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TXT全集》第1/2页


《坚硬如水》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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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邂逅革命
  1 以革命的名义
  等我死过之后,安静下来,我会重新思考我的一生,言论、行为和我行走的姿势及对那鸡屎狗粪的爱情的破解。那儿是一片温柔之乡,是思考的上好去处。思考在那儿如柳絮飘落样轻柔美丽,灿若桃花。可眼下,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已经把执行枪决的枪口对准了我和红梅的后脑。死亡卡住了我思考的咽喉,我只能雄赳赳,赴刑场,迎着枪弹去;气昂昂,笑生死,跨过阴阳桥。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无所愁。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自应酬。革命必须这样,抛头颅,东征西战筋骨断;洒热血,粉身碎骨也心甘。三天之后,或者一周之后,我和红梅将在那片山坡下、河道边的乡村刑场,同戴一副手铐,同跪一个坑沿,同赴温柔之乡。时间于我们已经很少,像上甘岭的水壶中最后的水滴,粒粒晶莹,滴滴珍贵。我生命的那把火炬即将熄灭,它曾经燎原过山河与大地,小溪与沟壑。燃烧了空气和森林,流水和女人,动物和石头,青草和脚步,庄稼和男人,季节和街道,还有女人的子宫,女人的头发,女人的唇目和女人的衣物。一江春水西流去,东风西风鏖战急。娘哦娘,儿死后让儿的坟墓向东方,使儿能看见集镇与程岗。
  2 痛说革命家史
  让我也痛说一段革命家史吧———
  1942 年腊月,耙耧山脉间的程岗镇在一夜狗吠之后,日本人从村头欢笑而过,因此就少了男人,多了寡妇。我爹死了,我降生了。那一夜血雨腥风稠,白骨鳞鳞厚。我爹出门去唤接生婆,到镇口上日本人把刺刀捅进他的肚子里,旋即肠子就瀑布一样流出来,火辣辣把鬼子的刺刀缠绕着,血腥腥把祖国的土地弥漫着,红旺旺将民族的仇恨燃烧着……
  同志啊,亲爱的同志!我们曾经都是红彤彤的革命者,曾经都是同一战壕中的抵抗者,你们能不能不打断我的话?我以中国共产党党员的伟大身份求你们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敞开来痛痛快快说完这一段家史吧。
  叫我说我就只能这样说。我必须这样说。这样说我才能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个头儿来……龙生龙,我是革命一条根,凤生凤,自然我苗正根又红,自幼革命力无穷。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阳光雨露哺育我长大。1964 年,我 22 周岁,继承先烈遗志,参军到了部队。我所在的部队是基建工程兵,挖山洞,穿山钻谷;修铁路,风来雨去;树雄心战天斗地,立壮志绘我河山。三年中我随部队跨越了三省九县,四次荣立三等功,五次连嘉奖,六次营嘉奖。嘉奖证书把我的档案塞得满满当当,光芒四射,连一口污气都吹不到里边去。解放军是所大学校。我本来是营、连培养的干部苗子呢,要提干我如今就是营长或者副营长,就不会让你们把判决我和红梅的布告贴满程岗镇。我知道新延安般的红色程岗那大街小巷、墙上树上,井台和磨房,有人的地方就有我俩的死刑布告书。布告书像冥钱一样漫天飞舞雪飘飘,瑟瑟作响泪遍地。
  天呀天,这真是开玩笑!
  地呀地,天大地大的玩笑哩!
  我一点都没想到,日头果真会从西边哐咚一下走出来。要想到我无论如何会留在部队上。本来 80911 部队也要调我的。伟大的 1967 年,我们部队在你来之湖,我来之海,大家走到一起来,一个目标一条心,实现共产主义创未来的团结紧张中,轰轰隆隆解散了,有一部分缩编到了 80911,可是我却要求复员了。指导员说,高爱军,你到 80911 部队照样能提干。我说我要回家闹革命。我在部队干够了,连续四年钻山沟,放山炮,修的铁路从这个省伸到那个省,可我们每次换防都是徒步急行军。有一次修伟大、雄伟的国防备战铁路时,我在一条山沟钻了一年八个月。一年八个月没有见过老百姓,一年八个月没有去乡镇赶过集,一年八个月没有闻过女人的味。部队从那条沟里出来时,碰到一支结婚的队伍从面前开过去,全连官兵齐刷刷地立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劈劈啪啪响。新嫁娘的漂亮光芒万丈照千里,霞光万道映宇宙。她身上粉红的香味毒气一样把部队打垮了。到目的地后指导员和连长让大家逮捕灵魂找问题,囚禁思想闹革命。半个月的心灵整顿,最后人人内心都脆白成了能做最新最美图画的一张纸。我就是在心成纸的时候决定复员的。我在部队呆够了。我要回家革命了。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要做诚实的人。实在说,我也有些想我的媳妇了。连那样不配我想的婆娘我都想她了。不消说,这是部队独特统一、步伐整齐的革命生涯创作的生活悲喜剧。我媳妇名叫程桂枝。桂枝虽然封建又传统,可她是女人,有一柱女人身,有一张女人脸,身上脸上黑里透红和用旧的毛主席语录的书皮一个色;中等个,胖身子,走路时屁股一跳一跃,似乎那儿的臃肉每天都要求翻身得解放,斗争着想到一片蓝天下。你们谁要早些熟悉程岗镇,你们谁就认识我媳妇。我媳妇她爹是解放后新中国的第一任村支书。因为他是村支书我才娶他闺女桂枝的。入伍前桂枝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娃。入伍后的第二年,桂枝又去豫鄂相交的某某山地探了亲。那时候,我们部队在 2 号峰下挖山洞(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做备战御敌用。有一天,我正在洞里推石碴,一个新兵挥着十字镐儿冲进洞里唤:“高爱军———外边有个和水缸一样的女人找你哪———” 我朝那个兵身上踢一脚,说:“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兵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女人说你是她的男人哩。”
  我轰隆一怔,哗哗啦啦朝洞外走过去。
  洞外的女人果然就是我的媳妇程桂枝。
  夜间我就和桂枝睡在连队的接待室。那是一间比这屋子小了一半的帐篷屋,四面用砖叠起一人高,顶上用军用篷布苫隔了天,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桌子上放了几本毛主席的书。床就贴墙摆在毛主席的像下边。桂枝没有把我家老大红生领到部队来,她独自在我们国庆施工决战的前几天来队了。我说:“任务正紧哩,你来队干啥呢?” 她说:“麦割了,秋种了,农闲了,这时候不来就没有时候了。” 我说:“ 备战工程到关键时刻了。” 她说:“红生都过两岁啦,能满世界跑了哩。”我说:“你来是给我丢脸呢,你看你那样儿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新缝的粗织大襟蓝布衫,默一阵自己动手去解着她自己缝制的布扣儿,“ 庄稼人,不都是这样吗?” 她说:“红生两岁多了,我该再怀了。我想要个女娃儿,就火车、汽车地赶来了。” 她说她一路好辛苦,坐错了车在一个车站的地上睡了一通宵,幸亏鼻子下面有嘴才找到这儿来。说她要不是想儿女双全打死她都不会找到部队来,不会让我说她来队给我丢了脸。她说你不就是嫌我长得丑?嫌我丑你当初给我订婚、结婚干啥呀?嫌我的长相不好为啥还让我生下红生呢?然后说着说着她就把衣裳脱光了,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屋里的灯泡是 45 瓦,通明达亮有层金颜色,把她的肥胖一照使她身上闪着一层暗红的光。屋里有股女人的肉香味像漫了一层粉红的雾。我想好好盯着她赤裸的肉身看一阵。我当兵两年了,孩娃冷不丁儿过了两岁了,忽然间觉得结婚后她给留下的赤裸模样全都模糊了,忘光了。我把目光僵僵地扭过去,可她却仅在床沿坐了那么丁点功夫,就撩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钻在被窝那一瞬,我浑身的血都热烈了,嗓子里干燥得如晒了三年的木柴皮。我一点没料到,桂枝的乳房比先前大了哩,细白也如两只兔头儿。她撩起被子躺下时,那对乳房在她胳膊弯里跳跳跃跃,发出两股热烫的红光不见了。被子将它们盖住了。我想起儿少放羊时,看见在深草中跑着的白兔儿,跳起时头就灵活地跃在天空下,落下后那白色便转眼消失在被子样的草地里。我想起她原来的乳房没有那么大,干瘪得如两个放了气的小皮球,生了红生不下奶我还下河给她捉过鱼。她娘说:“爱军,你去河里给我闺女捉几条鱼。”大冷天我就下河去给她捉鱼了。那时候她的乳房像啥呢?像昼藏夜出的两个黄鼠狼的头。怎么它现在就大呢?就白呢?就肥得像了兔头呢?[小说网 www.小说下载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我说:“桂枝,红生还吃奶水吗?”
  她把脸扭过来:“不吃不行哩,在奶头上抹了辣椒他还吃。”我似乎知道她的奶儿为啥那么蓬大了,那么如兔头一样诱人了。我说:“你还想怀孕哩?”她说:“不是为了开怀我会千百里地跑来吗?”我开始脱衣服。军装的扣子从下摆是能猛地一拉就把五个扣子如拉锁一样拉开的。那是新兵时训练的课目之一呢,以防美帝和修正主义突然袭击时,急行军能瞬间睡下去,瞬间爬起来。我很快把我的衣服脱光了。火急地往被窝钻着时,桂枝又坐起来拉灭了灯。就在她坐起那一刻,那两只兔头又跃出草面了。我的双手像要抓住兔头样伸到了她的双乳上。然后,我没有急着去做那样的事。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媳妇,我们的结婚证书大红鲜艳,光芒四射,捍卫着我们生儿育女和男人、女人间的一切趣事儿。我有两年没有摸过女人了。我似乎把女人是啥物形儿都忘了,把女人身上的一切物形全忘了。我需要一点一滴地从她的头上往下摸。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因担担挑挑有些茧硬的肩,她的似乎突然长丰变肥的乳房和松绵适人的宽肚皮。她一动不动,一任我自上至下从她身上一路摸下去,亲下去。可就这时候,可就在我的嘴和手到了她的身下时,她突然爆炸了,惊天动地轰鸣了,像突然发现伏在她身上的不是她的男人样奇∨書∨網,从我的身下弹出来,一把将电灯拉亮了。我被她扔坐在床中间,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落在脚地上。
  她说:“高爱军,你是解放军,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哩,你咋就两年不见成了流氓哩?!”
  我痴痴呆呆望着她。她说:“生娃儿你就做那样的事,你在我身上流氓一样摸啥哩?摸了头,摸了脸,我一忍再忍,你摸了我的上身还往下身摸,你到底是流氓还是解放军?”屋里灯光如昼。她立在床下,脸上板了菜青色,受辱的神情湖湖海海,把屋子淹没了。我盯着她看一阵,忽然想下床在她身上踢一脚,踢在她活蹦乱跳的乳房上,踢在她松软宽展的肚子上。可是我没踢,我盯着她看得月深又年久。我的喉里有一股东西把我憋住了,憋的我想要连舌头吐出来。天有些凉起来,虽是夏九月,可在那深山里,酷夏的夜里也还能把人从梦里冻醒呢。施工连的战友们就在前边十几米远的一排房里睡。游动哨的脚步如摇在河面的船桨一样响过来。能听到换哨的口令声,一个问:“口令?!”一个答:“ 打倒美帝。” 问的松了一口气:“ 保卫祖国。”然后换哨了。脚步声由近至远消失了,夜又重归深静了。我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的女人看,也许就是从那时候我从心底泛起了有机会我就杀了她的想念儿。可那时候杀她的想念毛茸茸一点不清楚,是我怀疑我是那当儿萌动了杀她的念头儿。说到底我是一个革命的人道主义者,以后很长的日子里,我都没有萌动那恶念。那一夜,我盯着她看累了,看腻了,待她也望着我看够了,看透了,我才把床下的被子拉上来,对她淡淡说:“ 睡吧,桂枝,明儿天我送你回程岗去。”那一夜我俩虽然两年没见面,我连她的腿脚都没碰一下。可问题是,我他妈的来日没有送她走,第二夜我就顺了她的心,她想怀孕我就照她想的那样去做了。我让她怀孕了,生了个女娃叫红花。说到这,你们闻到我们家的气息没?我叫高爱军,老大叫红生,老二叫红花,革命家庭哩!当然是红色的革命家庭哩。我家政治面貌的荣光能照瞎许多人的眼,孩娃们的爷爷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他们的父亲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们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阳光雨露哺育着他们来长大,本应成为最优秀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可是,命运让他们的父亲认识了夏红梅。爱情和革命把他们和他们的母亲的生命抹杀了,像日本人把我父亲的头割下来挂在程岗镇的寨门上。
  3 红色音乐
  那个有一幢二层小楼的白云县火车站,每天只有一班火车停靠站台一分钟,然两条铁轨却无休无止地从远方伸过来,又朝远方无休无止地伸过去。因为我们部队是因了某种政治原因临时将全师解散、改编的,所以那年的三月半我提前复员了。程岗镇离县城 79 里路,日将西偏时候下了火车,为了明天到人民武装部办理复员退伍手续,我就只能在县城住一夜。这一夜,社会上政治形势天翻地覆慨而慷,我的情爱生活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被一片爱情的伟大曙光照耀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命运呢?是不是日常说的革命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呢?我就住在人武部的招待所,两块二毛钱能包一间房,一张床铺,五毛五分钱,一间房里是四张床。革命高潮掀,物价底朝天———这是历史规律了。因为我是来办复退手续的,按规定我就免费住下来。在街上的国营食堂,四毛五分钱喝了一碗家乡久违的羊肠汤,一碗牛肉汤,吃了两个圆烧饼。肠满肚圆后,日头还没落,无所事事我就在县城里悠悠地闲转着。那当儿,县城已经没有我当兵前的繁华景色了。日头西斜去,商店正关门,吱哑声一街两行响不断。偶而的几家工厂如草绳厂、软木厂,还有专给九都市的国营大厂的工人加工手套的纺织厂,皆都门前萧条人稀少,行人寥寥,如难产死了的女人瘫在那,满院堆满了圆木和锈铁。然县城终归是县城,马路依然还是那么宽,街道上依然还是许多地面铺了砖,年老的依然是提着菜篮从路边不慌不忙往家走。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街两岸贴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字报,大字报上凡是人名都用红笔打了叉。这对我不算啥儿新鲜事,无非意味着革命在县城也已经风起云又涌。有许多和我年龄相仿或比我小的年轻人,身上都戴着袖章从我身边急急匆匆走过去,好像要到哪儿去集会。我有些羡慕他们都是城里人,有些遗憾我不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我想,倘若我是他们组织的领导就好了,他们脚步匆匆是为了去听我演讲革命道理就好了。我望着他们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过去时也都把目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知道他们羡慕我身上的绿军装———你们知道那年月军装就像皇帝的龙衣一样贵重哩。我害怕有人会突然上来把我的军装扒下来,把我的军帽抢了去,所以我没有在正街上溜多久,就朝城外漫漫散散过去了。我沿着铁路朝前走,宛若走在革命的诗篇里。这边风景独好,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夕阳西下牛上槽。有一个老人牵着羊从铁路上翻过去,从广袤的麦田往金黄的村庄走去了,留下的羊叫如歌样响在我的耳畔。县城离我越来越远,落日离我越来越近,那红酱酱的日光跌落在发光的铁轨上,有叽叽的声音响起来,像流水浸在干枯的沙地一样。我就那么沿着铁路走,一直走到田野寂静的心脏里,感到寂静本身的声响越来越大时,我把脚步停下了。我看见前面的铁轨上坐着一个人,脸色红润如同霞光照,头发黑黑如同瀑布流浸在她粉红色的衣裳上。远处一面缓起缓伏的山脉间,树木和庄稼一片一片呈着浅青和深黑,山脉下的田野里,腥鲜的土气、草气、麦苗气,一股股地朝我涌过来。我就这么先是仅仅看见一个人,又朝前走了几步才又看清她的头发和衣裳。当我知道她是女人时,我站在那儿犹豫一阵,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便最后下定决心朝她走过去。毛主席说,女人能顶半边天。现在,我知道她哪在等我这半边天。是为了等我才在那坐了大半天。我朝她走过去。她朝我扭过了头,扭过头时她的脸哐当一下把人吓一跳。那脸正是姑娘们那熟了多年因没人注意又染了忧愁的那一种,似乎几天前还白嫩清秀如挂在藤条上熟后的一粒果,可昨儿被人摘去后用手揉搓了,光亮水泽退却了,疲累的浅黄已经开始挂在那张脸上了。能看出她是城里人,或是城郊的人,因为她穿了那件粉红色的涤良布衫儿。不是城里、城郊的人,那年月还很少有人能穿起涤良的布衫儿。我立在她面前几步远,望她时她也望着我。她望的是我身上的一套新军装。我看见她的下身穿的是一件仿制的假军裤。她说:“向解放军同志学习。”我说:“解放军学习全国人民———我已经复员了,还没有办手续。”她说:“没办手续就还是解放军。”我没想到她那样湖湖海海尊敬我,没想到她还把我当成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我在她对面的铁轨上坐下来,面对面就像在部队时指导员找我们谈心样。我说看得见的敌人也许被我们消灭了,可看不见的敌人仍然还活着,你一个人在这不怕吗?她说天是人民的天,地是人民的地,你说怕啥儿?只要美帝苏修不进来,有什么好怕呢?我说美帝苏修进来也不怕,有我们人民解放军,他们都是纸老虎。然后,我就等着她问我叫啥儿,老家住哪儿,部队在哪儿;接下来我再问她叫啥儿,工作在哪儿。可她却只是盯着我细看一阵子,说了一句让我心跳衣服疼的话:“你能把你的军装给我一件吗?我不白要,我给你五块钱和四尺布票行不行?”我脸上自羞自热一阵喃喃说:“我的阶级同胞呀,真的对不住,我退伍只有两套军装。我得自己穿一套,另一套我当兵前就答应退伍后送给民兵营长啦。”她很大方地笑了笑:“ 革命不是为了请客吃饭。没有就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素不相识谁会给谁呢?”轮到我满天满地内疚了,仿佛不给她是我对不起了毛主席,对不起了党中央。我把头勾下去,看看枕木间石子缝里长出的草,一色儿全是狗尾巴和艾蒿,有一股腥粘浑稠、半青半黄的气息在我和她的中间流淌着。落日下能听见那流淌的声音滴嗒滴嗒叫。县城在我们的一侧遥远而模糊,那个村落在坡下模糊而遥远。一世界只有我和她,还有野草和庄稼,空气和寂静。时间从我们中间车轮滚滚过去时,历史的脚印又大又圆地留在枕木上。我看见她穿了一双很洋派的方口黑色条绒鞋,鞋带上的扣儿是镀黄的铝制品,日光下,不停歇地闪着北极星样的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内里如火如荼战斗急,外表众志成城静如水。我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脚。她问我:“你在我脚上看见啥儿了?” 然后她又把脚尽力朝前伸了伸,将脚尖晃几晃,停下后用脚大拇趾把黑绒鞋面拱得弹弹挣挣跳。说这话和这样动作时,她秀美的脸上荡着粉淡淡的红,像初谈恋爱时被对象拉了手。“我没看你脚,”我说,“你看这铺铁路用的石子没有一个是圆的。”她说:“你看我脚了,我看见你盯着我的脚尖看了好半天。”我问:“你的脚尖有啥好看呢?”这一刻,惊天地、泣鬼神,与天斗不怕风雨急,与地斗不怕沟壑深,与人斗不怕暗箭利的事情哐当嗡嗡地发生了。她忽然解了鞋扣脱了鞋,双脚和十个脚趾甲哗啦一下全都露出来。天呀天,地呀地,那十个脚趾甲竟都是光彩夺目的鲜红色,如十颗缩小的日头盘卧在她的十个趾骨头儿上,且那些脚趾甲都是经了精心修剪的,半圆如月、温顺柔美如她那个年龄丰满血红的手肚儿。我有些震惊了。我知道那都是一种指甲草的红花捣碎染上的。我闻到了一股女人粉红浓香的肉味在流荡,看见了那粉红美艳的气息中,有一股半青半腥的草气、土气洒落在我的鼻子下。人常道,天大包不住爱,地博盛不下情;可却是,世间只有革命的情谊重,革命者的情谊比山高,比海深,山高海深也不如革命者一见钟情的宽阔和深重。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做人就要做诚实的人。实话说,那当儿有一种说不出色形的鲜花正在我心里一瓣一瓣绽开着,那绽开的响动却如汽车从心里轧过去。她绷着双唇盯着我,似乎要对我进行一次考验样,猛地把身子从铁轨上滑下来,又用力把双脚往前伸了伸。天呀天,地呀地,她又用那十颗日头的光芒来炙烤我的心……我被一种神力慑住了。我看见她秀美的脚上有一双疆界分明的鞋印儿,常露在天下的脚面白里渗了黑,混成紫红色,而鞋里的双脚却白得仿佛没有血。因为白,那红就又深又厚了;因为红,那白就又细又嫩了。这是她的脚?那么她的小腿、大腿、身子呢?难道能不比这白嫩更为白嫩吗?我自觉自悟如被引诱样把身子从铁轨上滑下来,双腿伸直分叉开,使她的双腿正在我的两腿间,正在我的怀下面。不知道那当儿我的脸色啥样儿,只感到心儿天崩地裂跳,血脉滚滚黄河流。没有敌人在暗里指示我,没有敌人在一边导引我,我的手就那么哆哆嗦嗦、跌跌撞撞如长征一样朝她的双脚伸过去。这一刻,这伟大、神圣的一刻儿,当我要摸着她血红的脚趾甲时,她冷丁儿把脚缩回了。空气一下在她我之间冻住了,天地旋转不停了。好在仅仅僵冻了丁点一会儿,她我之间就又冰雪融化了,阳春三月般叶绿花开了。她只将脚退缩了那么一丁点,便又羞羞笑着把双脚依旧如月夜花开样慢慢静静伸过来。那时候,铁道上无边无际的冷清把我们温暖了,城外无际无边的沉闷把我们沸腾烧化了。日光透明灿烂,铺在田野像巨大的红丝床单罩在大地上。有一对麻雀和燕子,正落在我们身边的轨道上叽叽喳喳叫。我就那么把她的双脚如口里含花样捧起来,放在我合拢的双腿上,颤抖着手去摸她的红色脚趾甲。我从她的左脚摸到右脚去,从小拇趾甲摸到大拇趾甲。我感到了她的脚趾头在我的手里隐不住地抖抖动动跳,感到她的血在她的脚上如河流一样疯疯癫癫流。我把她的脚趾甲抚摸了一遍、二遍、十几遍,几十遍或者上百遍,摸出了那红色有一纸那么厚,摸得指甲草那种植物的腥味、香味在我的手尖散散淡淡挥发着。相随在那散淡的植物气味后,是浓极烈极粉红色的女人味,调回头来枪林弹雨一般朝我袭过来。我完全被那种红色的气味击垮了,天塌地陷了,天旋地转了,幸福得头昏脑涨,双唇哆嗦,上下牙齿丁当丁当敲。我捧起她的双脚狂亲狂吻着,从小拇趾甲吻到大拇趾甲,从趾骨吻到脚面上,可我吻着吻着,她把她的双脚从我的手里抽掉了。突然,我们听到了村里有了喇叭广播的歌曲声。先是一个喇叭唱着一首大红颜色的歌,接着便如疯人院传出的千唤万叫样,四面八方都有了广播声,都在播放着口号和歌曲。其中离我们最近的村庄中的喇叭,播放的歌曲又响又亮,又新又红,歌词儿闪光发亮,字字句句都如从崖上跌入崖下水潭的滚山石,音符儿如丝如绸,闪闪发光,灼灼生辉,每一个都如被歌词砸溅起来的水珠和浪花。我看见她在那听着那一首我因为过熟却叫不出名的歌词和音符,脸色显得昂奋红润,仿佛那歌的旋律如水滔滔,流进了她的脉管中,如浪滚滚,涌到了她的脸上去。她就那么僵在那首歌曲中、那一片广播中,目光从我身后硬过去,硬在我身后村庄的方向上,硬在那混乱一片的广播的声响上,脸像冬日水湿后被挂在半空冻僵的一块红绸布,而她的双手,却不知道啥时候儿搁到了她的脖下的第一粒扣子上,像因为烦躁想要解扣儿,又因我在她面前她没法解扣儿,就只好把手搁在那粒扣子上。几个手指的尖儿像摸着发热灼烫的铁皮一样颤抖着,把那粒红黄的扣儿敲打出了微细一片铜音肉响儿。我想弄清那最响的一声歌曲是啥儿,便把我的双耳举在了半空里,于是,我似乎听清了从东边喇叭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黑铁白钢的《将革命进行到底》,从西边传来的革命歌曲是铿锵有力的《打倒美帝苏修反动派》,从南边传来的是《龙腾虎跃争上游》,从北边传来的是红中含香的《请你喝一杯酥油茶》和汗涩泪咸的《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从头顶降下歌曲是泛滥着土腥气味的《学习大寨赶大寨》,从地下钻出的歌曲是又跳又笑、丝绸飞舞的《打起锣哟跳起舞》。这些歌我耳熟能详,句句会唱,听了上半句就知道下半句,听一句就知道整个一首歌。然而,我却生生硬硬想不起那首在我头顶,在我脑后,在我胸前,在我两侧最最轰鸣、最最嘹亮、最最荡人心肠、动人心肺,听了令人激情满怀、坐卧不宁、血流加速的一首歌名是啥儿。不消说她和我一样都被这些歌曲激荡起来了。是她先被歌曲激荡起来我才被激荡起来的。是她把她的激荡传染给了我。我想问她那最最轰鸣耳熟的歌曲叫啥儿,可我想问时却看见她的目光盯着我的嘴唇有些紫。天呀天,地呀地……不知啥儿时候她把她的第一粒扣子解开了,双手正落在她的第二粒扣上哆嗦着。事情就是这样。这样这样就这样!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残阳如血,四处红色一片。她把第二粒扣子解开了,双手僵在第三粒扣子上。应该说,她的两粒衣扣是被她听到的革命歌曲解开的。穿透她的两粒扣儿为我敞开的那呈三角形状的一小片白嫩,我似乎已经看见她光滑的粉红布衫已如拉开的大幕一样在她胸脯的两边垂挂着,而那开启的粉幕间,则顶天立地地高耸着她的一双大乳房,像昂扬在日光下,山顶上的两个雪白、巨大、灵动、活泼的绵羊头儿样招引着我。温美的日光冷凝了,空气凝住不流了。我们彼此对望着,没有谁说一句话,可我似乎已经看见她把她的涤良衫儿脱下了。那布衫就放在她身旁铁轨上,而她却还如原样坐在铁轨下的一蓬绿草上,赤条条的上身擎在半空中,就像擎在那儿的一尊裸神一模样。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被震撼了,我被慑住了,浑身血如江河流,气如大风吹,在那刹那间,望着她我呆若木鸡,愚若桩柱。目光穿过她的衣裳,我的手宛若抚摸到了她的身上去。我想像,当她裸开自己,一丝不挂时,女人的美一定会了然于天下。你们想,她的头发那么黑,像一围丝布齐齐垂在她的脖腰上,她的身上那么白,好像是为了衬出她的白,她的头发才在落日中泛着黑泽乌亮的光,好像是为了显出她头发的黑,她才让她的脖下露出那么一片白,一根根乖顺地垂至她的肩头后,又微微地朝她的脖里勾过去。那时候,她的脖子有多美,你们将永远不知道,圆圆的,长长的,白皙中透着暗暗的红,像一柱被岁月和手揉抚久了的玉样把她微微泛红,略带羞耻,却愈发混杂、动人的脸给托起来,像谁用一根玉柱在落日下举着将要升起的一盘大满月。可是,你把目光和我一样往下移,你就会很快发现,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玉脖,比起她藏而不露的白皑皑的胸脯又算什么呢?眨眼间,我捕捉到了她耸起的乳房的暄虚和硬挺,一点都没有要往下垂倒的模样儿。而那丰硕圆胀的一双大乳上,那两粒褐紫色的乳头是不是像两颗小小巧巧的圆枣呢?我似乎已经看见那枣头上有两眼微陷微凹的小口儿,我知道那是奶汁溢出的闸口儿,知道从那儿溢出的汁水腥甜湿润,能把男人醉过去。想那乳房时,我就从奶汁的闸口朝着四处散发着看,我看见她的奶头上有一个挨一个的凹坑儿,看见那褐紫奶头的四周,是飘飘挂挂,由深红浅至淡红的一圈奶晕层,像对着我迎面走来的两把小红伞。把心停止在乳房上,我又看见在那奶晕圈和暄虚乳房的接壤处,红白相间出一圈齿轮样奇美的边界线,然后,就是她胀满丰白的乳山了,就是乳山底座和平原相接的一轮缓线了,就是她两乳间狭深滑长的乳沟了。我从铁轨上把身子滑下去,试着把她的双脚放在我的双腿上,让那十粒红指甲在我的大腿上放着光。她没有绝断我。她任我握住她的脚,摸着那十粒脚趾甲,想着她的皑白茫茫、峰起沟落的一片胸。我们就那么相距一腿远。两条铁轨间的距离正好够我们坐下把彼此的双腿伸展开。那两只麻雀、燕子不知啥儿时候到了我们身边儿。不知啥儿时候雀、燕又引来了几只乌鸦和黄鹂,几只家雀和斑鸠,它们都在几尺远近盯着她裸美的白脖子,不蹦跳,不欢叫,也不觅食儿,只偶而小心翼翼地朝她身边挪靠一两步。鸟雀们的羽毛,黑的、白的、灰色的,还有黄鹂的金色和艳红,都在落日中闪着灼目的光泽儿。空气中除了油绿的麦苗味、嫩黄的青草味、黑硬的铁轨味和温红的夕阳味,就是她壮美的清淡肉香了。并不是每个女人身上都有那微薄如粉、又浓浓烈烈的女人气息呢。我在我媳妇桂枝身上从来都没闻到那气息。新婚洞房那一夜,我对她的感情江深海深她也没让我闻到那气息。可是那当儿,坐在铁道上的落日中,她让我闻到了女人那桃花初开、梨花初放那味道。我盯着她的上身一动不动。我的目光僵死在了她的身子上。我感到我的眼珠又疼又硬,像是谁硬放在我眼眶中的两个小球儿。我觉得我的头有些晕,眼也有些花。可就在这头晕目眩中,我又一清二楚地看见她的乳坡、乳沟和光滑雪白的肚皮上,有胎毛一样茸软弱小、微灰微白的小汗毛,和针尖一样细,和针尖一样短,在田野的风中轻摇轻摆,闪着一个微粒一个微粒的小光点,晃晃动动撩着我的眼。我听见了她身上汗毛像羽毛在风中静下来却又有的摇摆声,还似乎看见她身子挺累时,朝我微弯时,肚腹间挤出了两道横着的平行线。时间该慢不慢的脚步在我们身边踢踏踢踏响。日头就要落山了,在县城东边的山顶上红酱酱成了一摊水。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风云变幻,留下美丽一片。———天间落日前的凉爽已经从田野上朝我们漫过来。她的手指仍然放在第三粒扣子上,可我觉得她已经一动不动在我面前把她上身裸了一整天,裸了几百年。我该去摸摸她的身子凉不凉,该把我身上的燥热送给她。风声鹤唳,惊是枪刀剑戟;十面埋伏,谁不魂飞魄散?同志呀你说这两句话用到这儿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可我能用什么表达我的心情呢?我正准备行动时,正准备越过边界时,天呀天,地呀地,他妈的,身前身后的广播突然不响了,歌曲的洪流突然干涸了,就像日正烈时突然飞过来半天的云,把日光遮蔽了,把火热和滚烫浇息了。她好像从梦中醒了一样猛地把我的双手从她的双脚上拿下扔到了一边去。我像走错了洞房的门一样被人推将出来了。我说:“葵花迎着朝阳开,朵朵花儿开不败。”她不理我,冷不丁儿突然站起半转身,火急慌忙地扣着那两粒衣扣儿。我说:“今朝撒下友谊种,革命情谊万年长。”她仍然不理我。扣上扣儿就火急慌忙地走掉了,沿着铁路走进落日的血红里,人像飘着的一个影儿一样立马消失了。天呀,她走了。说走就走了。无情无义地就走了。
  4 革命洪流浪淘尽
  我回到县城时,夜幕已经结结实实降下来,城街上半残半瘫的华灯初上着。没想到在那日落时分里,县城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大街上人稀物寥,那条我走过的南北主街道,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儿。原来贴在墙壁上划着红叉的大字报,被撕得七零八落,在风中悲悲切切,残喘卷动。那些铺了古砖的大街地面上,扔着许多碎石乱瓦,狼藉得改天换地,没鼻子没眼。革命洪流浪淘尽,大江东去荡尘埃。有一根被打断的锨把还是锄把扔在下水道的口儿上。有一柱电线杆,被折断后倒靠在路边的院墙上,一根电线断挂着,可线杆上的路灯却还依旧明亮着。而那些依样竖直的路灯杆上,却很少有亮着的灯,或压根就没有电灯泡。似乎路边上还有一滴一滴殷红的血,我闻到了街面上的血腥气。我知道革命在这儿升级了,心里不免有些慌神儿,好像我是走在梦里边,好像梦还在一层一层地包围着我。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真不明白在我身边到底发生啥儿事。她,那个秀美的有二十来岁的姑娘或媳妇,她叫啥儿呢?年龄到底有多大?城里人还是城郊人?工作在哪儿?她到底独自坐在郊外的铁轨上干啥呢?七七八八,九九十十,我一股脑儿不知道。而且,当我看到街上战后般的景象时,似乎她在我脑里的模样也都模糊了。头发黑到哪一步,身子白到哪一步,脸儿秀到哪一步,双乳美到哪一步,谁能说得准确呢?一团乱麻如云雾,千头万绪理不来。从日近西山,到残阳如血,笔杆那么短的功夫,我们之间似乎没说几句话,就上演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场戏,这怎么会是真的呢?说出来你们谁能相信呢?可我和她在演着那腐化、堕落、惊心动魄的反革命的一幕戏儿时,这城里又恰在那个时候正演着革命的另外一场戏,把半个县城都打得偏瘫了。后来,我听说就是我在抚摸她的红脚趾甲那一刻,县广播站被人抢占了,舆论工具又回到革命者的手里边。
  第二章 风云初记1 程岗镇的气息我是三天以后回到了我的故乡程岗镇。狂情暴爱和革命就这样暴风骤雨般地开始了。爱情与腐化,阶级与亲情,仇恨与斗争,理学与程家,法律与革命,革命与生产,忠于与愚昧,男人和女人,鸡巴与乳房,漂亮与丑陋,粮食与饥饿,父亲与孩娃,孩娃与母亲,男人与老婆,支书与书记,手铐与绳子,稻草和黄金,这些东西,说到底全是敌敌畏。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真想把它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还要再在它们的头上撒泡尿。你们要是让我活着离开这地方,我回到程岗镇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鸡巴在那些东西的头上撒泡尿,往程岗镇的革命头颅上拉泡屎。我得先说说历史悠久、光芒四射的耙耧山脉和程岗镇。耙耧山脉为伏牛山系的一条支脉,东起程家岗,西至白果山,蜿蜿蜒蜒八十里,多为低山和丘陵。在这山脉间,山间和谷地相融,岭梁与河沟相汇,海拔在 250 至 400 米之间,土地有陡坡地、梯田地、川台地、沟平地,总计 3. 4 万亩。其中的陆浑岭,春秋时为陆浑戎地,汉置陆浑县,属于弘农君,县志上写得清清楚楚呢。当然,耙耧山脉最负盛名的还不是陆浑岭,而是与岭有一川之隔的程岗镇。程岗镇原来叫程村,然而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村;现在叫了程岗镇,也不是耙耧山脉间鸡零狗碎的小集镇。它是宋朝“程二夫子”程颢、程颐哥俩的故居。元朝仁宗那会儿,为了纪念先祖圣人,在程村曾修下一座祠庙,过了明景泰六年,这庙你修我补,谁都为封建阶级增砖添瓦,那庙就成了三节大院:前节有棂星门、承敬门、春风亭、立雪阁;中节有道学堂大殿和“和风甘雨”、“ 烈日秋霜” 二厢房;后节呢,有启贤堂大殿,两侧对立着讲堂四座。这三节大院,占地数十亩,雕梁画栋,龙飞凤舞,石碑如林,松柏参天,说到底是封建主义的活教材。明朝天顺年间,诏封程村为“ 两程故里”,在村东一里之外,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 圣旨” 二字,下刻“ 二程故里”四个字。因为是他妈的圣上亲笔,当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文官过坊下轿,武官过坊下马,因此这程村就名扬天下了,好像是豫西耙耧山脉间的天安门。程村背后的黄土岗,是耙耧山脉的东起端,因此那岗就近鱼沾腥叫了程家岗,后来,程村人口繁衍扩户,和岗上的人家相连相扯,村改镇时,二村合并一村,也就成了程岗镇。程岗镇 89% 的人家都姓程,都是程颢、程颐的后代和子孙,像我们高姓的人在那儿单门独户,能活出我这样的人物,打出一片天下,辉辉煌煌,热热烈烈这些年,在程岗镇,在程家史中是绝无仅有,空前绝后。这一切都得感谢那场红光满面的大革命。受剥削和压迫的人们只有革命才能有出路,不革命就只能活在黑暗中。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你们别打断我的话,我不会把话题从东山扯到西山上。因为县人武部的部长到军分区开会不在家,让我为了办理复退手续在县城待了整三天。那三天我目睹了县城如火如荼的大革命。感受到了革命的巨浪正以千军万马之力,排山倒海之势,在全国各地汹涌澎湃,奔腾向前。我在县城坐立不安了。程岗镇的革命和爱情已经等我很久了。办完复退手续我就立马回到了程岗镇。经历了 79 里的公共汽车从“两程故里” 的牌坊下面穿过时,我热血沸腾,手心出汗,内心的激动和三天前在城郊铁路边莫名其妙的情爱一模样。我想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首先砸掉“ 两程故里” 石牌坊。封建王朝立下的老牌坊,几百年后程岗人民的婚丧与嫁娶,路过那儿还要人下车,息鼓乐,连长途客车从牌坊下面过去时,也要三鸣喇叭,以示对程夫子的尊重和敬仰。我没想到革命已经席卷中国大地、五湖四海了。从九都来的客车司机还在牌坊下鸣他娘的礼仪喇叭哩。我没有对司机说啥儿,那车上坐满了杂七杂八者。我知道只消把那牌坊一砸就一切完结了,革命的大幕也就拉开了。在程岗镇的车站下了车,走进我鼻下的第一道景观是镇上的臭味和土气。社员们正挑着草粪往小麦地里送追肥,他们拉成一队,老的少的,脸上都有一些悠悠闲闲的红黄色。等他们走过去,镇街上就剩下一片闲情了,鸡子在街上刨土觅食儿,旱鸭摇着肥敦敦的屁股从街的这边走到那边去。在我同学程庆东家的一堵山墙下的日光里,有头母猪懒睡着,还有只狗卧在猪边上,头就枕在母猪的一条后腿上。更为奇妙的是,还有一只麻雀在母猪的肚上翻着猪毛捉虱子,那景象使人想到这儿离革命的遥远,至少是要从延安到了海南岛。我有一点莫名的失落感,就像从盛夏一步踏进了冬日里。当然,也有暖暖和和的亲切感。乡下的一切我都熟悉得如一个人熟悉他的衣服和手脚。我指望我能看到一点新鲜和陌生,比如说街上贴了几张大字报,有人戴着袖章在街上慌慌张张走过去。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啥儿都和原先一样儿。流水不腐,腐水不动,这儿正是一潭死水呢。我就是踩着一潭死水回了程岗镇。程岗镇统共四条街,程家前街、程家中街、程家后街和程庙后的杂姓街。不消说,我家自然是在庙后的那条杂街上,杂街西那三间土瓦房,一隅土院落,单门向南开,那也就是普通平常的高家了。我将到门口时,邻居家的一个孩娃见了我,朝我笑一笑,突然对着我家大门唤:“桂枝婶———你男人回来啦———”然后却朝程中街的那头跑去了。桂枝没有出门迎接我。我推开虚掩的大门时,我媳妇桂枝正在院里淘麦子。孩娃红生在她旁边拿着一根柳枝赶着要围啄麦篮的鸡猪和家雀,岁半大的女娃红花瞌睡样趴在她娘的大腿上,这景象和我在街上看见的鸡、鸭、猪、狗一模样。死气沉沉山区天,沉沉死气乡村地,革命气象在哪里?还须爱军你开创根据地。我提着行李立在院落里。桂枝和孩娃们听到门响扭过了头,她没有站起来去我手里接行李。她不知道她面前立的是一个未来的革命家和乡村政治家。她微微怔了怔,朝我笑一笑,说:“回来了?不是说几天前就要到家吗?”我想起城里的革命和城郊铁道边上的一幕戏,说:“在城里耽搁了。”她说:“回屋吧,还立着干啥儿!”又说:“红生,叫你爹———叫呀?叫爹。”已经五岁的红生没有叫。他和红花都怯怯地望着我,像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这一瞬我对复员退伍猛地开始后悔了。我想起在部队时领导常说的两句话:革命还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把行李放回屋里,顺手我把屋中央的几个凳子规正到界墙边,撩开两间屋里溜一眼,出来说:“我娘呢?” 桂枝没扭头,仍旧淘着麦子道:“她想图清静,又回到岗上去住了。”我心里顿时轰一下,像有棵榴弹在胸膛里边炸开来。然我没说话,只用脚在地上狠狠拧一拧,就出门立在屋檐下,朝着镇后的岗上望,却只看见高大的程庙后院的启贤堂大殿和中节院里道学堂大殿的一个角。殿堂四角翘檐下的风铃,铛啷啷、清泠泠地越过一道院墙响过来。看见那程家大庙时,我心里缓缓朝下沉,决计有一天我不仅要砸掉“ 两程故里” 的石牌坊,还要一把火烧了这寺庙,我从程家岗上搬下来就想烧想砸这寺庙,没有缘由我就想烧砸这寺庙和那石牌坊。当兵四年回来我越发想烧了砸了这寺庙。这时候,孩娃红生突然在我身下仰脸叫了一声“ 爹”,我心里暖融融地动一下,摸着他的头。我说:“叫爸。娃,城里的人都是叫爸哩。”红生朝我摇了一下头。我说:“那就还叫爹吧……去,屋里那个黄包里有糖吃。”有了糖,红生和红花就一连声地叫爹了,像世界上只有爹才给儿女糖吃。那几年,包糖的都是红薄的亮油纸,纸上都印有斗私批修之类的话,当孩娃们把那糖纸扔到院里的猪粪、鸡粪边上时,我忙不迭儿把那糖纸捡起来,说别乱扔,上了纲就是反动呢。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桂枝就扭过头来说:“这儿是乡下,可不是你们部队上。” 我想对她说,县城里的革命都铺天盖地了,我退伍回来就是为了革命呢,可我看见她回身看我时,脸上的不屑厚得和程庙的院墙样,我只好又把话给咽下了。再说,她的脸是那种黑红的尘土色,仿佛永远没有洗净样,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城郊铁路上的一场戏,冷丁儿使我把要说话的想念都给压回了,忽然连看也不想看她了。我又把目光盯在高举在半空的程庙的屋檐角。这当儿,刚刚朝胡同那头跑去的孩娃又冷丁儿跑进我家唤:“爱军叔———支书爷让你快去呢。”桂枝把从水盆捞出的一罩儿小麦水淋淋地放在盆沿上,仿佛忘了一件天大的事,突然被进门的孩娃提醒了,她脸上泛滥着一层鲜活和生动,大高声地对我说:“快去吧,俺爹让你一回来就去看他的,我一淘麦就给忘了哩。”又问:“你给俺爹捎了啥?他爱吃城里的糕点,罐头呢。”还说:“红生,红花,和你爹一块去看看你外爷,问他吃不吃鸡蛋捞面条,吃了晌午我给端过去。”2 一段革命外的婚姻史我没给你们说过我的岳父也是程岗镇的一个革命家,曾经在某一天替八路军送过信,解放后他就当了村支书。程家岗的十几户人家原是独立的一个生产队,属五里外的赵庄大队管。那时候程村只是一个集,是乡公所的所在地。乡长是程家的第二十几代后裔程天民。可到了 1964 年,政府想把程村改成一个镇,改为镇就要劈哩啪啦将程村扩大些,于是乡长程天民和我岳父程天青开了一个会,就决定把程家岗的十几户杂姓纳进了程村里,程村就符合上边那条乡改镇的政策了。程家岗的人就都从岗上迁下了,在程庙后的野地盖了一排房,多出一条杂姓街,便都成了程村人。成了程村人我就成了村支书家的女婿了。那一天,我娘和我在新盖的瓦房屋里收拾着,老支书慢悠悠地进来了。他没有坐我给他搬的一个凳,也没有喝我娘给他倒的一碗水。他把双手背在身后边,在那新屋子里看看墙,看看地,看看檩和梁,又用手摸了院里原来就有的两棵碗粗的泡桐树,说:“按理这树该是公家的,现在就算是你们高家的吧。”我娘喜出望外地望着老支书:“这行吗?娃他伯。”支书说:“我说行就行了。我是村支书,又是孩娃他爹的老熟人。兄弟不在了,你们母子我不照看谁照看?”娘就忙不迭儿把他没喝的那碗水倒掉,进灶房又烧了一碗荷包蛋,还在蛋碗里放了红砂糖。支书吃完了荷包蛋,把目光落在我身上,上下身看了一遍,说:“18 岁了?在县城读高中?听说还是班里的高材生?”那时候我年幼无知,不知道支书想让我做他的女婿呢,羞红着脸答了他的话,没料到夜里就有一个媒人到了我家里。媒人对我娘说:“大喜哟,老支书看上你家爱军啦。”高中毕业我就结婚了。桂枝是支书家的三闺女,她在她姐妹几个中,长得柳不绿,松不翠,满坡黄土飞,比我小一岁,看上去比我大了三五岁。我不知道她为啥看上去竟会比我长五岁,是因为个子矮?因为皮肤黑?还是因为她爹是支书,所以她就胖,连头发也可以朝朝暮暮都像没梳的模样儿,且还在脸上不稀不密地显摆出许多小黑点。我和她第一次见面那一天,是被媒人牵驴一样牵进了支书家的厢房里。那是她的屋,墙上贴满了旧报纸,花被子叠成长条儿,如一段大堤样靠在墙下边。看见她的模样时,我喉咙如塞了一团棉花想要吐出来,却没敢朝外吐一下。支书跟在他女儿身后进来了,说你们谈谈吧,我是党员、是干部,婚姻自由这道理我开社员大会时不断讲。说爱军你这娃,我是看你爹死得早,也算革命后代哩,在县一高学习成绩又不错,才同意桂枝和你订婚的,结了婚生个娃儿我就把你送到部队上,在部队上入个党,回来我就把你培养成为村干部。她说:“你咋就不说话?”我抬头看了她。她说:“嫌我长得丑?不同意了你直说,我可还嫌你家穷得叮当响呢。”我说:“你咋不上学读书呢?”她说:“我看见书本上的黑字就像一片蚊子在我眼前飞,读几句脑子嗡嗡响。”我说:“你爹真的会培养我当干部吗?”她说:“刚才说的你不是听了嘛,结婚过一年,咱生个娃儿爹就把你送到部队上。”我说:“为啥非生个娃儿才能当兵呢?”她说:“不生娃儿我能栓住你的心?”我说:“啥时结婚哩?”她说:“日子由我订,就今年正月吧。”我说:“正月我家的猪还养不大,养不大就没钱结婚哩。”她说:“嫁妆我家全都备好了,你家缺啥全都由我出,可得有一条,结了婚你得听我的,你娘惹我生气我敢把碗甩在你面前,你惹我生气了我敢吊死在你面前。”那年正月,我就结婚了。3 初入程寺我很快就领着孩娃从岳父家里出来了。岳父坐在日光里的一把摇椅上,抽着烟用脚在逗着他家的狗( 旧社会地主是不是这样呢),看了看我给他提的几包点心、罐头问:“ 是九都出的还是咱县生产的?”我说:“是在九都百货楼上买的哩,出产地是省会郑州呢。”他从我手里接过那东西,把糕点举到鼻子前如狗一样闻闻说:“不错,味道就是香。”又说,“你把这东西提上去一趟寺庙里,去看一下你天民伯,他从镇长的位置上退下不干了,图清静守在庙里天天看古书。”我从我岳父家里出来了。他没有提要培养我当村干部的事,没有提村里一潭死水的形势和革命,甚至没有让我坐一坐,没有让他的外孙红生吃些啥,更没有问一问我在部队的努力和表现,就让我从他家里出来了,就让我和孩娃们到程家寺庙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请客送礼,不是拉拉扯扯,不是绘画绣花。可我不能不去探望程天民,他是老镇长,是程颢这一支人的头和脸,祖上出过进士,爷那辈人是大清秀才,到了他,解放前就做了县民校的校长了。解放那一年,他被政府作为党外知名民主人士吸纳进去做了第一任的县教育局长。据说政府要他荣当县长时,是他自己感到了革命的艰巨和复杂,反退回一步做了本乡的乡长呢。到今儿,从内蒙古的大草原,到海南岛的小渔村;从大西北的戈壁滩,到鱼米之乡的渤海湾,革命都已风起云涌,红旗飘展,号角吹奏,然这时候他又主动从镇长的位置上面退下了,是害怕革命的风浪呢?还是以退为进,狡兔三窟呢?先前( 那时候我像蚂蚁一样小),我随母亲到程村赶集时,在街头见了他,母亲拉着我躲到路边去,等他过去了,指着他的后背对我说:“娃儿,那就是乡长呢,长大你要有人家一半学问能当个村干部,娘这辈子就算没有白守寡。” 怎么就知道我当不了村干部?怎么就见得我当不了村长、镇长或者县长、地区专员呢?在部队的革命时事教育和传统教育课上,指导员、教导员和团长不是不断说林彪二十几岁就当了师长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我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你们不就是落日也该是日过平南的斜阳吗?程庙就在程后街中央的末端上。孩娃红生提着那两盒点心,我提着四瓶罐头,从程中街的二道胡同穿进了程后街。路上见到的人们都是反反复复问着那句话:“ 爱军,退伍了?” 我对所有的人都装模作样笑一笑,点点头,从口袋抠出一支“ 黄金叶”烟扔过去。再问:“去哪儿?” 我就答:“ 老镇长在庙里等我哪,我去看一看。” 又说: “ 爱军,当村干部了可多关照关照你兄弟。”我说:“你看镇上死气沉沉的模样儿,我能当上村干部?”这时候,只要遇上一个识字的心明眼亮人,他就准会对我说:“只要实行革命三结合,你就准是青年干部哩?”我就想,我执政了一定对这人好一些,只要他家政治上没问题,浇地时可以让他家先用水,买化肥时让他家多买几十斤。一定的。一定会这样,也一定只能这样儿。为啥呢?因为我高爱军是一个富有良知的革命者。这是午饭前,男人们下地大多没回来,女人们都还在家里烧着饭。在程后街上走着时,能看见各家烧火的风箱声像老鼠样溜着门缝窜出来,一股股的炊烟把天上的碧蓝罩成了云白色,像是一张充满忧愁的脸(谁的呢)。我扯着孩娃红生的手,他不断地低头去看手里的两盒点心,点心上的油光纸如在胡同中游动的两团火。我知道他渴念吃那点心哩,没人时我就把那点心盒打开,每盒里取出几块又给包上了。孩娃吃着点心时,脸上闪着幸福的光,黄灿灿一嚼一动,那光就掉在程后街的地面上。一街两岸住房的院墙、后墙和山墙,把程后街挤得有些窄,使那街道如一条干渠样。脱落的墙皮一层一层落在墙根下,听着那不间断的墙皮、泥土的落地声,望着孩娃吃点心时那气吞山河的模样儿,我说:“红生,好吃吗?”
