〗阿法里·马克西尼) 我看完简直火冒三丈,立即提着包跑下来,那个保安一见我问:“怎么?要走啦?” “看见那两个家伙没有?我被他们耍了,五天才给二十元!”我问他。 他大惊失色:“什么?五天二十元?你刚才一出门,他们就走了。他们只定了十天房。” “是不是朝飞机场方向去了?”我忙问。 “不可能到机场!他们是从香港入境的,一定要从香港出境,火车站!罗湖桥海关联检大楼!”他说。 我道了谢立即拦了辆的士直奔火车站。一百元钱对我来说已经不太重要,一种被愚弄的忿懑驱使着我,我还没下车就看见那两个家伙提着皮箱在往联检大楼走,我一阵小跑,在大厅门口追上了他们。我喘了口气拍了拍马克西尼的屁股,他回头一看是我,满脸的惊愕,怔怔地没有说话。 “Mr。Maxily,you are making international joke!(马克西尼先生,你在开国际玩笑!)”我不冷不热地说。 “你没看见在门缝上的钱和纸条吗?我们的合作完了!完了!”马克西尼一摆手一耸肩,继续朝前走,我一步跨过去挡住他们的去路,几个武警和海关人员警惕地观察我们。 “你们是大商人,还算不来小帐吗?你们应该付给我一百三十五元,每天二十七元。”我说。 “不,李先生。你没干满一个月,不能那么算。”奥维尔说,周围的人好奇地围着几个人,一个懂英语的人对旁人说:“那两个印度人雇佣了别人不付工钱,太不象话!” 他们又企图往前走,我急了,拦着他们大声说:“先生们,不付够工钱,你们今天回不了印度!” 围观者更多,谴责声更高。他们尴尬了一阵,最后马克西尼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挤出来一百二十元给了我,嘴里气哼哼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还有二十元。”我说。 “什么钱?够啦!”他不耐烦地说。 “打的钱!这是你们造成的。” 马克西亚不得已又摸出二十元骂骂列列地给了我。 我接了钱站到一旁,看着他们狼狈地走向铁栏通道检查口,才记起那块香皂,就又叫了马克西尼的名字。 他转过身,耸着肩脸红得象猴子屁股:“你,你又有什么事?钱已经付啦。”我从行李包里取出香皂,一下子扔给他,大声说:“先生们,这是你们的,拿回去好好洗洗吧!”
38 我就象一只斗胜的公鸡,硬梗着脖子,高昂着头往前走,心里是无法形容的亢奋感和陶醉感。我没有目的地,没有参照物,也就渐渐地迷失了方向,我该到什么地方去呢?杨排长那里是不能去了。艾之琳现在怎么样了?说不定又请了个家教。我想起了王虎生,那个给了我二百元钱的刑满释放人员,这次他一定要倒霉了。陈凯可能回到了他的家乡陕西宝鸡了吧。 我小时候就知道地球很大,是个巨大无比的空间,但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在哪里呢?除了身上这一百来斤行尸走肉,我暂时还能支配,我还有什么呢?我还有自由,但对于一个不名一文,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而言,自由是什么呢?――你不自由,就强迫你自由;你自由了,就剥夺你的自由!自由不过不是奴隶,不过由一种奴隶变成另一种奴隶! 我觉得自己就象一叶破败〖HTK〗凋〖HT〗敝、孤立无援的独木舟,被惊涛骇浪无情地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深处,要么毁灭,要么新生,永无止境,回头无岸! 热带风暴说来就来,狂风骤起,电闪雷鸣,天昏地暗。。。。。。我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降起了滂沱大雨,竟忘了自己早已被淋透了全身,竟忘了还有无数双奇怪的目光正在四面八方地射过来……我漫无目的地,毫无意识地徘徊,眼里是一片迷蒙一片模糊。冷丁撞了红灯,一口庞大的漆黑的棺材在撞到我身体的一刹那嘎然而止,几颗头颅从灵柩里探出来大声喝骂:“你他妈的有莫搞错,奔死呀?” 我这才从麻木中被惊醒。我定睛一看,是一辆黑色600型豪华奔驰轿车,里面包括一个妖冶无比,似鸡非鸡的女人在内的几个家伙正摇晃着身子看我的笑话。我怒不可遏,猛地一巴掌拍在棺盖上破口大骂:“去你妈的!你们坐奔驰让老子去奔死!奔驰--奔死!你们才去奔死!”他们从车上下来,将我团团围住,用砖头型“大哥大”、雨伞尖、拳头、皮鞋和各种利器毒打我,直到把我推倒在齐膝声的雨水中不能动弹,他们才歇手,骂了声疯子就扬长而去。一名交警把被骂作疯子的我推搡到人行道上。我喘息了不知多久,抹去头上、脸上、镜片上、下巴上源源不断的雨水,我不停地吐出口腔中涌出的鲜血,我看见他们在地表水中,如一朵朵妩媚鲜艳的玫瑰花缓缓绽放、枯萎和消散。。。。。。我挣扎着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又转身……木然中我跌跌撞撞地停靠在一家电器商店门前,电视正报道一条爆炸新闻--中国申办2000年奥运会失败!一个中国官正接受记者采访,他慷慨激昂的爱国主义演讲让我热泪纵横,失声痛哭,身子无法自持,在雨中瑟瑟发抖--我被感动得一蹋糊涂。 …………
后记 这部作品写于我二十六岁,当时我从深圳铩羽而归,面黑肌瘦,心如死灰。闭门思过一段时间,为了不饿死,我到一家歌厅以每晚拾元的价格出卖歌喉。晚上,我在人兽莫辩的陆离灯光和各色酒精中掩饰自我;白天,我百无聊赖,为摆脱空虚我拿起了笔,坦率地说,当时纯属解闷。 就象千千万万个小学生一样,在语文老师地引诱下,“作家梦”也曾令我神往过,但只是随便说说,千万不可当真。十多年前,“作家”在社会上还不象今天这么丢人现眼。九五年接到初稿的北京某出版社问我要多少稿费,把我吓了一跳――敢情咱也能出书!当时小说市场很火爆,那几年我疯狂地抢购各种畅销小说。出版社可能有点饥不择食。初稿是处女作,又很粗糙,为了在读者老爷面前争取个好态度,我谢绝了几家出版社,尽我所能又对原稿作了较大幅度修改。由于本人属“社会闲散人员”,一直在和饥饿作斗争,长期过着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何处的狼狈不堪的生活,足迹遍及南北。相继客串了歌厅卖唱,街头小贩,电子游戏厅老板,火锅店老板,杂志社编辑、记者,私企职员,自由撰稿人,股市“羔羊”等角色,始终在流浪、在飘,无法潜心进行创作。所以出书之事几度推迟。 到了九七年,图书市场骤然萧条,文艺类图书更是惨不忍睹,我在北京金台路图书批发市场等地看见老板们都在打瞌睡,所以这本书搁置了近五年!由于本人非中文专业出身,缺乏系统的文学训练,虽看过一些书但杂乱无章,写作全凭感觉,对本书的自我评价是章法不足,生猛有余。所以我希望读者老爷以宽容的心态读这本书,能博您一笑或惹您一哭足矣。因为读者的视觉更深更宽,本人希望您能提出宝贵意见,不管您夸我还是骂我都是我的福分,都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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