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12/94页



从这天傍晚起,我们常常躲在洗澡房的更衣间里。不久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了,这使我很高兴。因为她要问我这部无穷无尽的书里面说的是什么,我却回答不上来。这书真是无穷无尽,因为在我们开始读的第二部之后,就出现了第三部,据她说,还有第四部。

特别使我们高兴的是阴雨天,当然,不是星期六烧水洗澡的阴雨天。

外面下着雨,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来张望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碰见"。

"你可知道,那时人家会怎样想呢?"她低声地问。

我知道,我也担心"被人碰见"。我们坐上整整几个钟头,讲着什么。有时我讲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有时候柳德米拉讲熊河,哥萨克的生活。"噢,那地方多么好呀!"她感叹说。"这儿――算什么呢?这儿是叫化子窝……"

我决心等自己长大了,一定到熊河去瞧瞧。

不久,我们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间了。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个毛皮匠那儿找到了工作,一清早就出门,她妹妹上学校,兄弟去磁砖厂。下雨天我就上她家里去,帮助她做饭,打扫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

"咱们好象一对夫妻,就是没睡在一起。而且比人家夫妻还过得和美――人家男人还不肯帮妻子干活呢……"

我有钱时,就买了糖果来一起喝茶。为了不让爱唠叨的柳德米拉的妈妈知道,就把烧过的茶炊搁在凉水里浸冷。有时候外祖母也到这儿来,她坐着编花边或刺绣,讲好听的故事。外祖父进城的时候,柳德米拉就到我们家里来,大家放心大胆地大吃一顿。

外祖母说:

"啊呀,我们过得多美,自己挣钱,要什么有什么!"

她赞许我们的友谊:

"男孩子跟女孩子要好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闹……"

她又用简单明白的话告诉我们,什么叫做"胡闹"。她说得很美很动人,使我深刻懂得,花没有开放是不可以摘的,要不就没有香味,也不会结果了。

我们并不想"胡闹",但也并没因此妨碍我跟柳德米拉讲人们都不讲的事情。当然有必要的时候我们才讲。因为我们看到的粗野的两性关系太多太不顺眼了,简直叫我们难受!

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美男子,长着一头鬈发,蓄着小胡子,尤其是他那两道浓眉,动起来显得特别神气。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当他逗弄孩子的时候,他跟哑巴一样地咿唔,甚至打老婆的时候,他也不说话。

傍晚或是假日,他穿上天蓝色衬衫、绒布裤子、擦得油光锃亮的长统皮靴,拿着大手风琴,把手风琴的挂带扣在肩上,走到大门口,跟"步哨"一样站着。立刻,大门前就开始"出把戏"。姑娘媳妇们象一群鸭子似的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看着叶夫谢延科。有的斜着眼偷偷地瞟他,有的使着贪心的眼色公开地瞧他。而他站在那儿,凸出下嘴唇,睁着黑眼睛,用一种挑选的眼光盯着所有的女人。在这种四眼相交的无言的交谈中,在一到男子面前就好象融化了一般的女人的轻佻举动中,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兽性。好象每个女人,只要男子向她命令式地眨一眨眼,她就会驯服地,象死人一样躺倒在肮脏的街道上。"公羊出来了,不要脸的家伙!"柳德米拉的妈妈骂着。她是个高个子的瘦削女人,脸很长,脏乎乎的,自从害过伤寒病,头发剪短了,象一把使旧了的扫帚。

柳德米拉跟她坐在一起,为了把母亲的注意从街上引开,她老是问这问那,但这都枉费心机。

"烦死啦,讨厌的东西,倒霉的丑丫头!"母亲不安地眨巴着眼,嘟哝着,忽然,她那对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闪出奇怪的光,而且不动了,碰见了什么,紧紧地盯住不放。

"妈,不要生气呀,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柳德米拉说。

"你看席铺的老板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我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扮得还要漂亮。都叫你们给啃光了,嚼光了,"母亲几乎流出泪来,很凶地回答着,眼睛盯住席铺那个身材肥大的寡妇。

那女人象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来象门廊,绿头巾下边露出方方的红脸,仿佛是玻璃上反映着阳光的天窗。

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扣在胸口,拉奏着,奏出各种曲子。那迷人的琴声传得很远。孩子们从各条街上聚拢来,在演奏者的脚跟前,躺在沙土地上出神地静静地听着。

"等着吧,会有人把你的脑瓜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妻子恐吓自己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向她斜瞟着。

席铺的寡妇在相去不远的"马鞭子"铺子门前的长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把脑瓜侧向肩头,倾听着,红着脸。

墓地后边旷野的上空,映着通红的晚霞。街道象一条河,晃动着打扮得很鲜艳的高大身影。孩子们夹杂在中间,象风似的旋来旋去。温暖的空气使人沉醉,从白天晒暖的砂土上,蒸腾着刺鼻的气味,特别是屠宰场的发甜的油腻味――血腥臭。从毛皮匠们的那些院子里,又吹来一股又臭又咸的皮革味儿。女人们的谈话声,男人们的醉呓,孩子们的尖叫,手风琴的低唱――这一切融合成一种深沉的喧闹,不断地创造万物的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一切都是粗野的、露骨的,使人们对于这种肮脏无耻的动物似的生活产生强烈、坚定的信心。这种生活在夸耀自己的力量,同时也苦闷而又紧张地找寻发泄力量的地方。

时时有一种非常可怕的话声从喧闹中传出来,刺进人们的心窝里,永远牢牢地铭刻在记忆中。

"不能大家同时打一个人――要挨着个儿来……"

"要是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谁还来爱惜我们呢……"

"也许上帝生出女人来,就是逗人笑的吧?……"

夜逼近了,空气比较清新,喧声渐渐静下来,木房被包围在黑影中,膨胀着大起来。孩子们被拉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睡觉,有的就躺在栅墙前或是母亲的脚边和腿上睡着了。他们一到晚上就变得比较老实、温顺。叶夫谢延科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好象融化了一样。席铺的女人也没有了。低沉的手风琴在远处――墓地附近鸣响。柳德米拉的妈妈象猫一样弓起脊梁,坐在长凳子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个常常给人家拉皮条的接生婆家里喝茶去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瘦子,长着鸭嘴一样的鼻子,在她男子似的平坦的胸口上,挂着"救生奖"的金牌,街上人说她是巫婆,大家都害怕她。据说有一次失火的时候,她从火中救出了一位什么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处得很好,两个人在路上碰见,远远地就笑着招呼,好象特别高兴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们俩扭在一起,扬起了地上的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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