  他说:“好吃,比肉好吃哩。”我说:“爹要革命哩,革命成功了,爹叫你天天吃点心。”孩娃就不解地抬头望着我。我就如大人物样拍拍他的头。这时候,程家的夫子寺庙就赫然出现在眼前了。那古砖青瓦盖起的高门楼,门楼下如篮一样大的“程寺”两个涂金字,和字下的红漆大钉门,它们不知道它们日后将要毁在我手里,还依旧毫无收敛地散发着凉气沿街朝我打过来。这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情爱正在那庙里等着我,到庙前我连衣服、扣儿都没整,刚才折点心包儿时,那油污都还沾在我手上。一切都是毫无准备的,都是命运像垒塔一样把砖瓦在那摆好的。我从庙院的围墙前面走过去,那如线一样笔直的砖缝连缀着十几斤重的方砖朝我身后移过去,然后那程寺的大门就到了,门口蹲卧的两个石狮子就朝我迎来了。我把手上的油朝那狮子头上擦了擦,孩娃就把我的手用力拉了拉,小心地朝身后望了望。我说:“红生,擦吧,不怕,爹要革命哩。”孩娃摇摇头,把手在裤子上擦净了。我说:“怕啥?爹要革命哩。”我们父子就跨进了程寺的前节大院里。前节大院脚地上是方方正正的八寸砖,从棂星门至承敬门的那段路面上,已经被世代的程家后人烧香磕头时踩出了深深的脚痕儿,而那路两边上几棵钻天的古柏绿绿旺旺,树阴把院落遮得没了多少日头地。树根把方砖胀鼓得破破裂裂,在那树阴下,方砖总是呈出潮湿的黑颜色,有苔藓在砖上结出绿茸茸的一层儿,砖缝中又长出许多碎青草,使那地面看上去年迈体不弱,充满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颜色和味道,叫人感到清寂、神秘的压迫和剥削。我扯着我孩娃的手在那砖上走,他四处张望着,小手上有一丝一丝被寺庙惊吓的凉。院子东西两侧春风亭和立雪阁的房梁和立柱上,那些褪色的画龙和神魔,还有黄色粉底画的老虎和狮子,这时候都正在张牙舞爪地朝着我们看。我说:“红生,你怕吗?”他朝我摇了一下头,手却把我的指头捏得更紧了。我说:“别怕,有一天爹会把这些都砸了。”孩娃不信地望着我。我说:“不破不立。长大你就懂爹的话了呢。”孩娃更加迷惑地看着我。这时候———许多年过去以后,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个时候是我一生最为神秘的一会儿,最为动人、永恒的一会儿。日后,许多年,和她在一起惊天动地的爱,天塌地陷的恨,都没那一刻使我感到奇妙和难忘,没有那种神秘莫测、动人心弦的温暖和美妙,如神水一样在我心中滴滴嗒嗒流。我一辈子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我想我就是真的见了毛主席,就是毛主席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江青同志亲自给我烧了一碗荷包蛋,那种感觉也没有那一刻来得深刻哩。毛主席倒的水喝了也是水,江青烧的荷包蛋吃了也是一个水煮蛋。可是那一刻,那神奇和美妙,有啥儿能比呢?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水深海深没有那时候的印象深。我听到了脚步响。脚步声如苔藓飘在寺院样,湿润润、沉甸甸,却还是在半空里慢慢悠悠飘。因为那程寺的空旷和静寂,因为那寺庙除了老镇长所守的清静外,其余再没有别人了。不到过年过节,不到程颢、程颐的诞辰或周年,那寺庙极少有人跨进去,也极少有人被赋予权力随便踏进去。听那脚步声似乎不是一个人,杂里拉沓,好像最少有两个。我抬起头朝承敬门那儿望过去,看见那脚步声深黑如漆,有一股霉腐的味儿夹在脚步的声音里,一高一低,还有如吟如唱说话声。我抬起头。我看见了她。她一只手里扯着一个三岁的女孩娃,另一手里提了一个铝制的三层圆饭盒,衣服还是那件粉红色的涤良衫,鞋也还是那双金黄铝扣儿的方口绒布鞋,裤也还是那条自己剪制的假军裤。一切都和三天前在城郊铁道上初遇时的一模样,秀脸上有淡淡一层劳累和忧愁,使她那细腻的皮肤上显出薄薄一层病黄色。承敬门没有程寺大门那么大,可那门围三边的每一块砖上都有烧的莲花纹,连在一块儿,像一条莲藤挂在承敬门的门框上。她就立在那门框下,嘴还半张半合着,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从门框下和她的头上望过去,能看见中节院里的葡萄架叶子还未成,都已经遮天蔽日得把院子罩严了,这使她在那门框里,像镶在暗淡背景中的一幅画。她真的就像一幅画。那些年谁说谁好、谁说谁秀都只能比喻她像一幅画,没有别的比喻能说出她那当儿的秀气和漂亮。不消说,我看见她时她也看见了我。我俩的目光在前节院的半空哐哐当当撞上了,有团火花如电焊的弧光在那庙里闪一下。然后,寺庙的空气僵住了,从古柏缝中漏下的日光团儿也不再摇摆了。我看见她提的铝饭盒碰在了左边的门框上,把门框上一片陈漆碰掉了一片儿,有几粒细灰哗哩哗啦从门框上落到了她的头顶和脚下。她的脸变成了僵黄色,嘴唇绷成一条红里泛白的线。我的心猛地就死了不再跳动了,两个手里的汗汪汪洋洋能开船。接下来,我们就那么相望着,头顶老柏树上的乌鸦在垒窝,蹬落的草枝和它的叫声一道道像房梁一样从空中跌下来。我抬起头朝树上瞟一眼,落下目光时她却扯着她的女孩娃(她竟有了女娃,三天前她一点也不像有过孩娃的女人哩) 从我了,他就毕业回到程岗镇做中学老师了。我们革命和反革命的人生从此分道扬镳了。这些资料是我在我娘那儿知道的。我去程家岗上看了娘。那岗上原有的十几户人家搬到岗下后,有几间草房欲倒未倒,还坚韧不拔的立在那,有几个老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还依旧住在那。我到我家的老宅时,我那头发花白的母亲正在剥着玉蜀黍穗儿喂鸡子,看见我她手里的玉蜀黍穗儿掉在地上了,忙慌慌地朝我走几步,扶着一棵树打量我时她的眼上挂了泪。我说:“娘,我来接你回家的。”我娘朝我摇了一下头。我说:“程桂枝要敢对你不好,我就休了她。”我娘厉眼盯着我。我说:“我是党员,我要革命,以后他程天青这个支书也得听我的。”我娘就惊恐不解地审视我,好像他的孩娃有了神经病。革命在没有成功以前,自然都要遭到不解和非议,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过的经验和教训。我不再和我娘说啥儿。我娘也有落后和愚昧的一方面。和我娘坐在老宅的院门口,在落日中望着程岗镇的全景和风貌。从十三里河那边开挖来的大渠笔直如筷,流水四季鸣响,从镇后的岗下流过去,像一条永远不弯的绸带绷在山脉下。这当儿,我把目光在水面盯一阵,使眼如洗了一般,待到心明眼亮时,我再把目光送到程寺的前节大院里,就看见了红梅的那个铝饭盒在门框碰掉的红漆还在脚踏石上闪着光。我说:“她叫啥儿呀?”老人说:“她叫夏红梅。”我说:“哪里人?”老人说:“城里人哩,娘家是城关那儿的。”我想了一会,像是问,又像是自语说:“ 咋会嫁到程岗呢?城里人咋就会嫁到这偏僻的小镇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凭她的长相嫁到九都市里才合适。”老人看看我。老人像看出我的心思样,解谜开结地慢慢说,她还能咋样呢,程岗也是镇子呀,每月逢五是集日,从四乡来赶集的也是人山人海哩,并不比她们城关那儿的集日人少哩。再一说,人家庆东是在地区念过大学哩,当先生,拿工资,爹又是镇长。人家爹在城关镇当镇长时,她爹在哪儿?她爹在城关镇里扫院子、烧开水,是侍奉镇长的人,她咋会不嫁到程岗镇?她咋会不嫁给庆东那娃呢?革命就是这样,没有奉献,就没有基础;没有牺牲,就没有成功。她嫁过来那年还不足二十岁,人细白水嫩,是这方圆百里的一枝花。说话大方,做事利落,一天能织出一件城里人穿的洋式毛衣来,要是村里有一堆姑娘媳妇在街上围着她,央求几句,她就会给大伙儿唱城里人才唱的歌曲儿,就会跳她在学校学的洋舞儿。就是这样,简单得如豆子遇水要发芽,枯木逢春要开花,她的欲望和旺盛的虚荣支配了她的人生和命运,也导致了她和我一生命运的辉煌和悲哀。其实是悲壮。娘说可惜她得了革命狂魔症。病犯了不仅不给老镇长烧饭、洗衣裳,还把镇长用过的碗筷到处扔。说老镇长是被她气到寺庙里去住的。说前些天她丢下娃儿、男人就走了,回城里娘家住了几天,回来就说她没回娘家,说她去北京见了毛主席,说毛主席还和她握了手。北京在哪儿?娘问我,却又自己答了说,北京在北边,千里万里呢,她能走到吗?再一说,毛主席是啥哟?那是皇上哩,她能见到吗?能和她握手吗?说她回到镇上见谁都伸出手来让人家看,说毛主席握的就是那只手。这样她那只手就不拿筷子了,不沾水洗手了,说毛主席手上的热气都还在她的手上哩。你说她不是有了魔病吗?娘问我说,她是不是成了疯子呀?说镇长让程天青去请了老中医,用三个小伙把她按在床铺上,中医在她头上、手上扎了二十多根银针,让她哆哆嗦嗦抖了大半天,然后针一拔,她就不魔了,不再神经了,该做饭时做饭,该喂猪时喂猪,该去庙里给她公爹送饭就去送饭了。也许我也患上魔症了。革命让我着魔了。夏红梅让我着魔了。我患的是革命和爱情的双魔症。自那天在程寺见了夏红梅,我的脑子里就总是不断地出现她的声音和影儿。只要镇街上喇叭一广播,不管是歌曲还是样板戏,我的身子就会躁动不安,像鞋底、裤腿、裤裆和布衫,浑身上下都着了一把火。这当儿在城郊铁道边上的那一幕戏会清清白白重新回放在我的脑子里,使我长夜难眠,精神萎靡,夜不成寝,食不甘味。革命斗志快刀乱麻般被砍倒伐净了。有一夜,我想把身上的旺火熄灭掉,我用手去我的腿上掐,去我的身上掐,把我的阳物掐出了血,可仍然不能把红梅从我脑子里驱逐掉,不能把铁路上那幕戏的大幕关起来。我病入膏肓了,无可医治了。我知道世界上从来没有救世主,没有什么神仙和皇帝,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我也只能自己救自己。白天时,我在村里走东串西,到程前街夏红梅家门口闲逛游荡,期望能冷不丁儿见到她,见不到她我就有意远离程岗镇。有个月我一早到乡下我的姑家姨家串亲戚,天不黑不回程岗镇。我还在我舅家干了两天力气活,他家盖房子,我在那儿和匠人一样垒了两天坯。可回到镇上时,仍然是长夜难明赤县天,到夜半我就不得不去爬在我媳妇桂枝的身子上。爬在桂枝的身上是因为我把她当成了夏红梅,摸她的头,摸她的脸,摸她又粗又短的脚趾头和有些臭味的脚趾甲。这时候她就把灯关上了,半睡半醒地看着我问:“高爱军,你是不是又想让我生了呢?”我说:“我想再要一个娃儿哩。”她说:“那你就来吧,别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哩,摸能摸出娃儿吗?”她不知道我说完那话我就后悔了,不知道我听了她的话身上的火就呼地熄灭了。这已经是我回到程岗镇的第二个月,对桂枝那一丁点的兴味早已荡然不在了。可那时候我是一头猪,我是一条狗,我不是意志坚定的革命者,我不能不对她做事儿,不能不硬着头皮爬到她的身上去。她把灯吹了,做事儿时候她总是把油灯吹灭掉。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凉意也从窗里透进来。屋子里有油灯灭后的黄色焦燎味,有春天暗香的绿色味,还有尘土和被子该晒未晒的潮霉味。孩娃红生和女娃红花睡在床那头,红花的胳膊搭在红生的胸脯上。桂枝过去把他们重新盖了盖,灭了灯就一如往日样坐在床沿上把她的裤衩脱下放在床头上,撩开被子躺下了,说你来吧,你想再让我生个男娃还是女娃哩?我说男娃女娃都可以。她说你来呀,还立在屋里干啥呢?我说窗户里透了风,我把窗户堵一堵。然后我就磨磨蹭蹭拿一件衣服挂在窗户上,把那月光遮住了,把那破窗纸的地方挡住了。她说你来呀,你不是想要娃儿吗?红花满地能跑了,我也想再生一个哩。我不得不慢慢地朝床边移过去。我好像不能不朝床边移过去,好像不移过去她的目光就会翻山越岭,看到我的心里去,看见城郊我和红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戏。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可是那当儿,我的欲念急流勇退着,身上又冷又寒像一桶井水从头上浇下来,物儿软得如一截霜下的草。我想对她说算了吧,改日再来吧。想对她说我好像有病了,刚才还硬呢,这会儿冷丁儿风来了,树倒了,鸟雀飞去了。我庆幸我的倒塌和垮下,庆幸我不需要爬在她身上想着夏红梅,想着夏红梅的白肉和身段,想着夏红梅的耸乳和沟壑,想着夏红梅的秀脸和剪发,还有她脚上红柿子似的十个红趾甲。树倒后猴子回窝了,这一夜我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然就这时候,就在我刚要睡去,不知哪儿的高音喇叭响将起来了。从喇叭里传来的音乐是《战斗进行曲》。我不知道那音乐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然却能听出播放那音乐的喇叭似乎筒上裂了一个口,或是它在树上挂久了,风吹雨淋后那喇叭的筒上锈出了一个洞,使那乐曲变得有些哑起来,如同那音乐是从裂缝的竹筒里倒出的响豆儿,刺耳归刺耳,却流畅得没法说,节奏和音符明明朗朗,呈出五彩的云花色,从我家的门缝挤进来,把柳木门推得叽叽嘎嘎响;从窗子的破洞挤进来,把挡在窗上的衣服掀得一起一落飘;从后墙的裂缝中吹进来,把床上的被子吹得瑟瑟抖;从房顶掀开的瓦和泥草缝里灌进来,砸得我浑身的肌肉叮当叮当跳。我被那歌曲和音乐鼓荡了,身上慢慢开始烦躁得如一群蚂蚁在我的脉管里爬,血被加了热,手上、脚上、头发、脖子和隐处的旮旮旯旯都有些粘丝丝的汗。我知道我又将疯起来,感到有无数股力量从四肢开始朝着我的大腿中间跑步集合着,我的物儿又英姿勃发了,青春无限了,它像一根木杆样又竖将起来了,到乐曲播放到“ 我撩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它几支美国枪” 时,我看到两条铁轨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铁轨旁有漫无边际的庄稼地,红梅赤裸着全身躺在那踩倒的一片庄稼苗上向我招着手。桂枝在床上翻了半个身,问:“你还弄不弄?不弄我可要睡着了。”我朝桂枝点了头,向躺着的红梅走过去。我看见红梅在日光里那浑身发亮的光色了,我闻到那股浓烈的麦苗和红梅身上的香味相混的新鲜肌肤味。我到了床边了。我把鞋子脱掉了。我把我的军用皮带解开了。我把裤子脱下了。可是,大喇叭中播放的乐曲呼的一声停止了,和弦断了样无声无息了。桂枝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裤衩点上灯:“高爱军,你不中用你就不要叫醒我,我明儿天一早还要起床烧饭哩,人哪能天天这样呢?做这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刚从部队回来我让你有几次,你反倒没完没了啦,不中用还想着那事儿!已经回到镇上一个来月啦,你该下地干些啥儿啦,不是军属啦,得不到照顾哩,再不挣工分一家人去喝西北风?”5 又一次响起革命的音乐声当然不会去喝西北风。种地有饭吃,革命也一样有饭吃。就是因为没饭吃才要革命呢。入伍前程天青说过我退伍回来要让我当村干部,就是因为他说让我当干部我才和他女儿桂枝结婚的。许我当干部是他欠我的陪嫁哩,可现在,我让他桂枝生了两个孩娃了,我已经退伍回乡了,是该让他还我陪嫁的时候了。不当村干部我如何在村里呼风唤雨革命呢?不能呼风呼雨、领导社员我如何领导革命呢?我决定再去找一次我丈人。我要讨账呢。吃过早饭桂枝说你去哪?今儿队上是去村前地里修渠呢。我没有搭理她。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儿。可我从家里出来时,她却追出来把一张铁锨塞到了我手里。“少去半天就是四分工。”我把铁锨扔在了脚地上。我走了。桂枝惘然地立在那。村胡同中的日光像玻璃一样亮,像革命者的心脏一样亮。邻人们已经吃过饭,拄着铁锨和锄头立在门口等生产队的钟声响起来。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要革命的勇气在我脚下顶着我的脚底把我推到了半空里。村人问:“爱军,吃过饭了吗?”我说:“吃过了,去找一下村支书。”笑着说:“支书不是你的丈人吗?” 我说:“在家里是丈人,在村里是工作。” 他们就在我身后哧出黄灿灿的笑。我想你们就笑吧,革命后会有一天我叫你们笑你们才能笑,不让你们笑你们只能哭。他们的笑声把我从程后街送到程中街。我从一条胡同拐进程中街时,有一道红光突然闪现了。红梅从另一条胡同出现了,她和桂枝的娘家嫂子爱菊并着肩,手里依然提着那个铝饭盒,不消说是又去程庙给她的公爹送饭了。这时候第二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已经响起来,许多社员正扛着家什往村外走出来,她就夹在几个年轻女社员的正中间。我的心开始轰然跳起来,我想起了昨夜儿喇叭里突然响起的《战斗进行曲》,想起来我的坚硬和软弱,不知道该怎样朝着她们迎上去,腿上就有了些微的慌,然脚步下的力量却莫名的大起来。真得感谢那光天化日和说说笑笑的社员们,不是这些压治了我心里的旺火,谁都不知道我在红梅面前要做出啥儿事。这是我回村后第二次见到她。她的衣裳全换了,上身是一件平纹洋布蓝衫儿,裤子是那年月城里流行着的劳动布,脚上是流行着的黑胶军用解放鞋。而我还是那身光芒四射的绿军装。她们一群朝着我走过来,我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故意用拳头把裤胯那儿往两边扯拽着( 你们不明白,那些年我的那种作派是时髦,是洋派)。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可以把双手插在裤袋走路的,更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把手插进裤袋再用拳头把口袋高高顶起来。那样做证明我读过书,当过兵,见过大世面,胸中有理想,身上有力量。这和红梅穿的劳动布裤和黑胶解放鞋是一个道理儿,是一个阶层儿。我就那样占着道路中央迎着她们走过去,地跳响着。我朝前后看了看,满街都是空旷和静寂,一条街上只有我和她。日光明亮无比,温暖中有了初夏热辣辣的躁。我就和她僵在那热辣辣的烦躁里,一时不知该说啥儿好,是谈革命还是谈思念。这时候,从程后街传来的唤人下地的吆喝声,如一股浑水样从我们头顶漫过去。紧跟着,村里的喇叭响起来,有干部在那喇叭里唤:“到村头会战大渠的社员快些走,迟到的要扣工分啊!”那唤声连叫三遍后,又从喇叭里传来了《东方红》的乐曲声。不消说,那乐曲家喻户晓,人人会唱,谁都熟得如认识自己的爹和娘,可那泥黄色的乐曲朝我俩倾盆降下时,我的身子微微地抖起来,手上又出了一层汗。她的脸忽然也从粉红僵黄转成了黄白色。不知道为啥儿我们俩的景况会是这样儿。《东方红》 那嘹亮的乐曲金光闪闪回荡在程岗镇,前呼后拥流荡在村街上,仿佛如火车开在我们的血管里。我看见那乐曲的音符像葡萄、柿子样从空中落下来,在我们的脚下滚动着。我闻到了赤橙黄绿的音乐那诱人的香味在我俩四周流散着,看见从她那平纹布衫线缝中挤出的她肌肤的气息,闪着薄亮的光泽朝我扑过来。我闻到了那气息中她身上温热柔美的汗味如白丝绒样夹在那肌肤气息里。从那厚密的布纹望进去,我又看见她狭长深美的乳沟山河分明地裸在胸脯间,汗就从那沟里狂奔到她雪白的肚子上,又被布衫吸去了。洋布总是没有粗布吸水好,她的布衫上已经有了许多星星点点的汗渍儿。汗渍在蓝布上是一种深黑色,像墨水滴在了她的布衫上。看见她那样,看见她和我一样听到喇叭的声响就不安,我反而平静了,像火光在前,胜利在望了;像革命的曙光已经从窗口照到了我的床铺上。我把手上的汗在裤口袋里擦擦说:“ 红梅,我们一块革命吧。”她盯着我看一会,有些哆嗦地问:
  “这些天……你没有在寺庙那儿等我吧?”我平平静静答:“是你说咱俩从前谁也没有见过谁。”她说:“我可没想到你能这样提得起,放得下。” 然后她失落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待再扭回来时,村里的广播没有声息了。她脸上也变得平淡了,像猛然想起的事情被失落盖住了。“你真的要成立革命组织吗?”“名都想好了,叫‘红旗飘飘战斗队’。”“你自个小心点,别叫支书领着人把银针扎到你的头上和手上。”我笑了。“我首先就要把他拉下马。不把他拉下程岗镇永远就别想闹革命。”这当儿,从胡同里传来了脚步声。红梅的脸色又往深处白一下,转身就走了。我追上去叫了一声红梅,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把手伸出来,我极快地摸了一遍她光滑的手指甲,说人来了,你走吧,三天后我就在程岗大队革命成功了。她走了,手里的铝饭盒一摇一摆的。从那胡同走出来的竟是夹着书本到学校去教书的她的男人程庆东,几年不见,他眼睛上架了一副黑眼镜,文质彬彬,天然一副要被革命浪潮席卷的模样儿。
  第三章 坚硬与软弱1 我和丈人程天青我说:“爹,我想找你说个事。”他说:“坐吧,吃饭没?”我说:“不坐。想说一点事儿。”他说:“你坐吧。啥事儿?”我说:“要点东西,你先前答应过给我的。”他说:“啥?”我说:“村干部。”他说:“村干部啥?”我说:“我和桂枝订婚时你就说送我到部队当几年兵,退伍回来让我当程岗镇的村干部。”他怔怔惊惊地望着我。我说:“爹,你忘了?”他说:“没忘。可眼下村委会里没有空位呀,副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一个萝卜一个坑,连大队会计都有人,你说让谁下去你干呢?”我说:“爹,村委会里你的年龄最大,支部书记已经当了几十年,不行你下吧,你下来我干村支书,你在家里儿孙满堂享福吧。”他的目光噼啪一闪问:“你说啥?”我说:“你下吧,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他说:“混账!”我说:“爹,你就不怕革命的洪流吗?”他说:“你准是和你天民伯家的儿媳妇红梅前些日子一样得了魔症哩!”我说:“我得的是革命症。你不交权我可就要在程岗发动革命啦。”他冷冷笑一下:“妈的,我参加革命时候你在哪?我给八路军送信时候你在哪?别忘了没有我程天青,就没有你高家当军属,就没有你高爱军儿女双全一家人。现在你倒翻天了。你要革命了。你有了革命症。给你说,我就是看你有了这魔症才不让你进村委会的班子哩,你要没这魔症退伍回来的第二天我就让你当了村长啦。”我说:“ 爹,你不用吃老本———你现在已经是革命的绊脚石。革命的洪流立马就会把你冲到一边去。是聪明你就如程天民那样激流勇退,把权力交出来,不聪明你就等着革命洪流的洗涤吧。”他说:“滚!”我就从他家出来了。2 真正开始的革命斗争谁都知道,革命不会一帆风顺,道路不会笔直平坦,就是农民喂头牛也有天旱草枯中途夭折的时候哩,养棵树也会遇到大风大雨,栽上就被刮断的时候哩。但是,缺风少雨不可怕,大风大雨也不可怕。一切反动派的企图无非都是想用屠杀的办法消灭革命。把革命扼杀在摇篮里,萌芽中。他们以为杀人越多革命就会越小,直到斩尽杀绝,把革命的斗争之火焰扑灭。然而,和这种反动的主观愿望相反,事实是反动派杀人越多,革命的力量就越大,反动派就越接近灭亡。这是一条不可抗拒的法则。在我们程岗镇,暂时的杀人还谈不上,但反革命势力扼杀革命的愿望却甚嚣尘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现在这个问题已基本水落石出,初见分晓,剩余的就是如何让敌人浮出水面,露出端倪,然后痛打落水之狗了。狗落水了,并不是说已经死亡,落水狗爬上岸时,也许会更加疯狂的咬人,甚至带着狂犬病这一特殊的武器,四处反扑报复,这也是一条革命中需要注意的原则。对于发疯的狂犬该如何处置?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群众,形成老鼠过街,人人唤打之状,让落水的狂犬没有丝毫的阵地和市场。几天之后的某一夜,我把那些年庆字辈中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如程庆林、程庆森、程庆石、程庆旺,还有小几岁的贤字辈中的程贤桩、程贤敏、程贤粉;正在高、初中读书的程庆安、程庆连、程贤立、程贤清、程贤翠及杂姓街的田壮壮、任齐柱、石大狗、石二狗、张小淑等等等等,男男女女,高高低低,三十几个人全都集中起来了。他们最大的 32 岁,还未成家,最小的 14岁,刚到初中读书。集合地点就是我们家的院落里。他们坐着或站着,有的抱着胳膊蹲在那,有的几个人挤在一条长凳上,还有的就索性坐在自己的一只鞋子上。会抽烟的抽着我从部队带回的最后两包烟,不会抽的吃着我又特意从镇上百货商店买的二斤小糖。月光如水,院里一片清明;微风荡漾,形势一片大好。我把桂枝打发出去了,让她领着红生、红花去串门儿了。大家就那么抽着或吃着,聆听了我对程岗镇革命形势的分析和看法,聆听了我对世界革命的严峻性和对伟大祖国大好形势的宣传与鼓动。他们毕竟都是没有太见世面的人,都是有一腔革命热血和愿望的人,都是理想和抱负未曾实现的人。通知他们来时,无论是到他们家里去,还是我在镇街上碰见谁,都是叫兄或称弟,唤姐或叫妹,然后把他们拉到一边没人处,说今晚儿 7 点钟你到我家去,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你商量一下子,千万不要让别人再知道。因为乡村集会从来不说几点钟,都是说饭前或饭后,日落或月出,可我不仅说七点,还说七点有重大事情要商量,这就把他们惊住了。问啥儿事?说一去你就知道了。然后我转身走去了,把悬念留下了。有一半人是 7 点钟到了我家的,还有一半到了近 8 点,月光在头顶浮出时分才推开我家院落门。我当然不会忘了通知夏红梅。我最先通知的就是夏红梅,等在寺庙门前吃饭的时候,见她去送饭,悄声细语说我要召开一个程岗镇的革命动员会,把目的、步骤、方法给她详细谈了后,她兴奋得脸上有了一层充血的光,说她就是死了也要参加这个会。说这个会相当于程岗镇的遵义会议哩,古田会议哩,甚至就是 1921 年党在上海的一条小船上召开的第一次党代会,意义深远、思想重大,具有划时代的内涵和价值。可惜那天晚上通知到的人都去了,惟一没有见她到会场。革命怎么能没有她参加?她怎么能不来参加这意义深远的动员大会呢?难道我精心准备的长篇发言不是为了她听吗?可是她没去。她没去我就像精心准备的一桌好饭摆在桌上时最重要的客人没有来;就像提着礼篮走亲戚,到了才知道该来收礼的主人不在家。怎么办?饭菜烧好了,主客没到也得让次客们吃;礼送到了,收礼人不在也得把礼篮送出去。再一说,一切都是为了发动革命。一切都必须服从革命的需要。爱必须蕴含在革命之中。革命是基础,爱是基础上一间房;革命是根本,爱是根本上的一枝花。没有她我也要干革命,没有她我也要把革命在程岗如火如荼地点燃和发动。让那一间房屋的木门关闭吧!让那一枝花朵暂时枯萎吧!风浪已经到来,革命的航船不能不起锚向前;雄鹰已经展翅,它不会因为没有浪花而重新落下……8 点整,我正式让吃着、抽着、说笑着的年轻人们安静下来了。我说大家静一静,同学们、朋友们、战友们,大家静一静!他们对我这样对他们的称谓先是新奇地笑一笑,跟着就奇特地安静下来了。接下来,我就把世界和国家的形势给大家分析了。我说:“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今天的世界正在进入一个以毛泽东思想为伟大旗帜的崭新的历史时代。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世界亿万革命大军,正在向帝修反,向整个旧世界,展开猛烈的进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环顾全球,毛泽东思想的战旗迎风招展;革命的洪流汹涌澎湃!“在一片空前大好的形势下,也有几个苍蝇在嗡嗡碰壁。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以苏联为中心的现代修正主义各国反动派,加紧勾结,拼凑反华、反共、反人民、反革命的新神圣同盟,对革命势力进行疯狂反扑,在世界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反华逆流。”我说:“在国内,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要认识这种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要提高警惕。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要正确理解和处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问题,要正确区别和处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不然的话,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就会走向反面,就会变质,就会出现复辟。那么,人民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历史就又倒退到了旧社会。“现在,从内蒙古的大草原,到渤海湾的渔家港,从大西北的戈壁滩,到海南岛的岸礁上,为了防止修正主义篡夺党的领导,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村村寨寨都已经深入地开展了阶级斗争,开展了三大革命运动,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正在重新组织革命的阶级队伍,以打退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猖狂进攻;在阶级斗争这个大风大浪里,风口浪尖上,从城市到乡村,都培养造就了外能御敌、内能防患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使无产阶级阵营更加牢固,更加强大!”我说:“眼下,严峻的形势是,在世界和祖国的一片大好形势中,连我们偏远的县城,虽然革命比外地晚了些,但毕竟已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已经揪出了县委、县政府在党内的一小撮反动派的代理人,政权已经回到了无产阶级人民的手里。可在我们程岗镇,在封建势力相当严重的老程村,革命的曙光还没有来及从东方升起来,黑暗的墙壁就已高高的竖了起来,把一线光明又残酷地挡了回去,遮了回去,压了回去,盖了下去。我们程岗村的革命,正如赤县的黑夜,虽然资产阶级墙高,但曙光毕竟已经出现,虽然封建阶级的山大,但毕竟无产阶级已经开始觉醒,已经有人向封建阶级举起怒吼的双拳。“我听说,我们程岗镇的夏红梅同志,———可惜她今夜因故没有来参加这个会———夏红梅同志只身进北京,回来后说毛主席在接见亿万青年后,和许多青年握了手,因为她站在前排,虽然没够上和毛主席握手,但毛主席和别人握手时碰到了她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就是毛主席把他思想的雨露撒向了我们豫西山区,撒向了我们这个地图上只有一点的程岗镇。为了把毛泽东思想、把毛主席的恩情带给程岗,带给程岗的群众,夏红梅同志三天舍不得用那只手拿筷子,舍不得用那只手沾水洗脸。可是,她这种对毛主席深厚的情感,在我们程岗得到了啥儿回报呢?党支部书记程天青———就是我丈人,竟敢带着三个民兵和中医,说夏红梅得了疯魔症,去把夏红梅强行按在床上,在她头上、手上扎了27 根银针,长达半个小时之久。这是啥儿行为?这是资产阶级、封建势力在新社会向革命、和革命的无产阶级疯狂反扑的铁的事实,是和国际上的反动势力和国内一小撮反动派遥相互应,相互勾结的丑恶表演。“大家试想,远的不说,县里的革命浪潮大家全都看到了,听到了,革命者不仅砸了县委、县政府,而且把埋在烈士陵园中的假八路、假英雄的尸骨挖出来扔在了大街上,可我们程岗镇上的情况呢?再说近一点,和我们相邻的东边赵庄大队,已经把作为大队部的庙房全都扒掉了,把各家供的神像全都集中到十字路口烧掉了;西边三里远的小头儿大队,把大字报都贴到了村支部书记家的屋门上,窗户上,水缸上,衣柜上,面罐儿上,把村长家房脊上的狮子扒下了,把大队的账本烧掉了;南边大头儿大队,已经把村委会的大权、公章没收了;北边的张家营大队,已经把娶了地主小老婆做自己媳妇的村长和他媳妇的衣裳扒光,让他们赤条条一丝不挂,栓在一根绳子上游街了。外大队的革命青年已经开始到程岗镇政府抢公章、砸桌子,虽然没抓到镇长,可毕竟把革命洪流带进了镇政府那所大院里。可我们程岗大队呢?难道我们在座的是革命队伍中的懦夫吗?难道我们不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觉醒的革命一代吗?不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的青年吗?难道我们能看着四处革命烈火,熊熊燃烧,只有程岗没日光的日子继续下去吗?难道程岗村就真的是一块铁板,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吗?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资产阶级向我们程岗疯狂地进攻,坐而不问吗?看着封建主义在我们村慢慢复辟而熟视无睹吗?”我说:“红日出东海,环球放光彩;万水千山齐欢呼,渴盼我们程岗进入毛泽东思想新时代。天上北斗光闪闪,伏牛山刺向青天外,毛主席站在顶峰上,我们伟略在胸怀!”我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同志们,战友们,让我们在行动中唱着这支最美的颂歌,迎着漫天的朝霞,去踏破我们程岗镇的黑暗,迎来我们大家革命道路的第一束曙光。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我们有伟大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毛泽东思想做武装,有中国七亿人民的坚强团结做后盾,有兄弟大队革命青年做模样;望长城内外,怒吼的拳头如林举;看大江南北,革命激流如海洋。让我们在怒吼声中,激流浪上,举起我们的拳头,迈开我们的步伐,开辟程岗革命的新纪元、新道路!”我说:“ 战友们,同志们,同学们!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明晨天亮之前,首先砸掉代表程岗反动阶级思想和势力的‘ 两程故里’ 的石牌坊。在今天,文化革命的胜利光辉,照耀了伟大祖国的万里江山。可我们程岗镇每天最早迎接曙光的地方,却矗立着封建主义的牌坊,使所有通过那里的汽车、行人,首先看到的不是‘ 毛主席万岁’ 五个大字,而是由封建皇帝亲笔书写的‘两程故里’ 和‘ 圣旨’ 六个字。而且,那六个字样还涂金抹粉,金碧辉煌。这标志了啥儿呢?这标志了直到今天,封建主义在我们这儿还敢向社会主义示威,敢向我们摆出一决雌雄的战场。” 我说:“ 战友们,同志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让我们团结起来,联合起来,惩腐恶,缚苍龙,驱虎豹,追穷寇。砸掉石牌坊,捣毁党支部,把程岗大队的政权重新夺回来!”我说:“ 夺回政权以后,我们根据大家革命中的表现和能力,重新选拔村干部,重新组成村委会,能当村长的当村长,能当大队长的就当大队长,能当民兵营长的当营长;从大队会计,到各小队的生产队长,从负责大渠浇地的分水员,到各生产队的记分员,我们一律要重新换人。要把一切政权都交还到革命者的手中。哪怕是庄稼地里看庄稼的看守员,山坡上的护林员,都必须是我们革命者或革命者的亲属去担任。当我们在程岗村革命成功以后,政权巩固以后,取得并积累了革命经验以后,我们的第二步计划是扩大战果,乘胜追击去夺取程岗镇政府的政权。镇政府扎在我们程岗村,我们决不能让外大队的革命青年捷足先登,夺取了镇政府的大印。我们不能让刘庄、赵庄、大头儿、小头儿任何大队的青年领导我们。我们要努力自己把自己培养成国家干部、培养成红色革命接班人,去管理和领导程岗镇的 17 个大队的社员和群众、行政和事物。”我说:“同志们,战友们,同学们,革命需要我们吃亏和牺牲,需要我们放弃个人利益、家庭利益,需要我们永远斗私批修,树立公字,狠斗私字,但革命也会适当考虑大家的家庭和个人利益。”我说:“ 从今儿夜里起,凡参加正常的革命活动者,半天都记一天的工,如今夜儿都给大家各记 10 分工;凡参加特殊革命活动者,如明儿凌晨去砸石牌坊,每人都记 20 分工;凡带铁镐、铁锤、钢钎工具的,每样工具 2 分工,凡带铁锨、镢头一般工具的,每件工具 1 分工。这些工分都由我高爱军先记在本子上,三天两天把大队的班子换掉后,马上通知各生产队把大家的工分落实到各队的工分本儿上。”我说:“战友们,同志们,今天的程岗大队革命动员大会就开到这里,让我们尽快把我们自己锤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吧,让我们各位在阶级斗争的风雨中百炼成钢吧!”我说:“散会回家以后,重要的是大家要提高警惕,不能把我们的会议精神和行动计划泄漏给任何人。重要的是明晨天亮时分,谁都不要睡过了头,睡着了也要把革命行动放在心里,整六点时,大家都要按时到村头集合,一切听我指挥。”我说:“都走吧,在村街上脚步轻一点,不要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以防阶级敌人注意到我们的行动。”在这次动员大会上,我如在连队全班的学习讲用会一样,用半是乡音土语、半是军营普通话的腔调,慷慨激昂,说如背诵样一口气给大家讲了一个半小时。用三天的读报和学习作为准备,使这一个半小时被我发挥得淋漓尽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知道我的口才好,但我不知道我的口才竟有那么好。在部队时指导员说我是当指导员的料,教导员说我是当教导员的料,但团政委没有说过我是政委的料。这一次讲演我让全大队的青年听呆了,让他们领略了我的才华和能力,感觉到了我和毛主席去安源一样,都是被了不得的上边派到程岗镇的革命者。他们从来都是听我丈人那样满口的乡言俚语、骂骂咧咧、嗦嗦,终日在大喇叭上又哼又哈,可这一夜听了我的讲话,让他们仿佛吃了一生黄土粗粮的口里忽然进了大米糖水一样,清新振奋,心潮澎湃。问:“爱军,你口才那么好,在哪学的呢?”我说:“不断地读书看报,再到火热的生活里去实践。”问:“你真敢把你丈人的权夺了?”我说:“不是我要夺他的权,是革命要夺他的权。”