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66/94页



哥萨克人听着,歪着脸,接着,女人样的眼睛不怕羞地笑着,发出好听的声音说,因为喝醉过酒,嗓子略略带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老爷,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我生来是音乐师,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当个赶车的,带上三匹骏马,嗨……"说着,他突出了喉结,悲伤绝望地唱起来:哎嗨我要给三马车套上黑栗毛的快马,奔驰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爱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忧愁的鼻子上的眼镜,便走开了。立刻有十几张嗓子和着他的歌声,变成一股强力的流,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声,永远是同样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们感到怎样沉重,他都能使他们激动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鼓起劲,发出热来,组合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对于歌手本人,对于指挥他人的美的威力,发生热烈的羡慕,有一种极为激动的感觉钻进心里,胀痛起来,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叫嚷:"我爱你们。"

害肺痨的黄脸达维多夫,蓬乱着头发,也奇怪地张大了嘴,好象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雏鸟儿。

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唱豪放快乐的歌。平常总是唱凄凉而且声音拖得很长的歌,哼着《不害羞的人们》、《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的死:《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检阅自己的军队》。

有时候,由工场中本领最高的画脸师日哈列夫发起,试唱圣歌,但总是失败的回数多。日哈列夫总是用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懂的调子,这便妨碍了大家的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着半圈象吉卜赛人一样的鬈曲的黑头发,眉毛象胡子一样粗黑。浓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张纤细微黑的不象俄国人的脸显得非常动人(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着一撮硬毛的唇髭,因为有他那样的眉毛便显得是多余的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左边那只显然比右边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个艺徒喊。"带个头唱《赞美主的名。》大家听着。"

巴什卡在围腰上擦擦手,开始唱:

"赞――美……"

"……主的名,"几个人接上来,日哈列夫不安地嚷:"叶夫根尼,低一点。把声音沉到心底里去……"西塔诺夫象敲木桶一样使出隆隆的声音喊叫:上帝的仆人们……"不对不对。这个地方应该唱得天摇地动,窗子门户都会自个儿打开来。"

日哈列夫整个身子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抖动,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额角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的嗓子走了样,指头有空中弹着无形的琴弦。

"上帝的仆人们――明白了没有?"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地方,应该穿透外壳一直刺到中心。仆人们呀,赞美上帝哟。为什么还不明白呀?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这个地方我们从来也没唱好过,"西塔诺夫客气地说。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气地动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画师,能够画拜占庭风格、法国风格以及"艺术派"的意大利风格的圣容。

有了神帷的定货,拉里昂诺维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圣画的原作,例如费奥多罗夫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贵的有灵圣像的摹作,都经过他的手。但他观摩原作的时候,就大声地罗唣:"这些原作把我们拘束住了……必须坦白地说:拘束住了。……"虽然他在工场里占着重要的地位,却不比别人骄傲,对待艺徒――我和巴维尔也很和气。他想教我们学会手艺,除了他,谁也不管这件事。

他是一个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说来,是一个阴沉的人,有时整星期跟哑巴一样默默做工,奇怪而陌生地望着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识的人一样。他虽然很喜欢唱歌,但在那种时候,他不唱,甚至好象连听也听不见了。大家互相目语,留心他的动作。他身子屈在斜立的圣像板上,这圣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细毛笔仔细地画出超世绝俗的阴沉的脸,而他自己也象是阴沉的超世绝俗的人。

忽然,他气恼地发出清晰的声音:

"先驱――什么意思?驱字――在从前,就是走字,先驱便是先走的人,再没有别的意思……"工场里悄然无声,大家斜眼望着日哈列夫笑,在静寂之中,听到奇妙的话:"先驱不能穿羊皮,应该给他画上翅膀……""你同谁说话?"大家问他。

他不出声,没有听见或是不愿回答。一会儿,又在斯待的静寂中,听见他的话了:"应该知道圣徒的传记。有人知道――圣徒的传记吗?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活着毫无所谓……灵魂在哪里?哪里是灵魂?原作……对罗。――在这里。但是可没有心灵……"这种形之于声的思想,除了西塔诺夫,引起大家讥讽的笑容,差不多总有谁不怀好意地喃喃着说:"到星期六……又要痛饮去了……"个儿高大、身干结实的西塔诺夫,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他圆圆的脸蛋,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忧郁而严肃地凝视着屋角。

记得日哈列夫画好送到昆古尔去的费奥多罗夫斯克圣母的摹作,把圣像放在桌子上,激动地大声说:"圣母画好了。你是一只杯子――无底的杯子,从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诚的眼泪……"于是,把不知谁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里去了。青年们笑着,吹着口哨,年长的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叹气。西塔诺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细心审视着说:"怪不得他要去喝酒,把作品给人家真有点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瘾永是从星期六起的。也许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这样开始的:早上他写一张条子叫巴什卡送到什么地方去,临吃午饭,对拉里昂诺维奇说:"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么,请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点点秃头应允,那时他的眉毛有一点发抖。

从澡堂回来,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个蝴蝶结,缎子背心上挂一条长银链,默默坐车走了。临走时他吩咐我和巴维尔:"傍晚的时候,把工场收拾得干净些,把大桌子洗干净,把污迹刮去。"

大家都现出过节似的情绪。人人都振作起来,修饰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饭。吃过夜饭后,日哈列夫带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纸包回来,他后边跟着一个女人,全身各部膨大得难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们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给小孩子用的。高个子的西塔诺夫,挨到她身边,也变成了一个半大孩子。她的身体非常匀称,胸脯隆起象一座小山,碰到下颏边,动作迟缓而蠢笨。她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但圆胖而呆板的脸却还鲜艳光滑,眼球象马的一样大,嘴很小,好象廉价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笔画出来的。这女人装出一副笑脸向每个人伸出大而温暖的手,说一些不必要的废话。

"你们好呀。今天天气冷啦。你们这屋子气味很重,这是颜料的气味吧。你们好呀。"

她好象一条浩荡的大江,沉着有力,瞧着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话却使人打瞌睡,全是无聊的话。在说话之前,她先吸足了气,差不多已经红得发紫的两颊,胀得更加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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