说:“到现在你丈人都不给我家划房基地,你掌权了要先给我的房基地解决掉。”我说:“每一块土地都应该有无产阶级来掌管,划房基地要先划给那些革命者。”说:“ 我就是革命者,以后你爱军让我去为革命死了都可以。”问:“参加革命真的记工分?”说:“ 革命者要吃亏,但革命者决不会白革命。工分、口粮、房基地,夺权后这算啥儿问题呢?”说:“那你现在就记呀。”答:“放心。三十个人,我一个都不会少。”说:“爱军,你口才好,以后你要组织我们大家读报学习,读报学习也要给我们记工分。”答:“当然要组织,要读报,要背毛主席语录,要通读毛主席的书。革命需要你们吃亏,但革命不会让你们吃亏。以后你们谁要一口一个工分再革命,你们也小心革命最终也会革到你们的头上去。”大家就散了。月亮从程寺后的岗沿那儿升上来,无声无息地移到了村那头,水溶溶青光一片,白亮亮风光无限。村街上极其安静,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散去的脚步声,像在水面漂滑的石片样,由近到远,慢慢地在开门、关门声中沉没了。我把最后几个问长问短的青年送出门,看着他们走进胡同,消失在树影和墙后,环顾了程岗镇的宁静月色,沉浸在革命已经开始并即将胜利的那种喜悦里,心里不免有些叮叮当当跳,就仿佛电影上的主人翁立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边码头那样儿,我渴望那当儿我的头发能在风中飘起来,衣服能在风中飞起来,可惜那时没有风,只有浅浅的凉意在夜里柔和地弥漫着。有风有海该多好。我要留了一头长发立在海边该多好。我不无遗憾地把手放在我的平头上去摸着,犹豫着该不该因为革命了把我的头发留起来,可就这时候,在我转身要回到家里时,从我家院墙拐角的暗影里闪出了一个人。暴风雨果然降临了。如惊天霹雳一样来到了。我说:“谁?!”她不语,一直朝我走。我又说:“谁?”她就到我面前了。我说:“你咋现在才来哩?会都散了呢。”她就突然扑到我身上,浑身哆哆嗦嗦,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双唇冰凉热烈,贴压在我的嘴上如关门一样把我的问与怪怨堵上了。我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我不知道她为啥儿会突然兴奋得难以抑制且大胆无比,英勇无敌。有脚步从街上响过来,我半抱半拖地把她从街中央移到我家门前的黑影里,然后把她朝我怀外推了推,说你咋能不来参加会?还说这会有划时代的意义哩。她借着月色望着我的脸,双手抓住我推她的一只手:“你咋知道我没来?这是我们开的第一次革命动员会,我能不来吗?” 她说,我怕有三长两短使会议中途夭折,吃过饭我就借口天热了,去庙里给我公公送了一把扇,看他那儿没动静,又到你丈人家去送了他那天领着人给我扎针忘在那的药瓶儿,见你丈人在家正听人家讲“七擒孟获” 我就出来了。再到副支书和大队长家门前走一走,在村头常聚人乘凉的社员堆里走一走,见一切照常时,我就来站在这大门外,一边听你动员着,一边在大街上望风声。她说:“你不怕我们这行动走漏风声吗?”我没说话,望着她就像两位彼此爱慕、敬仰的革命家倾心已久,不能相见,而在某一个月夜旷野的小道上却又不期而遇。我把她拥在了怀里。我不能不把她拥在怀里。我没想到她不仅是一个漂亮滚烫、热情如火的城里少妇,而且还是一个有能力、有觉悟、有经验、有见地的乡村革命家。我把一只手拦在她的后腰上,将另一只手插在她的头发间,盯着她仔仔细细看一会,最后就在她额上、眉上、耳上、眼上、鼻上、嘴上暴风骤雨般地亲吻着,可当我用双唇又一次去咬压她的耳唇时,她却又斩钉截铁地重复着问了那句话:“你不怕这次行动走漏风声吗?”我说:“不怕。因为我没考虑到的你都考虑了。”瞧,我有多么好的口才天赋呀,我的话完完全全滋润了她的心。她说:“爱军哥,你口才那么好,生来就是一块革命的料。你要早回来一年咱们在程岗大队的革命早就成功了。”我说:“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快马加鞭,一定能让程岗的革命车轮日夜兼程,飞速向前。待三朝两日,在程岗大队革命完,阵脚一稳,就把程岗镇政府也给革命掉,那时候我当镇党委书记,你当副书记。”她说:“天呀……我还不是党员哩。”我说:“你人不在党,心早已在党了。把我丈人拉下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程岗党支部必须发展你入党。”她被我的话完全感动了,被我送给她的革命礼物击中了,像饿极了的人收到了一个雪白的蒸馍儿,望着那情如泰山的一份礼,茫然不知所措了。村子里奇静无比,月光在她半边身上流着如水在沙地浸着样。她的脸正好被门框的黑影遮挡住,那当儿我看不清她脸上是淡淡红润还是火辣辣的金红色,只听见她的心跳钟表一样响,呼吸粗重如房梁一模样。不消说,革命又把我们彼此的爱情渠道打通了,情感的激流正在这渠道中飞也似的狂奔着。她说:“爱军,我心有些慌。” 然后就主动把我的手拉在了她的胸口上,她就软软绵绵地倒在了我怀里,就让我的手在她身上如鱼得水一样游动了。也许,我还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也许,那时候我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纯净的革命者。也许,就正应验了“ 革命者和革命者在一起,他们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才不得不为之” 那句话,我的手大胆无耻、迫迫切切如蛇一样朝她的下身游过去。她的下身隐处有汪汪的水渍,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倾盆大雨浸泡在水渍里。我的手在那草地林边歇住了。我想起在城郊那一次革命音乐的戛然而止,使我没能对她的浑身进行端详和欣赏。我想她从头到脚哪儿都肯定和桂枝不一样。哪儿都有一种诱人的美和令人迷惘的香味散发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头发、皮肤、鼻梁、嘴角、乳房和乳沟,还有因皮带过紧在肚子上留下的一圈蛇皮花纹儿。我想仔细地朝她的隐处看一看,看够了,满足了,最后再做最后的事。可我知道那黑夜里我不能如城郊一样端详她,欣悦她。我只能用手在那林边、草地上慢慢品味她,像在浅水中脱光双脚去水草中摘花摸鱼一样儿,不仅是为了去摘花,还是为了享受那花草下的水,看自己在那水中躬背行走的模样儿,看自己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在水中浅跋淡涉的神态儿,看自己的光脚落在绿草间的泥上缓缓下滑,像不像受惊后的泥鳅要往淤泥中钻。不消说,在那浅水中慢慢行走着,要比慌慌张张,连蹦带跳地突然深入进去好得多。突然地深入就没有一路的风光了,看不见小鱼在水草中的欢游了,看不见日光圆圆点点,从草缝和林叶中间漏下去,在那水面闪下光色后,又像一圆圆的金币沉在水底光滑的泥面上,金光灿灿,把所有水底的草根、花根、树根和鱼洞、虾窝都给照亮了。我总是忘不掉城郊阳光下对她赤裸的上身精细想象那一幕。我的手在她水淋淋的两腿间似动却歇着,似歇却动着。我用手去品着那月光下水草里的滋味儿,像要数清那汪汪的水中有多少草茎和鲜花,食指和中指湿水后在水间挑选着花草捻动着。月亮又往东南移动了,影儿在我们身边走着时,响出丝线头儿飘落那样微细的声音来。我说:“红梅,你不会骂我是个流氓吧?”她说:“爱军,你是喜欢我你才这样哩。”我的心就在她的这句话里融化了,像啥儿在温水中浸泡消失了一模样,人似乎想要漂起来。可这时候从程中街那儿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清清楚楚的说话声。我和红梅都听清了那是桂枝领着孩娃们从她娘家回来了。我们两个都哆嗦一下僵住了。该死的程桂枝!我说:“我们到庙后岗下去。”她说:“忍一忍,明儿早就要砸那牌坊了,待这次革命成功后,我们到村边的十三里河滩上,那儿成年累月不见一个人。”说完,她就挣着身子走去了,背对着桂枝们走来的方向,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为了躲开盯梢样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那,让桂枝的脚步冰冷冷地朝我袭过来。你这真真该死的桂枝呀!3 牌坊之战当然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程岗镇的第一场革命失败了。我们应该想到的,可我没想到。那天凌晨,鸡叫三遍以后,我悄然起床,没有惊动任何人,把早已在门后准备好的一把八磅的大锤提在手里,最后看了看还熟睡在床上的桂枝和孩娃们,我就出门了。我们的集合地点是村北第三生产队的麦场上。当我到那时,已经有五六个热血青年等在那儿,他们手里都提着钢钎、锤子,还有铁锨、镢头啥儿的。有人问:“家什也真的给工分?” 我说:“昨儿不是说了嘛。” 那人就放心走去了。随后,程庆林、程庆森、程贤柱、程贤粉、程庆安、程贤清、田壮壮、任齐柱、张小淑、石二狗,陆陆续续都到了。红梅自然也到了,她比我晚到一会儿。我让她把准备好的名册取出来,用一把手电照着亮,把所有的人名、工具和工分登记在那个名册上,然后按军队的程式编了队,高在前,低在后,男在前,女在后,又用歌声和口号把队伍中的杂乱消灭掉,到东方发白,我就带着这 36 人的队伍从程后街往程前街的村南进发了。我们的脚步虽然凌乱,可我们的歌声却由凌乱转向整齐、雄厚了。从麦场到程寺庙前那一段,脚步声噼噼叭叭,宛若夏日豆地熟豆荚的爆裂声,然后我一、二、一的口令一出来,那脚步就开始落在了节拍上,再随着红梅在队伍中把《 造反有理》 的歌曲领个头,那脚步就彻底富有节奏了。真不愧为都是学生、青年和退伍军人们,歌声把大家从被窝带来的惺忪赶得荡然无存,把乱糟糟的说话声也给抹杀光了。红梅对着队伍唤:“不唱歌光说话的站出来,不怕扣了工分是不是?”然后队伍就静了。红梅唤:“都唱呀,今天都是双工知道不知道?唱不出来你们唤出来。”歌声在程寺前哄然响亮了,每个人的嗓子都爆到了极点上。天亮前的朦胧里,我们的队伍向东方,向着东山升起的红太阳,雄赳赳地从程后街走到了程中街,又从程中街走到了程前街。我们大意了,我们被革命即将初战告捷的胜利把头脑冲昏了。我们只注意到许多被从梦中吵醒的人家纷纷打开院落门,揉着眼睛看我们,问:“干啥呢?” 队伍中会有人得意洋洋答:“ 革命哩。”问:“天不亮革啥儿命?”答:“天亮前就要扒了‘两程故里’ 那石牌坊。”那问话的人手就在眼上揉着呆下了,脸上硬了藏青色,知道程岗镇要和别的村落一样改天换地了,乾坤翻转了。可是,我们看到了别人的惊讶,看到了那些站在门口发怔的人,却没有发现有更多的门户是在我们没有从麦场出发以前就已经打开了,没有发现还有许多人在那天夜里比我们起床更早些,甚至没有发现,从来都是天亮才打开的程寺的红漆双扇门,那夜压根就没关。我们从程前街朝西头走去时,东方彻底白亮了,那一滩血似的日头不知啥儿时候跃在山顶上,把大地、山川照亮了。把村村落落、沟沟壑壑照亮了。在石牌坊上涂了灿灿一层光。就在那高大的牌坊下,我们看见了黑鸦鸦地站了一片人,且似乎各家各户都有人在那人群里。他们手里拿了扁担、桑杈、菜刀、斧子、铡刀和木棍,那样子显然是要与我们为敌的,是把我们这些革命者当做敌人的。更为重要的是,那近百的人群里,没有年轻人,大多都是村里的成年壮劳力和上岁的老人们。他们发白的胡子在日光里像是一团团的火。他们都是我们队伍中每个人的父亲或爷爷,偶而的几个妇女,却是我们队伍里几个没有父亲的母亲们。我没有想到那儿会有那么多的人,没想到我的丈人程天青在那人群前,牌坊下的一个上马、下马的石条上,把双手插在两腰间,怒喝喝地盯着我们的队伍、脚步和歌声,首先就把我们的歌声和脚步声盯得零零落落了。队伍在他的目光中停下来。脚步和歌声被他抹杀了。大家在一片死静中挤拥成了一团一堆儿,都扭头眼睁睁地望着我。我看见红梅有些慌,额上的汗细密一层,珠子样闪在日光下。我大义凛然的走到队伍前,把双手插在腰间对着我的丈人唤:“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我们面前有两类社会矛盾,这就是敌我之间的矛盾和人民内部的矛盾。这是两类性质完全不同的矛盾。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程天青———”我往前站了站,距我丈人还有十步远,对着他更大声地质问道:“程天青,今天程岗大队的革命青年来这捣毁封建王朝留下的石牌坊,你带着不明真相的群众拦在这———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共产党员还是封建资产阶级的代理人?”我声大如吼,气壮山河。我看见我的问话如钢如铁,炮弹样击中了程天青。他立在那牌坊下的石条上,想说啥可因为理屈词穷,啥儿也没能说出来,脸被憋成了青紫色。我吼:“程天青,你回答我的话———你到底是敌人,还是中国共产党?是把革命者当做敌人,还是把封建资产阶级当做敌人哪?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党的宗旨相对抗,若不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你就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那样:如果把同志当做敌人来对待,就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了。倘若你自己硬要把自己推到敌人的立场上,你就别怪你这个女婿六亲不认啊!”他的脸从青紫变成蜡黄了。我吼:“不回答我的话,你就让被蒙蔽的群众撤回去!”他没有让群众撤回去。他把头朝群众那边用力扭一下,又用力朝我们这边摆一下,把他最特殊的一道命令下达了。我以为那些拿着扁担、菜刀、棒子的社员群众会朝我们杀过来,没想到他摆了一下头,那些人都把菜刀、棒子、扁担放下了,都朝牌坊两边挪了挪,就从那人群中走出了六七个七八十岁的老汉和老婆,他们分别是程贤柱的爷、程贤清的爷、程庆林的爷和田壮壮的奶。还有那个从来都跟着闺女吃穿的程庆安的老外婆。他们手无寸铁,却面不改色,又让人看不出他们对孙子、孙女们的革命激情有丝毫的惧怕和压制。然而,她们在日出中飘扬的白发和满脸岁月的深皱,成了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他们一边从牌坊下边颤巍巍地走过来,一边泪凄凄地唤着自己孙子、孙女的名字说:“贤清———快和爷一块回家去,你这不是革命哩,你是朝祖宗头上砸锤的呀。”“庆林———爷求你了,回家去吧,咱再穷也不能挣这扒祖宗牌坊的工分呢。”“庆菊、庆华,跟奶奶回家呀,你们要扒牌坊就先把奶奶埋在牌坊下!”……随着一片老人哭凄凄的唤,紧跟着,那些做爹做娘的都倾泻过来了,他们叫着自己孩娃们的名儿,口里说着和老人们一个意思的话,转眼间就把革命的队伍冲垮了。就把他们儿孙们手里的铁锤、钢钎、铁锨夺去了。那一刻,牌坊下一片乱麻,叫声四起,日光被人流冲碎后纷纷跌落,半空里人们哭唤的唾液四处飞溅,公路上堆满了同志们回家的黄色脚印和汪汪说话声,路边上扔掉了无数的棍子和绳子。队伍就这样水来土掩了。初绽在春天的鲜花就这样在寒流面前萎缩了。革命就这样夭折了。红梅在路边上把双手喇叭在嘴上高声唤:“ 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走,大家要留下!亲情不是敌人,可我们不能做了亲情的俘虏,我们没有被阶级敌人打败,可被爹、娘、爷、奶打败了,这是我们最大的耻辱啊!”我从路中央疾步跑到程天青对面的另一块登马石上,又站到石牌坊半人高的立柱上,比红梅更大声音地叫:“战友们,同志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大家一定要加强纪律性!一定要留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看到我们今天的行动,是关系我们党和国家的命运在程岗镇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是毛泽东思想和封资修在程岗第一次交锋拼杀的大问题,是关系到每一个人吃不吃二遍苦、受不受二茬罪的大问题。为此,我请求大家不要走,请求大家留下来。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我和红梅的唤叫声在牌坊下穿越飞荡,四海飞扬。天上、地下、路边、麦田、村里、街中,还有朝远处蔓延的耙耧山脉,到处都是我俩红淋淋的唤,到处都是我们酷烈飞扬的激情和狂热。已经有人从爹、娘的怀里挣着留下来,可这时候红梅的丈夫程庆东从人群出来了。他上来扯抱着红梅如扯抱一个疯子样。红梅弹挣着把她男人的眼镜打掉了,把他的衣服扯烂了。我看见红梅怒吼着,半是绝望、半是呐喊地望着我。我从半人高的石基座上跳下来,想要去拯救红梅时,有一声雪白血红的耳光响在我的左脸上。我娘在我面前出现了。“滚回去!”我娘骂着说,“你敢再胡闹一下,我就撞死在这牌坊上!”…………牌坊之战就这样宣告失败了。在程岗的第一场革命被封建资产阶级在程岗大队的代理人程天青扼杀在了摇篮里。
  第四章 阴云密布1 革命者的思念我没有在十三里河滩上找到夏红梅。我们约好砸了石牌坊,再烧了全村各家各户的神像和迷信品,然后吃过午饭后,再在十三里河滩上以身相许来庆贺我们的胜利的。可是,牌坊之战失败了。革命还未成熟就在摇篮中被封建主义掐死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压城城欲摧。我来十三里河滩从村街上过去时,那些村人竟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仿佛我果真是患了魔症的人。还有那些早上还跟着我的青年革命者,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头上,看见我后,不是低着头吃饭,就是把脸扭到一边去。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他们懦夫的行为感到羞愧,无脸正视于我,还是忽然间如他们的爹、娘、爷、奶一样,对我已经开始睥睨了,不屑一顾了。我想,他们应该属于前一类,因为大家身上流的都是革命青年的血,跳动的都是要在革命中一展宏图、实现理想的伟大的脉搏。十三里河是从耙耧山脉深处沿着一马川地流淌下来的,从西往东,统共流了十三里,所以就叫十三里河。十三里河在程岗以南三里处,形成一湾浅滩,朝伊河奔去了。这湾滩地,就是程岗人说的十三里河滩了。那一天,没有人知道我在那河滩上多沮丧,多灰心。我独自在那河滩上走,独自在那河滩上坐,看不到红梅的影子时,我想起了你们谁都会背的诗:君失骄杨我失柳,杨柳轻 ,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然后,我就哭了,泪像珠子样掉在我脚下的鹅卵石上。十三里河滩上空旷无人,河水哗哗流淌,日过平南的阳光在水面上,闪着金金银银的鳞片儿。有一条大小如碗如拳的鹅卵石堆砌的石坝斜在河中间,把那河水抬高了半膝深,从而使一股碧蓝的河水朝北流走了,沿着程寺后的水渠去浇去灌了,去执行它的使命了。而那用不完的大部分水,从石坝面上漫过去,从石头缝里挤出去,朝伊河奔去时在那宽大河滩的静寂中,留下了无休无止、又白又亮的跌落和响动。反过来,那白哗哗的声响又使河滩上的静寂变得无限宽广和深邃。水面上有两只银白的水鸟在起起落落着,它们的羽毛从空中落下来,打着旋儿,闪着白光,啪的一下跌在水面朝下游流去了。还有已经到了水鸟嘴里的小鲫鱼,又在空中挣出来,如一片飞刀样飞进水里就旋即不见了。没有人,除了我,整个河滩再没有别的人。第一场革命失败了,这时候红梅能如约而至该多好。她是我唯一的革命同道和安慰,是我唯一的支持者和拥戴者,是我朝思暮想的思恋和寄托,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灵魂和精髓。我在河边上走来走去,不断地朝通往程岗镇的方向眺望着。革命时望穿秋水思不尽,悲伤时只有河水滔滔流。走累了,眼皮看胀了,我就在河滩的高处捡一块石头坐下来。我不知道我在那儿坐了多久。我在那石头上坐着,不知不觉办了一件有辱革命声誉的事。我手淫了。
  当我手淫完了之后,我才从朦胧中慢慢醒过来,极富批判地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用河水洗了手,洗了那物儿,抬头看看早已西偏的落日,便只好回了镇上去。第二天,我让一个孩娃往红梅家送了一个“ 到约定地点开会”的纸条后我又到河滩上去等她,仍然不见她来时,我便不顾一切的到了她家里。那是一所北方农村特有的四合小院,院子里铺满了砖窑烧坏的青红焦砖。四面瓦屋的角柱和梁柱,则都是极好的青砖砌成的,门窗边沿都用砖镶砌得严严又密密,剩下的角柱、门窗外的墙壁虽是土坯,却用加了白灰的混土泥得光洁锃亮。这个院子虽然不如程寺那么高大巍峨,然在全镇大都还是土瓦房、老草房的年月里,确也显出了镇长家的身份和地位。满院子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我嫉恨老镇长、嫉恨程庆东,也嫉恨那房子。我想我该拥有那房子,拥有那院子,拥有夏红梅。程庆东在东厢瓦房的窗台下面泡中药,他把一大包中药倒进一个沙锅里,续上水,用手轻轻按着飘在水面的中草药。在那窗台旁,放着一个竹箩筐,筐里堆了半筐变成黑色的中药渣。我走进那所我魂牵梦绕的院子里,先让砖块的黄色硫味从我鼻下散过去,捕捉到了夹在硫味中的那股浅褐的中药味,很香很馋地吸了一鼻子,立在院中央。“程庆东,红梅哩?”他回身冷冷瞟着我。“回娘家了。”我怔了怔。“啥时儿走的?”他又扭过头去把药锅放在窗台上。“昨儿吃罢中饭。”我的心慌慌忙忙往下沉。“啥时儿回来?”他把包药的纸盖在沙锅上。“不知道。”我忽然想去老镇长家屋子里坐一会,想去红梅和程庆东住的屋里的床上坐一会,想把镇长家里的一桌一凳都看在眼里边,想把红梅睡的床铺、床腿、被褥的形状、图案、颜色,枕头的大小,枕巾的用料,还有那枕头上可能留下的她的头发和气味全都装到眼里、心里去。可我立在那所院子里,程庆东没有请我到屋里,他泡完中药,又用脚去箩筐踩药渣,把大半筐踩成少半筐。踩完了又把掉在地上的药渣一粒一粒往箩筐里捡。我知道他在冷落我。我知道他惧怕革命者。不革命的人总是惧怕革命者,反对革命者。我看见那窗户边的墙上靠着一张圆头儿锨。镇长家没有劳动者,镇长和他的儿子都不是劳动者,在程岗他们都不属于无产阶级劳动者,可那儿靠的那张铁锨却头尖脸凹,亮如利器。我想用那锨把程庆东的头给砍下该多好,像切西瓜样咔嚓一下就完了。我是真的想过去拿着那张锨铲到程庆东的头上去,可我却立在那儿说:“庆东,咱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他捡药渣的手停在半空里。“爱军,你该留在部队上,回来干啥哩?”我说:“革命嘛,回来也是为了革命嘛 。”他说:“程岗镇哪儿能盛下你这革命者?”我笑笑:“能盛下红梅就能盛下我。”他不明白那话到底啥意思,瞟我一眼,就又低头捡他的药渣了。我说:“谁病了?”他说:“谁也没病。”
  我说:“那你给谁泡药哩?”他说:“给我自个儿。”我说:“你咋了?”他说:“不咋儿,好好哩。”我说:“好好的你咋吃中药?”他说:“补补嘛。”我就不再问啥了,很想坐下来,很想到哪间屋里坐一坐,就下打量着,把目光落在上房屋门口的一张红漆椅子上。我说:“庆东,咱俩是同学,几年不见你也不请我到屋里坐坐。”他说:“你走吧,高爱军,我家装不下你这革命分子呢。”我脸上有些热:“你真的赶我走?”他脸上硬了一层青:“不是赶,是请你。”我又把目光在那锃光发亮的铁锨上盯一阵,毅然从那所充满磺和中药味的院里出来了。从红梅家出来我低沉又绝望,他怎么可以不让我到屋里坐坐?她怎么可以不辞而别呢?怎么可以革命一受挫就退回到娘家避风港里呢?怎么可以把我们情爱的相约忘在脑后呢?我整整三天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动不动。第一场革命的失败,给我心灵上带来的冲击是不可估量的。使我的意志树倒猴散样在我身上不见了。我情绪低落、消沉无,感到革命前景暗淡,人生前途渺茫,仿佛一只小船被人丢弃了无边的大海。且大海中惊涛骇浪,无岛无岸。然就在我最为闷的当儿,我的孩娃红生有天将吃午饭时,突然从大门外叫着到了我床前:“爹!爹!信、信。你的信———”那是一个牛皮信封,信的背面印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红色宋体字样儿,正面写了我的地址、名字,右下角写了“内详”两个字。你们知道吗?那是一封天书哟,是天外来信哟。是天使给我灰暗心灵撒下的一束亮光呢。爱军:首先向你致以战斗的革命敬礼。原谅我不辞而别,原因回去再说。我 26 日回程岗镇。曙光在前,革命一定能够从黑暗走向光明。祝我们的革命情谊万古长青!红梅本月 22 日那真的是一束天使之光照亮了我灰暗的心房,她不仅在 26日果真回到了程岗镇、回到我身边。更为重要的,她在信上写上“祝我们革命情谊万古长青!” 革命情谊是啥儿?革命情谊就是我和夏红梅的恩与爱,如夫妻一般可以在没人的时候相互抚摸、相互打量,可以让我解开她的衣扣儿如在城市的花园散步样,让我的目光从她全裸的头发、额门、鼻梁、嘴角、脖颈直到她的乳房、肚子、大腿和她最隐秘的任何一个去处详详细细观看,慢慢悠悠抚摸。她接受我的目光和双手,自然我也接受她对我的一切观看、抚摸和要求。我们从这样的情谊中吸取战斗的力量,商讨革命的对策,筹划革命的行动。我把她的信看了三遍。我给望着我念信的孩娃红生大方地掏了一毛钱让他去百货商店买糖吃。中午我让桂枝给我擀了一碗捞面条,夜里烙了葱油饼。日出东方照四海,胸怀宽阔精神来,看天云霞八方照,看地山河充满爱,社会主义阳关道,你我拉手向前迈。向前迈呀向前迈,向前迈呀向前迈……
  2 大爆发来日一早,我就起床去接红梅了。我斗志昂扬,激情高涨,在向南的路上走得又快又疾,把路边的树木、山峁一抹儿杀在我的脚下边。县城距程岗 79 里路中有 60 里的盘山路,长途客车一般要走一个半小时,稍慢的要走两个小时。按常情推算,红梅吃过早饭搭车,就是头班车要到镇上,也得在日升几竿以后。我来到十八里外的一个岭头不走了,那儿高阔辽远,在那岭上能极目十几里外。路边那季节的槐树枝密叶绿,过早枯落的叶儿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偶有未落的花儿,稀落在树梢上摇摇摆摆,如残存在枝头的几点儿雪。路两边的坡地,一片片起伏飘荡,硬了腰杆的麦棵,有的青青绿绿,散发着极浓极烈的腥润气息;有的黄黄弱弱,从麦叶、麦棵间裸露着赤黄的土地,使那热烈的土味红褐褐四处散游。总而言之,那儿天高云淡,风光无限,大好形势一片。公路从我身后柔柔地伸来,又朝我面前柔柔地伸去,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飘过耙耧山脉,消失在伏牛山脉。空气如洗,树木碧绿,天际呈黛,庄稼深蓝;起伏的峰岭像驼背,一峰一岭如泥丸;只要革命情谊在,万水千山只等闲。我就在那个岭上久久地等着夏红梅。那里有个排水的渡槽,为了登高望远,我爬到渡槽上,坐在槽头,宛若坐在半空中的云里边,仿佛伸手就可以把头顶的白云捏一把。那时候,我忽然想起毛主席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上,向亿万群众如意安详地招手那一刻,便不自觉地从槽头站起来,面对群山峻岭,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挥了挥。挥挥再挥挥。大江东去,浪淘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挥完后,我感到内心从来没有那样辽阔过,从来没有那样惬意过。宛若旱久的沙地,正有春雨洒落,溪流潺 ,树发芽,草开花,鸟啁啾,蝶飞舞。这不是爱情的力量这是什么呢?这不是伟大的爱又是什么呢?只有革命的爱情才能带来革命的力量;只有无产阶级的爱情,才能使革命者在蓝天翱翔。我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挥酸了,就张开双臂在渡槽上做出飞翔的动作来,然后,撕开我的喉咙,面对天空和大地,高昂地唱了《 人民公社好》、《打靶歌》、《我们都是向阳花》,还有《团结就是力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看见我沙哑舒缓的歌声在日光中随风飘舞,漫天彩色;而那些铿锵有力的唱句如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抽响,猎猎如旗,还有那些短而如吼的歌词儿,则像匕首炮弹一样在空中飞射轰鸣,响如炮阵。我看见有一个赶着牛、扛着犁的中年农民,到那渡槽下,把手篷在额门上,仔细看我一阵,认定我不是那种要从渡槽上跳下自杀的人,才又赶着他的黄牛,朝我来的方向走过去。我感谢那个中年农民没有把我看成是患了魔症的人,我想我一定在革命成功之后,当了镇长、县长、省长之后,如皇帝寻找当年给过他一个窝窝的人样找到他,给他家盖三间大瓦房,或者给他的孩娃、女娃安排份好工作。我一直望着那个农民赶着牛从公路拐到一条沟里去。我记住了他头上满头黑发,却偏偏在头顶有那么一撮白。那是有朝一日成功对革命记忆寻找的惟一凭证。我对着那有一撮白发的农民走进去的那条沟里,将紧捏的右拳举在空中振臂高呼道:“革命一定会成功———说成功它就肯定会成功———”我唤: “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叫:“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高爱军,还有后来人———”
  我还想振臂高呼时,有一辆长途客车出现了,它跟在一辆的大卡车后,从山坡下慢慢爬上来,我忙不迭儿从渡槽上跳,让那辆卡车开过后,我就竖在公路中央拦车了。长途客车在我面前猛的刹住闸,司机把头伸出来:“坐车吗?”我扒着车门将头伸进车窗里:“夏红梅有没有坐在这车上?”司机把闸一松将车开走了:“神经病!”我追着那车唤:“夏红梅———夏红梅———”然后,一阵沉静之后,第二辆客车又来了,我依旧横在路中央。司机把车停下了:“他妈的,不想活了是不是?”我朝客车窗子扑过去:“夏红梅有没有坐在这车上?”司机把车开走了:“啥儿他妈的夏红梅!”我朝汽车追过去叫:“你他妈的,夏红梅就是夏红梅!”第三辆长途客车又在我面前急刹停下了:“这不是车站你知道不知道?”我扒在驾驶室的车门上:“师傅,夏红梅在不在你这客车上?”“夏红梅是谁?”“她是我妹妹。”“找你妹妹去你家里找。”“她今儿从县城回来,我有急事要跟她说。”司机把头扭回车里去:“有没有叫夏红梅的?你哥在车下找哪。”车上一片人头,没有说话声,师傅朝我摆摆手把客车开走了,留下的一股浓烟很快在岭路上化开不见了。我在这岭上拦了八辆从县城开往九州市的长途车,直到山岭上有许多出工干活的农民们,直到日将正顶又有农民收工回家也没有见到红梅的影。再把她的来信看一遍,确认了 26 日那日子,便看见第 9 辆崭新的长途客车乘风破浪地开过来。我又拦汽车,和司机说了许多话,那司机连骂我几声“神经病”,问我是不是患了魔症。我说你这是对我最为严重的攻击和谩骂,早晚有一天你会自食其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问你说啥?我说你攻击谩骂我就是攻击谩骂一位革命者,谩骂革命者就是谩骂毛主席亲手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说,我说你有病你就是有病了。你还以为你是正常人?然后他就开着那崭新的客车又乘风破浪了。可是,就在那车走了之后,在那车后的烟尘里,红梅突然出现了。她是乘一辆运煤的便车回来的,看见我在路上和司机争吵时,她让那煤车停下来,就提着一个褪色的军用挎包朝我跑过来。“爱军,你咋在这儿?”我痴痴地望着她:“我来接你,从早上头班车等到现在。”她在我面前立住了,脸上的感动雾样弥漫着,眼里有一种灼灼烫人的光,待那光在我脸上烧了一阵后,她突然扑上来,双手勒住我的脖子,脸距我的脸只半寸远。她在等待着爱情对她袭击和狂暴。她呼出的热气腥奶奶地漫在我脸上。她的嘴角每每在这个时候就微微向上翘,哆嗦得叮哩当当响。我清晰地看见她眼里炽热的光芒,灿灿烂烂,如火一样烧得人骨酥腿软,使人觉得不扑到对方怀里就会倒在地上去。我想把她抱起来。我无耻、放肆、愉快地想立马把她身上的衣裳全都扒下来,想立刻就让我的物儿冲击到她的身里去。可有一辆汽车开来了,那司机到我们身边将车慢下来,探着头儿大声问:“光天化日的,你们是不是一对腐化分子呀?”我如当头挨了一棒,浑身冷一下,硬挺的激情立马垮下了。红梅依然吊住我的脖子,对那司机说:“我们是夫妻,刚结婚我就徒步拉练去了北京天安门,中央首长还接见了我,今儿回来他来接我哪。”那司机听了红梅的话,“噢”了一下,加着油门走去了。车走了,红梅立马把双手松开来,她的鼻尖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珠儿。我俩知道我们有些忘乎所以了,忘记了革命年代的革命形势了。又有两个收工的农民从远处沿着公路走过来。我俩啥儿也不说,立马分开来,朝正北走过去,我在前,她在后,相距几步远,彼此素不相识一个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回忆我们装出素不相识的模样儿,其实正给那些明眼人提供了识破秘密的好证据。可是那时候,天气由早暖转至了临午的热,公路上槐树的阴凉,正铺在路的边上,我们在阴凉里急切默默地走着,被一种难耐的焦渴灼烧着。路的那边,不时地有人朝我们怀疑地打量,直到走过很远,还回头看我们。与此同时,也还不断有汽车,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我们就那么急默默走了一段,发现在路边半坡地里有一片野荆,荆刺棵里有一条小路。没有犹豫,没有思索,我朝那条小路上拐过去,她也就朝那条小路跟过来。小路缓解了我们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紧张和不安。小路让我俩松了一口气。我说:“你咋不吭声就回娘家呢?”她说:“那天他们把我从牌坊拽回家,桂枝她爹就让人去找那个中医来给我扎银针。我是从厕所翻墙到了车站的。”我说:“他奶奶,看起来不革命就没有你我的日子过。”她说:“县城都已经闹翻了天。”我说:“纵观历史,哪一场革命都是被当权者逼迫的。”她说:“县里捆着县委书记游街了。”我说:“陈胜、吴广、李自成、辛亥革命、韶山起义……”她说:“现在的新县委书记人家说只有 28 岁半。”我把脚步停下了:“你说啥?”她走到我面前:“现在的县委书记只有 28 岁半。”我沉默了一会儿:“老的呢?”她说:“是现行反革命,人民群众让他游街呢。我就是看人家革命的热火朝天,才给你写信今儿回来哩。”我拉住了她的手,像失去了啥儿必须立马抓住一些啥儿样。她的手不是那种天天下地、磨茧结疤、生硬有刺的那一种。她也烧饭,她也摘菜,她也洗衣,可是她的手却柔柔软软,光光滑滑,每一根手指都有些丝绸感。她不知道她说过的话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力,像一桶冷水兜头浇在了我头上。我已是 24 周岁,可她说新任的县委书记也才 28 周岁。我冷不丁儿有了一种自卑感,有了一种急迫感,恨不得立马回去把程天青活吃掉,然后再把镇党委书记办公桌上的玻璃全摔碎,把书记兼镇长的那个人活埋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东边的沟底有人赶着两只绵羊在河边饮水,我不得不丢开她的手由小路的西边走过去。那是一条狭长的谷地,小麦在谷地蓬蓬勃勃,能浇水的田头上,不断有浇麦的农民朝着我们望。身后是公路,左边是悬崖,右边的坡地虽然没庄稼,荒荒芜芜,野草半人深,可那面坡地正对着公路的一个弯。凡从那公路上过的车,走的人,只要到那弯儿上一扭头,就能把那坡地一目了然儿。我们忽然觉得那一大片坡地的周围都有人,都有人在盯着我和夏红梅。我们不知道该去哪儿躲一躲。我们已经在那面坡上转了一大圈,下到沟底又从沟底爬上来,裤腿上沾满了草毛和刺儿。我俩没有说我俩要去哪儿干啥儿,可我俩都知道我们要找一个去处干啥儿。汗把我的衬衣领子湿透了。她那件粉红的涤良衫儿也白汗淋淋地贴在身子上,使她耸立的乳房越发耸立起来了。因为汗,她的脸又红又艳,有浅浅的热气挥发着,使她浑身上下都有一股令人眩晕的女人的肉香在那面坡地流流散散地飘。我们不说话,默契像鞋和路样在我们的脚下边。我们已经在那坡上走了一大晌,她没有说“ 算了吧”那样的话,我更不会说那样一句话。我一早来等她就是为了要在这儿给她和我寻找那样一块僻静地。在那块僻静的天堂里,我们要燃烧,我们要爆发,我们要革命,我们要砸碎铁锁链,建立新爱情。我们从那面坡地往南走了一段后,在一堆膝深的荒草边上停住了。那是一块缓坡儿,坡儿上堆了一片土,那土堆上的草又旺又绿,仿佛是专让野草生长才堆将了那么一堆土。在那堆野草荒土后的崖下边,冷丁生出了一个窑洞儿。那窑洞把我们的目光吸走了。我俩朝那洞口走过去。从洞口生出的凉风生生冷冷朝我们袭过来。那是一眼旧墓穴,尸骨被换坟起走后,留下空空的墓洞躲在让她坐在脚地上,我先一步到那墓里看了看。那墓洞有五尺宽,七尺深,竟也一人那么高,和一间小屋一样儿。潮湿的地上平平展展泛着深红色,有两根架过棺材的方木和十几块青砖都还扔在地面上。洞壁上临洞口的通风处,壁上、壁角都结了灰蛛网。有蜘蛛在那网上爬动着。墓洞深处有浅浅一层青苔儿。不消说,那墓洞从把死尸和棺材抬走后,再就没有进去一个人。那一会儿我曾想,这墓洞若在程岗镇的附近该多好,要那样可以永永远远做我和红梅约会的地方了。可惜距程岗有十八里的山坡路。可惜我和红梅同在程岗镇,要痛痛快快有那么一次真事儿,却比登天还要难。我把墓地上的木棍砖头朝一边踢了踢,出来把洞门口的荒草拔了一大捆,抱进去铺在墓地上,又出来拔草时,红梅已经在那儿拔了一堆儿。我说:“够了,够了呢。” 她说:“ 铺厚些。” 我们就在墓穴的地上铺了很厚的草,还在墓地放棺的大头处,堆了一堆狗尾巴草做枕头。然后,我们该解扣脱下衣服了,该做我们日日夜夜焦急等待的事儿了,可不知为啥我们都没动。我们彼此相对地坐在那草上,彼此平静地相望着,刚刚还充满全身的焦渴不见了,心里居然在这个时候平和了。她问:“你不喜我吗?”我说:“喜。”她说:“你咋不动呢?”我拉起了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指冷冷的,仿佛是几根冬日檐下的冰条儿。我说:“你的手真凉。”她朝我苦苦笑一下。我说:“你害怕?你准是害怕哩。”她说:“爱军,你说咱在程岗到底会革命成功吗?不成功了咋办呢?你和我可要空怀一肚子的抱负哩。”我说:“红梅,你放心,不怕不成功,就怕灰了心;只要有恒心,铁棒磨成针。”她信任地朝我点了头,“你解我的扣儿吧。”我就开始解着她的扣儿了。她像几岁的女娃等着大人给她脱衣睡觉样,让我解光了她的衣扣儿。脱光了她的衣服,她依旧坐在那墓洞门口的亮光里,用布衫盖着她的两腿间,望着我解我自己的衣扣,脱我自己的衣裤儿。我的动作不快不慢,不慌不忙,一边脱着布衫,一边打量着她赤裸的全身。墓穴里有一股寒凉的潮湿气,使她的脸上有浅浅一层薄青色,雪白的身子上,起了米粒一层的鸡皮小疙瘩。我知道她有些冷,也许是心里冷,连她的嘴角都冷成了绿豆青。可那时候将午的日光正从洞口那儿射过来,方方正正如一块围巾铺在她身后。我过去把我脱下的衬衣铺在那片日光里,我说:“红梅,你坐这。”她说:“爱军,你快抱我一会就好了,我头晕得厉害呢。”我便慌忙把她抱起来,如放一个孩娃样把她放在那片日光里,然后,我就单穿一个裤衩紧紧坐在她对面,把她光滑冷凉的双腿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们就那么对坐着,日光从她的肩头流下来,从她乳头的尖上扫着落在我的大腿上。我感到落下那一片日光,在我身上又暖又痒像纱在我身上磨着样。墓里那时候静极了,空气从墓口流来的声音如秋天的树叶飘在半空里,穿过日光时,又像有一片水珠在烧热的锅里焦燎化干时的蹦跳声。她的头发比先前长许多,几乎就是搁放在她圆墩墩的肩膀上。有一根落发,一端在肩上,一端搭在她的乳房上,中间桥空着。我看见日光中微细的飞尘在桥空的发下跳着舞,然后被她乳房一侧的阴凉吸走了。还有的日光尘粒儿从那阴凉里逃出来,回到她肩上的那束日光里,跳着去寻找那束日光的终点儿,就找到了她右边那颗开始从浅青的冷里苏醒过来的乳头上。那乳头被日光晒了后,已经从紫青泛成了紫红色,开始在她的呼吸中欢欢跃跃地跳起来,像睡醒了的一只白色小兽睁开了眼。我有些被那苏醒的乳头激荡起来了,在那乳头上尽心尽意、尽情尽欲地抚摸着,吮吸着,当感到她身上的右边已经暖起来,左边还凉凉阴阴时,我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双腿从我的两腰伸到我的身后去,然后我又在墓地上拧着身子打了个半旋,让日光从她和我的胸间透进来,使她的全胸、双乳都晒在日光里。我说:“暖了吧?”她点点头,问:“我俩能结婚吗?”我怔了一下答:“怕不能。”她说:“为啥?”我说:“因为你我要革命,你我都要做一个革命家。”她咬咬嘴唇,没有再说啥。这时候,她光滑的双臀在我赤裸的大腿上坐久了,有些不舒服,便把辫在我脖子上的双手紧了紧,又往我大腿根儿挤了挤。她的双乳就蹭在我的下巴上,每一次呼吸,都使那双晒暖晒热的乳头温温地扫着我的嘴唇和下颏。我没有去吮吸那乳头。我知道她不是挑逗我,不是引诱我。我们正在讨论着最为深刻和尖锐的大问题,正在用心去称是革命的分量重,还是爱情的分量重。她半迷半惘地看着我,脸色由日光晒暖后,如先前一样清秀动人了,可那一层雾一般的疑疑惑惑还在她脸上弥漫着。墓穴最里,土壁上挂的水珠突然滴下来,落在那旧的棺木上,像玉石砸在暄虚的土堆上。我们都朝身后滴水的方向看了看,回过头来又那么赤裸地相互抱着相望着。我说:“你不理解我的话?”她说:“理解哩,当然是革命重要呢,我高中毕业,从一年级就是班干部,就是校宣传队的队员,我啥儿道理不知道?我并不要你和我真结婚,只要你想和我结婚就行了。”我说:“想,做梦都想呢。”她说:“真的吗?”我说:“真的,红梅。你把我大腿坐麻了。”她松开手说:“爱军,你一早来接我,把我领到这墓里就是为了让我脱光衣服坐着吗?”我说:“我想把你看个够。你不知道你的身子多美哩,多撩拨人心哩,和我想的一模样。”她说:“是真的?”我说:“真的哩。你不知道吗?”她站起来,虽然还提着自己的布衫遮在两腿间,可那修长的双腿已如两条玉柱样竖在布衫后,朦朦胧胧显出丰白的模样儿,越发地使人心神不宁,神不守舍,想要狂暴哩。可我忍住了。我对她还没看够呢,她的赤裸真的和我猜想的一样儿。她那么立在墓口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和双腿,抬起头来,脸上闪着艳艳丽丽的光,笑就如窗开日出样挂在嘴角上。她问:“你想看我哪儿呢?”我说:“哪都好,哪儿都想看。”这当儿,她突然哐的一下把她遮在腿间的布衫扔掉了,呼的一声把自己的全身赤裸在了我面前。她的脸上那一刻充满了革命者的坚信和无畏,闪着目空一切的自豪和傲慢。“爱军,你想看哪你就看哪吧,你想咋样儿看你就咋样看我吧,你可以从眼下看到天黑,再从 天 黑 看 到 天 亮,还 可 以 明 儿 天、后 儿 天 地 接 着看。”她说:“你可以在这儿不眨眼地看上三天三夜,如果有吃的,我们一辈子不出这墓门,这辈子我夏红梅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一根汗毛都给了你这个革命者,都是你高爱军的了。”我被红梅的豪气震住了,被她亭亭玉立的裸身吓住了,想说啥,却一时没能说出来,就那么憋在喉咙间,又不知那到底是憋了一句啥话儿。日头往头顶移动着,而墓里那方巾似的一块白光,变得窄起来,往洞外缩了一截儿。因为爱,因为革命的激情和火焰,冷凉已经从我们身上褪下去。已经从红梅身上完全彻底地退怯了。革命和爱情充满了那墓穴。墓里也似乎比先前亮许多,能看见墓口外的荒草在微微风摆着。能看见红梅扔掉的布衫领上有一段线头在日光中闪着亮。能看见墓角的蛛网上一粒一粒的尘土和水珠。能看见墓里最深的壁上不仅有毛茸茸的一层苔藓绿,在那绿藓中,还生了几棵一生都见不到日光的小嫩草,一指那么高,三瓣小叶儿,黄弱得似乎一碰就会从墓壁上落下来。她就那么立在那,双手交着抱在双肩上,用胳膊把她的乳房直挺挺地举在肩头下。那样正好使日光把她的双乳全都照亮了,使那硕大圆满的双乳金光闪闪,仿佛是女人的两颗灿烂无比的银日头。在那日头下,她的上身在一段匀称细腻之后,腰部突兀舒缓的细下来,细到了似乎双手的掐指就能把她的腰掐住,然后那股细儿没有延多久,臀部又轰地一下炸开来。我惊疑我在城郊那时候怎么没发现她的细腰炸臀儿,是因为那时候她是坐姿吗?我的嘴唇有些干,喉咙痒得如有鸡毛在喉咙里飞上又飞下。咽了一口唾液,我咬了我的下嘴唇,努力不让我的心猿意马这当儿发了疯。我还想一遍一遍地朝她看下去。我要把她动人的裸身从我的双眼吞进我的肚子里。我不明白她已经生过桃儿了,除了她的细润的小肚儿有些许浅淡的孕折和那折里的红颜色,无论如何不知道还能从她哪儿能看出她是一个生过娃的女人哩。她双腿修长,大腿圆圆滑滑,没有一点儿赘肉附在她的腿上和臀上。她的脚趾上依然染着十粒红指甲,像十个粉红色的扣儿缀在她的十个脚趾上。于是,那脚指就使她的双腿鲜亮了,使她的全身愈发白得照人了。你想,她这么一个荡动人心的裸人儿,她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呢?怎么会是农村小镇上的一个少妇呢?她不是女人的神佛又是啥儿呢?不是老天送给男人的神妇又是啥儿呢?她原来是直直站着的,也许站久了,也许她是为了别的啥,为了把她的身上的旮旮旯旯、一角一凹全都在我面前展出来,她就把身子半旋了,把左腿朝前伸了伸,让她的上身倾斜着,重心全都压到了右腿上。这样一来,那越来越窄的一条日光恰巧照在了她小腹下的三角上,使那儿本来神秘柔暗的毛儿忽然都闪在了日光里,使那些柔柔的毛儿,显出了它曲曲的倔犟和骨气,仿佛那些毛儿每一根都想挣扎着站起来,挺起腰杆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晒日头,经风雨,打出一分属于它的天下来。在那日光下,那片面积有半只巴掌大小,呈半金半黄的毛儿上,每一根的毛尖顶上都闪着一滴红色的光。能看见日光从那毛层穿过去,像日光穿过稠密的葡萄架,晒在架下的皮肤上。由于日光从墓里退去了大半截,由于我们早已适应了墓里的光线和气色,我发现那四壁泥土的颜色比先前深重了,成了淋漓的水红色,红得有些黑起来。这深重的黑红色,倒使她越发白丽了。使她白丽得就如一尊白玉神像儿,如大理石雕成的神妇儿。我那么仔细的看着她,那么长久的看着她,如读书背文一样看着她。看着她我想对她说句话。我不知道该对那裸儿说句啥儿话。我该说句啥儿呢?说句啥儿才不辜负她给我的展览和奇丽?我说:“红梅,不管你信不信,为了你,我死了都要把程岗的革命搞起来,都要把程岗的革命闹成功。”她又有些站累了,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去,让那一条日光照在她的臀部上,像一块玻璃挂在她的臀部上,然后望着我说:“高爱军,只要你把程岗的运动搞起来,把革命闹起来,我夏红梅为你死了,为革命死了我都不后悔。”把拳头捏出水来,捏得汗从手缝挤出来,把身上的躁动和对革命的饥渴全都捏在我手里。我说:“红梅,闹不成功我能对得起革命吗?能对得起组织吗?能对得起你夏红梅脱光衣裳大半天,我想看哪你就让我看哪的一片真情吗?”兴奋像彩霞飘舞样挂在她脸上,然后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十粒脚趾甲。把双腿一曲,胸脯在半旋的扭动中挺起来,又突然紧围着胳膊绕成一个环,双手交错,手心向上,猛地抬头,却并不看我,而是看着右边的墓壁。她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像飘着三月的柳絮和杨花。她的整个人儿,就如在舞台上跳完舞的演员最后做出的收场动作样,使她身上所含的女人的奇异都完全彻底、淋淋漓漓地显出来。耸立上翘的乳房,微微颤动的乳头儿,因为螺旋拉展了的腰间的孕褶儿,特别突出挑起的臀部和臀部上闪挂的日光,在凝固中健起来的大腿的肉,还有她腿间因为身子旋转,变得更加神秘、模糊,半遮半掩的小腹下部的三角毛地儿。她把女人的神秘像放在桌上的一盆花样摆在了我面前。我手心的汗汩汩潺潺朝外流,使我得不断地住我穿的军用裤头上擦着手,把流汗的毛孔堵起来,不然,我怕激动起来的血液会从脉管挤到手心续着汗水的流淌朝我的身外儿渗。坟墓外有收工回家的脚步声,似乎就响在我们的头顶上。这脚步声如期而至,它在我被欲火点燃的身上洒了一层水。我看见红梅在那脚步声中,脸上掠过了一层黄,可待那脚步声由近至远,那如花一样烂熳的兴奋就又红彤彤在了她脸上。她不言不语,朝我看一下,忽然又把她凝固了的那个动作收回来,哗地一下,开始单腿独立了。她一只胳膊卡在腰肢上,一只胳膊伸向头顶,食指顶在墓顶上,由于屏声吸气,使她的腹儿凹陷下去了,臀也收缩了,从而使她本来秀单的身子更如一枝条儿了,仿佛一棵剥了皮又白又水的葱棵栽在墓口上。紧接着,她又做了一个“鹤翔”、一个“ 雁飞”、一个“ 卧雀”、一个“凤凰展翅”、一个“ 换腿金鸡”,还有下腰、弓背、半旋、全旋。她一口气在墓里给我做出了十几个舞台上的舞蹈动作,把墓地上潮湿的泥土踢起许多,右脚上的五粒红趾甲,有三粒已经被墓土盖住了。由于不断要把胳膊朝空中伸上去,她的十个手指上有几个都挂了墓顶上的红泥土。有一次下腰直立时,有几粒泥土从墓顶落下来,从她的乳坡滑到乳沟,又跟着她渐起的上身,沿着乳沟朝下滚,有的落到地上去,有的粘在她的肚子上,如一颗颗粉红的星星嵌在她的肚子上。日光已经从墓里退到了墓口上。外面的荒草不再摆动了。没有风,山坡上的静谧铺天又盖地。远处沟那边的青麦苗,在日光中变成了亮黄色。公路上不断走过的汽车,使坟墓的四壁轻摇轻摆地抖。红梅就那样在墓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舞姿儿,仿佛她彻底沉进那些舞姿动作了,淹没在她的舞蹈里边了。不管墓穴里的地方大小,不管墓壁四周对她有多少束缚和捆绑,她就那么一个一个地摆着、跳着她的舞蹈和姿势,展览着女人的奇异和美丽。那一刻,我身上的旺火平静了,被她的异美慑住了。她说过县城有个文化宫,说她自小就是那文化宫的学生哩,说她曾经跟着被人说成是一个“破鞋”、“ 腐化堕落分子” 的女老师练过舞,还跟着一个从县豫剧团调到文化宫的专门唱青衣的男演员学过唱豫剧,说她是城关中学演唱队最有出息的女演员,说她曾经被校长点派去给从地区和省城来检查乡村扫盲工作的干部跳过舞,唱过戏,可惜到将读高中时,他爹让她退学了,让她哥哥去县一高读书了,从此她那业余的舞台生涯被那个在城关镇守了一生大门,扫了一生院子,给书记和乡长烧了一生茶水的父亲扼杀了。她说若不是退学,也许她就考上地区的戏校了,考上戏校也许她就是地区或者县剧团的专业演员了,那样她就不会嫁到程岗镇,决不会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做一个老师的媳妇和一个老镇长的儿媳妇。如果她是剧团的一个演员她会是啥儿模样呢?她会成为一个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儿媳吗?会如那天专门为了等我一样独自坐在城郊和我相遇吗?会对运动和革命有如此饱满的热情吗?会被在头上、手上扎满银针吗?会在这墓地里脱光衣裳赤裸裸为我表演“飞翔”、“独立”、“雀跃”的动作吗?当然她不会,也许那时她就是另外的命运了。我想,她之所以那天能在那一穴墓里为我疯疯癫癫,颠颠狂狂,沉沉醉醉,醉醉迷迷,就是因为她嫁到了程岗镇,嫁到了程天民的家,嫁给了那个永远不愠不火的老师程庆东。那么,她嫁到程岗是为了啥儿呢?当然不是为给程家做个媳妇生儿育女哩,不是来历史悠久,令人仰慕的名镇做一个百姓和社员,而是为了来程村和我一道做程村的掘墓人,做革命的发动者和组织者,做程岗事业的接班人,做我不幸婚姻的补充和满足,做我能同床共枕的革命者和左膀与右臂。我有些感激她,有些受宠若惊,有些对现实中的人生过分甜美的疑惑和晕眩。我对她在我身边的出现有些猝不及防呢,对她对革命的忠贞深感崇敬呢,对她甘愿为我献出一切的热情受之有愧又心安理得呢,对她随时随地又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对爱所爆发出的激情感到不可思议又心旷神怡呢。我望着她,丁滴儿不漏地望着她不断变化的每个动作和身上因动作变化而变化的每一丁点的姿势和肤色,肤色和神态。我看见她做“ 鹤翔” 的姿势时,头向上抬,脸上憋出了桔红色,连耳垂儿都成了如花蕊的两滴儿红,而那时候因为胸脯的卧伏和放松,那两个乳房,仿佛是倒挂在那儿的两朵白里含红的牡丹花,轻轻地摇动着,似乎要从她的胸上掉下来,使你生怕果真掉在满是泥土和杂草的墓地上,恨不得伸过双手去把那丰硕自由的双乳托在自己的双手上;她做上仰躬背姿势时,那双乳又牢牢地扣在胸脯上,使乳肤上的每一线肤丝都绷得紧紧的,使得那乳面上精细的血脉或红或绿,或曲或直都清清白白在墓口的半空中。而当她彻底地把腰仰躬下去,差一点使倒伸的双手触到墓地那当儿,她的小腹和大腿全都绷紧了,使那儿成了一块宽阔辽远的一片平地儿,使那一片平地几乎是悬浮平展在墓室的半空里,仿佛一面中间有块褐黄的镜子被她架在墓空中。也许,那时候她不知道她把她最隐秘的房门打开了,把一房永远秘暗的窗子推开了,把女人的奇丽毫不保留地送到我的眼前了,我看见水淋淋的蝴蝶、鱼儿都在那房秘室里,看见蝴蝶如梦样从窗里飞将出来了,看见鱼儿从门的下坎那儿游将出来了。我又一次浑身烧烫起来了,汗水从双手倾盆大雨地流出来,喉咙却如三年无雨样干旱着。我无以遏制,我也不想再遏制我的激情了。我让我的目光饿狼扑食样从她打开的那扇门里穿进去,从那扇窗里透进去捉那飞出的蝴蝶游出的鱼。我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放平在了草铺上。墓里的安静如她、我都死了一模样。她望着那墓顶。我望着她。她躺的地方正是摆放棺材那位置,在墓室的正中央,头朝里,脚向外,人仰躺。她是一个活活生生的神妇儿,在那一片绿草上,如一条游累了的白条鱼在水中凝着歇一歇,身上的汗,淋淋地挂满她全身。她就那么仰躺着,等待着,每一次呼吸,她的乳房和肚儿都突然地升上来,又突然地落下去。我半坐半跪在她的大腿边。当我情难自禁地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时,她腿上的肉猛地悸动几下,跟着浑身都颤动了一阵子。她似乎等我对她的触摸她等了几千年,终于就在墓里躺下时候等到了。我开始从她的脸上一路朝着她的下身摸过来、吻过来。她那么鲜嫩,那么敏感,无论是小腿、大腿、肚子、乳房、肩头、脖子,无论我的手在那儿抚摸,她都浑身跟着叮当颤抖,哆嗦不止,使那坟墓里一时挤满了她哗哗的哆嗦和粗重、滚烫的呼吸声。最后,当我把她那十粒脚趾甲上的泥土都慢慢剥掉,让那十块碎裂的日光片似的趾甲重又露出鲜亮的,她急不可耐地把我拉到了她的乳房下,焦渴地抓起我的双手捺到她的双乳上。她的双乳里深藏的悸跳这时就如冲出闸门、飞奔跳跃的水头样冲撞在我的手心上。我知道她已经十分难耐了,和我一样不能等待了。火已经劈劈剥剥地烧起来,力量已经千钧一发地聚起来。情爱革命事紧急,一发之际关全局,日升能照千亩田,月落田地尽黑迷。树上的柿子圆又圆,枝头伸到你面前,要摘你就快点摘,迟一点不如早一点。过了白露寒霜降,落了柿子后悔难。一树绿叶一树桃,青枝绿叶长得牢,五月端午没下雨,旱得桃树弯下了腰,开恩你把泉水放,天下只有你能吃仙桃。一对燕子唧唧喳喳叫,飞来飞去进窝巢,一个打口食,一个铺地草,欢欢喜喜筑窝儿,唱了一曲革命调。革命就像爬高山,高山上日头圆又圆,一级台阶一觉悟,觉悟就像日光照心间。照心间,心儿暖,滚烫的热血流心田;流心田,润心肝,心花怒放笑开颜;笑开颜,写诗篇,幸福的日子万万年,万万年,万万年,万万年呀万万年……可是,可是呀可是,我万万也没想到,就在我把她的双腿分开,让我强硬的物儿冲进她的体内时,我跪着的膝盖被啥儿搁住了。我把膝下的野草扒了扒,手从草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来。是一节枯腐了的尸骨头,像埋在土里沤久了的一段枣木或榆木,黑黑的,灰灰的,手指一样粗,寸半长一些,上边有无数虫蛀的小眼儿,一看便知那是那墓里丘过的那具死尸的手指骨。当我知道那是死人的指骨时,有股寒气从我手上哗哗一下水泄般流遍了我全身 ,血 脉 中 原 来 那 急 切 的 滚 烫 轰 的 一 下 冰 凉 了 ,凝 住了。我垮了。倒塌了。黎明前的曙光不见了。把那 节 手 骨 慌 忙 扔 到 墓 外 边 ,我 再 也 不 能 坚 硬 竖 直了。红梅坐起来有些可怜地望着我,我拿起她的手在我脸上一连掴了几耳光,然后她挣着把手缩回去,缩回去又试着伸出来去我的脸上抚摸着。我便掉了泪。我们便相互依着重新盯着那座潮湿殷红的墓室看,像看我们俩的一口棺材样,哑哑的谁也不说话。日光离墓口更远了。墓口前那片阴凉是一层浅红色,那堆虚土上的野草,每一棵、每片叶上都还跳着日光的亮泽儿。墓里依旧明明亮亮,连墓角那蜘蛛细茸般的腿角都能分辩出。能看见蜘蛛腿上有一层水气似的绒毛儿,在它的走动中,晃晃悠悠摇摆着。我们身下的一铺草,有被红梅压过的痕窝儿。墓腐的气息和草气、潮气在墓里混成青红乳白的气味朝墓口流过去,出口后碰上日光就烟消云散了,不见踪迹了。3 大爆发好似夜深人已静,平地风雷正滚来。你们谁都无法明白,无法理解,奇迹是如何发生的。我告诉你们,对于革命者,奇迹只能靠革命来创造。革命是一切奇迹的源泉,革命是奇迹的发动机,革命是奇迹的策源地,革命是奇迹的阳光和雨露,春风和沃土,时令和季节。谁能想到呢?有谁能够想到呢?我和红梅从那墓里出来时,沮丧如霜如雪一样把我俩包围着。我们一丁一点都没想到如火如荼的爱情会被那一节尸骨的寒气所扑灭。我们在那儿坐等着熊熊烈火能再次燃起来,可我们越等沮丧便越如霜雪一样把我们覆盖着。我们手拉着手从那墓里出来了,默默地走着就如走在通往我们自己爱情墓地的山路上。我们彼此一言不发,行如死尸,可快到那山岭的路上时,我们却隐隐听到了从哪个村落传来了隆隆的喇叭声,好像二月惊蛰之后,从山外、天外传来遥远的雷响样。日光已经平南靠西,岭梁的田野上空荡无人。远处沟那边的山坡草地上,挂着几只啃草的白羊,放羊的主人不知是回家吃饭去了,还是在哪里躺着歇懒。在那村喇叭响声的缝隙中,能听到那些绵羊走动的声音和绿汪汪的啃草声。我们就沿着来路往坟墓以西的公路上走,小路上的毛扎草,不断有半指长的针刺扎在我们的裤管后,离了草根无依无靠地落在脚地上,挂在裤腿上。到公路边上时,我俩的裤腿上沾满了那黑色发亮的毛刺儿。有一股热暖暖的熟草气息,灰灰白白地钻进我们的鼻子里。我让她像城里人那样把手穿在我的胳膊弯儿里,她就那样穿进去挎着我的胳膊走。日光热暖,田野静寂。从庄稼地飞来的蝴蝶、蛾儿和蚂蚱不断的跨过公路,从这块田地到了那块田地去。待我们爬到坡半时,我们又听到了从坡那边传来了大喇叭的说话声。因为坡隔树阻,听不清那喇叭里说了啥,可等那说话过去了,喇叭里传来了如细水长流样的二胡和笙的音乐声,接着又是哪首革命歌曲柔美奔放的音乐声。能看见那歌曲的音符桃红梨白地在我们的头上飘,如水面上载满花叶的河流从我们头上欢欢畅畅地流过去。我们的脚步忽然有些轻快了,饥饿也被乐曲惩恶除霸地赶走了。我们边走边听,边听边走,听到激动处,会立在路的中央用耳朵去捕捉那歌曲的谱儿和词儿,会情不自禁地立在那儿彼此吻一下。她把她的舌头卷成一个细小的卷儿送进我的嘴里让我吮吸着,又从那卷儿里吹进我嘴里一股凉阴阴的风,还有那随风而至的她香甜的唾液和飞溅在我上腭上的液珠儿。我从那清新的风和唾液里品出一股令人醉死的菊花味、梅花味、牡丹味、芍药味、莲藕味、槐花味、苹果味、脆梨味、橘子味、葡萄味,还有那山坡上节节草的腥润味,车轮花的菊白淡香味,迎春花的菊黄浓香味,干枝草殷红的腥浓甜淡味,茅草和马尾草的粘稠腥鲜味,抓地龙草和缠树藤的黑紫各半、甘涩各半的中药甘草味。我把她的舌头紧紧地含在我嘴里,又听见从我们身后也传来了喇叭声,一样是先有一阵听不清的土语说话声,接下是奔放热烈、轰鸣嘹亮的革命歌唱声。这时候,左边、右边、远村近庄、铺铺寨寨、沟沟屯屯,凡有人的地方,凡有房屋村舍的地方,似乎接了通知、命令样,全都打开了大小喇叭,同时播放起了歌曲和音乐,使满山满野都荡满了红黄烂熳的音符和节奏。路边的槐叶在那乐声中啪啪摆动,田地的庄稼棵在乐声中快摇飞晃。天空中音符碰撞,地面上歌曲奔腾。我和红梅被那歌曲和乐声激荡起来了。我们猜想上边又有新的阳光雨露要往人们心中浇灌了。我们很想立马跑到山顶,借以听清最新的最高指示是啥儿,可我们被那些歌曲俘虏了,被一种红色激情的飞弹击中了。我们不能自制、不能自拔,不可救药了。她脸上红光深厚,眼里渴求深长,嘴角和鼻翼跳动不止。我把她的舌头从我的嘴里赶出去,把我的舌头如刀如斧一样侵进她的嘴里去,用我的舌尖努力去探寻她的上腭和舌根,去吮吸她舌面上的香甜和脆清。我们又开始呼吸困难,喘气粗重,汗随乐至,晕从天降。也许五十里外的村庄也播放喇叭了,也许二百、五百里外的村寨的喇叭全都打开了,从城市到乡村,从大兴安岭的红松下到海南岛的椰树上,五湖四海,九州方圆,天南地北,宇宙内外,凡有广播的地方都有歌曲播放着,都有音乐奔腾着。在墓里我身上退却的热血重又沸腾起来了,重又从头上、脚下、左手、右手沿着脉管往我的物儿那儿澎湃了。我弄不明白为啥会这样,为啥儿那些热烫的歌曲和鲜红的音乐能把我的欲念的血液燃起来,能使那在墓里如死如息的物儿突然间睡狮一般醒过来,像不倒的松柏、坚强的钢铁一样挺起来。红梅不知是和我一样被音乐和歌曲激荡起来了,还是被我熊熊的激情之火点燃了。她浑身绵软,满脸绯红,双手又一次吊在我的脖子上,仿佛只消手一松就会滑倒在路边。我把我的舌头努力朝她的喉里伸过去,我的舌尖灵敏地摸到了她热烫颤抖的上腭,宛若一条活鱼在火苗上烤着一样儿。她的身子仿佛被一种诱人的恐惧吓住了,下滑着要离我的坚硬远一些。可真正将要离开了,她却又不顾一切地朝我迎上来,朝着那坚硬撞过来,像一张柔软的面布不顾一切地朝着利刃扑去一模样,像飞蛾朝着烈火扑去一模样,像窗户的拉帘去寻着风口一模样。她呢呢喃喃叫着:“爱军……爱军……”我把她抱起来朝公路以东的一块地里飞过去。我知道这伟大的一刻已经到来,如不及时抓住将会是我们悔恨交加,将会使我无地自容,惭愧终生。我害怕狂响的高音、低音喇叭突然停下来,害怕突然因乐而起的物儿会突然垮下去。我没有往还隔着一片林地的那边地里去。我看见北边公路下有一条深水沟,公路在那儿自然形成一道立陡的崖,崖上有密密几棵半高的旺槐树。在那儿我们做了在墓里没能做的事。当我不顾一切地突进她的体里那一刻,我就看见她因欢悦而叫出的唤声,如四月晨时的朝霞,红光闪烁,流金溢彩,带着极度眩晕的快乐和幸福,从我们碰撞的身子间飞出去,挂在头顶浓密的槐树叶子上,把那一层层、一片片椭圆的槐叶染成了深红色。我看见她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的叫声从她灵魂里奔出来,炽炽白白,红红烈烈,风风火火地从槐叶的缝里穿过时,把槐叶的边儿、尖儿烧焦了,把原来有些虫黄的槐叶烧卷了,烧干了。那焦干的叶儿纷纷从树上落下来,打着旋儿跌在我的肩膀上,落在我热汗横流的后背上,挂在她快活充血、光亮四溢的脸上和胸上。四面八方的广播喇叭的响应声,依然如水滔滔,如浪滚滚。如珍珠玛瑙一般闪光发亮的歌词的字字句句,都从路面的崖头跌下来,黄金白银一般灼灼生辉的音符,从槐树的枝叶间,陨石样带着明亮的尾光滑进我们的耳朵里。我听见从东边传来的歌曲是黑铁白钢的《 将革命进行到底》,从西边传来的歌曲是高亢火红的《 造反有理》,从南边传来的歌曲是铿锵有力的《打倒美帝苏修反动派》、从北边传来的歌曲是清绿含香的《 请喝一杯酥油茶》 和汗热泪咸的《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从头顶降下的歌曲是情深博大,泛着滥着土地气味的《学习大寨赶大寨》,从地下钻出的歌曲是又跳又笑,丝绸飞舞的《人民公社好》。我们被歌曲包围了。我们铺着歌曲、盖卷歌曲,呼吸着歌曲。歌曲给我以力量。歌曲赋我以激情。歌曲支撑着我的意志和坚韧。当我捕捉到某一首歌的节律能如队列歌曲同脚步一样合拍时,我便抓住那歌曲的节律放在她和我肉体间,使我的抽送同那首歌的节律合拍一致,有快有慢,有缓有急,有轻有重,直到那首歌的高潮顶峰“ 啊———” 字长而又长地从广播里传过来,直到在那广播的“ 啊———” 声中,我和红梅也不约而同地“ 啊!” 起来,直到我们俩齐呼齐炸出的“啊!”声惊涛 骇 浪 地 把 广 播 里 的“ 啊 ——— ”声 覆 盖 掉 ,直 到在 我 们 的“ 啊 !”声 中 ,头 顶 的 槐 树 叶 儿 青 的 黄 的 都 被 震得纷纷落下来,我们才算完结了,胜利了,阳光一片照耀大地了。当我和红梅从那水沟下攀着槐枝,爬上公路,走到公路的山顶时,我俩终于在那歌曲和音乐之后听到了新华社发布的一条重要新闻,毛主席又有最新最高的指示发表了。
  第五章 政策和策略1 转折夏天过去了。别人进入三夏大忙时,整个夏天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把程岗大队群众的力量从他们的血里骨里挖出来。我们要依靠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次和红梅在村口分手时,她说:“我们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我说:“你放心,红梅,只要依靠群众,不要多久,就能把村里政权夺过来。”然后,我们就在村头分手了。我看着她走过程前街的井台旁,才绕道至程后街轻脚快步回了家。我在家闭门不出思考了一夏天。这一夏天我成千上万遍地默念我们要依靠群众那句伟大而又深刻的七个字。那七个字使我意识到了程岗大队的领导层之所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如铁桶一般,除了因他们都是程家血缘这个腐朽的衣钵外,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自己没有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没有在“ 敢” 字上做文章,没有讲究政策和策略。为发动群众,我必须想出一套计划来,制定一套策略来。那个夏天,我闭门不出的成果,是我在我那牛皮纸笔记本列了四点计划:
  (1)迅速成立三人核心领导小组,成员是我、红梅、程庆林或者程庆贤。(2)广泛搜集报纸、广播和九都市及县城和左村右庄那些阻挠革命行动者必然没有好下场的事例和典型。(3)把这些事例和典型印成传单,广泛散发到各家各户,散发到每个社员群众的手里,造成程岗政治空气空前的紧张和不安。(4)在紧张不安的气氛里,发动群众,寻找革命的突破口。第一条,秋天刚到,我和红梅去找了程庆林,说:“ 庆林,咱有话直说,你想进领导小组吗?推翻程岗大队党支部后,你就是程岗大队的副支书。”他想了和没想一样说:“ 想。只要能当村干部,你爱军让我干啥我干啥。” 这就没有必要再去寻找程庆贤了。领导核心小组也就立马成立了。第二条,我们在秘密行动中用了半月时间,搜集 78 条事例,从这些事例中选出了 15 条典例,印了 200 张传单。为了保密,我到 180 里外的邻县我的战友那里打印了传单( 我的那个战友在县委打字室工作)。这 15 条典例分别是:(1)地区九都的东城区,区委书记因不仅不支持革命小将们的造反行动,还和一个姑娘拉着手走在大街上,小将们把他吊在城门楼上用火活活烧死了。(2)在城关红梅的母校里,一位老师偷看女厕所奇#書*網收集整理,学生们在他讲课时,把他捆在黑板架子上,把他的眼珠挖出来喂了狗。(3)距程岗只有六里远的东大头儿大队,群众发现党支部书记把毛主席语录掉进茅厕里,他不仅没有立马捞出来,而且还用半截土坯放进茅池中,把飘着的语录压进了茅池底。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纸包不了火,土挡不了水。土坯泡成烂泥时,群众在抓革命、促生产挑粪灌地那一天,捞出了那本红语录,发现语录上写有村支书的名,不仅一声呐喊撤了这支书,还在呐喊声中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让他自己把自己拉的大粪吃了一堆儿。(4)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有个村落名为小溪村,要求所有过桥的人都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有个女社员不会背,守桥的青年问他说:“你知道毛主席是谁吗?” 那人想了半天摇摇头,青年们就把她推到水下淹死了。…………(13)省城一个年仅 21 岁的造反派,已经是省里的常委委员、宣传部长,是全国因革命而被提拔的最年轻的省级领导干部。(14)地区某工厂的工人赵霞秋,女,26 岁,被领导接见之后,一夜之间成为该厂 7800 名工人拥戴的好厂长。(15)距程岗镇 22 里路相邻的马家营子公社,有位年仅 18岁的回乡学生领导青年闹革命,在推翻了村党支部书记之后,组成了新的村支部;因革命有功,最近不仅成了公社书记,还有可能成为县委委员。印成了传单的典例,看了不仅使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而且心旷神怡,灵愉神悦。在中国大地上,居然有人 21 岁就成了省委宣传部长,居然有人 26 岁就成了有 7800 人国营厂的厂长,居然有人 18 岁就当了村支书,又当了公社的一把手。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社会就是这样,每天在前进,人们的思想在被改造着,特别是在革命高潮到来的时候,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们不能不采取行动了。我们不能心慈手软了。在拿枪的敌人面前,我们取得了胜利,在不拿枪的敌人面前,我们也一定要取得胜利。我们把那些散发着油墨黑香的传单散发出去了。我们站在村头,像真的患有魔症的病人,见人都给他或她的手里塞一张。问:“是啥?” 答:“传单。” 问:“上边写的啥?” 答:“看看你就知道了。”说:“一字不识,咋看哩?” 说:“请人念一念你就知道了。”那些收工回家的村人们,那些赶着牛、羊回家的村人们,那些背着书包,从学校出来回家吃午饭的学生们,他们拿着那些传单边走边看,有的还如在课堂朗诵一样,在街上走着大声读起来。那些不识字的村人们,凑到念传单人跟前,可他正听到来劲时,那念传单的人却突然不念了,脸色变白了。听的说:“赶快往下念呀。”念的把那传单收起来说:“怕要出事了,怕要发生塌天的事情哩。”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去了,躲灾避难一样往家赶去了。意外、奇妙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200 张传单,我们 3 人发出去 30 多张时,那些在牌坊之战中被他们的父母、爷奶拉下战场的青年们大都又自觉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回到了革命的队伍里。程庆森、程庆石、程庆旺、程贤桩、程贤敏、程贤粉、程庆安、程贤翠、田壮壮、任齐柱、石大狗、石二狗、张小淑,他们看了传单,先是一脸惊色,及至把那些传单看完之后,都过来帮我们散发传单了。我们把剩下的一百多张传单每人分拿了十几张,分别到程前街、程后街、村头上、吃饭场、校门口如撒雪片一样把那些传单撒将出去了,把剩下的贴在、挂在谁家门口和低矮的枣树、柿树上。一时间,程岗村陷入惊慌了,家家户户都在议论那被火烧死的区委书记、被挖出眼珠的老师、被打断了腿又吃自己屎的村支书。秋天的街道上,除了是玉蜀黍的生甜气息,就是半黑半白的恐怖在街上笼罩着。说:“ 真的把那人推到水里淹死了?” 说:“东大头儿村的支书我认识,真的把他的腿给打断了吗?” 村里有人和东大头儿村有亲戚,勤勤快快地跑去问了呢,果然情况属实,还说那支书家的儿子,听说他爹用土坯把语录压进了茅厕底,于是问他爹:“真的吗?” 他爹低头不语,儿子起手就在他爹脸上打了一耳光,还跟着又在他爹的裆上踢一脚。一场深刻的思想斗争如龙卷风一样在程岗的家家户户开始了,明眼的村人已经看到风卷残云般的革命洪流,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奔泄进了程岗镇。我知道,我必须借这股东风,迅速找到革命的突破口,找到致敌人于死地的喉结和心脏。简言之,就是必须从村支书身上找到他现行反革命的言论或行动,一举捣毁这个党支部。当然,打倒了程天青,也就摧毁了党支部,当然,要把程天青置于死地而后快,则需要他反革命或曾经反过革命的铁的事实和证据。当然,找不到这些证据不要紧,只要能从他的直系亲属身上找到些,也是完全可以的。在革命的紧要关口上,同样是条条道路通罗马,殊途同归就是这道理。时令已经过了寒露,秋熟的季节来到了。玉蜀黍红烂烂的甜味,已经开始从田地里朝村落袭过来,你从程岗镇上走过去,由西向东,或由南偏北的风中会夹带着瞅得见、摸得着褐黄的秋味儿,如初春的柳絮杨花在街上飘荡着。这是最不利于革命形势的季节了。在乡村革命的发展过程中,农忙总是要阻挠革命进程的。革命总是要必不可少地为农忙让出一条路,为农忙付出沉重代价的。我想应该在秋收到来之前,就找到革命的突破口,在秋收的忙乱中,趁热打铁,把程天青从程岗大队皇帝的位置上拉下来。我决定召开一个革命骨干会。会议的口头通知,由程庆林送给了 17 个人,会议的地点选在人迹罕至的十三里河的河滩上(我和红梅约会的失约处)。为了在那个会上深刻地动员大家揭发程天青的错误和犯罪事实,我买了 17 个笔记本、17 支圆珠笔、1 盒红印油。我要大家在我动员之后,当即把程天青的错误言行写到笔记本儿上,再在那笔记本上按上自己的红手印。我希望通过这个秘密会议,能找到程天青有把毛主席语录掉进茅厕的事,或将毛主席三个字写错、写倒的事,或再一不小心说过啥貌似平淡无奇,分析之后则使人大惊失色的错话儿。这样的事情只稍有一点,革命的突破口也就出现了,程岗也许就有了曙光啦,程天青也就大祸临头了。正是午时候,天气热得很,村里人都在歇午觉,村街上热烫的宁静像烧干了水的锅。女娃红花和孩娃红生也都在屋里睡着了。为了把那17 支圆珠笔芯做成能写字的圆珠笔,我在院里把我家的竹扫帚折开,用菜刀削出 17 段细竹杆,用纳鞋的绳儿做着圆珠笔。这当儿桂枝推开大门回来了,手里提了一挂儿机器轧的细面条,半篮儿鸡蛋和鸭蛋。她问:“你干啥?那是新扫帚。”我说:“你听着,你我不是一个道上跑的车,从今往后你少问我干啥。”她怔怔的立在那,脸上有了菜青色,似乎要发作,可她忍住了。我知道她有事情要求我。她每次有求于我时,就总是强压着火气不让自己暴起来。她说:“今儿是农历几月初几你知道不知道?”我没有抬头,仍在把笔芯往细竹杆里塞,“几月初几碍我啥事儿?”她说,“今儿是我爹 60 大寿你知道不知道?”我乜了她一眼,“ 他 60 岁了?国家干部 60 就必须退休了,他咋还占着这村支书的位置不下呀。”桂枝脸上的青色加重了,“你今儿去不去给他过生日?”我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没那个闲功夫。”桂枝眼里有了泪,“高爱军,算我程桂枝求你行不行?”我停了手里活儿,“程桂枝,半月前我娘生日,我让你擀一碗鸡蛋面条端到岗上给我娘,你咋不擀哩?你咋不端哩?今儿你求我了是不是?好哟,我也求求你,让你爹四年前说过让我接班当村支书的话兑现行不行?”桂枝哑然了。她有些可怜的站在门口上,也许是她对我娘的不孝使她后悔了,也许她感到她爹说过的要让我当支书的话应该兑现我,也许她面对政治和家庭的矛盾混在一起时,使她无力施展一个支书的闺女在一个普通百姓家庭中的威力和权力。她只知道她是程天青的闺女,在程岗大街上走过去,那些六十岁七十岁,甚或八十岁九十岁的老人见了她,老远都要主动上前和她打招呼,说话儿,可她不知道,革命时期是政治压倒一切的,一点一滴的政治威力,都能打倒家庭的不平等、不平衡,无谓的权力和权势。她只念过几年学,从来不读书,是地道的农村家庭妇女哩,压根不知道《 人民日报》、 《 解放军报》 是啥儿,不知道《红旗》杂志是啥儿。她注定在家庭矛盾中,总是毫无理由地占上风,注定家庭矛盾和政治、社会发生纠葛时,那些鸡毛蒜皮都染上红的颜色可以上纲上线时,使家庭矛盾陷入政治、社会的漩涡时,她束手无策,左右抬不起手。她注定是政治在家庭中的牺牲品,就像三仙姑必然成为二三十年前中国婚姻革命的牺牲品,小二黑和小芹必然成为那次革命的既得利益者一模样。我又在做我的能够口诛笔伐的土制笔杆圆珠笔了。她在我面前站一会,然后就把面条、鸡蛋、鸭蛋放进灶房里,搬过一个凳子坐在上房和灶房交叉出的一块阴凉里。我不知道那时候她心里想了啥,不知道她那时候心里是一场生死之战还是一片空白儿。她就那么坐在我身后,距我两丈远,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在做那一把圆珠笔。日光就从她的目光中走过去,阴凉就从她眼前退到她身后,直到酷炎的日光照了她,她都没有灵醒。她被阳光照晕了,脸上流汗了。我做完了 17 支圆珠笔站起来,伸伸懒腰,看见她还呆呆坐在日光下,心里便有些些善意了( 有时候,善良是革命者的天敌)。“日头晒着你了,”我说,“给你爹说,见好就收吧,我当了支书,也不会让他吃啥儿亏。”她往后退到阴凉处,脸上是被日光晒透了的黑红色。“我爹病了,病了几天啦。那天看了你们印的东西他就倒在床上啦。”她说,“高爱军,今儿我爹 60 大寿,想摆两桌筵席高兴高兴哩,你趁这当儿去给他道个歉,赔声不是,我程桂枝以后对你好,对你娘好,把你娘从岗上接下来一起过日子。只要你对我爹好,我就一定对你娘好行不行?”我盯着坐在那儿的程桂枝。她的脸那时候因为从来没有过的乞求呈出了过夜猪肝的深紫色。我忽然就有了从未有过的恶心她,从未有过地瞧不起她和可怜她。我觉得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既丑又呆的女人结婚呢?怎么会和她生下一双儿女呢?她居然可以拿对我娘好来做条件,居然可以以本应存在却早已不存的孝心来谈革命中的大是大非呢?难道革命的问题是可以用家庭的手段解决的?难道阶级斗争是可以用搅面条的筷子调和吗?难道无产阶级可以接受资产阶级一把小米,几颗豆子的恩赐吗?我在程桂枝的脸上盯一会,看看我手腕上的“ 海鸥” 表,拿起那笔、本和印盒出门了。“高爱军!”她突然站将起来把我叫住了。我没有扭头站在大门里。“我爹 60 大寿你不去是不是?”我冷冷“嗯”了一下说:“程桂枝,你对你爹说,现在到处都在节约闹革命,工厂在节约一锹煤,城市在节约一滴水,全国上下,人人都在多、快、好、省地抓革命,促生产,要把社会主义建设推向一个新阶段。毛主席说:‘ 勤俭办工厂,勤俭办商店,勤俭办一切国营事业和合作事业,勤俭办一切其他事业,什么事都应当执行勤俭的原则。’ 增加生产,厉行节约,已经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原则。可你爹身为党员干部,几千口人的带头人,却在 60 岁生日时大操大办、铺张浪费,这到底是啥意思哩?是为了过生日,还是别有用心呢?”我走了。说完这些我就出门了。我听见程桂枝怒不可遏地在我身后跳着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唤着说:“ 高爱军,我会让你后悔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她这话的真正含义,顺手把大门关起来,大声回敬了一句话:“后悔的不是我,而是你爹程天青。” 然后,我就扬长走去了。午时的胡同像是一条热布袋,知了的叫声仿佛炒过的沙粒一样从树上倒下来,从那空布袋里流过来,滚过去。谁家的狗吐着舌头,看见我懒懒地抬抬头,就又在树下睡去了。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时刻,没有任何异样的时间里,程岗的革命形势发生根本的改变了。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改变了。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总是孕育在必然之中)。因为这个时间的平常,因为形势的瞬息万变,因为我对革命太过专心和用力,致使曙光从黑暗中突现那一刻,使我没有觉察它就降临了。被我关上大门的高爱军家悄无声息。被我的脚步丢在身后的程岗镇悄无声息。我走出村子时,镇政府的旧北京吉普车不知从哪开回来,我看见那个总是剃着平头的中年镇长王振海坐在车里边,绕着程岗镇边上的村外公路,朝镇政府大院的方向开去了。我希望他能停车和我说句话,可那车一溜烟地开走了。我知道他不会停车和我说话的。他不认识我,还不知道程岗镇上藏龙卧虎,正隐身着一个天才的革命家,不知道那位革命家就是他这个中年镇长最得力的掘墓人。我望着那远去的吉普车,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吉普车的方向砸过去,看着那石头撞在一棵桐树上,把那棵桐树砸得皮破汁流,才朝十三里河那儿走去了。红梅已经先一步到了十三里河滩上。她把她的闺女桃儿也领到了河滩上。桃儿正脱光双脚,坐在河边用白藕似的两个脚片在水里拍打着。红梅看见我好像有些对不住我的模样儿,瞅桃儿一眼说:“不让来,她就哭哭唤唤,没有法儿哩。”我朝桃儿那边望望说:“来吧,没事儿,以后有机会再说。”我俩都知道有机会了再说啥儿话,再做啥儿事。我们相对坐在一排柳树下的树阴里,她穿了一件那时镇上很少有人敢穿的布裙子(城里已经十分流行了,这该死的城乡差别哟),露出的玉白双腿和假的一样动人心神儿。我看见她小腿上的细绒毛,稀稀的在柳树枝叶间偶而漏落的日光里,闪着一丝一线金黄的光。她知道我在看着她。我们有很长日子没有单独呆在一块了。我们都极想有机会单独呆在一块儿。好像那当儿她知道我心里想了啥,她把微偏的身子转转往前挪了挪,和我坐得更为正面些,更为贴近些。然后,她把她穿的方口平绒步鞋脱掉了,露出了她的十粒鲜红的脚趾甲,又把她的裙子朝上拉了拉,露出半截丰嫩的大腿来。我有些口干舌燥了,咽了一口唾液儿。河滩上静静悄悄,流水哗哗,日光下的白色水鸟在那条河坝聚起的水面上起起落落。小桃儿在那大声地唤:“妈———妈———鱼儿———”(程岗的孩子都管母亲叫“ 娘”,只有桃儿才叫妈)。红梅回过头去大声说:“ 桃儿,自个耍吧,妈和你伯说说话。”桃儿就卷着裤腿在河边捉鱼了。红梅看着我,让目光翻过我的肩头,又看了看通往村里的渠堤路。我问:“来人没?”她说:“没有。”又问:“要么……我们去那边树林一会儿?”没有谁比红梅更知道那时我需要啥儿了。我爱她,死了都爱她。问完那句话,她做出了要起身走去为我牺牲的架势儿,我知道,到那儿,只要我点一下头,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为我把衣服脱下来。可我摇摇头:“非常时期,大局就是一切。”她深明大义地点了头,把脚放在了我的大腿上,让那十粒红趾甲在我面前闪着红彤彤的光。这时候,程庆林来了,红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起身去给程庆林发了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后来每到一个,她都去发一支笔、一个本。她边发边和他们说些啥,使人们很快都随她陷入了一片神秘的革命情景中。我坐在河滩高处的一个篮儿似的石头上,看着大家拿着那笔、那本望着我。我说:“还有谁没来?” 红梅、程庆林都说:“到齐了。”不消说会议可以开始了,可以直奔主题说我要说的事情了。可我说:“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把那些传单发出去以后,不到三天,副支书程天水———就是庆贤他叔。” 我望着坐在自己一只鞋上的庆贤道:“他在昨儿夜里找我了,说他有一次不小心往地上坐着时,毛主席语录从他的裤口袋里掉出来,他一屁股坐在了毛主席语录本儿上。他说他压根不知道犯了大错误,他不配当这个副支书,他甘愿把副支书的这个位置让给咱们其中的哪一个,甘愿做一个普通群众受教育,甘愿做一个被别人领导的老百姓。”话到这儿我歇了口,扫了一眼大伙儿,看见大伙的目光里都有噼啪的火苗跳动着。我说:“ 还有村里的电工也找我交待了,说他有一次想试试毛主席语录的皮儿绝缘不绝缘,没想到电线短路把那语录皮烧焦了,把毛主席像烧坏了。他说他不配做电工,随时都愿把电工的权力交出来。还有大队会计说他曾经把毛主席像章掉在一堆猪屎上。妇女主任说她有一次把孩娃的作文里的句子当成了毛主席的话……如此等等,这说明了啥儿呢?” 我的嗓门抬高了,不断把手中的竹杆圆珠笔儿在空中舞动着,“说明我们初战告捷了,说明我们胜利在望了,说明那些犯了错误或严重错误的人在我们面前、在革命大潮来临之前发抖了,退缩了。还说明啥儿呢?说明了对革命的运动,一切党派、一切同志都将在运动中受到检验和弃绝,都将受到考核和评判。我们不怕他们犯错误,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可对那些犯了错误又不愿改正,不愿老实交待、甚至企图蒙混过关的人该怎样去处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发动群众———发动群众———再发动群众。当群众真正地、彻底地被发动起来了,那些犯有错误并想蒙混过关的就水落石出了。就图穷匕首见,大白于天下了。“现在,应该说程岗的群众已基本觉悟了,既将被我们完全彻底发动起来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个党员、每一个团员,每一位革命青年,必须真正地肩负起先锋队的作用,肩负起战斗队的作用;应该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真真正正地站在革命的风口浪尖上,顶风雨、战恶浪,与天斗、与地斗、与程岗的阶级敌人斗;应该大公无私,破私立公,敢字当头,把你们所知道的以程天青为首的党支部中每一个成员的错误言行毫不保留地揭发出来,使他们成为过街老鼠,昭然于天下,大白于群众面前;使群众们认识到,能够领导他们既抓革命、又促生产的不是现在的程天青,而是由我们每一个人所共同组成的新的机构、班子和支部。“眼下,程天青已经生病了,说明他们不仅发抖了,而且已经心惊胆战、魂不守舍了。说明革命的成功就在不久的将来。为了在革命成功之前,在我们夺取政权之前,避免我们内部发生矛盾,避免我们中间出现不应有的争功夺利现象,有一点我向各位说清楚:那就是革命虽然是为了夺取政权,但不是旧权力的一次分配;夺权以后,大家中间有职务高低的差别,谁的职务高?谁的职务低?谁的权力大?谁的权力小?这取决于大家在揭发中的表现和努力,取决于革命觉悟的高与低,取决于组织、发动群众的能力的大与小。我们不论功行赏,但不会不考虑各位在座的表现。这一点我必须讲清楚,取得政权以后,哪怕是生产队的副队长、记工员、放牛的、看守庄稼的———这些好事决不会落到在运动中坐视一切的人,对革命漠不关心、麻木不仁的人头上。”我说:“现在,本子在大家的手里,笔也在大家的手里,请大家静心地回忆几分钟,对程天青这个村支书和副支书、村长、副村长,包括大队的一切干部和他们的直系亲属和子女,有啥儿意见,要揭发啥儿,就请都写到那个本子上,按上自己的手印吧。”我讲完了话,不知道我的话在程岗的革命骨干中起了何样的鼓动和作用。但有一点我十分清楚地看了出来,那就是他们还不敢真正地站到程天青的对立面,不敢在那本子上写啥儿。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相互观察,似乎这当儿只要有人率先在本子上写上揭发的材料,别人就会跟着刷刷地写起来。我说:“ 还有一点请放心,无论谁揭发了谁,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把这些揭发人的姓名公布出来的。”这当儿情况有些不妙了,有人把握在手里笔索性放在了脚地上,长叹一声说:“ 我真是想揭发,可真他妈的一点不知道。”说这话的是副支书的侄儿程庆贤。他的话如同传染一样,又有几个把笔放在了脚地上,泄气地说着类似的话。经验告诉我,这时候必须阻止这漫不经心的逆风吹去刚被唤醒的革命者的热情。我望了望那些搁笔说话的人,把目光落在了红梅的脸上。红梅立刻心领神会。她从人群边走到了人群前,说:“我揭发我公公程天民和程天青,他们时常在程庙的第二节院里坐着议论国家大事,对革命形势长吁短叹。有一次说县城的革命青年让一位老红军游街了,程天青说他认识那红军,他要碰见那些让老红军游街的青年,他就一铁锹把青年的头给砍下来。”(我爱红梅)我说:“写下来,这就是罪证。”红梅就在众人面前沙沙地往本子上写起来。事情就这么简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过,更多的时候是东风压倒西风。看红梅那样说了,那样写了,程庆林就跟着说:“ 我揭发以程天青为首的党支部三条罪状,全部都写在本子上,有一天革命需要我公开说出这三条罪状来,把我程庆林的头砍掉我也敢站出来公开当证人。” 说完后程庆林就往前挪一步,蹲在红梅边上,将本儿放在膝盖上,也跟着沙沙沙地写起来。(旭日出东方,禾儿都茁壮;甘露洒下来,鲜花都怒放;大河涨水浪滔滔,鲤鱼迎着浪头跃。阶级风浪阵阵起,风吹浪打不动摇。)随着红梅和庆林的公然揭发,大家竟全都开始往手里的本子上写起来,有的把本子放在膝头上,有的把本子放在石头上,有的索性把本子放在脚地,人就爬在沙地上写。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远处,秋庄稼都已成熟,飘着深红色的玉蜀黍的香味;近处,白亮亮的十三里河水上,有桃儿的嬉耍,有鱼鹰穿过云彩斜刺下来的身影。身旁河滩上的柳林里,浅浅的风平缓而又凉爽。往程岗镇后边流过的水渠里,不断有青蛙的叫声和跳入水中的扑通声越过渠堤响过来。日头已至头顶,日光在大家身前身后照晒着,把每一个人写着的影儿都窝成一个淡浅色的团。我看见手快的人已经写了一页,还标出了!"#的顺序儿,手慢的已经写了大半页,字迹歪歪扭扭,在那本儿上,如在一张白纸上堆了一片粪便。我在那些写着揭发材料的人中间走来走去,决定待这些人把揭发材料上交之后,就连夜写成大字报,让明晨村人一觉醒来,看到程岗一夜之后如白雪飞舞,大街小巷的墙上都是程天青和程天民脸上的脏臭和粪便,罪恶和屎尿。我决定革命成功以后,就是在纸上摊了一片粪便的人,如果他没能力当大队干部或生产队长,也要让他当山坡上的护林员,生产队的记工员,或大队电磨坊的管磨者。总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不仅是革命时的首要问题,也是革命成功后的首要问题。革命不能论功行赏,但革命决不能让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同志吃亏在前,又黄连在后,这是革命的利益问题,也是农村发动群众时首先要考虑的前提问题。我在大伙儿的揭发中计划着写大字报的笔、纸、浆糊这笔开支从哪出;想着革命的风暴即将如暴风骤雨般降落在死水一潭的程岗村,想着死水微澜将成为大江东去,一碗冷水也将翻江倒海。我知道在河滩上的这次会议,将载入程岗革命的史册,将因为这次会议上的揭发,使程岗革命进入一个真正的转折时期。我知道我在程岗发动革命的一些行为,还不能和县城、和九都、和省会那些革命者的行为相提并论,他们会嘲笑我的这种作法像乡村小儿科,就像共产党革命的初期,有人嘲笑毛泽东在韶山冲发动的农民起义是土包子造反一样。这种嘲笑,是他们对农民的不够了解,对农村和土地的陌生所致,是对程岗镇和二程故里特有的封建文化的不够熟悉,缺少洞察。恩格斯说过:“ 无产阶级的解放在军事上也将有它自己的表现,并将创造出自己特殊的、新的作战方法。”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实现了恩格斯的这个伟大预言,创立了伟大的毛泽东的军事思想。明天,当我在程岗大队革命成功以后,当我在程岗镇成功以后,当我在县成功以后,在地区、甚至省里革命成功以后,谁能不把河滩上这次秘会载入史册?在后人为我书写传记或回忆录时,谁能不把这次极具个性的揭发方式重重地写上一笔?当后人研究我的生平史和革命的奋斗史时,谁能不说这是一次我革命生涯的伟大而深刻的急转弯呢?我在大家沙沙的笔声中走来走去,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次发下去的 17 支土制圆珠笔和 17 个最便宜的笔记本,将成为一种历史的纪念物时,我却没有意识到,更为唐突和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件发生了,更为令人惊讶的一个时刻来到了。我没有意识到,我在沙滩的这次如运动战、麻雀战一般的集会所结果出的更直接、更迅速的意义已经显露出来了,突现出来了。没想到这次集会带来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收获,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这次集会的伟大意义和作为程岗革命转折点的复杂及深刻。这当儿,在程庆林率先把写好的三页揭发材料按上手印,正往我的手上递着时,从水渠那头传来晴天霹雳般的狂唤乱叫声:“高爱军———高爱军在那河滩上没有?———高爱军,你疯到哪里了?”我沿着那唤声望过去。“喂———你们那儿是一堆死人吗———高爱军在那不在那?快让他跑步回家吧!他媳妇桂枝上吊啦———”我轰隆一声呆住了。所有的人都轰隆一下呆住了。“高爱军———你媳妇桂枝上吊啦,人都死啦你犯魔症到哪去啦———”
  我、红梅、程庆林和所有的人的脸都苍白了。红梅苍白的脸上还僵了很厚一层米黄色,望着我,她的额门上立刻出了一层汗。“红梅,”我镇定自若说,“你把大家写的揭发材料收起来,千万不能丢一本。”(我多么伟大哟,有将军风范哟) 说完我就迎着从水渠上逆流而上的狂唤乱叫朝着村里跑。那叫我的村人看见我,就对准我把他的叫声砖头瓦块一般朝我砸过来。“爱军,你快些,你媳妇脸都变青啦!舌头都耷拉出来啦!慢一步你和她话都说不上一句啦!”2 转折桂枝死了。桂枝淅沥哗啦就死了。在我往家里跑着时,“桂枝上吊啦” 那句话冰凌条样冷冷地横在我的脑子里,及至跑到家里,那冰凌条就在我脑子里炸开了,使我浑身又冷又热,打摆子样站立不住了。她大概是在我到河滩不久上吊的,是邻居来家里借水桶挑水时发现的,待唤人来把她从梁上卸下来,她人已经没有气儿了,体温像风吹云散一样不见了。那时候村人们把她抬到屋门口的迎风处,让她的头对着院落里,指望风能把她从死里吹回来,可那指望很快就灯熄光灭了。她的脸已经青起来。我拨开人群时看见她的双眼直愣愣地朝上翻,眼白上灰蒙蒙布下一层云。那时候我想她可能已经没救了,想不就是我没有答应去给你爹做寿,这有啥儿想不开?过不过生日有那么重要吗?能比你的命还重要吗?我弯下腰把手放在她的鼻子前,企图从那儿抓住让她生还的一根线,可她的鼻前寒寒凉凉,像我的手放在了一块冰儿上。我知道她已经没救了。我预感到一场鱼死网破的复杂局面已经摆在了我面前,摆在革命面前了。我缓缓地从地上立起来。来给桂枝卸吊的左邻右舍都正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女娃红花和孩娃红生立在桂枝的身边,他们似乎明白家里发生了啥儿事,又似乎不明白家里到底发生了啥儿事,半是惊恐、半是痴傻地看着我。过一会,他们默默到我身边求救似的每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不消说,一个危险的时刻到来了,从村人的目光中我看见了那危险的不仅是我高爱军,还有程岗的革命和前程,方向和路线。在河滩上集会的人也都跑来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脸上。屋里屋外静得能听到空气的流动和拉锯一样响。我有些心慌,像无数条虫儿在身上、心上蠕动着。红梅走来了。她脸色黄白,过来把红生、红花拦在她怀里,像一个伟大的母亲样把孩娃们揽在她怀里。(伟大的红梅,我死了都爱你!) 当红梅把孩娃从我手里接过去时,我看见围在门口的人群外,靠屋里的桌子下,有样东西被人摔碎了。我从桂枝身边走过去,围在桂枝脚头的几个邻人给我让开了路。所有的目光都随着我的脚步朝着屋里看,就都一下看见,那原来放在桌子里边的毛主席的石膏像被摔碎在了屋子里,贴在正墙上的毛主席像也被揭下来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团一团,扔到界墙边、桌子下,粮缸缝儿里和门后的角落里。还有摆在桌上的四卷本《毛泽东选集》,有两本在桌子上,有一本翻着书页,将掉未掉地悬在桌子角,还有一本米黄色的书皮被撕成一条一条扔在柜子下。我朝东边里屋走去,掀开门帘,看见桌里墙上的主席像也被撕掉了,又快步到西屋去,撩开门帘,看见原来摆在窗台上的几十个毛主席像章被弄得满地星辉,四处尘埃了。(她一定是 一 边 撕 着、毁 着 这 神 圣 的 东 西,一 边 骂 着 我:“高爱军,我让你去革命!高爱军,我让你去革命!” 桂枝,你咋能这样呢?这是捅天的大罪哟……我想到那 200 张传单,在程岗哪都发到了,就是没发到桂枝的手里去———灯下黑呀。)我从西边屋里退将出来了。扫了一遍那些望我的人,我对大家说:“谁都别动,要保护现场。”我在人群中用目光找到了程庆林,“你快去通知镇上的派出所,让他们带着照相机立马赶过来。”程庆林有些莫名地望着我。我吼:“还愣着干啥?”程庆林说:“爱军哥……”我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红梅走过来,毅然地说:“我去吧。”(伟大、可爱的红梅呀!)程庆林没有再说啥,看看红梅,明白了啥儿,转身就往门外跑去了。我望着人群中的任齐柱和田壮壮:“你俩去站到大门口,任何闲人不要让进到院里来。”他俩立马朝门外走过去( 后来他们一个当了大队的民兵营长,一个副营长)。最后,我望着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退到院子里,屋里这现场一定要保持原样儿。”所有的人都退到了院子里。屋子里立刻空空荡荡了,只有那些摔碎、撕碎、揉成团儿的神圣和无知、无语的桂枝躺在那。立刻间,我家那种猜疑的目光不见了,被一种如枪林弹雨般的紧张气氛笼盖了,被政治斗争壁垒森严起来了。我立在院子的正中央,在等待中感到脸上有结成铁片样的一层硬壳儿。红梅悄悄走到我面前,如像要安慰一句啥儿话,却只那么立着啥儿也没能说出来。我说:“你把红生、红花带到一边去,千万别吓着了孩娃儿。”听了这话,她眼圈红润了,把红生、红花扯到了院子角。派出所新调来的高个王所长领着两位穿制服的警察,手里提着“五七”式手枪,脖子挂着“ 海鸥” 牌照相机,很快出现在了我家里。最后,桂枝的死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自杀案。3 转折程天青疯了。桂枝突如其来的死使他感到天塌地陷,火山爆发,黄河怒吼,长江决堤。有一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是哲学上永远不倒的革命观点,就是“任何事情都不会以个人意志为转移”。那一天,程天青睡完了午觉,起床洗了脸,在院里走了一圈,看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们在院里摘菜剥葱,洗肉砸骨,孙子、孙女们和外孙子、外孙女们在上房的一角跳皮筋、过家家,心里正洋溢着儿孙满堂的幸福时,他美满幸福的生活末日到来了。有人从门外撞着进来唤:“老支书,不好啦,桂枝上吊啦!”程家一院人全都呆起来。程天青盯着来人问:“你说啥?”来人说:“桂枝上吊啦,吊在她家房梁上。”程天青毕竟是解放前在战争的边沿跑来跑去的人。他很快镇定下来了,疾步走出家门,从程中街穿过胡同到了程后街。可他到我家里时,已经慢下一步啦。在门口站着的任齐柱和田壮壮没有敢拦他,却大高声地叫了一声“ 支书———” 叫了一声“ 天青伯———”。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那叫声,都自动给他闪开了一条路,可当他在屋门口看见桂枝那舌头还在嘴外的青脸和泛白的眼睛时,看见那两个乡村警察在门口握着手枪站立着,高个子所长正用相机对着那摔碎、撕碎的毛主席像“ 啪、啪” 拍照时,他把手放在他闺女的鼻前试了试(和我不久前的动作一模样),脸砰地一下就白了,虚汗瓢泼一样挂在额门和他的鼻子上。我以为他这时会英勇无畏地站起来,会用目光在人群中恶狠狠地找到我,会抓住我的衣领质问我:桂枝是为啥上吊的?可他却把目光落在了那些被摔、被撕了的神圣上,仿佛他没进家就知道桂枝在上吊前做了那些事( 是不是他们一家不断地议论我?常常说我患了一种革命症,因此桂枝说过她总有一天要把家里的革命和神圣摔了、撕了呢)。把目光落在所长的相机上,程天青叫了一声“王所长”,王所长没有把眼离开那相机,没有把拍照的腰直起来,甚至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就对程天青平淡而又定性地说:“程支书,不得了呢,这是程岗镇十几个大队、几万口人中出现的第一起现行反革命自杀案。”程天青忽然冷冷道:“王所长,现在定性早了一点吧。是不是现行反革命,至少要你们镇长说了才算吧。”王所长把拍照的手停下了,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程天青:“死者是你啥人呀?”程天青说:“她是我姑女。”王所长“哦”了一下,说:“你去把镇长叫来吧,让他看看现场,看他敢不敢说这不是一场现行反革命自杀案。” 说着,王所长就又开始拍照了(他真是一个立场坚定的革命者,谢谢了,王所长,我向您致敬———意志坚定的革命者),那样儿似乎压根没有把程天青放到眼里。在场的人都看见程天青的脸成菜色了,他盯了一下王所长,盯了一下站在屋门口如木柱一样的警察,突然转身走去了。他出门朝镇政府的方向走掉了,都知道他是去找那中年镇长了,可他这一去,再也没有返回到我家里。直到在岗上埋了桂枝他都没有在村街上出现过。在程岗有七天不见他的影儿了。半月不见他的影儿了。收过秋,种上麦直到小麦苗从田里钻出一 那么高,褐黄的土地上又有了一层嫩青色,他才在程岗出现了。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全白了,又乱又长,蓬蓬杂杂,头发中不断有鸡毛和柴草夹在头顶上。往日冬天刚来他就披在肩上的军大衣不见了。如今,早早晚晚在村头、牌坊下、饭场上见到他,他都是穿一件又脏又乱的黑夹袄,领子上的油污和领子比着厚,日光一照那领子就闪着令人恶心的光。他病了。真正有了疯魔症(历史真会开玩笑)。他疯了以后总是在村街上走来走去,见了村人不是嘿嘿地笑,就是瞪着充满杀机的双眼,可你要真的朝他晃一下拳头,他就会慌忙蹲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甚至,他还会突然朝你跪下来,给你磕头、作揖,请你饶了他,说:“我姑女都死了,你们千万不要打我呀……我认罪,我认罪不行吗?看在我是老党员,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份上你们就饶了我这一回……”(他为我党和老一辈革命家丢尽了脸!)他是在为姑女桂枝伸冤叫屈中疯了的。告到县公安局和法院,公安局和法院的人说:“这是明明白白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你还告啥呢?”申诉到地区法院,法院说:“回去吧,有人放电影,无意识把片子装错了,出来的领袖像是头朝下,就判了有期徒刑20 年;你姑女幸亏上吊了,不上吊还不知要枪毙几次呢。” 后来他竟以老八路的名义告到省法院,说他姑女就是罪该万死,可那个逼他姑女那样做的高爱军咋能逍遥法外呢?这时候有一张诉状从程岗飞到了县委书记的手里边,县委书记又批转给在程岗成功地破了一起现行反革命案件被调到县公安局主持工作的王所长手里。那张诉状上共列举了程天青三个方面的 26 条罪恶,按了 17个证人的红手印。王所长派人把程天青从省城告状的路上带回来,将那 26 条罪状给他看了一遍,看完他就痴呆疯傻了。当然,这并不表明他疯的直接原因是因为那张状子所导致。根本的原因,是他成了革命的敌人,是阶级敌人对革命大潮的惊惧和胆怯。我们都知道,当革命在一夜之间如狂风暴雨般降临时,敌人是会在狂风暴雨面前神经错乱的,这表明了一种伟大和渺小,一种力量和怯弱,一种正义和非正义,一种严正和理屈,一种阶级的正确性和另一种阶级的反动性。但是,我们决然不会,也不该忘记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不会、也不该忘记虽然一切敌人都是纸老虎,但它们身上,令人恶心的毒疮已经化脓,正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在腐化着我们的肌体和社会。我们不会忘记,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革命道路漫又长。革命就这样初步成功了。我们会不畏艰险地朝着灯塔走过去。
  4 一张图表在程岗的革命就这样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成功了。我们依着上边的指示精神,改党支部为革命委员会,成立了新的革命领导小组。为了后边交待的方便,我该把一张图表给你们画出来。你们不应该把这张图表看成是我在程岗革命成功后的权力分配表,而应该把它视作一张程岗革命工作的联络图。
  图表不说明啥儿,但它一览无余地证明了我在程岗革命的成功和胜利,证明了我和红梅的心血如朵朵葵花向阳开一样有了收获和成果。事情就是这样,没有革命,就没有权力,权力是革命的目标,革命是权力的手段。一切革命因之权力,结之权力。与此同时,革命的初步成功,还证明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为革命的利益而死,死得其所,比泰山还重;为个人利益而死,便比鸿毛还轻。
  第六章 革命浪漫主义1 红海洋抓革命,促生产———这是我上台以后的工作中心。但是,桂枝死了,给我带来的最直接损失是,每天睡到半夜,姑女红花会突然醒来,大哭着要她的母亲:“我娘哩?我要我娘” 这哭声尖直犀利,如鲁迅的伟大匕首,划破漫漫长夜,弄得我彻夜不眠,耗损了我来日的许多精力。自然,我的母亲从岗上搬下来了,回到了他儿孙们的身边。镇政府在程岗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宣布了新的革委会名单后,母亲把饭端到我手里,怯怯地问了一句话:“ 爱军,你给娘说实话,你丈人下台是不是因为你?”我说:“ 娘,是他自个儿犯了错误哩。他烟瘾发了,敢从《毛主席语录》上撕下一页纸卷烟抽;他孙子拉屎了,找不到纸和石头,他敢从毛主席的书上撕下一页给他的孙子擦屁股……毛主席的书是啥儿?那就相当于过去的圣旨哟,你说过去谁敢对圣旨说个不字哩?见了圣旨谁敢不跪哩?不跪就要杀头呢。眼下新社会,民主了,不用像对圣旨一样对毛主席的话磕头了。不用磕头了你就敢撕下卷烟吗?你就敢撕下给孙子去擦屁股吗?” 我说:“正好那一页上还写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那段话,要不是他疯了,枪毙他也不是没可能。”母亲便将信将疑地又挪着她半大的脚儿去给他的孙子、孙女端饭了。此后,我伟大的母亲承担起了照顾革命家庭的全部担子和义务,每当红花半夜哭醒时,我就见母亲把红花揽在怀里摇来摇去,见我揉着眼睛从西屋( 我一个人搬进西屋睡去了) 到了东屋里,母亲就会说:“睡去吧,你明儿还有村里的一摊儿事,既做了干部就给人家干好些。”我的娘是这个鱼目混珠的人世上最圣洁、伟大的人。我不知道她用啥法儿使红花半夜不再啼哭了,使红生半夜睡着也不再磨牙说话了。走了桂枝,回来了我娘,家里的地总是洁洁净净,桌子和桌子上的主席像、红宝书及墙上贴的“语录画”,也总是锃光发亮。苇席总是卷着靠在门后边,凳子不坐时总是放在屋里界墙下。读了一年级的红生的书包放学后总是扔在院里或者屋子的脚地上,可过不了多久,那书包就又总是挂在墙上了。娘使我能够专心投入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运动了。在冬闲的日子里,我首先用水泥把“ 二程故里” 的牌坊糊了一遍,涂上红漆,描上彩边,写上宋体大字,左边是“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右边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横额是“ 新的圣地”,我在程岗各户的墙上用白灰掺上细碎的头发,都泥出了二尺宽、二尺五寸长的一块白色壁板来,在那壁板上一律用红漆画了边,用黄漆喷涂出了几行字:“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派人去把十三里河上的大柳树伐了几棵,卖掉后统一购买了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和相当于对联的两个长条幅,左边条幅的字仍然是“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右边的也仍然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把这些画像和条幅统一发放到各户群众家里,统一贴挂在各家上房正屋的迎面墙壁上。我在各个生产队的每一块田地的头上统一制作了一米见方的大木牌,木牌统一面向日出的东方,写了“三忠于”那三句火热滚烫的话:“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我发动党员、团员、青年和退伍军人,以“ 一帮一,一对红” 的方式,让识字的帮助文盲,先进者帮助落后者,年轻的帮助中年或老年,子女帮助母亲或父亲,要求 70 岁以上的老人尽量得会背毛主席语录 30 条;50 岁至 70 岁之间的尽量得会背 50 条;30 岁至 50 岁的人必须得会背80 条;16 岁至 30 岁的必须至少会背 100 条。我以革命委员会的名义通知程岗学校小学升级时分数高低无所谓,不及格或者零分也可以,但必须得会背毛主席语录 50 条,小学升初中,除了背那 50 条语录外,还必须会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用一个冬天的时间,绞尽脑汁,四处取经,在程岗创立了“三统一”(门前统一、家里统一、田地统一) 和“ 一帮一、一对红;全村老少学毛选” 的火红局面。我采取了超额背会毛主席语录者,以条数奖工分(1 条 10 工分);不会背的罚工分(少背 1 条罚 20 分),若有抵抗情绪者,立马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共有 39 人遭此惩罚) 的奖惩制度,使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疯子、病人和弱智者) 都处在火烫的红色环境里。像人人都是煮在锅里的鱼一样,惊恐乱跳,叽哇乱叫但谁也出不了锅口。我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环境就是一切;环境创造一切。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延安你很可能就是革命者,在敌占区,谁又能保证你不是反革命的两面派?我希望我能创立一个全县独一无二的新的“红色革命根据地”,希望程岗成为一块新革命的实验田。一个冬天下来,我的努力成果累累,丰产丰收,使程岗的革命在寒冷中,红流滚滚、如火如荼、火星飞溅。大街小巷的墙上都写满了革命的标语和口号,村里村外的榆树、槐树、皂角树、泡桐树、楝 树、椿 树 上 都 挂 满 了 革 命 的 苹 果 和 革 命 的 梨(挂满树枝的塑料薄膜上,都画着梨、苹果、柿子、桃、杏等,这些果实上或果实的边上都写有一段语录或是一句毛主席的话);天空中红色飞舞,街道上红味四溢,地面上红花开放,家庭里红桌红床红箱子。红色的海洋红色的湖,红色的山脉红色的田,红色的思想红色的心,红色的口舌红色的语。姓张的见了姓李的,说:“‘斗私批修'———你喝没有?” 答:“‘ 节约闹革命'———我喝过饭了。” 问: “‘ 要破私立公'———你喝啥饭?” 答:“‘不破不立'———老样儿,红薯汤。”张家要到李家借东西,推门进去见了人:“‘为人民服务'———婶,你家的箩筐让我用一用。”婶忙说:“‘我们要发扬白求恩精神'———你拿去用吧,新买的,爱惜一点。”说:“‘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知道了,谢谢婶。”在那段日子里,你如果有机会走到程岗大队,你就会明白啥儿是“新时期红色革命根据地”,啥人才是“心明眼亮斗志昂”。在宣布我当村革委会主任那一天,四十五岁的平头王镇长在群众大会散了之后,把我叫到会场一角望着我,问:“你 24 岁了?”我说:“25 岁了,复员一年了。”说:“爱军,你觉悟很高,是块革命的料,但你听我两句话,一是革命不要砸了二程寺,北京连故宫墙上的一根茅草都没动,你要砸了程寺就砸了姓程人的心,就要失掉民心,得到寡助了。二是一定不能忘了抓革命还要促生产,农民是以食为天哩。” 我说:“你放心,王镇长,我明白凡是革命文化遗产我们都应尽力去保护。我知道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产;革 命 是 前 提,生 产 是 结 果;革 命 是 条 件,生 产 是 目的。”我那样说时王镇长以惊奇的目光望我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你就好好革命吧,组织信任你。”(我没有意识到他这话正是他颠覆社会主义巨大阴谋的一次无意暴露,但后来,是我的智慧将他揭发出来了。)我知道王镇长并不一定真的信任我( 他是老镇长程天民的人),可我革命的言行举止把王镇长征服了,王镇长对我无可奈何了。我在程岗创造的“ 三统一” 和“ 一帮一” 活动,被我和红梅写成《程岗学毛著经验材料之一》,寄给了县委、县政府,寄给了《九都日报》 和《 河南日报》,没想到县里还没反应过来,《九都日报》和《河南日报》都在春暖花开时同一天登将出来了,还都加上编者按,称“ 程岗的经验是全地区和全省农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学习的榜样”,于是,程岗果然成了全县革命的试验田。同年 3 月,程岗大队被县政府名为“红灯塔大队”(取延安宝塔之意),而我自己则被县委命名为“农民革命急先锋” 的荣誉称号。两面红绸黄字的锦旗,赫然挂在了大队部的会议室。这是我革命初获成功的伟大见证。2 麦秸垛下无法解决的一对矛盾是我精神的革命和我对红梅肉体的思念。红梅每天都出现在我面前,她因为被焕发起了女人的热情,因为她天然的热爱抛头露面的个性,使她在成为大队副支书后,脸上那种若隐若现的愁容荡然无存。她变得愈发漂亮和动人,英姿飒爽像支华丽的红缨枪,不失女人之美,又不失革命者的干练和利落。在许多场合里,我们总是那样心领神会,配合默契。每一次开会前,她和我总是先到会场吃碗饭的功夫,在大队的会议室里,我们忍气吞声地相互拥抱和抚摸,亲吻和接触,当听到脚步声,我就正襟危坐地回到那个简陋的主席台( 一张柳木桌前的椅子上),她就去摆放着那十几把结结实实的长条凳。散会了,我们本可以在人们走后做魂飞魄散那事儿,可大队长程庆林和民兵营长程贤柱总是死心塌地陪着我说话到最后,鱼不离水样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阶级情,鱼水爱)。他们还总是关心热爱地对红梅说:“ 你先回去吧,一个女人家,桃儿在家等你哩。”红梅就很无奈地望望我,我说:“你走吧,路上小心点。” 她就只好走去了。志同道合的革命者像甩不掉影子一样,把我和红梅的情爱立竿见影地隔绝了。有一次,散会后我明明确确说:“都走吧,红梅留下我俩商量一个事。” 可在人走之后,我和红梅刚把衣服解开,我刚把红梅抱上拼在一起做床的三根长凳上,大队的院子里就又有了脚步声,冷汗就轰地一下出满了两身子。我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谁?”“我。支书,是我。” 一个叫小民的基干民兵在会议室的窗前走来走去说。我说:“你干啥?”民兵说:“营长让我在这放着哨,说形势复杂,上个月东小头儿的大队干部开完会回家被人捅了一刀子。说一定让我等你和夏副支书研究完了事儿把你们送到家门口。”民兵营长,我的好战友,我的好兄弟,我恨不得在你的裆里踢一脚,在你们脸上掴打几耳光。回到会议室,红梅还在灯光下面系扣整头发,脸上的慌汗如刚刚洗过了脸。那一夜,我们就在民兵的脚步声中,在会议室的门和窗间的墙壁下,站在那儿憋着呼吸把那件事儿做完了。做完了我们谁都没有魂飞魄散那感觉,没有心愉神悦那感觉,我们像万不得已在泥水里洗了一次澡,洗过了觉得更脏了更需要找一眼泉水痛快淋漓地洗一遍。我们脸对脸的坐在两条凳子上手拉着手,听着门外基干民兵有节奏的脚步声,她说:“我们这样终有一天会出大事的,会被人发现的。会把你我的革命前程葬送的。”我说:“那你说咋办?”她说:“先忍着不来往。”“那不行。一点都不行,你这是要把我急成程天青那样的疯子哩。”我说,“明儿我骑车带你到十八里外的墓里去。”来日,我骑着大队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提前半个小时到村外等着她。可待我们到了那个墓前时,那墓里又丘进了一副新棺材,墓门被砖和石头堵上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块偏僻的庄稼地。再后来,我们既是一对伟大的革命者,又是一对卑琐的偷情者。既是一对觉悟者,又是一对执迷不悟的沉沦者。仔细算起来,在以桂枝的死、程天青的疯为标志的革命成功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在程岗附近的河滩、林地、田头、开会的路上,检查生产的沟里,哪儿都有我们的欢愉和悲哀,都有我们的高尚和卑劣,都有我们的兴奋和羞耻。我们的革命光辉像日光样洒遍了程岗大队的田头地垴,我们卑鄙的精液也流遍了程岗镇的角角落落。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到了县里组织的基层三级干部在我们大队召开了第一批“三统一”和“ 一帮一” 的革命现场会,县委的组织部长找我谈话说,我被吸纳为不脱产的镇党委委员后,我怀着无比喜悦与激动的心情,把所有参观我们程岗的领导、干部送到村头的五辆卡车上,又把王镇长一行人送走后,新的成功使我忍无可忍了,岩浆的高温不能不喷发勃射了。我再也按捺不住革命的热情燃起的肉体的火焰了。我把红梅叫到了村头第九队的打麦场边上。那儿距村里半里远,三面是有绿有黄的小麦地,一面是耙耧山的一道坡。那面坡正把麦场和村落隔开来。我们先装出是去各队麦田检查田头“三忠于”的大牌子,去看看庄稼的长势和旱涝,后来就到了那麦场的边儿上。田野无人,谁家的一只羊羔在远处的地里啃着麦,咩咩的叫声又细又软地传过来。到那麦场的边上时,我把脚步停下了,火辣辣地死盯着特意为迎接参观的干部穿了一件军用布衫的红梅,用目光把她的衣服剥得一件也不剩。她四处看看说:“爱军,危险哩,不行呀。明天第二批参观的人就到村里了,被人看见就一切前功尽弃了,就全都鸡飞蛋打了。”我说:“红梅,我成了镇党委的委员啦,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亲口给我说过了,说现场会后就宣布,就正式下文件。”那时候她先是有些惊奇,有些不相信,可看着我一脸红彤彤、热狂狂的正经时,她啥儿也没说,退着到麦场外边朝远处望了望,回来就一把将我拉进了两个秸秆垛的缝儿里,自己动手把麦秸秆上的麦秸拽下一地当做被褥铺起来,三下五下就把衣服全都脱下了。被她拽下的一片雪白的麦秸散发着温暖的草气和田土的混合味,而麦秸秆上被一个冬天雪伏雨淋的腐味,也正从她撕拽麦秸的一个口上喷出来,像她为它们把关闭了一冬的寂寞打开了门窗样,腐暖的热味从秆上跌跌撞撞扑出来,把两个麦秸垛的缝儿塞满了。在那热白的气味中,我们像捂在一个被子里,冬末春梢的冷凉没有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仔细地观看她的赤裸了,每一次我俩如贼一样的抚摸、偷情都是那样的匆忙和忙碌,都是那样的胆怯和恐惧。这一天,在我将成为一个镇党委委员的前夕里,革命又一次胜利的喜悦把我们的头脑冲昏了,把我们的警觉打消了,把我们的胆怯替代了。那儿离村子只有半里远,离程庙只有二百米,只要走几步拐过那道低矮的山坡儿,一迈腿从水渠的石桥面上跨过去,也就到了村落里,就到了程庙下。可是,我们不顾一切了。她不顾一切了,把衣服全都扔在麦秸垛下,立在那两个麦秸垛的缝儿里,如那一次脱光后立在坟口一模样,赤裸的身上散发着柔白的光亮和香味,双脚和那十粒红色脚趾甲都埋在地上的麦秸里,目光柔柔粘粘地落到我身上。“祝贺你高升,爱军。”她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解着扣儿说:“我有一天成为正式脱产的国家干部了,你接着干支书;我如果当了镇党委书记,你就去当副书记。”她说:“你先别解扣儿,你看看我是不是有了啥变化。”我把手停在扣儿手,又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她,忽然发现她的脖子上用红线系了一枚精美的心形纪念章,扣儿一样大,正挂在她的乳间的沟缝里,使人想起冬日里的晨时从耙耧山后升起的红日头。我说:“纪念章挂在这儿好不好?”她说:“这是你我革命事业的护身符。”又说:“你还发现啥儿呢?”我把目光从她上身往下移,又发现她的小腹明显地胀起来,原来皮带下的孕纹比先前浅起来。我有些吃惊了。“你怀孕啦?”她摇摇头,脸上的笑如着了一层霞云儿。我说:“你胖了。”她问:“你喜欢我胖还是我瘦?”我说:“都喜欢。”她说:“喜欢我像城里人一样苗条我就少吃一些饭。”“胖些也好。” 我说着拿手指去她小腹上轻轻地抚摸着,感到她小腹上的光滑急速地朝我手指上跳击着,颤打着。我这样摸了几下,她的脸色开始苍白了,目光开始火火辣辣了。我知道她在每次的事儿前,都希望我这样欣赏她的赤裸一会儿,希望抚摸她一会,希望我说几句她爱听的话。我说:“红梅,你越发动人哩,身子的哪儿都如玉一样。”她笑着软软地朝我倒过来,顺着我脱了上衣的光身滑倒在了麦秸褥子上。“我也好久没有那事儿了,” 她望着麦秸垛缝儿的天空呢呢喃喃说:“说了你不信,庆东有那病,只是半个男人哩,我自那次在墓里疯了以后,就再也不让庆东碰我了,他吃再多的中药,跪在我身边我都不让他碰了。”我微微怔起来,我想起那天程庆东在窗下熬药的模样儿。她说:“你怔啥?不冷吗?”我说:“庆东真的有那男人病?”她说:“他天天吃中药。”我说:“也好,桂枝死了,他又有病。” 说着我把我的衣服脱光了。我知道这时我该说一句谢她的话,说一句为了我她不让庆东碰她的感激话。可我看见她说出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雀儿样,卧在她黄白相间的脸上,等待着我去回应她,好使那些雀儿飞出去,使我们的渴求立马就满足。我已经把衣服脱光了,我啥儿也不想多说了,火山岩浆已经熔化了青石,到了地壳的表层下。我啥儿也不能再说了,来不及再说了。焦急使我没有说话的功夫了。我灼热的目光在她小腹下的私地燃烧着,那片金红黑黄的私地把我的目光一丝不剩地吸走了。我先朝她跪下去,一只腿在她的两腿间,一只腿在她的双腿外。我的膝盖碰着麦秸时,发出了燃烧的劈啪声,碰着她比麦秸更白的大腿时,她浑身哆嗦一下,把她脸上的鸟雀惊得扑扑棱棱地飞去了,使她的脸立马从苍白蜡黄中转成了热烫红润的兴奋色。她说:“爱军……支书……镇长……书记,我要死了哩,我要死了哩……”她的话使我奔腾的血液愈发地要冲出脉管疯狂了,越过堤岸、飞越肉体了。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手指、脚趾、手上都有血浆、岩浆就要喷出来。我慌慌乱乱、忙忙匆匆,粗暴地将她的腿分开,把我跪在她腿外的膝盖移进她的双腿间。不消说,又一个令人心醉、令人心碎的时候如期而至了;不消说,她殷红柔韧的叫声又将在天空如彩虹一样飞起来,又将照亮大地和山脉,鼓舞起我们革命中疯狂的意志和精神,然就这当儿,(天呀天,地呀地!)我们的身后有了脚步声,且那脚步声走着走着咚地一下立住了,不走了。(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 /枪声急,军情紧 /肩上压力重千斤 /风雨如磐天地暗 /团团烈火烧我心……)我把头立马旋过去。程天青突然出现在了场边上。已经开春了,他仍然穿一件黑色制服老棉袄( 我小时候经常见他穿着这件袄,上兜里别着一根钢笔,笔卡儿在兜外闪闪发光),兜口上挂着一枝草棒儿。他的脸不算太脏,只是白多黑少的目光看着我和红梅,脸上的青色惊奇像树叶一样厚。我知道事情不好了,如革命的道路上遭到了敌人致命的伏击一个样。红梅是在我扭头的同时坐将起来的。又几乎与坐起来的同时,她把她的衣服抓在手里了。就是那一刻,如十里山脉一样漫长的一刻里,程天青盯着我,我也看着他。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文字和图画。我不知道如何来应付这景况,不知道以后会发生怎样天崩地裂、乾坤翻转的事。寒气从我的脚底生出来,迅速地传到了我的手指和头顶,可热汗又分分明明地挂在我鼻尖上。我以为我就要崩溃了,身上的骨头就酥软了,可程天青那当儿忽然轰地一下朝着我和红梅跪下了,头像捣蒜一样朝我们磕着头说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姑女都死了,你们千万不要枪毙我……我认罪,我认罪行不行?看在我是老党员、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份上就饶我这一回……”(他真的为党和老一辈革命家丢尽了脸。)我松了一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对红梅说了一句“不要怕”,然后衣服穿好了,扣子系齐了,从从容容走出麦秸垛,到仍然跪在那儿磕头的程天青面前,泰山压顶般立下来:“你看见啥儿了?”他说:“我认罪,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中央,我用毛主席的书纸给孙娃擦屁股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把声音抬高了:“桂枝她爹,我问你看见啥儿啦?”他依旧不抬头,依旧把头压在地上捣蒜说:“饶了我吧,看在我解放前给八路军送过信的份儿上……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说着他不再磕头了,而是跪在那儿一下一下朝自己脸上打起了耳光来。我说:“饶了你这回,不管桂枝怎样反革命,不管你怎样反革命,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也算做过红生、红花的外爷,你就回家吧。”他不再掴打自己了,怔怔地抬头望着我。我说:“走吧,去把那头麦地的羊给我赶出去。”他呆呆地给我磕了一个头,哆嗦着起身走掉了,朝远处麦地的绵羊那儿走过去。他走了,我回头去看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红梅时,她脸上的惊恐、蜡黄还如窗帘一样在挂着。“他要说出去你我这辈子就完啦。”她说。我想了一阵,望着顺着田埂走了老远的程天青的后背唤:“程天青,你要啥也没看见,你就活在这世上;你要看见啥儿了,你要说出一句啥儿了,你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反革命,怕革命就不会让你活在这个世上啦。”我以为他不会听见我的话,可他听见了,淡下脚,转过身,老远老远地朝我和红梅深深一跪一磕头,又起身走去了。初春的日光里,有几丝冬末的寒味,从那边山坡下、水渠里过来的风,凉凉地从我们身上掠过去。程天青走去了,但留下的余悸使我俩再也没有那事的兴味儿。我们坐在麦场边的石磙上,望着田野,望着被程天青赶着的羊,望着每一块田地上面向东方的口号牌、语录牌,我和红梅的手紧紧地捏在一块儿。她说:“爱军,得想个法儿,既不影响你我的前程,不影响你我的革命形象,又能使你我想到一块了就能到一块,想有那事儿就能如夫妻样随时随地去脱衣裳做事的法儿哩。”我没有接着红梅的话说啥。我把目光从远处的田野上收回来,无意间瞟了一眼我和红梅刚刚钻过的那个麦秸垛的缝。这一瞟,一个惊人、伟大、雄奇的计划在我的头脑产生了。云开日出霞光照,千年铁树开了花。我感到我的脑里先是有“当”的一响,接着就是一声轰隆的巨鸣,就在那一瞬之间,那个庞大的、不可思议的计划在我的头脑里有了轮廓、有了形物、有了开工的日程。3 桐树上的思想我决计要从我家挖个暗道通到红梅家里去,使我两个足不出户就能随时随地如夫妻样见面做事儿。当这个计划如霞光一样闪现时,我心里狂跳了一阵儿,但我没有立马给红梅说。也许,这是我们情爱生活中最为壮美的一页,不到万事俱备我不会轻易说出口。然自这个计划在我头脑中形成以后,每每想起,我就会心热肺烫,热血沸腾。我没有立刻把这个计划付诸行动,我先把县里在我们大队召开的现场会弄得圆圆满满,写了三份经验材料:一份是《“三统一”使群众的思想红起来》,一份是《“一帮一”红一线;“一对红” 红一片》,最后 一 份 是《 关 于 程 寺 究 竟 是 封 建 余 毒 还 是 文 化 遗 产 的 思考》———因为所有的参观者,都对二程寺建筑的雕梁画栋,描龙绘凤,感到美丽而又不适,甚至寺庙上的许多房瓦、青砖上都有明清时期的龙头兽脑,这显然与革命所需要的破旧立新、纯洁环境的要求相距甚远。我非常想砸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让革命的风暴在程岗镇横扫一切。然果真对它进行风暴洗礼,不仅不符合 60 年代初省里对它颁发的省级文物保护规定,更重要的,砸了二程寺,就等于砸了占程岗大队四分之三人口的程姓人的头(这一点王镇长他妈的说得对,我不能在程岗因二程寺失掉了群众基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群众是社会发展中真正的英雄,失掉了群众的支持,就失掉了革命最起码条件。“二程牌坊” 之战不是一个教训吗?) 我希望我在砸掉二程牌坊和二程寺前,能得到上头的一个红头文件,或是一句口头通知,成为我毁掉这一切、砸掉旧世界的有力支持和保护。我在《关于程寺究竟是封建余毒还是文化遗产的思考》 中列举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九大罪状:(1)二程牌坊和二程寺的存在,昭示着程颐、程颢的“ 程朱理学”的黑色旗帜在红色革命中公然的飘扬;是和革命形势的公然相抗。(2)二者的存在,吸引了许多朝拜者,毒害了方圆数百里人民群众的思想。(3)增加了迷信活动( 春节前后偷偷烧香、上供者络绎不绝)。(4)牌坊与程寺庙上每一块砖瓦上都散发着封建余毒的恶臭。…………
  (9)砸掉牌坊与寺庙,无异于捣毁了“ 程朱理学” 的司令部和指挥中心,必然会使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在耙耧山脉高高飞舞,万代飘扬。将这三份材料各复印几份派人送到县委,又寄往地区日报和省报以后,农田的追肥施过了,能灌溉的一部分水田浇过了水,革命和生产都告一个段落时,我开始落实我雄奇的计划了。我在某一天我娘领着红花出去时,红生上学时,爬到了我家院里的桐树上,以我在工程兵服役间学到的开山凿洞的基本知识,让目光从桐树叶间穿过去,以石大狗家房后的榆树为第一标杆,以程翠粉家的一棵椿树为第二标杆,以程天青家门口的老槐树为第五标杆,我目测到从杂姓街我家到程前街红梅家的直线距离大约 550 米,其间要穿过程寺后节大院的一个角,穿过第 2 生产队队长石二狗和 17 户程姓人的家及程后、程中和程后三条街。若地道的通道以半米宽、一米高来计算,地实土方量是 275 立方,若虚土土方量的增土比例最少按 1∶ 1. 5,那虚土土方量就是 415 立方米。再在 550 米通道的中间———程中街的大街下挖出一小间能放一张床的房子来,大约 3 米宽,3 米长,2 米高,那间如我们洞房一样地下房间的地实土方量 18 立方米,虚土土方量是 27 立方米。这样,即便地道笔直,没有一点误差,地实总土方量 300 立方米,虚土土方量为 450 立方米。若我白天抓革命,晚上搞生产( 挖洞),按每夜挖出最大地实土方量为 0. 7立方计算,就是说我要打这个爱情的地道需要 420 天。420 天就是将近一年半。那么,这一年半我要出门开会呢?我要晚上在程岗加班工作呢(如三夏大忙或组织党、团员政治学习),我若生病发烧呢?若计算不周,地道挖偏误工呢?就是说,我以最快的速度,每夜挖洞不止,最少需要二年时间。( 这二年内,我还必须达到另一目的,当上镇党委书记。)二年时间似乎十分漫长,仿佛是不见日光的一个长长黑夜,可那对于一个被爱情膨胀起来的革命者又算什么呢?抗日战争不是打了八年吗?解放战争不是打了四年吗?我自己服役四年,其中在一个工程上不就挖了一年零八个月的山洞吗?只有被战胜的意志,没有战不胜的困难。这是谁的话?是我在部队上写的豪言壮语还是我在报章上读到的锦言妙句?人,做为人,被革命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最勇敢、最智慧、最无私,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没有什么高峰不能攀登,没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到,最紧急的关头我们上,最危险的地方我们去,最艰苦的任务我承担。没有血汗,就没有荣誉;没有牺牲,就没有幸福;没有雄心壮志,就没有远大前程;没有脚踏实地,就没有成功在望。革命从风雨中开始,收获从勤劳中起步;快乐从血汗中积累,幸福从挫折中获得。抬起头,往前走,风雨无阻;越沟壑,历艰险,誓不低头。前进吧,未来在招手!努力吧,号角在吹奏!奋斗吧,曙光照千秋!那么,那 450 立方的虚土挖出来后堆到哪里呢?我在桐树上转了一个身,看见了我家房后,耙耧山脉的程岗山头下那条四季长流的水渠。它能盛下多少万立方米的土方呢?有多少土不可以被水冲往下游呢?几天后,我在我家后院墙上扒了一个口,装上一个单扇门,在门里垒了一个猪圈,买了两只小猪。这条被猪圈掩盖的通往村后水渠的后门和小路就算开通了。破土动工是在四月下旬的一个后半夜,那一夜下弦月到夜晚十二点才不急不慢升上来。不消说,满世界的社员群众都睡了,月光在村里村外如洒了一层奶。我把洞口定在我家后宅空院的红薯窖洞里,把预先准备好的短把铁锨、镢头、新竹箩筐、马灯、朝洞口上拉的绳子和铁钩一并系到红薯窖洞里,然后自己穿着当工程兵挖洞时才穿的白褂子和绿裤衩,顺着窖洞爬下去,把马灯挂在泥壁上,朝两个手心上吐了唾液,相对一搓,跪在地上,抓起镢头,举手用力,第一块如碗大的黄土从我的镢下掉下了。新土潮湿的香味立刻红艳艳地盖住了窖里留下的陈年的红薯味,还有树叶落在窖洞里的霉腐味。因为革命,我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干过重体力劳动了,成了程岗大队的最高领导后,家里连去井上挑水、从田里分粮分菜都有人送回到屋里边,尤其半月前镇党委委员的一纸批文下来后,连院里扫地、往墙上挂物的细小也都由来家串门、说事的村人顺手干去了。似乎能替我家干些活儿是社员的一种荣誉哩,就像我在部队时看见给连长、营长端茶倒水、洗衣服的勤务员脸上总挂着傲慢的笑一样,我看见给我家干活的社员们,脸上一样挂着亲近、热情,还有一些自得的笑。我知道,只消说一声,会有许多社员来帮我把这个地道打到红梅家里去。但是不能。绝对的不能。不仅是革命不允许,而且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把自己推向了革命的对立面和断头台,使我成为革命的宿敌和冤家。我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帮我。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和红梅灵魂中永远不向人开启的一条黑暗的通道和房屋,是我们神圣、伟大爱情的升华和见证。我把两个箩筐装满了土,从洞里爬出来,用麻绳把两筐泥土拉到月光下,然后挑着从猪圈边上走出后门,沿着一条小路朝岗下的水渠走过去。月亮已经从岗上移到了村头上,二程寺后节院的启贤堂大殿的殿脊和檐角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舒缓,仿佛在慢慢摇摆爬动一模样。村街上偶有一下两下青青白白的狗吠声,像一片两片透亮的薄冰从夜空滑过去,然后那夏初的月夜就愈发深邃了,奇丽了,妙不可言了。从水渠里翻上来的流水声,细雨样浇在月光下、麦地里和我脚下有了潮露的小草上。蛙鸣和蛐蛐的欢叫,在我的脚步中歇一阵,又无忧无虑地叫起来,把我的脚步和肩头勾担及箩筐的吱呀淹没了。世界变得宁静无比。我听见了耙耧山脉在那宁静中的呼吸声,又好像是小麦的根须在吸收着田野里的水分和养分。把第一担泥土挑到渠岸上,我擦了一把汗,将那两箩筐泥土倒进了水渠里,起身时我看见了镇政府大院那排解放后盖的红机瓦房在程岗的北头,被月光一照,成了黑紫色,仿佛那瓦房上凝固了一层血。二年内,我决计要打通这 550 米革命的爱情通道,而且决计要扫清程岗镇在我政治生涯中布设的大小障碍物,决计要在我27 岁生日之前当上书记或镇长,成为程岗镇的第一把手。那一夜,我把那洞挖了 0. 8 米深,往水渠中倒了十九担土,看了十九次镇政府机瓦房,我对自己说了 19 遍那样决计、一定的话,最后鸡叫三遍了,东方泛起了乳白色,我朝着镇政府方向洒了一泡尿,回家睡去了。
  第七章 新战役1 程寺之变这年小满的前三天,一场严峻的考验降在了我头上。昨儿是程颢、程颐父亲程 的生日,白天村子一如往日,入夜村子里也风平浪静,我依旧从地道往水渠里挑了将近 20 担土,然天将亮时,红梅和程庆林就一道闪电把我从床上叫醒了。“翻天啦,他妈的翻了大天啦!昨夜有人在程寺门前烧纸、烧香祭祖哩。”程庆林冲到我床前叫叫嚷嚷道。“这是公然用封建迷信活动和我们无产阶级对抗呢。” 红梅给我递着刚脱掉又要穿的衣裳说,“不刹住这股歪风就树不起我们革委会的绝对权威来!”我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此事若放任不管,它不仅将成为以我为中心的新领导班子软弱无力的佐证,而且有一天会成为“ 新红色革命根据地” 是个“ 迷信部落” 的有力证据。果真那样,受影响的不仅是程岗的革命委员会,更重要的是我高爱军的政治生命和前程。啥儿也没说,我立马穿上衣裳,和红梅、庆林三脚两步到了程寺前;果然看见程寺大门口有 30 几堆烧过的纸灰和焚过的香根。一讯问,原来程天民去县城参加啥儿会议啦,程寺大门从外紧紧地锁上了,这些焚香的人进不了程寺就在寺前烧纸焚香了。看着那一排排的灰烬和被夜露潮湿的香根,我想我昨夜咋就没有发现这些呢?那么,这些烧香的人有没有发现我?我必须找到这些烧香的人。让庆林叫来几个民兵守着现场,我和红梅去镇政府找到了正起床洗脸的王镇长,请求王镇长调动派出所的同志帮我们立案侦破,可没想到王镇长听了我们的汇报,把毛巾在脸盆里不慌不忙揉搓着说:“我看你们村头那十几亩地该浇水了吧。”我和红梅都有些尴尬了,那样儿仿佛不是我们在革命,而是我们闲暇无事,拿革命当儿戏在小题大做哩。“我们今儿就组织人马去浇地,”我说,“王镇长,这时候还有人敢焚香祭祖,这可比浇地增产的事情大。”王镇长扭头望着我和夏红梅,毛巾在脸上僵一会,他说:“高爱军,你不知道我是转业军人吧?我在部队时是营长,现在是书记兼镇长,夏红梅没有当过兵不知道,可你总得知道下级对上级说话时该是啥样儿。”我说:“王镇长,革命没有贵贱之分。下级应该服从上级、尊重上级,可上级更应该服从真理、尊重真理。”王镇长把他的毛巾甩在了脸盆里。脸盆里的脏水溅在了我和红梅的身上和脚上。“真理就是你们的地不浇要减产,减产了百姓就要饿肚子,饿着肚子就没人跟党走,没人干革命。” 他这样吼着叫着时,脸上憋了一层血,把他的脸涨成了乌紫色。我想对他说,不是饿着肚子没人跟党走,没人干革命,而是因为饿了肚子,都才跟党走,都才跟党干革命。这是被革命历史实践过的,颠扑不破的经验和真理。可这些话我还未及说出口,王镇长却拉开抽屉,取出几页复写在横格信纸上的材料扔在了我身上。我和红梅将那材料抖开一看,竟是我们送到县上和两级报社的那分《关于程寺究竟是封建余毒还是文化遗产的思考》。我和红梅呆住了。他说:“拿走吧,你们要砸了程寺,你们就砸了程岗大队人的心,我看你 们 失 掉 多 助 以 后 还 如 何 干 工 作、当 干 部、搞 革命。”我和红梅从镇政府出来了。我们决定要给王镇长一些颜色看一看。镇政府的大门外有一片砖铺地,砖地四周栽有泡桐树。砖缝中长有细碎的杂草和虫儿。立在那块砖地上,我和红梅的脸色都有些僵黄色。她拿着那份关系着程寺和我们前途命运的《 是封建余毒还是文化遗产的思考》的材料望着我,说:“咋会落到王振海的手里呢?”我说:“ 这证明至上而下,党的内部有一条黑线,没有黑线这材料就落不到王镇长的手里边。” 红梅脸上的僵黄有些淡淡惨白了,仿佛残忍的敌人已经持枪立在我们面前了。“咋办?”她说:“我们不能让王振海牵着鼻子走。” 我们当然不能让王镇长牵着鼻子走,就像中国不能让赫鲁晓夫牵着鼻子一样,我们怎么能让区区的书记、镇长牵着鼻子呢?望着砖地外的桐树林,从树叶的缝中看见从东山挤出的日头如喷将出来的血,哗哗啦啦便把东山脉和半个世界染红了,把世界和宇宙照亮了。我听到那日出的声音如血管炸裂般有喑哑的呯呯声,看见面前的一棵桐树上吊着一个虫包从半空落下来,啪地一响,那虫就退回包儿了。就在这时,我受到了革命的启蒙和开悟,有一股力量从日出的血红中向我输来了,于是,从落下的虫包那儿给我开启了一道革命则生,革命则胜,不革命则败,不革命则死的真理之门。我望着红梅的脸,看见她的眼中有先前曾经有过的惘然和忧愁。我说:“操她妈的,镇长算个 ,当过营长算个 。” 她说:“你敢和他对着干?”我说:“ 不对着干我们的出路在哪儿?” 反问了一句,默了一阵,盯着红梅无耻地欣赏一阵子,我又突然道:“ 红梅,你最近想我吗,想那事儿吗?” 她朝别处瞟一眼,扭过脸来嗯一下,说:“爱军,桂枝不在了,只要你想我,啥时我都愿给你,只要安全,哪儿都行。”我拉起红梅的手,在镇政府涂满红漆的大门前,在从泡桐树的圆叶间斜射过来的斑驳的日光中,我不顾一切,胆大妄为,如猪似狗、像马似牛地把她的手从我的裤缝塞进了我的两腿间,当她柔软的手指触到我无耻的坚硬时,我两个立马全都浑身颤栗,触电般各自朝后退了一步,同时把头扭向两侧惊慌地打量着。有一个程姓的老人提一个水桶从家里走出来,去程后街的井上打水了。我们扭回头来彼此相望着。她说:“爱军,今儿黄昏我在十三里河滩上等着你。”我盯着她半白的脸,像看一张一丝不挂的裸画儿。她说:“你不想那事了?”我说:“想,往死里想。以后我们每成功一次革命,就疯一次那事儿。以那事儿来庆贺,那时候有一次那事比日常的十次、百次都快活。”(她像我盯她样盯着我,不知她是盯着我的嘴,还是盯着我的鼻尖儿,我也是像望着一张裸画吗?)我说:“今天我们就领着群众冲进程寺里,我们不砸程寺的房,我们把二程的著作全烧掉,看他王振海敢把我们咋样儿,然后你我就到河滩上,疯一次那事来庆贺。”我们就是在对那事儿的饥寒交迫中决定发动一次冲击程寺之战的。我们有牌坊之战的失败作为成功之母,就坚信程寺之战的必然胜利。因为在这个初夏的日子里,我们已经夺取了程岗的领导权,积累了许多革命中的经验和教训。我已经十二分地清楚,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深刻和奥秘;已经十二分地明白,革命如同于战争。革命就是战争。既然战争只能靠战争来消灭,革命只能靠革命来成功,那么我们为啥不以革命战争的经验与理论来指导现时的革命呢?我们为何不以战争的形式进行革命呢?我们当然要以革命的形式发动战争,以战争的形式进行革命。我们当然要冲进程寺,烧了二程全书、二程画像和藏经楼上所有的四书五经、发黄的脆纸、程家的家谱,寺庙的财产登记簿和所有过去程氏中的文化典籍和资料。那些用牛皮细线装订的长条册书,那些装进布盆的有股霉味的经卷,那些画在巨幅纸张上、留着长胡子的祖像,那些被当成夫子、学问家的神们,虽然很少有人去翻看摆弄他们的著述,可说起来程岗大队的程姓人( 主要是中老年) 不都对它们敬敬畏畏吗?他们不都是以此为荣吗?他们不都是把这些当成了程寺的灵魂吗?在革命中,程寺得到了王振海空前的庇护,王镇长和程寺是啥儿关系呢?同老镇长程天民仅仅是两代程岗人领导的关系吗?他们有啥儿不可告人的秘密使他王镇长竟敢把浇地看得比封建迷信更为重要呢?我和红梅朝程寺走回去。程庆林和几个手持红白木棍的民兵迎着我和红梅跑过来,邀功请赏似的气喘吁吁说:“高支书,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抓住了几个烧香的人。”我和红梅立在了程后街中的碾盘前。“都是谁?”“全是外乡程家的后人。”民兵营长说,“我料到我们程岗的革命这样热火朝天,程岗人没谁敢往这刀尖上撞,去搜了几家,果然就搜出了几个外乡程姓人。”红梅说:“为了敲响警钟,杀一儆百,外乡人应该让他们游游街,让他们明白程岗大队的形势一片大好,如火如荼,谁都别想往程岗革命的脸上泼脏水、拉屎尿。”庆林说:“现在我就去准备绳和高帽子。”民兵营长程庆林说完就要转身领着民兵往程中街的大队部里走,我一把将他拦住了。“在这儿我们就算开了一个支部会。” 我说着朝路边靠了靠,把一条腿蹬在一个碾盘上,他们也都朝我更近的围过来。“让这些人游街,就得罪了这些人的亲戚”,我说:“这些人都是程家后裔,所有的程姓人都以为我们会拿他们开刀、批斗,可我们偏偏要欲擒故纵,放了他们,这样就取得了所有那些原来亲近老班子的程姓人的谅解和支持。这时候不要说我们烧了藏经楼上的书,就是果真砸了程寺,程姓人也不会像上次我们砸牌坊时那样阻拦我们了。”我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解放军用过心理战,现在我们也要运用心理战。我们的目的是团结群众,烧掉藏经楼的典籍(程寺之魂),为下一步夺取镇党委的政权打基础。”民兵营长说:“白白放了他们?”我说:“放了。全放了。”红梅说:“ 我同意。爱军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不愧是我们班子中的领导核心。”(我的心肝我的肉,我的爱情我的魂。) 最先理解我的总是夏红梅,爱情使我们在革命中更加的心有灵犀。(青纱帐举红缨一望无际 /下岗来修地道敢把山移 /爱情的汁水浇灌着耙耧的土地/革命的种子开花结果定有期 /共产党是亲娘将我养育 /夏红梅高爱军红心相依 /立志做一个中华儿女 /树雄心高举起战斗大旗。)
  2 程寺之战放走那些在程寺前焚香的外村程姓人,在程岗大队取得了意料之中的良好效果。放人就在日出三竿的程寺前,一杆一杆的日光普照在祖国的大地上、山脉上和村落里。程寺前的空地上、石头上、墙角下,那时候人山人海,堆满了没有洗脸的社员和群众,他们刚从床上爬起来听说有人在程寺门前焚香时,脸上都惊吓一层半污的惨白,如一块块脏布上结了霜。不消说,谁都知道一场非同小可的事件即将发生了。这当儿,我看见我丈人程天青仍然穿着那个露着棉花的旧棉被,头上顶着几根草,怯怯地立在寺门口,我想起了不久前我和红梅在麦垛下被他发现的那一幕,于是我狠狠地朝他冷一眼,他便躲到寺门东的人群里了。程寺大门仍然严闭着,有一股古色古香的潮味从大院的门缝涌出来,像穿堂风样吹在人群中。我朝程寺大门前边走过去,人群立马给我让开了一条道。社员群众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我,等着我对焚香事件的评断和宣判。我一只脚站到寺前石狮子那又方又大的底座的一角上,一只脚蹬在那座狮子的后腿上,左手卡在腰间里,右手按在石狮子的头顶上,看见所有投向我的目光都软软弱弱,绵绵缠缠。我知道这当儿我不能立马开口说话儿。我就那么立在狮座上,目光半冷半热,热中透冷,冷里含温地望着寺前密密麻麻的程岗人,望着归我领导了的人民和群众,归我指派的百姓和臣民。我看见我的沉默中,社员们的心跳声如雨夹雪一样落下来。看见站在前排革命骨干分子们的脸上都坚定了一层冰青色,基干民兵手里三尺长的红白木棍( 特制而成,他们总是如枪一样带在身上。那是他们的第二生命)半斜着提在手中,在东升的旭日中闪着新涂的漆光,那些站在骨干和民兵身后的社员们,脸上则呈现出一种死灰色。我不知道我的目光那时候有多冷,也看不见我的目光有多杂。我只看见那些人只要和我的目光一对峙,他们的眼皮就枯草一样卷耷下去了,目光咣的一下子塌下了,头像烈日中的草样勾下去。这当儿,这一瞬,这一点儿时间里,我忽然明白,在乡村的革命中,在乡村的战争、战斗中,有时候原是不用刀枪和语言,不用文斗或武斗,仅仅用目光就能征服那些百姓和臣民。我把目光从他们头上杀过去,从他们脸上扫过去,从他们的衣裳和腿上、脚上荡过去,然后,在这沉默中,我轻轻咳一下,像暴雨前要刮一阵冷风样把我低哑、冷硬的干咳,送刀送针样送到每个人的心里去。之后,我咳了一下,又哼了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对我的百姓们说:“今天,我们程岗大队社员们全都看到了———这个新的红色延安非常不幸地发生了骇人的焚香祭祖事件。这样的事件是啥性质?是典型的一起有预谋、有计划、有后台的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最典型、又最最反动的一起反革命事件,抓起来不关进监狱也要打断脚……”我说:“可我高爱军决不做那样六亲不认的事。我高爱军虽然不姓程,可我是两千六百口程姓人的村支书。我既是程岗大队的支书,又是坚定的革命者;我既是一个革命者,又是咱们程岗程姓人的领头羊。按照革命的原则,我应该把所有参加焚香事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统统捆起来,关起来,送到班房里,最起码也让所有的人都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可我不这样。我知道我不这样做将会成为某些人有一天整我黑材料的有力罪证。但是,为了程岗,为了咱们程姓人(咱们程姓人?) 我甘愿冒着犯政治错误的风险、甘愿为某一天有些人反对我时留下把柄和罪证,对昨儿夜里的焚香祭祖事件既往不咎,既不上街游斗,更不上交公安;而且还要把已经抓住的人立马放掉。现在就放掉!”(所有人的眼睛都突然瞪大了。红梅的脸上是一层秘而不宣的粉淡淡的光,庆林的脸上是一层几分扫兴,泄气的暗灰色。然在社员群众那儿,所有的程姓人,在我的目光下,脸上都显出了一片温暖的明亮和亲近。我该直奔主题了。)我说:“社员们,群众们,父老乡亲们,焚香祭祖往大处说是内外勾结的一起反革命事件,可往小处说,它至少也是封建迷信活动,是腐朽没落阶级灵魂的死灰复燃。程颐、程颢是咱们程岗人的祖先不错,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经卷一朝心,现在是新社会,是文化大革命,是前所未有的新时期,你们咋能执迷不悟来烧香磕头哩?昏头啊!你们昏头啊!你们昏头……这让我怎么去说呢?我只能说我不怪你们,不怪父老乡亲,不怪叔婶哥嫂,不怪爷爷奶奶,不怪任何一个社员群众,只怪祖先给我们留下的寺庙,给我们留下的那些藏经楼上的散发着封建资产阶级腐臭的经书和字画。我高爱军再三想过了,党支部也研究过了,放了焚香祭祖的乡亲们我们如何向上级交待呢?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放了人,砸了这寺庙,可砸了这寺庙你们不心疼,我高爱军也还心疼哩。它是明朝盖的老房啊,是我们程姓人的脸面啊,是我们程岗大队的象征啊。咋办呢?思前想后,想后思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烧了藏经楼上的书,烧了那里的字和画,烧了那里的零碎杂乱,既保全了咱们烧香磕头的人和寺庙,又可以向上头交待说我们把寺庙的灵魂烧掉了,我们从心脏革命了,留下的程寺仅是躯体和死壳。”我看了一眼红梅和程姓的人。他们沉默着望着我,也望着红梅和庆林。红梅大声地说:“要不烧了那些书籍就得把抓到的人送到县公安局里去。”人群中有了活动和叽喳的议论声。程庆林向前走一步,扭回头瞪着他的同族们:“烧不烧那些书籍只是高支书的一句话,高支书征求大家意见是他敬着大伙儿,可谁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最后不得不把几十个人送进公安局,结果寺和书又没能留下来,那当儿鸡飞蛋打可没有后悔药。”我唤:“是不是不想让烧那些书籍,是不是?”有人回答了。回答的声音来自人群的最中间,像一声雷样炸开来。“想!———烧了吧,留着那东西干啥呀!”有了一个回应,人群中就哄然唤叫起来了:“烧!现在就烧。”“只要保住人,就把那东西烧得一点都不剩……”我的人民的心就这样在我的呼唤下向我靠拢了,就这样的被我又一次发动起来了。人群中的唤声如暴风骤雨,随着那高昂一致的唤叫声,那些躲在后边的程姓人朝前挤过来。朝我挤过来,我便率着激越的人们朝程寺大门涌过去。我亲自动手把程寺大门摘掉了。这季节正是临着盛夏的酷热时,已近村头的日光开始散发着它滚热的光。寺门大开后,院里清新的潮味扑面而来后,群众们都跟在我身后涌进了前节大院里。不消说,有人十年、二十年甚或一生都没有机会走进这院里的藏经楼上看一看,今儿终于时机来到了,革命把时机恩赐给他们了,他们就紧随其后,前脚踩着后脚走进了这个神秘的寺庙里,加入了捣毁封建残余的战斗行列里。我到了中节院。中节院里左右相对的“ 和风甘雨” 和“ 烈日秋霜” 两厢房被正浓的葡萄架遮蔽了。光绪 27 年(1901 年)10 月,德宗帝和慈禧太后由西安返回北京路过九都游龙门时,分别为二程写的“伊洛渊源”、“ 希踪颜孟” 两块匾原是分挂在“ 和风甘雨” 和“烈日秋霜”两厢门额的,这时候也都被葡萄树的叶子遮没了。院子里碗粗的四棵几十年前栽下的葡萄树,未熟的小葡萄一串挨着一串吊挂着,低矮的就碰在人头上。它茂旺的根须把中节院的方砖地面顶得鼓鼓凸凸,使这程寺越发地显出它的古朴和幽静。人们从前节大院往中节院里涌进时,中节大院的幽静把人们的杂乱压住了,镇住了。铁丝和竹竿打成的葡萄架下蕴存的爽人的寒凉一下使人们哑然了,静默消息了。(这多少让不知内情的人明白程天民为啥要住进程寺里———仙人的去处哟。) 我这样想着时,脚步已经穿过八丈深的葡萄院,到了迎面而立的藏经楼。那藏经楼为上下两层,砖木结构,长短五间。第一层的屋子里,中间是通往后节院的过道,两边的堆了过时的杂物和用具,摆放最多的是积年的灰尘和草席。就在中间过道房和二层楼的相接处,由“二程”的弟子朱熹亲笔书写的“ 藏经楼” 三个金匾大字悬挂着(另一种说法是“ 二程” 弟子杨时所书写,史中无记,也无人去考,程姓人这样自传自说),使那藏经楼在中节院显出了它的地位和显赫。我和红梅们也在楼下站住了。社员群众都在那楼下站住了。村人们也都站住了。让几个民兵站在楼门口,让程岗大队的领导干部朝上望一眼,都跟着我登上了二层藏经楼。楼梯在入门左拐的一角上,楼梯吱吱呀呀把我们送上二楼时,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出现在了大伙的面前了。我读书时候曾登过藏经楼,成了程天青家快婿以后也上过藏经楼,我百分之百地记得藏经楼这二层五间的屋子里,为了防潮防火,墙上是都用白灰泥过的,那经年累月的白墙已经显出了很厚的灰土和尘黄,在那发黄的北面墙壁下,放了一排老式的涂着红漆的松木大柜子,中间门上有锁的柜子里,摆满了程颢、程颐的著作,有《遗书》、《 外书》、《 文集》、《 易传》、《 经说》 和《粹言》啥儿的。那时候“二程”作为耙耧山区及县镇的历史荣誉,老师不断要讲到程颢和程颐,不断要在春、秋天气带着学生来参观,要亲自领着学生分批让我们登上藏经楼,立在那些书柜前,听他卖弄他的崇拜和知识。记得我要考县一高的前一年,我们那个一副奴才相的驼背老师( 不过他语文真是教的他娘的好,我善写能辩的才华多半来自他。有一天有人批判他时我会保护他,前提是不能影响我的政治生命和前途) 特意挑了我们几个学生来站到那些书柜前,听他一本一本地介绍程家弟兄的著作。还听他说二程的著作中,为弟的程颐著作多,如《 上仁宗皇帝书》、《辞免西京国子监教授表》、《三学看祥文》、《颜子所好何学论》、《为家君上宰相书》 等等;而为哥的程颢著述只有《 上殿札子》、《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颜乐亭铭》 等几种。语文老师要我们把他说的话全都记下来,背熟悉,说每年地区出的试题中都有有关“二程” 的附加题,答对了就有 10 分或是 15 分(那年果然有这类附加题,因为这个已经退休回家的驼背老师就是出题人)。他还在那书柜前介绍了程颢、程颐的书法和字画,介绍了他们的生卒年月和为官仕途的曲折和不顺。可是,眼下那些后墙的一排书柜里,连一册、一页二程的书籍也没了,连一张程颢、程颐的字画也没有了,连当年随随便便卷着放在一个柜里的二程的弟子朱熹和杨时的画像也都不翼而飞了,连镶在书柜正中桌上镜框里已经完全褪色的瘦削、长辫的二程的老师周敦颐的画像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书柜里摆满了从城里新华书店才能完全见到的四卷本《毛泽东选集》,各种类型、版本的《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还有大开本的马克思、恩格斯的《 资本论》!列宁和斯大林的著作和书籍,各样各种,少说上百册。上始马克思,下至毛主席,他们五位伟人的著作都分别用红纸垫在柜底上,著作整整齐齐放在纸上面。其他的空柜里,要么就空着,要么规规正正贴了领袖们的彩色画像。而那排柜的中间桌子上,那个原来镶了周敦颐画像的大镜框,眼下则镶着毛主席夹着雨伞,风尘仆仆去安源闹革命的那幅生动、朝气的全身像。就是说,藏经楼上现在藏的全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了。就是说,最封建、最心脏的地方,已经是程岗镇革命思想和无产阶级理论的宝库了。就是说,我们革命的步伐慢了一步,被敌人先一步用革命的幌子把我们真真正正革命的行动挡住了。就是说,我们早晚要把战争发动到程寺的计划早已经在一些人的掐指细算之中了。我早晚要烧掉那理学经书的念头程天民早已有所预料了。村干部们怔怔的立在藏经楼上的书柜前,从那些浮在葡萄架上面的雕花窗户里透进的光亮,轻轻地落在我们脸上和身上,使我们的尴尬明明显显地漂在、挂在每一张犯了革命幼稚病的灰脸上。那些经卷书籍,据说是在两年前都已不在藏经楼上了。有人说两年前县文化馆来这拉走了,有人看见来拉的是一个吉普车。有人说那一次文化馆只拉了几张桌子和椅子,根本没拉一本书。那么它去了哪里呢?大家面面相觑,每张脸上都挂着一片云。不言而喻,都疑心这些典籍是被老镇长收藏起来了。程庆林提议把藏经楼通往后节院的过道门砸开,到程天民的住处搜一遍,可我深思熟虑了半晌没说话。你们试想想,倘若果真是程天民在两年前就把经卷字画转移走的话,他会摆在三节院里让你去搜吗?倘若要再找不到那些书籍如何向程天民交待呢?(日他祖先,谁都知道他是县政协委员,和现任的县委书记常来常往哩。不当镇长,胜似镇长哩) 我们能冲进三节大院吗?能不管不顾地冲将进去搜查吗?革命是要在思考中进行的,高瞻才能远瞩。战争中最忌的是敌情不详,盲目出击。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革命和革命战争是进攻的,但是也有防御和后退———这种说法才是完全正确的。为进攻而防御,为了前进而后退,为了向正面而向侧面,为了走直路而行弯路,这是许多事物在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何况是革命,是革命中的军事行动呢。(我操他奶奶,要我和县长或书记有程天民和县委书记那样的关系就好了。)望着村干部和那些黑鸦鸦的我的百姓们,我仍然振振有词:“我们目前的任务是打倒掌权的走资派,不是揪那些退下的走资派。我们不能转移了斗争的大方向。既然程天民知道把经卷藏起来,他就不会藏到让我们一下能找到的地方里。”我说:“现在的主要矛盾是把镇政府的政权夺过来。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就迎刃而解了,程天民和程寺这些都是次要矛盾和支流,会随着主要矛盾的解决而解决。‘纲举目张’ 是啥意思?先推翻 镇 政 府,再 收 拾 程 寺 和 那 些 虾 兵 蟹 将,这 就 是‘纲举目张’的活学和活用。”那一天,就在往日早饭已经吃过时,我们从中节大院取下了德宗帝亲笔御书的“ 伊洛渊源” 匾,慈禧太后亲笔御书的“ 希踪颜孟”匾,还有朱熹或杨时亲笔书写的“ 藏经楼” 及前院中历代各朝为程颢、程颐或程寺写下的一堆匾额和招牌,在程寺门前焚香祭祖的那儿点火烧掉了,同时还砸了门前宋朝、明朝为程寺立下的两块建寺碑和清末时期哪位达官贵人送卧在寺前的两个石狮子,让这次革命的进攻以象征性的胜利宣告结束了。3 胜利取得烧毁程寺的一批御匾和砸掉几块御碑的胜利后,听说王振海气得把饭碗摔在了镇政府的食堂里,这就让我们( 我) 达到预期目的了。我已经把他摔碗和破口大骂的时间、地点、证人全都记在了我一个本儿上(引蛇出洞)。我们破除迷信、惩治封建活动,改造人们的思想,提高人们的觉悟,他为啥儿气得摔碗呢?他为啥儿敢骂不抓紧浇地饿死他们这些龟孙子!谁是龟孙?是我们这些革命者?我们是龟孙子,他不就成了封建老爷吗?如果说革命青年是龟孙的话,那我们甘愿就做这个龟孙子,就让他去当反革命的封建老爷吧!就让他充当以程寺和“ 二程理学”为代表的程岗封建阶级的最优秀、最权威的保护伞吧。鲁迅说,沉默也是一种反抗,也许是最好的反抗。对于王镇长和有些问题,我们不是不报,是时辰不到。时辰一到,自然会报。时辰一到,不报自报。因为我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程岗镇党委委员,我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列席程岗镇的党委会,已经有条件在每一次会议上把王镇长的一言一行都记录在我那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上了。到了初冬,种植小麦的时候,我已经在我的那个本上记了他 72 条反动言论。他说过“抓革命、促生产,不促生产如何革命呀”!( 革命是首位,生产是属从,他这不是颠倒革命和生产的关系是啥儿?不是唯生产力论是啥儿?) 还说过:“女人是个宝,革命是个 。”(这是最典型的反革命言论,可惜这话是镇上管宣传的李干事给我说的,这鸟人坚决不肯写证明、做证人。还为给我透了这些而后悔。有一天我当了镇长会给这李干事一点颜色看,让他后悔莫及哩。)王镇长还在一次三夏大忙动员会上对各大队的支书讲话时,把毛主席语录“ 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改为“ 没有一堆糊口的粮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在那次会上,他喝了几口酒,就在一个叫赵秀玉的女支书面前(40 余岁,长相极丑,简直不能和红梅同日而语),拉着人家的手说:“赵支书,你长得特别像我在部队当营长时我们二连长的老婆哩,你和她一样,敢作敢为,守口如瓶,在所有的大队干部中,我最信任你。”( 他们是不是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呢?要有就好了!)依照乡村革命的规律,种上小麦之后,冬闲便来了,革命和爱情都又将进入一个新的高潮了。在这一年里,我以沉默和忍耐的态度坚持在王镇长的领导之下工作着。之所以我能坚持沉默着,是因为这一年我和红梅那重大的情爱工程不像我想的那么顺。我总是在开掘挖凿中碰到树根而误工。当挖到一百余米时,我还碰到了一层红僵土,好在那似土似石的地方只有几米长,我用二十七八个通宵把它打通了,若它有十米二十米的厚度咋办呢?我还能如期打通我们的爱情通道吗?更糟糕的,是我在计划工程时,没有计划地道的通风和排气功能,当挖至几十米深时,空气稀薄了,人就感到呼吸困难了。为此,我想了许多办法,买了一个小型鼓风机,可鼓风机需要交流电,村里又时常停电;想在哪挖一个通风口,可挖通风口虽然可行,但又失安全。最后我决定每隔十米左右,就用工程勘探的半月铲儿,由下向上挖一小碗或胳膊粗细一个通风口。这个通风口的上端必须都在哪家住户的院墙、屋墙的地基下。你们知道,豫西人的院墙、屋墙的地基都是由石头生砌而成,都高出地面一尺或几寸,把通风口挖在地基下,既不会被任何人有丝毫的觉察,又能从那些生砌的石头缝中把地面的空气输送到地道里。通过这一卓然有效的设计和实施,我坚信我不仅是天才的革命家,还是一个天才的地下工程师。我用我所学过的数学和物理,加上地面观测和在工程兵服役时所拥有的知识和经验,在我由下至上挖的 17 个四五米深的通风口中,有一个是挖在街上的碾盘下,一个挖在程寺门前的一棵枯柏的树洞里,另外 15 个,全在墙基下,有 14 个不偏不倚,只有一个稍有偏差,挖在了程桂芬家的院墙外,幸好那院墙外是一个柴禾垛。我把那个通风口用一块石头塞死废弃了,我相信那堆柴禾烧完时,主人发现那个黑洞会以为那是一个黄鼠狼窝或别的野兽洞,也许那些柴禾的枝枝叶叶会自然地把那洞口堵塞着。总而言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的庞大繁重的地下爱情工程已经挖了 250 多米了,再有十几米,到程天青家那半亩地的空闲后院下,我就该挖地下房屋了( 真正的洞房哟),人身肉体急不可耐时,就可以和红梅到那洞房夫妻了,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那云山雾雨了,可以彼此赤裸裸,不带一丝针线地在那洞房行着事儿说笑和商议革命和工作的事宜了。我还没有告诉红梅说我对她情爱的重大行动和方案。有几次我们在野外快活着那样的事儿时,她吃惊地摸着我手上的茧子说:“爱军,你的手咋了?” 那时候我差一点把这个秘密开天窗样泄给她,可我一犹豫,却又对她说:“ 我生就是劳动人民的命,随便干点活儿手就起茧子。” 我想把地道挖到她家时才突然告诉她。我要让她那当儿望着我惊奇地瞪着眼,在某一天革命又有了巨大的成功之后,比如我当上了党委书记或镇长或县委委员时,让她万分惊奇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步走进地道里,摸着泥土,感叹我对她伟大的爱情和占有。我要她往地道深处走去时,边走边解衣扣儿,每走五步就如天女散花般把她的衣裳往地道丢一件,到了中间洞房处,正好脱得一件也不剩,赤裸条条地立在那。然后,我们就在那洞房的床上饿了吃,渴了饮,不饥不渴时就疯疯狂狂、云云雾雾那事儿。我们要一天疯狂八次那事儿,一次事儿云雨三个小时整。我要把一生对她肉身的饥渴都在她第一次走进洞里的三昼夜里吃喝掉,然后再在那里搂着她一口气睡上三天又三夜,七十二小时,睡醒了,精力充沛了,再和她一起走出地道投入火热的斗争、火热的革命、火热的人生里。(也许我在我们第一次走出洞时的路上还会若有所失地和她疯狂一次那事儿,会在洞口的光亮里再完成一次我的高潮和她的高潮儿。)可这一切都取决于我必须立刻把地道挖出来,把真正的洞房挖出来。我已经把洞房重新设计了。我要在洞房靠程天青的住屋地下四米的深处留下几方土,用那留下的长方形如坑样的地形做床儿,再把洞房内挖出二至三个通气口,一个在程天青的院墙地基下,另一个在他睡的后墙下或是床铺下。也许通过那床或后墙下的通风口我能听到程天青和他媳妇在床上有没有做事儿,还能听见疯了的程天青说些有关大队和镇上的情报和秘密( 喂———喂———村之为战,人之为战———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能放空枪,不能放空枪)。可是,在我正准备挖设洞房时,有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发生了。种上小麦后,我在镇上召开的一个基层干部会上碰到了镇党委管文件和会议记录的田秘书。田秘书把我拉到会场一角神神秘秘说:“高支书,你哪儿得罪了王镇长?” 我知道我哪儿都得罪了王镇长,可我说:“我哪敢得罪王镇长,我是王镇长路线的坚决拥护者。” 田却说:“你再想一想,不得罪王镇长,上个月县委组织部要选拔一个县团委书记,你是三个人选中的第一个,可组织部派人到镇上一考查,王镇长咋会对人家说你华而不实,爱出风头,是地地道道的假革命。”我一下惊住了,立马把田从会场角拉到了会场外的男厕所。“王镇长还说我啥儿了?”田又到厕所外边看一眼,“说你和夏红梅是一对革命小丑,如果有一天你们得志,才叫老百姓们哭天抹泪,才叫革命暗无天日哩。”我问:“组织部的同志说了啥?”田说:“组织部来的是一个副部长,他好像对你很失望。”我问:“现在团委书记谁当了?”田说:“听说最后由第二人选顶上了,是县丝绸厂的一个副厂长。”事实证明,革命不能对王振海心慈手软了,他已经阻碍了历史的前进和发展,已经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成为革命的敌人和绊脚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中国革命的国际原则,这也是高爱军参加中国革命的根本原则。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整了王镇长一份题为《撕破程岗镇书记兼镇长王振海的丑恶嘴脸》 的揭发材料,统共28 页,一万三千字,所以那材料的副题是———关于控诉王振海的万言书。大致摘要如下:一、关于王振海的反动言论二、关于王振海的男女关系问题三、关于王振海支持封建活动问题四、关于王振海多吃多占的经济问题五、关于王振海“唯生产力论”的问题这份落款是程岗镇革命群众的揭发材料,我有意写了不少错字,又用左手复写三份,一份寄给县委,一份寄给县政府,第三份寄给了县委组织部。之后的日子里,我并不打听那材料寄到县上的回音和反映,而开始在程岗大队开展了农闲积肥运动,要求各家各户,在冬闲的日子里,每家都必须在门前屋后,用树叶、杂草积下三至五方农家肥,然后把肥料用泥糊起来,顶上留着灌水的槽,每十天半月都必须挑几担水灌入那槽,使那些草发酵腐烂,为来年春天小麦施肥作准备。我说过我是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和军事家。这一次又证明了我果真是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和军事家。当那份万言材料如炮弹样从镇上的邮筒射往县里的第十六天,我又让红梅重新抄一遍,以“程岗镇革命干部” 的名义又一式三份寄往县上的不同部门。又十天之后,我再让红梅用左手抄一遍,仍是一式三份的寄出去,这样一个冬闲下来,以不同的落款把那份材料( 有时也改一改,换换大、小标题) 统共寄出了 9 次 27 份,使县上的各部门和主要领导手里,都有了关于揭发王振海的万言书。终于,到来年春天时,县里派来了革命工作调查小组,组长居然是部队对地方实行军管(又名“三支两军”) 留在县上工作的一个老团长。团长在镇公所工作了三天三夜,和每一个干部都谈了一次话(这是军队干部工作的老传统),从镇公所领着他的调查小组在程岗街上转了转,看着满街的积肥整整齐齐,一行一排。他用脚便把积肥上糊的盖泥踢开了,立马的,在那盖泥中发酵了一冬的草粪热暖暖、白淋淋、香喷喷的腐味便一下冲进了他和调查小组的每个人的鼻子里。当天,老团长走进了程岗大队部。“你叫高爱军?”“哎。”“你当过兵?”“首长是从我的名字里看出来的吧?”“我从来不以貌取人,不以名猜人。我看你们大队的积肥整齐划一,不当过兵的人不会这样要求老百姓。”我笑笑。他问:“你得过县里的‘革命急先锋’的称号是不是?”我又笑笑,很害羞的模样儿。“你对革命和生产的关系怎样看?”我说:“要狠抓革命,猛促生产。生产上不去,革命就容易让人看成是空话。生产上去了,革命的旗帜插在哪儿都飘扬。”老团长的眼睛亮起来,又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高爱军,你实话说,关于你们镇王振海的万言材料是不是你写的?”我的眼睛睁大了。“啥儿万言材料?”他仍然冷冷盯着我。“真的不是你写的?”我说:“首长,你们调查没有?我到底写了啥?王镇长有错误,我对他确实有意见,比如他理论水平不高,比如他在讲话中爱骂人,还比如他对程岗大队的封建迷信活动迁就姑息,这些意见我以前对县上的人说过,不能因为我说过这些,有些事不经调查就得出结果。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团长朝我摆摆手,打住了我的话。“我在程岗镇三天谈话二十几个人,谁见我说话都紧张,只有你理直气壮,说话不打一个结巴。” 说到这儿老团长突然停住了,突然转了话题问我道:“你今年二十几岁?”我说:“27。”
  他说:“哦……年轻哩,愿不愿调到镇政府里去工作?”我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们的谈话就完了,前后用的时间走不了半里路。但在这仅能走半里路的功夫里,我的表现胜过一个有二十年工作经验的镇长和书记,胜过一个连长或营长,我处变不惊,对答如流,藏而不露,有理有据,给一个老团长留下了绝妙美好而又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人才他怎能不用呢?区区王振海他怎能挡住我的升迁,挡住历史的车轮吗?终于,我被任命为程岗镇的名副其实的第一副镇长。不消说,这是我革命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步棋。
  第八章 失败与庆典1 愚公移山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位老人,住在华北,即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有个老头子名叫智叟的看了发笑,说是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你们父子数人要挖掉这样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说: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他就派了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大山背走了。2 终于到来的庆典事情慢得和老牛破车一模样,慢得还没有我的情爱地道进展快。我以为老团长会带着军队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回到县上立竿见影地任命我为镇上的国家干部哩———这是我走上镇长、县长、地区专员乃至省长的重要一步,可他走了之后,三天没有消息,一周没有消息,半个月过去,仍然没有提拔我的消息传过来。我有些失望。王振海写了几份检查后,还是他的书记兼镇长,而我在漫长的等待后,还是我的村支书和不脱产的镇党委委员。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中国最基层的乡村干部。不消说,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革命者,我不会在形势发生逆转的时候露出急躁情绪,不会轻易患上革命急躁症。我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在那个冬天里除了开开会,斗斗人,读读毛著,仍然大抓积肥运动,仍然发扬着老愚公的精神,每夜挖洞不止。冬日将尽时,我的那间地下洞房挖成了,连洞房中的三个气孔和炕似的床铺也都挖成了。那一天天高云淡,春光明媚,拂晓前的天色透明而又鲜亮,我把最后一担土倒进大渠里,准备好好睡上一天时,镇上的田秘书把我从梦中叫醒了。“高支书,请客吧你。”我揉着眼睛翻个身。“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田半笑半语地,“那是那是,我知道当副镇长仅仅是你万里长征中的第一步,雪山和草地都还在后边哩。”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瞌睡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面对一脸神秘的田秘书,我说你说啥?他说你当程岗镇的副镇长啦,批文已经到了镇上,我先来给你透个消息儿。我有些不敢相信,可我知道那是真的。那当儿我想狂唤一嗓子,想在地上翻个筋斗啥儿的,可娘正在院里喂猪,我的孩娃红生、女娃红花也正要背着书包上学。我以为那时候是吃过早饭刚入前晌儿,就压着兴奋对田说,晌午我请你,你想吃猪头肉、牛杂碎咱到街上买。田说:“ 晌午?眼下家家都吃过了晌午饭,你昨儿夜干了啥?睡得昏天地暗、黑白颠倒哩。”从屋里走出来,日头果然已经悬在村头树梢上,院落里堆满了黄色的温暖和草发芽绿的青嫩味。娘在给猪槽倒着猪食说:“爱军,饭在锅里盖着哩,吃去吧。”我望着娘,望着娘的满头白发说:“娘,我当副镇长的批文下来啦,从今儿起你孩娃就是国家干部啦。”娘久久地立在那儿打量我,像她不再认识她的孩娃了。那天的后晌儿,我把程岗大队支部的全班人马集中到了程庆林的家里边(庆林的爹会做饭),从国营饭店买了熟牛肉、熟猪肉,还有猪下水、猪杂碎,过冬的萝卜和白菜,弄来了粉皮和粉丝,灌了几斤散装的白干酒,统共烧了九个菜,三个汤。我们和田秘书一道,从后半晌喝到夜黄昏,又从黄昏喝到月亮升起来。我端着酒杯对大家说,任命我当副镇长( 尽管不脱产,暂时还是农业户口)不是我高爱军的成长和进步,而是程岗大队的斗争之收获,是大家共同进步的象征和胜利。我鼓励大家,日后要更加团结,共同战斗,在最短时间内,千方百计把王振海从书记、镇长的位置上推下去,待我当了镇长之后,任命田秘书为镇党委副书记,任命红梅为副镇长兼镇政府的妇联主任,程庆林为镇党委委员兼程岗大队支部书记,其余支部成员,一次类推,各都提拔一级两级。那时候谁家有了困难,比如弟弟、妹妹需要安排工作;比如想把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都将不是啥儿难事了。大家都在为我当了副镇长而干杯,都焦急地等着我立马当上镇长或是镇党委书记哩。当然,最好是当上书记兼镇长,或镇长兼书记,把党和行政的权力全都抓在手里边。大家群情激奋,情绪高昂,斗志昂杨,五斤 56 度的地瓜干酒喝下去,一下醉倒了一大片。田秘书醉倒在桌子下,抓住我的手说:“高副镇长,有一天你当了镇长或书记,我不敢妄想当个副书记,但你一定要给我转个正,不要让我当了五年秘书,户口还在山区老家里。” 我拍着胸脯向田说:“你放心,我高爱军如果说话不算话,那我还是党员吗?还称其为党的领导干部吗?言而无信我以后还如何革命啊!”田秘书就含泪流涕地又喝了半碗酒。就终于倒下了一大片儿。我不知道我和红梅醉不醉。我想我们是半醉。从听说我终于当了副镇长,到月亮带着酒味升起来,我身上的血都如奔息不止的长江和黄河,滚滚不息情流去,滔滔不绝爱涌来。春雨滋润苗儿壮,朵朵葵花向阳开。北国那个风光哟,千里冰封万里雪;长城内外哟雨莽莽,大河上下哟顿滔滔;山舞银蛇那个蜡象哟,天公又有什么了不得。看那个红装素裹哟,分外妖娆美山河。江山如此那个多娇哟,引无数英雄竞折了腰。秦皇那个汉武哟,略输一点文采哟,唐宗那个宋祖哟,稍逊那个一点风骚哟,一代那个天骄哟,也只知射那个大雕哟,俱那个往矣哟,数风流人物还得看咱们今朝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每一粒那个血星哟,每一个那个浪花呀,都在那个滚烫和燃烧。只要瞄见红梅,只要红梅也在看我———我们忍不住要在饭桌上彼此偷看,眉来眼去;身强力壮的目光,就在空中剑击相撞,劈啪起火,使那白色的酒味中,塞满了我俩桃红的渴念和欲望;使那满桌杂七杂八的香味里,堆满了我们粉红的焦急和难捺。在大家的碰杯和庆贺的桌子下,我和红梅的脚一刻也没有停歇过,不是她轻轻去踩我,就是我轻轻去踢她;不是她脱掉鞋子把脚塞进我的裤腿里,就是我把脚塞进她的裤腿用脚趾头去捏她小腿上的肉。终于醉倒了一片后,我们可以无所顾忌了。让庆林的爹、娘照顾着那些和我鞍前马后战斗的革命者,我对他们说,你们二老请放心,我当镇长时庆林就是副镇长,我当县长时庆林就是副县长,我当省长了,庆林不是地区专员也一定是县长或县委书记哩。庆林他爹娘有些不敢相信我的话,他们说这辈子庆林能像我现在这样当个副镇长兼村里的支书也就知足了,也就不枉为我的左膀右臂了。我说你们目光短浅,燕雀岂知鸿鹄之志。就在他们的瞠目结舌中,我拉着红梅的手从庆林家里出来了。那一刻真是皓月当头照,心情无限好。走出庆林家大门,红梅一下就扑进我怀里,一下就把舌尖逼进了我嘴里( 我的灵魂我的肉,她总知道我在啥儿时候最为需要她),活蹦乱跳一会儿,又逃走似的躲回去,使我感到嘴里心里都空空荡荡着。“今夜我俩死了也得住一块,”她说:“以后这镇政府的一半是你的政府哩,我们不能老是贼一样偷鸡摸狗呀。”这当儿,我听见从程中街上传来了脚步声( 怎能不顾一切呢?革命允许你不顾一切吗?感情用事,幼稚可笑)。没说话我就忙不迭儿拉着她往程后街里走。她说你去哪?我说你别问,只管跟我走。我该让她看我那伟大的爱情工程了,我该把那浩大的工程作为爱物送给她( 我的灵魂我的肉哟) 了。我已经当了副镇长,尽管不脱产,可也是国家和党的正式一名领导了,那爱情之洞也已靠近着尾声,我不在这一夜、这当儿更在啥儿时候献给我的提拔、我们的胜利和我这位不可分离的革命伴侣呢?我们踏着夜寂到了我家里。娘的声音从窗里传出来:“ 爱军,还吃饭吧?吃了娘给你烧。”我说:“你睡吧,娘,要吃了我自己烧。”娘说:“跑了一天,累了就别挖啦,早些上床睡吧。”我说:“别管啦,你领着红生们睡觉吧。”(娘啊娘,我伟大的母亲呀———最初洞挖到二十几米时,有一夜我刚从洞口爬出来,就看见她照着油灯立在洞口上,“ 爱军,你说实话你要干啥哩,娘已经到下面看过几次啦。” 娘的话使我吃了一惊,我说:“现在虽不兵慌马乱,可这形势比兵慌马乱都复杂,哪个月你不听说打死人?不听说枪毙反革命?你孩娃是革命领导哩,有多少人在背后盯着呢……连毛主席都号召深挖洞,我们家能不留一条路吗?” 我说:“娘,革命这门行当你不懂,它是上了船就不能再下来,下来你就成了反革命。咱家必须挖这么一个洞,有了这个洞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革命,去努力当镇长、当县长、地区专员、省委书记……你娃这辈子也有可能当上去。”娘木木呆呆立在那。那一夜,我睡了她还在洞口坐了大半天,至来日,那猪圈里又多了几捆玉蜀黍杆,洞口比往日盖的更严了。)现在,这洞里要走进一个新人了,她将是这洞的主角和主人。我点上马灯,牵着红梅的手朝洞口走过去。月色如水。院落里潮润冷凉,她的手像几条被煮了的鱼样烫在我手里。往猪圈那儿走去时,她用手尖抠了我手心上的痒痒肉,我狠狠地捏了她的手指头,告诉她伟大、神圣的时刻到来了,一切的分心都是对这一刻的不敬和犯规。我们打开猪圈的木棍门儿时,那两头白条猪一如往日样抬抬头,看看我又懒洋洋地卧下了。到猪圈的西南角,把马灯放在地上,把那几捆玉蜀黍杆移到一边,洞口砰的一声亮在了月色和灯光下。红梅脸上的疑云厚起来。从村落里的死寂中,能听到各家鸡呀狗的呼噜声,像从沙地冒出的一股旺泉响过来。她盯着那洞口,看着洞上的木架、滑轮和伸进洞里的绳子、土筐及散落在洞口的挖洞工具,把目光慢慢抬起来搁在我脸上。我说:“跟着我下吧。”我首先提上马灯下到了洞里边,又扶着她一个窝儿一个窝儿的踏着落下去,然后我俩站在洞底上。我在她脸上亲一下,说红梅,你要能在世上找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喜爱你的人,我立马就死在你眼前。说着把马灯往洞里伸过去,那笔直、温暖的洞道在我的灯光下,像一条鼓满了风样的布袋黄爽爽地展览出来了。她脸上那稀纱窗帘样的疑云没有了,惊奇半红半紫地硬在她的额上、眼上、眉上、鼻上和上挑的下巴上,嘴半张半合,似乎想合又合将不下去,有一股生铁冷钢和柳絮棉花的味儿在她的嘴角僵硬着。她被一种神奇击中了,被一股力量击垮了,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了。忘了那当儿是白天还是黑夜,她是在天堂、地狱还是在人间。我说:“你跟在我后边往里走。”她立着没有动,脸上的僵硬依旧冰冻着。我往里走了一步停下来:“这洞统共 550 米,” 我说:“再有几丈就通到你家了,以后你我想做事儿了,哪也不用去,不用怕人见,不用怕革命不允许,我从我家往里走,你从你家往里走,洞中间有屋又有床,我们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地在一起过夫妻生活啦。”她依旧半木半呆。她完全不敢相信在我们的爱情中间发生了啥儿事,发生了如何巨大的变化和升华。她不能相信面前站着的不仅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家,而且是一个罕见的情爱家。马灯在我的手中微微摆动着,那泥水般的灯光在她惊怔的脸上一闪一晃着。她的脸在地道的泥壁映衬下,开始从僵硬中呈出受了巨大惊喜后的苍白和暗红,半张半合的嘴,似乎想说啥,却又说不出,想合拢,又一时合不拢。她就那么立在洞口上,望着我又望着往里伸去的笔直的地道,半天没有动一下,一年没有动一下,半辈子没有说出一个字。我又开始半弯着腰,领着她往洞里走进去。这季节,地温往深处溢藏着,洞里浑厚香淳、温暖腥甜的土味,浓浓烈烈,如麦熟前人们在河边闻到的气息一模样。红梅极小心地跟在我身后,用手抚摸着洞壁和洞顶,每走十几米,我让她在有气孔的地方停下来,直起腰,并告诉她每个气孔都在谁家的墙基下,都在哪个树洞里、碾盘下,还有程天青放床的墙角里。我告诉她为啥儿必须有气孔,为啥儿这些气孔必须通在人家地基的石缝里;还告诉她我挖这地道,已经挖了二年零几天,用坏了多少箩筐多少锨,有多少土方都被我撒在村后水渠里,说若有人到那水渠中仔细看一看,会发现有许多水草都被鲜黄的泥土压住了。可惜没人仔仔细细看。可惜那水草越压越旺,很快从黄土中钻出来,又把黄土盖住了。我说红梅,你听听,每一个气孔这儿都和笛一样,都像专门为我们拉的乐器样,有时候从那气孔中还能听到谁家搬床拉桌子、劈柴砸石头的声响和他们家的吵架声,说我有一次,就听见程天青的孙子和孙女打架的哇哇尖叫和吵闹。我不停地说着躬着身子到了第七个气孔下,又说红梅,你把耳朵贴到这儿听一听,上边是程庆林家的厦房屋。可红梅没有把耳朵贴在气孔上。她在那能够抬头直腰的气孔下,那刚好能容纳两个人的空间里,痴痴地望着我,眼上竟水汪汪地挂了泪,她说:“爱军,让我看看你的手。”我把没有提灯的右手伸过去。她用她纤巧的指尖摸着我手掌上的老茧儿,眼眶上的泪珠叮当叮当跌落下来了( 多么美妙、深刻的爱情哟,仅仅为了这两滴泪,我挖这洞也值了),砸在我的手腕上,像香虫儿爬在我心上,使我感到心里如被温水浸泡一模样。至此,我难以克制了,血管欲爆欲裂了。我恨不得立马就到那有八九平方米的洞房里,就到那张土炕般的床铺上,可我拉着她急急忙忙往洞的中心走去时,我的头撞在了洞顶上,疼痛像冷水一样浇进了我狂热的脑子里。她说:“疼吧?”我说:“没事。”她说:“你等不及那事了?”我笑笑。她说:“刚到洞口时你说啥儿呀?”我说:“没说啥儿呀。”她说:“你说了一句啥儿的。”我说:“ 哦,我好像说让你把衣裳脱下来,洞里冬暖夏凉哩。”她就果然在洞道边走边把她的衣裳脱下了。每脱一件就都随手扔在洞道上,每件衣裳扔下去都如一朵开盛的啥儿花。我开始倒退着往地道里边走,倒退着看她解扣儿,看她脱衣裳。看她在灯光一样鲜黄的泥壁下,泥壁一样黄亮的灯光下,她赤裸的上身细白如丝,如黄色中浮动游走的一张裸画儿。我也开始脱我的衣裳了。她说:“ 你也把你的衣裳脱下呀。” 我就边退着边脱我的衣裳了,然当我把马灯放在地上,把我的汗衫从头上脱下后,她已经站到了另外一个气孔下,直挺挺地伸着她有些酸了的腰,使她那饱胀的乳房如两只昂在山顶的绵羊头样挺拔在洞顶下,而她双腿间那一片秘地里,则如一朵黑菊花样旺盛地开在了洞空中。我的目光在洞里僵住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读书看报样看她的赤裸了。我看见她的乳房上、小肚上沾了许多黄土粒,如花蕊般在她的白上点缀着,看见她小腹下那似鼓似平的三角地上的孕纹没有了,那儿如绸一样光滑明亮哩。我闻到了浓重的泥土气息中,有半白半红的女人的清香像混合着的桃花梨花的气味在流淌。我朝那些颜色和气味跪下了。我忘了我是即将上任的副镇长,忘了我是一个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和罕见的军事家。我跪下来狂热地亲着那朵墨菊,以此庆贺我们的爱情和荣升,庆贺革命的又一次胜利和程岗历史车轮的飞奔和前进。我亲她的肚子和小腹,亲她小腹下的三角地带和那花瓣四溢散开的墨菊儿,亲那菊花边鲜嫩松软的白土地,亲那因为她直腰拉紧的大腿上的健肉的紧绷光滑,还亲她因为激动去我头发里紧抓紧挠的她的手指和指甲。我还想亲她脚上的十粒鲜红如熟葡萄的脚趾甲,可我低下头时,看见她的双脚埋在了我没有铲净的地道上的虚土里,于是我只好抬起头,把她那葡萄似的乳头吞进了我嘴里,吞进了我的喉咙眼儿里。她被我的狂亲狂吻燃烧了,在凉爽的地道里,她浑身都热热软软,如被烧化的一摊泥儿倒下来,瘫在那稍微宽展的程家与洪家院墙根基的气孔下,喉咙里发出响亮的桃红的咕咕声。我知道她无以控制了,也知道我没有能力坚持到洞房的土床前边了。她就像随意铺开的一领新白的苇席样铺在我面前,我如炎热的盛夏急于要把身子倒在凉爽的席上样朝她扑过去。地上又湿又凉,她的身子又热又烫。我朝她扑去时,她压抑的焦渴的唤声如从石缝挤出的水样流在灯光下。我说红梅,你不用怕,想唤你就唤,想叫你就叫,这地道就是你我的家,把房子唤塌也没人听得见。这样对她急速地说着,我搬着她的腿,让她摆出我想要的姿势儿,然后我就把我的坚硬突入进去了。就在那一刻,在那狂乱、神圣、奇妙得令人浑身颤栗的一瞬间,她快活的叫声前所未有地爆发出来了,毫无顾忌地伴着她粗重的呼吸从她湿润的口里喷出来,尖尖细细、光光滑滑,如红绸带样在地道飞舞着。把地道壁上、顶上的浮土震动了。把我们身边的灯光震得摇荡着。那声音沿着洞道朝两头流过去,很快被洞里的泥土吸食掉。我在她的叫声中,感到了一个男人少有的强硬和伟大,感到了少有的有力和放松。我以为我会让她的叫声永永远远响下去,直到她身衰力竭,嗓子嘶哑,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唤出来,可是我似乎被她尖利的叫声击重了,被她快活无忌的唤声打垮了,不知道为啥儿,我冷不丁儿、防不胜防,以从没有过的突然溃防了,轰然倒下了,浑身的力气如水泄一样没有了。我瘫在了她的身子上。她第三次的尖叫只喷出一半便慢慢歇下了。我们彼此无限遗憾地打量着。晃动的灯光在地道里如千脚虫爬动一样响。我说:“我是不是有病了?”她说:“有啥病?”我说:“和你男人庆东一样的病?”她说:“爱军,这时候不提庆东好不好?”我说:“你说我是不是那样的病?”她说:“你咋是那病呢?我们是憋得太久了,突然有这敢放开的地方也就不行啦,过一会也许就好了。过一会准就好了哩。”就在那儿静静坐一会,彼此拉着手,安慰一阵子,感到地上和洞壁上的凉意像雨一样朝我们淋过来,各自身上都有了米粒似的鸡皮疙瘩儿。我把她的一件衣裳递给她,说:“穿上吧,再往里走一段就到洞房了。”她又把那衣裳扔在洞地上说:“我不穿,几年了,我们都没有机会像夫妻样胆胆大大赤裸着。”(我爱她,我的灵魂和血肉!)我们又开始赤裸着身子朝洞里走进去,朝我们的洞房走过去。因为刚才的狂喜和倒塌,使我俩平静了。往深处走去时,我不再倒退着欣赏她的赤裸和美白,我一手把马灯朝前伸送着,一手伸到身后牵着她,像牵着一只走在崖壁上的羊,脚下松软的碎土,搁着我们的脚心浮痒而惬意。我们穿过程后街,从程寺的后殿一角地下到程寺前院一棵树洞下,到程庆安家的地基下,到程庆连家的地基下,到田壮壮家的地基下,到程中街街心的石碾下,然后,我们就到了那三米宽、三米长、两米高的洞房了。洞房的四面墙壁被我挖得滑滑溜溜,脚地上平平展展,靠北留下的四尺宽、二尺二高炕似的土床上,我已经撒过一层厚厚的白石灰,让那石灰和泥土溶着了,把潮气减退了,使那床成了土白色。在洞房四角上,有一个气眼通在程天青家的后院墙基下,一个通在程天青住屋的床铺边,还有一个气眼,斜斜地通到了他邻居程贤齐家的炊房的墙基下。我把马灯放在了土床上,灯光在洞房屋里变得更加薄淡了。往红梅家里伸去的洞道口,开在洞房的东墙上,在那昏迷的灯光下,那洞口放倒的一眼枯井样平躺着。红梅立在洞房里,用双手盖在她的两腿间,仰着头从洞顶看到洞壁,又从洞壁看到土床,最后她把目光落到了通往她家的洞道口。“爱军,这啥时儿能通哩?”“快了,再挖半年,慢了七八个月也就通了呢。”红梅望着我,她把身子蹲下去,两腿紧紧地挤在一块儿,两条胳膊交叉着抱在双肩上,人就像一个白上浮青的球儿团在土床下。我说:“你冷是不是?”她说:“你不冷?你来搂着我。”我就过去蹲在地上把她抱在怀里了。她浑身滑润,滑润中有一层米粒点儿顶在我身上,使我感到从未有过舒坦和喜悦。我们赤裸在一块时,她总是那要激动和疯狂,总是浑身热烫如火烤水煮样。这一回是她身上的冷凉第一次透过我的皮肤送到我的热血里,第一次她像一个球样团在我怀里,头发拂在我的脸上和肩上,呼出的气儿吹在我的脖子里。她的手捆在我的脖子上,乳房表面硬着的那层坚硬的冷凉挤在我的胸脯上。乳头上那两粒柔软的冰球,硌在我胸前的肋骨里。我们就那样在洞房的脚地胶在一块儿,结在一块儿,两个人像是一个人,两个肉身像是一个人肉身,在飘忽不定的灯光下,彼此暖了一会儿,彼此看了一会儿,她说我要找个岔儿和庆东吵一架,搬到厦房屋里住。我说那我就把洞口挖到厦房立柜下,我想你了从地道里到你家,敲一下立柜你就到这洞房里;你想我了你从地道到我家,爬上去在我家院里咳一声,或在窗上敲一下。我就通过地道来找你。我还说,形势有变了,或真的敌人暗算我们了,再或果真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们都可以利用这地道逃出去。她说,我看不到那么远,顾不了那么多,我只要想你了能通过地道找着你,能在这地道房里见着你,你能像眼下这样抱着我,我就算这辈子没有白活了,就算没有白白参加一次革命了。我说:“红梅,你说我这辈子能不能革命到县长和专员的位置上?”她说:“你当了县长、专员不会不喜欢我红梅吧?”我说:“我们是革命伴侣,天生的一对,我离开你革命就像没有了发动机。能离开你我何苦用两年时间挖这地洞呢?”她说:“爱军,你要自信,你是天才的革命家,你的天才比林彪一点都不差,比林彪……”我一把上去捂住了她的嘴:“你就说我一直革命下去,能不能干到县长和专员。”她说:“只要把握准革命方向,站对政治立场,只要你到四十岁五十岁还有现在这样旺盛的革命热情,你这辈子准能干到省长的位置上。”我痴情怔怔地望着她的眼。她问:“你不信的话?”我说:“信。”
  她又问,“你说我不停地跟着你革命,这辈子能干到啥儿位置上?”我说:“县级、地级、省级都有可能哩。”她痴情含笑地亲我一口说:“没有你高爱军的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我夏红梅也就别想那县级、地级和省级,这个理儿我明白。要不是明白这理儿,我俩的感情能有这么深?你会把我当成你的革命伴侣吗?”我不再说啥了(我的灵魂我的肉)。她那样说着时,目光热热辣辣燃在我的目光上。我们已经彼此团在一块在地上坐了老半天,已经从洞凉中解放出来了。革命的话题把我们的热情唤将起来了。我感到刚才消退的血液又开始在我的脉管冲撞起来了。力量又回到了我身上。寒冷从她身上退去了。她身上米粒般的小青点儿又退回到了她的皮肤里。她浑身又开始和原来一样白润光滑了,又开始和原来一样热情柔软而有弹性了。她的乳房在我的胸脯上又开始弹弹跳动着,像要出窝的兔儿在洞里跃跃欲试着。我说:“我现在才是副镇长,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她说:“走过第一步,第二步也就好走了。长征路上你已经把草地走过了。”我说:“当了副镇长,和他妈王振海在一块开会的机会更多了,也就更有机会把他掀翻掉。”她说:“我看见妇联主任那酸柿子脸,饭都吃不下,我干了肯定比她好。”我说:“革命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了,我们抓不住机会那才叫傻哩。”她说:“革命哪都好,可是革命把你我逼到了地下来。”我说:“你看你身上的土。”我指着她左边那胀鼓的乳头儿,那乳头上粘了一颗黄豆似的土粒儿,像乳头上长出了一个新的乳头儿。她低头看着那土粒,本是要自己去把那土粒拔掉的,可她手到半空又放将下去了。她说:“你把那土粒给我弄掉嘛。”我说:“你是叫镇长去把那土粒弄掉吗?”她说:“高县长,你把我奶上的土粒弄掉吧。”我说:“天呀,你能用动县长了?”她说:“高专员,你用舌头把那土粒舔掉吧。”我说:“老天哟,你唤高专员就像唤你的孩娃哩。”她说:“ 高省长,用你的舌尖尖把我奶头儿上的土粒舔掉吧。”我说:“一个省长能干这样的事情吗?”她说:“省长也是男人呢。高省长,求你用舌头把那个土粒舔掉吧。”我说:“你唤我革命家。”她说:“天才的革命家,你是中国大地上冉冉升起的灿烂之星,你舌上的泉水滋润着干渴的人民和大地,请用你的泉水把我乳头上的那粒黄土冲掉吧。”她这样说着时,声调有阴有阳,顿挫有致,半是朗诵,半是颂赞;半是哀求,半是撒娇,目光灼灼地烧在我脸上,双手在我身上、腿间不停地抚摸着,游动着。我被她磁性的声音招呼起来了,喉咙和嘴唇又焦干起来了,迫不及待要行做那件事儿了。可我忍耐住了我的焦渴和急迫,我想在她充满革命的言语中更多的浸泡一会儿,更多的享受一会儿。我用我的双手捏着她的两个耳唇儿,手腕架在她的肩头上,像举着红光满面、金光灿烂的菩萨的脸。“ 我不仅是一个天才的革命家,我还是一个天才的政治家。”我说:“难道你视而不见我的政治才能吗?”她继续用一只手抚弄着我下身的物件儿,另一只手抬起来竖在她的两乳前,动作缓慢,小心翼翼,使那粒泥土在乳头上保持平衡,不致突然掉下来:“敬爱的革命家、政治家高爱军同志,请你用舌头把我乳头上的黄土舔掉吧。”我说:“我不仅是革命家、政治家,还是天才的军事家。不是军事家我能挖出这洞吗?”她把双手相合,擎在了两乳间和鼻子下,头半勾半低,双目微闭,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最最敬爱的伟大的政治家、天才的军事家,空前绝后的革命家,年轻有为的镇长,才华横溢的县长,一心为公的专员,又红又专、富于组织才能和领导艺术的省长,我最最热爱、最最忠于、最最信赖的皇上———高爱军同志,现在,你的臣民、你的百姓、你的仆人,你的革命情侣和人生伴侣,你未来的爱人、夫人和皇后就跪在你的面前,她的乳头上粘了一粒不洁的黄土,她恳求你以革命爱情为基础的舌尖和甘露,去把她乳头上的土粒舔下去———为了庆贺在程岗革命的又一次成功,为了庆贺革命中你从村长到镇长伟大升迁的开始,就请你低下你高贵、智慧、充满了革命觉悟的头颅,去把那革命浪潮中涌现的伟大的女人的伟大乳房上粘的土粒舔掉吧!”她又如读书诵经般地说完这段话,试探着弯下腰,看那土粒在她乳头上结结实实粘着不会掉下来,她就爬在地上,用双手去捧起我的物儿,轻轻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她在我的物儿上吻了三下,直起身子跪起来,把她的乳头挺在了我脸前。我想我应该把那粒黄土咽进了我的肚子里。望着她高耸的乳房,望着乳房端头上挑的乳头儿和乳头儿上粘着的豆似的黄土,我说:“英雄的人民的阿尔巴尼亚,成为欧洲的一盏伟大的社会主义明灯,苏联修正主义领导集团,一切形形色色的叛徒和工贼集团,南斯拉夫铁托集团,比起你们来,他们不过是一 黄土,而你们是耸入云霄的高山。” 我说,“ 请你不要称我是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不要叫我镇长、县长、专员和省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没有贵贱之分,我们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我的一切努力,就是要做群众的奴仆,做你的公务员。”说到这儿,我开始用舌尖去舔那粒黄土了。我舔了三下,才把那粒黄土从她的乳头上舔下来,一股甜美的泥腥气息,立马温满了我的嘴。不等我干裂的嘴唇离开她热烫的乳头,我便如吞金咽银样将那泥土咽进肚子里,腾出我的舌尖,立刻就在她的乳头上一下一下舔起来。她的乳头在我舌尖的湿润下,挑动下,变得比原来更加饱胀了,如紫葡萄突然长大一模样,圆圆的闪着暗红的光。接下来,我把那葡萄含在了嘴里边,把她的半个乳房含在了嘴里边,狼吞虎咽地吮吸着。她在我的吮吸着、喉咙里有了桃红色的叫、沙沙哑哑,颤颤抖抖,如断断续续的红水喷在我的脸上、身上和心上。我已经无可控制了。血如洪水样朝我身上的那个地方流过去。她也无可遏制了,嘴里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叫着镇长、县长、专员,叫着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让我快点救救她,“ 我不行了呢,高镇长,求你快些吧。”她这样呼唤着,人就瘫了一样滑倒在我面前,如跃上岸的鱼样仰躺在那儿跳动着,哆嗦着。我把她抱在了土床上。“爱军,你快些进来吧”,她说:“我要昏过去了,镇长,你千万别进来,进来我就死了哩。”她语无伦次地叫着,双手掐进了我的大腿肉里边。“我要死了哩,爱军,你千万别进来……可你不进来才是折磨我的呀,你千辛万苦挖这洞,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在这能如夫妻一样快活吗?”我跪在了她两腿间那朵盛开的墨菊前。“你快进来吧,爱军,为了我,为了我们日后能在革命中专心致志,你快进来吧,你咋不进呢?”我咬住了我的下嘴唇。她说:“革命家,军事家,你……你快进来呀!”天呀天!地呀地!……我终于把我咬死的下唇松开了。我又一次轰然决堤了,无可奈何地倒塌下去了,就如山崩地裂样房倒屋塌了。她连连说了几句粉红艳艳的话,慢慢地声音低矮下去了。她终于不再说啥儿,像明白了啥儿样,在床上平躺着歇一会,喘了一口长气,折身坐起来,看了看我泄在床中间的一片污水儿,啥也不说,就那么默默地望着我。随着我的又一次倒塌,我俩的热情如被冰水浇了一样落下去,一下子洞房的寒凉就又袭将上来了。马灯的光亮也显得浑浊暗淡了。她就那么坐在我面前,脸上的沮丧是一种和土床一样的灰白色,有两滴泪从她的眼角浸着出来了。为了表示我的歉疚和无奈,我朝我脸上打了一耳光。那耳光声青青紫紫,在洞房中又沉又闷,如在瓮中一样。她看见我在打自己,脸上的灰白顿时惊住了。那惊住的灰白使我感到安慰和惬意,像我对别人做了错事别人反来给我检讨样,让我有些过意不去,又觉得这样更好,正中下怀哩。为了让她为自己的眼泪和不言不语更加内疚,我又跪在她面前,轮换着用双手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让耳光如雨点样落在我脸上。等她从惊怔中醒过来,我的左脸右脸已经各挨了四五耳光了。她像犯了天大的错样,和我一样跪着抓住我的手:“ 爱军,你干啥呀爱军,我说你了还是怪你了?要打你打我,你别打你好不好?”听了这话我越发的挣出双手去我脸上抽打着,打我的脸,捶我的胸,去拧去掐我的大腿和我的物件儿。我说:“我让你不争气!我让你不争气!我辛辛苦苦挖洞你就这样报答我。” 我越这样说着打着,她就越惊恐自责地去拉我。她越拉我,我就越发狠命地打自己。我感到脸上、身上、大腿上,到处都是热热辣辣的快活和疼痛,感到她自责的哭声像温水样浸在我心里。就在她的哭声中,在我劈哩啪啦的抽打中,她慢慢对我说:“爱军,设法把广播喇叭通到这洞里,先前在野外,有广播的音乐和歌曲播放着,你就变得厉害哩,没有广播和歌曲播放时,你不也总是不行吗?”我不再打我了。我把她朝我怀里更紧地搂了搂,然后,马灯里的煤油将干了,灯光摇晃一阵,洞房便如坟墓样一世界的黑暗了。3 辩证的矛盾矛盾的普遍性或绝对性这个问题有两方面的意义。其一是说,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中;其二是说,每一事物的发展过程中存在着自始至终的矛盾运动。有人这样说明过矛盾的普遍性:在数学中,正和负,微分和积分。在力学中,作用和反作用。在物理学中,阳电和阴电。在化学中,原子的化合和分解。在社会科学中,阶级斗争。在生命中,生与死。在人中,男与女。在文学中,真实与虚构。由于事物范围的极其扩大,发展的无限性,所以,在一定场合为普遍性的东西,而在另外一定场合则变为特殊性。反之,在一定场合为特殊性的东西,而在另外一定场合则变为普遍性。矛盾的普遍性和矛盾的特殊性的关系,就是矛盾的共性和个性的关系。这一共性个性,绝对相对的道理,是关于事物矛盾的问题的精髓,不懂得它,就等于抛弃了辩证法。
  第九章 新革命1 发展中的矛盾和新的主要矛盾事物的发展是渐进的,矛盾的升华是飞跃的。一种矛盾解决了,另一种矛盾产生了,甚至是突如其来的降临了。情况就是这样。这样这样就这样。红梅的丈夫程庆东死了。没有想到,我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挖的爱情通道,会在我们仅仅幸福地使用了两年之后,成为她丈夫的坟墓。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旧的主要矛盾解决了,新的主要矛盾产生了。地道的彻底挖通,是我当副镇长的九个月后。比我原计划推迟了半年多。误工的主要原因是我当了副镇长后会议排山倒海一样多起来,尤其是我作为一个青年革命家,不光要组织、参加本镇的许多会,而且要不断到县上、有时还要到地区参加一些会。每每离开程岗镇,收获是见多识广,丰富了我的理论知识,进一步提高了思想觉悟,接触了更多的上级领导,为我下一步晋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损失则主要是推延了我伟大、神圣的地下爱情通道的工程期限,加剧了我对红梅那肉身的思念。好在,地洞未通前洞中的洞房我们已经布置好。我以给程岗大队五保老人家里通电,通广播的名义,让大队会计进城买了鼠尾胶皮电线和铜丝胶皮广播线,在我家房后窗下挖出一条小沟,把电线和广播线并在一起,埋进沟里,通入地道。在地道中并联了几个路灯,在洞房里装了一个 200 瓦的大灯泡。把镇广播站淘汰的旧收音扩音器搬入地道( 一个副镇长,虽然不脱产,还是农业户口,但他的革命事业如日中天,当镇长、县长指日可等。我说想借那扩音机听一听,广播员立马将其修好,在一个晚上就送到我家了。这就是权力的力量),在洞房顶和土床头安了三个喇叭。我还在那混合了白灰的土床上,铺了稻草、席子,做了一个有夹缝的双层大木箱,在那二寸厚的夹缝中,灌满防潮的白石灰,然后,把收音扩音器、被子、褥子和别的怕潮用品放在箱子里。红梅把她结婚时的蓝色太平洋床单和鸳鸯枕头、枕巾全都奉献出来了。那间地下房屋成了我们名副其实的洞房了。地洞彻底挖通后,红梅又用红色防潮油纸剪了双喜的字样贴在土床里,在洞房的其余三面洞壁上,一面钉了伟人的大画像,一面钉了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柯湘、吴清华和严伟才的像,另一面,钉了经典的口号和标语。如“狠斗私字一闪念”,如“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等等等等。这些纸印画像和标语、口号,都被红梅精心地用塑料薄膜包起来,日日夜夜都和潮湿隔离着,永远旺盛着它们的激情与活力。在地道挖通的那段日子里———那是多么短暂的一段令人难忘而美好的革命岁月啊———电灯头顶挂 /光芒照下来 /巨人的双手 /英雄的气概 /把程岗山河重安排 /无限信仰 /无限崇拜 /黑夜寻找启明星 /革命航道我来开 /回忆那艰苦的岁月 /我心潮滚滚,汹涌澎湃 /从一镐一锨开始 /两肩挑出万担的爱 /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来把幸福的大厦盖 /昆仑高入天 /大江入东海 /被理论武装起来的普通人 /也能粉碎时代的逆流 /踢开脚下的障碍 /把时代推向前进 /让
  胜利传遍山脉 /原子弹、氢弹不断响 /飞溅的钢花开不败 /山山岭岭都有大寨旗 /一埂一畦都把水利花儿开 /千万个雷锋又站起 /一代新人接班来 /无产阶级专政要巩固 /祖国的山河不变色 /痛打落水狗 /彻底清除污泥浊水的旧世界 /冻僵的毒蛇还准备咬人 /装死的老虎还要扑过来 /要提高警惕啊 /千万别忘记有光明就有黑色的夜 /我们手挽五洲 /心连四海 /非洲的战鼓咚咚响 /越南丛林的战歌多豪迈 /中国大地上激越的锣鼓 /程岗革命摆下的擂台 /这些莫不是为我们发出的助威 /莫不是为我们爱情的喝彩 /莫不是在我们头顶燃放的礼花 /莫不是帮我们在脚下把爱的路道开 /高爱军和夏红梅哟 /你们革命,你们相爱 /道路还漫长 /道路还曲折 /未来有曙光/未来还有阴晴和圆缺 /鼓起风帆吧 /只有勇气,才能出海 /只有前进,才能不败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你们战天斗地 /同登一个擂台 /你们斗人斗心 /意志不衰 / 你们团结奋进 /是革命把你们连结 /你们是革命的情侣 /遍地佳话永恒的爱 /也许注定要举行刑场上的婚礼 /谁又能说那不是爱情鲜花开 /前进吧 /注意脚下的障碍 /战斗吧 /小心冷枪暗箭射来 /挺起胸,面对浪涛尘埃 /抬起头,放眼未来世界 /狂风暴雨何所惧 /雷霆交加,面不改色 /前进的道路上会有陷阱 /成功之前须经失败 /月亮升起时会有月蚀,霞光普照时会有云彩 /矛盾总是转化 /没有转化也就没有解决 /笑的时候开怀 /伤的时候不哀 /英姿威武多雄壮 /天翻地覆慷而慨 /决不沽名学霸王 /宜将剩勇把脚迈 /爱军红梅 /正相爱 /爱军又习武 /红梅花儿开 /十指形成一股力 /千条小河成大海 /该来的就让他来 /该败的就让他败 /指点江山江山红 /激扬文字写新爱 /金猴奋起千钧棒 /创造新天新地新世界 /扫除一切野心狼 /让晴空万里无尘埃 /登高望远谱新篇 /指点江山铸未来 /忘不了眼泪和血汗 /记住眼泪和伤感 /成功的日子从头祭 /让伟大的胜利为成功呐喊 /前进!前进!前进! /呐喊!呐喊!呐喊! /爱军永远挺起枪 /红梅永远花儿开 /爱军永远挺起枪 /红梅花儿开不败 /开不败,开不败 /永永远远开不败!我们对辩证法与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还没有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对矛盾论与实践论的学习还停留在书本上,还没有用到革命和生产中,生活的实际中,爱情的矛盾中。我们以为地道通了。洞房布置好了,红梅在和庆东如期而至的一场吵闹后,搬到了厦房里,且把她家陪嫁的立柜、箱子、桌子都搬进了厦房里。庆东去学校上课时,我挖掉了通往红梅立柜下的最后几担土,把那立柜的底板取掉,又把红梅的衣裤全都挂在立柜里,把那活的底板盖上了。以为这一切都那么完好无缺,天衣无缝,把我们彼此相爱与对肉身的渴念这组革命中的主要矛盾、或矛盾中主要方面的疑难杂症解决了。事实上,也确实解决了。我们挖通地道那一天,在那土床上完成了一次那事儿。我们还想有事儿,因为我物儿的缘故不行时,试着让她朝我身上打了几巴掌,那物儿果然就坚挺起来了,我们就又凑合着完成了几次那事儿。在后来的日子里,收音扩音器和喇叭接通了,我们想有事儿时,只要把扩音器打开,把红针拧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或省广播电台的频道上,那就准有革命歌曲在播放。放在床头的喇叭本来是低音,加上地道这天然的瓮音儿,每每有音乐或歌曲放出来,有游行队伍的口号唤出来,有重要的革命领导人的讲话和最新、最高指示播出来,地道里就充满了低沉的亢奋和红彤彤的音乐与锣鼓。这当儿,我和红梅就终于按捺不住了。我们铺着床铺,脱着衣服,眼看着大红的音乐从我们的床单上流过去,从红梅光滑、白嫩的皮肤上擦过去,听着那些画像和语录在音乐声中一掀一动的哗哗声,浑身的血液就会极有规律的在我身上疯疯狂狂流,我就会长久地坚挺着和红梅做事儿。我们超几倍地享受尽了夫妻的快乐和美好。我们因为不是夫妻而超百倍的体会到男欢与女乐。我们每一次事后躺在床上,都说“ 革命值了哩,死了也值啦!”我们在那段短暂的美好日子里,无数次地感受到了革命情侣的神圣和伟大,奇妙和深奥,胆战心惊而又其乐无穷。冬天到了,我们在那地道一丝不挂,却不觉得有一点寒冷,且每次做那事儿都大汗淋漓。在酷烈的夏天,全村人都因炎热和蚊虫,中午和夜晚,都要到村头的风口,铺上草席,拿上蒲扇,赶着蚊虫,熬着酷夏,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等家人出去了,彼此在相约的时间里,走到地道中,躺在凉爽的土床上。有一次,我到洞房等了她半晌,不见她的影儿,躬着身子从地道到她家厦房下,轻轻在立柜底儿上敲了三下,却从柜底上落下一张纸条来:敬爱的高镇长,伟大的革命家:我月经来了,到十三里河边给闺女洗衣裳,今天就不要等我了,请你用坚忍不拔的革命毅力忍耐着对我的思念吧。没有忍耐,就没有超常的快乐,这是你对我的谆谆教导。你的革命情侣:一朵红梅花致以战斗的革命敬礼!即日午我极扫兴地从她家返回来,没想到她却洗完衣裳,从我家下到了地道里,赤裸裸的站在洞房中,已经把床铺好了,把音乐打开了,而且还在床头放了几根洗过的生黄瓜,待我们事后吃鲜嫩。去年冬天,大雪纷飞,有天夜里我正睡着时,窗子似乎被人敲响了。我起床下了地道,地道里空无一人。我以为是我听错了窗户声,正想从地道返回被窝时,她却从土床头上的木箱里飘将出来了,仍然是赤赤裸裸,一丝不挂,像一个白色的蝶儿扑在我怀里。那二年,(多么短暂的二年啊!) 只要我们在村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到地道去约会,几乎每次约会都做那事儿。有时我出门三朝五日去开会,回来并不通知她,到了夜里会沿着地道摸进她的厦房里,摸进她的被窝里。当然,那是冒着极大风险的,弄不好会葬送她和我的革命前程哩。她的闺女桃儿已经快 10 岁,已经小学三年级,每夜都睡到她的脚头上。因此,每次到县上、地区开会回来,我会派人到她家名正言顺地通知她:夏支书,高镇长让你啥儿时候去听他传达会议精神哩。(村里人唤我镇长从来不加副字,唤她支书也不加副字,这很好,听来入心入肺,也是一种预祝和预兆)。我向她传达会议精神时,从来都是在地道的土床上,一边和她做着事儿,一边说着会议的精神和趣闻。有时开会回来,熬不过对她肉身的思念,如饥似渴想见她,我就让人通知她说:情况紧急,让她立马到我家;我想夜里见她,就通知她说几点几分到大队会议室。在我通知她的时间里,她总是准时准点的在地道等着我( 我的灵魂我的肉,我革命的伴侣和生命)。有几次我在“ 立马” 的前边加了两个字:必须。那当儿,倘若正是烧饭时,我开会回到家,让人通知说“ 必须立马来”,她就在几分钟后带着正和面的面手或摘菜的泥手出现在地道洞房里。那时候,我们疯狂后的被褥上、肉身上、收音扩音器或者喇叭上,都会留下她的白色手印或者黄色的手印儿。自然她去县上、地区参加啥儿会议了( 这种情况不多),也会让人通知我说,啥儿时候要向我汇报会议精神哩,我也就会提前到地道里边等着她———我总是嫌她向我汇报会议精神不及时,拖得时间有些长,她说:“你总得让我回家换件衣裳,擦擦身子,长途车颠得浑身的哪儿都是灰,连那儿都是灰。”我说:“不怕灰尘不掉,就怕扫帚不到。”她说:“要以防为主。要讲究卫生,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我说:“要有勇气,敢于战斗,不怕牺牲,连续作战,前仆后继,只有这 样,世 界 才 是 我 们 的。一 切 魔 鬼 通 通 都 会 被 消灭。”她说:“质变是从量变开始的,滔天大祸也是从萌芽生起。不把矛盾解决在萌芽状态,就意味着挫折和失败正在前边等你。”我说:“晚擦一会身子,少洗一次澡,身上决不会长出一个脓包。即便身上有了脓包,一挤就好,如‘ 私’ 字样,一斗就跑,一批就掉。”她说:“从短期来说,灰尘是疾病的通行证;从长期来说,灰尘是幸福的绊脚石。流水不腐,腐水不动。有了灰尘不及时打扫,成疾蔓延,到了灵魂,叫你后悔莫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哩。”我说:“左手铁扫帚,右手千钧棒;蚂蚁缘何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面对封资修,我们全无敌;面对地富反坏右,我们奋起一击,面对美帝和苏修,高唤一声把他们送回老家去。”然后,然后我不需用放广播,更不需要用暴力的手段对我的那件物儿进行抽打和袭击,我们在我们自己创造的同广播歌曲一样如火如荼的热烈氛围中,不仅可以和谐地完成一次那事儿,而且可以发掘出我俩更牢靠、深厚的记忆、辩才、理论和觉悟。完完全全不依赖广播和抽打,竟也能每日一次的使我挺硬起来做成那事儿,这是我和红梅的发现和创举,欢快虽然短暂,没有听着音乐或歌曲做事的时间长久和疯癫,但却特别的温馨和柔美,细腻和滋润,宛如干旱的地里落了一场毛毛雨,宛若大汗淋漓时身上掠过了一阵凉爽的风,宛若口干舌燥时有城里卖的酸梅果儿含在了嘴里边。我们为这样的发现而得意。有时觉得做不做那样的事儿都次要,重要的是那革命的唇枪舌箭本身给我们带来的刺激和欢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到地道中约会不再打开收音扩音器,而是在那地洞中随便指着一样物件,随便出上一个题目,二人就开始唇枪舌战大半天。我们以地道中扔的破旧镐头为题目,以土床上的白灰为题目,以扩音机和喇叭为题目,以稻草、被褥、水珠、箱子、头发、皮肤、指甲、乳房、枕头、气眼、衣裤为题目,除了洞墙上的伟人挂像和标语,凡在地道中能见到、想到的东西我们都拟题进行了唇枪与舌战。我们还下流而神圣地以男女的器物为题进行过革命诗的舌战与搏斗。我们如酒桌上行令一样,在对答中谁说不出来或说跑了题,谁就为输者。我们规定谁赢了可以去亲吻对方五十下或者一百下( 亲吻得双唇麻木,无知无觉),规定谁输了谁必须去抚摸对方的哪哪哪,或者谁输了谁必须用口去含对方腿间的物件儿。我们像猪,我们像狗。我们天真烂熳,我们返老还童。我们猪狗不如,无廉无耻。我们纯洁神圣,感情真挚。我指着洞房墙角扔的铁锨说:“抓革命,促生产;一张铁锨把地翻。” 她说:“ 一张铁锨闹革命,吓得敌人心胆颤。” 我说:“铁锨翻地又反天,亿万人民笑开颜。”她说:“铁锨可做枪,英雄斗志昂。” 我说,“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她说,“高爱军,高镇长,你的话里没铁锨,我的背痒了,罚你给我挠一遍。” 我说,“ 夏红梅,夏支书,没有铁锨翻地,哪有稻菽千重浪的大丰收?我的脚心痒了,罚你轻轻替我挠十遍。”她就在我的脚心挠了十遍痒。她挠着我俩笑做一团,在床上翻江又倒海。她指着自己的头发说:“头发长,见识不短,妇女能顶半边天。”我指着自己的头发说:“头发短,见识长,国家大事胸中装。”她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心明眼又亮,眼亮胸怀广。” 我指着自己的眼睛说:“ 火眼金睛,盯住国外的美帝苏修;金睛火眼,烧掉国内的魑魅魍魉。” 她指着自己左边的乳房说:“ 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看我红梅上战场。” 我指着她右边的乳房说:“图形式,讲漂亮,无非一团死水。”她说:“高爱军,乳房不是形式,奶汁儿不是水,我大腿上有些痒哩,你用舌头给我挠一挠。”我就用舌头在她大腿上一遍一遍地舔。连续几个月,我们几乎完全丧失了革命斗志,完全丧失了革命的进取心和警惕性,完全淹没在昏天地暗的革命文字的游戏中。除了必须的开会和学习文件,我们不到各生产队的田里指导生产,不到大队会议室召开有关阶级斗争的任何会议。我们不管邻里为争死墙活墙的争吵,不管水渠在最后一场秋雨中塌方需要修补,不管村头的“ 宣传园地” 的木架子在初冬的风中倒塌,甚至不管有户地主的儿子在一户贫农的儿子头上洒尿后的贫农告状。我们把这一切交给程庆林,美其名曰,说让他提前进行锻炼,有一天我和红梅升迁调走时,他得学会抓程岗大队的全面工作。新的游戏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感受,可当我们在地道赤身裸体把地道中的物物件件都列入题目唇枪舌战完了时,我们会坐在土床沿上为找不到一个新鲜的题目愣神儿,如酒席前想不到酒令无法拿起筷子一样呆坐大半天。有时候在家里端着饭碗或在哪儿开会时,会为突然想到一个新奇的题目欣喜若狂,心旷神怡,会把那个题目立马写在纸上,封起来设法让人交到对方手里,让对方做好应答和应答后彼此疯狂一场的精神准备和物质基础。到了 12 月( 黑色的 12 月),天寒地冻,村里人都闲在家里。闲着时人就特别喜爱扎堆儿,串门儿,喜爱坐在一起烤烤火,先说些革命和斗争的话题之后,然后东拉西扯,天上地下,长江黄河地谈论着消磨时光。那些天,村里的男青年多都集中到我家里,有革命热情的女青年多都集中到红梅家里去。我们又没有好的题目值得让我们到地下去约会,于是,连续半月我们彼此没有相约着下地道。我已经感到半月的时间漫长得如步行着从镇上到县城,或是长得如从县城到九都的一百多里路。我很想找个题目把红梅约到洞房去,苦于没有灵感,找不到奇思妙想,然就在我这样思考时,在那天刚吃过午饭时,红梅让上学的桃儿给我带来一张纸条,打开一看,见上边写着:速写最新最美的文字,速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感到半月的漫长了,知道她有了新奇的题目了。我没有等到村里的常客们如期地来到我家,推下饭碗(连孩娃红生要的作业钱都忘了给)就钻进地道了。我到洞房时,红梅已经在那等着我。看见我后她脸上挂着笑,如窗子上挂了粉淡的红帘儿。不消说,我们先是相互的拥抱和亲吻,以拥抱和亲吻把半月间的思念还账后,我看见木箱上放着她家的双铃牌鸡啄食座钟在嘀嘀嗒嗒响,我说最新最美的文字和图画是啥儿?她从口袋取出两支铅笔和两叠方格纸,塞给我一叠纸和一支铅笔说,庆东被县教育局作为教师代表派往九都参加地区教育局组织的“ 学习张铁生” 的会议啦,他走时钢笔掉在了地上,这一掉给我掉出了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题目来。我问:“啥?”她说:“你猜猜,与笔有关。”我说:“枪。”“是枪不是枪,不是枪哩又是枪。” 她望着我神神秘秘默一会说:“我们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那句话里抽出五个最重要的字———枪杆出政权。我俩以这五个字为五个题目,以‘ 枪’字为题,用五分钟时间,各写一首献给马克思的《 七律》 诗,再以‘杆’字为题,五分钟各写一篇不少于 200 字的散文献给恩格斯;以‘ 出’ 字 为 题,五 分 钟 写 五 句 锦 言 献 给 列 宁,以‘政’字为题,五分钟写五句哲学(理)的话献给斯大林;最后用五分钟,以‘权’字为题,各自创作五段豪言壮语献给毛主席。”我自恃才高,知道她肯定已经对这五个题目早有准备,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输的咋罚?” 我问她。“任你处罚。” 她笑着道。我说:“我输了,我不用手,用嘴把你所有的扣儿都解开,用嘴把你所有的衣裳脱下来;你输了,你不用手,用嘴把我所有的扣儿都解开,把我所有的衣裳脱下来。”她眼睛一亮道:“好!”我们的那次别开生面、独具匠心,又深埋着灾难祸根的交锋就这样开始了。把座钟放在床里边,把白纸铺在草席上,两个人蹲在床下边。那几十分钟的时间里,洞房里除了座钟混杂急迫的嘀嗒声,就是我们急切兴奋的呼吸声,铅笔欢快跳跃的沙沙声,还有我们不时地回头凝神伟人画像时脖子的咯叭声和脑子飞速旋转的车轮声。洞房里空气紧张,灯光浑浊。我们汗如雨注,手腕发酸。草席在纸下吱吱喳喳低语,白纸在笔下哗哗啦啦闹腾,笔尖在我们手下叽叽哇哇尖叫。座钟的响声像锤子样敲在我们头上。我们彼此偷看对方时的目光像鹰爪样落在对方的字句上。伟人们那镇定和笑容如温水样浇在我们的脊柱上。那 25 分钟时间,事实上是我俩的一次思想觉悟、理论水平、文学才华的百米赛跑,是我们征服对方,让爱情凯旋的最后肉搏,是肉身和灵魂的矛盾解决后在规定时间里的同台表演。我料定她在入赛前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不然如我这样的天才写完这 5 张答卷用了 24 分半,而她写完了 5 张只用了 23 分钟。这是一场我俩游戏的高峰之作,是革命者双雄相会。我们把各自献给伟人们的诗、散文、哲言、锦言和豪言壮洞壁上的画像下,便开始了吟读和品评。她献给马克思的诗是:枪·七律·———献给马克思您的思想是子弹,我的钢笔是枪管;阶级敌人狼烟起,口诛笔伐让它烂。美帝苏修逼边境,奋起千钧让它完;世界人民一条心,同仇敌忾震宇寰。我献给马克思的诗是:枪·七律·———献给马克思莱因河畔旭日升,伟大理论放光明;如刀砍向旧世界,似枪响出黎明声。白天黑夜有界线,先进反动两阵营;帝国主义势必亡,
  共产主义寰宇同。注:寰宇同,即世界大同,全球实现共产主义。(她的诗主题鲜明,气势磅礴;我的诗立场坚定,有诗情画意,尤其“莱因河畔旭日升”一句好;平局)我献给恩格斯的散文是:杆———献给恩格斯“杆”者,棍也;棍者,兵器也。你伟大的杰作《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 正是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宣战的理论武器,正是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证明自己科学性的伟大基石,对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的闸( 阐) 述使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了科学,这使科学社会主义向无产阶级开启了通向阶级斗争的科学的大门,使工人阶级们看到了社会进程中的中世纪社会即个体小生产走向资本主义革命再走向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的必然,使受剥削、压迫的无产阶级看到了自己翻身解放、奔向未来的灯塔。(红梅的评语:好归好,但略嫌空洞,不像散文,更像议论文,且有卖弄学问之嫌。我同意这种看法。)红梅献给恩格斯的散文是:杆———献给恩格斯这个杆字,就是旗杆。马克思是世界上最最最伟大的人物,因此,他和彦( 燕)尼(妮)的爱情也成为了最最最伟大的 爱情。可是,没有恩格斯对马克思大公无私的、闪烁着共产主义精神的援助,会有马克思的《资本论》吗?没有《 资本论》 这一伟大名著,会有马克思同彦尼的伟大爱情吗?如果说马克思是马克思主义最为重要的伟大组成部分,那么恩格斯则是把马克思送向伟大的桥梁。如果说马克思是马克思主义猎猎作响的旗帜,而恩格斯则是马克思主义这一伟大旗帜的旗杆。旗帜飘扬,靠的是旗杆的支撑。我们赞扬机器隆隆的声响,我们更该赞扬默默无闻的螺丝钉精神;我们崇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旗帜,我们更应该崇敬把这一旗帜送上天空的恩格斯的旗杆精神。(我的评语:此文联想丰富,由杆至旗杆,由旗杆至马克思的成功和恩格斯的旗杆精神。可谓光彩文章,字数也比我的《杆》文多出几十个字。认输一次。)出:锦言集———献给伟大的列宁作者:夏红梅>把“私”字请出去,把“公”字请进来。>走出门去联系群众,柳暗花明又一村;关起门来闭门造车,山重水复就无路。>出门抬头,天高云淡,大我放光彩;回家面壁,眼前暗淡,小我成污点。>头上两座山(出),终日不见天;搬掉两座山,大路通向天。>要从两条路线斗争中找出问题,从灵魂深处找出原因,从毛主席著作中找出答案,出门到斗争实践中去进行检验。(我认为这五段锦言的确不错,但似乎将其献给毛主席更为合适,将此献给列宁,似乎不太 贴切,可红梅质问我:“难道列宁就不提倡大公无私吗?列宁提倡的共产主义精神不是‘ 公 ’字吗?我无言以对。红梅得意地笑了。)我献给列宁的锦言是:出———献给列宁的锦言>您写出的《国家与革命》,是社会主义前进的指路明灯;>您写出的《哲学笔记》,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的伟大组成;>您写出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级》 是社会前进的伟大预言,预示着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必然成功;>您写出的《哥达纲领批判》 像是夜空的北极星,把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未来照明;>您写出的《论我国革命》 像匕首,剥下了国际机会主义的外衣;像板斧,把俄国的革命道路开通。(红梅对这五段锦言的评语是:“ 比起我写的的确更贴近列宁,但一个‘出’字全用‘写出 ’字来表现,不仅单调,而且有投机取巧之嫌。”我承认红梅评语的准确,更重要的,《 哥达纲领批判》是马克思的著作,因我实在想不起列宁其他著作的名称,只好用《哥达纲领批判》来顶替,幸亏红梅没能看出来。又算平局。)我献给斯大林的“政”字哲言是:1. 封建政府总想做无产阶级的掘墓人,到头来却把自己装进了坟墓;无产阶级无意剥削、压迫别人,却成了封建阶级的掘墓人。(红梅说:“好!”)2. 造反是革命者的通行证,保守是反革命者的墓志铭。(红梅说:“这是你想的还是别人的?”我说:“你太看不起我了夏红梅。”红梅无语,脸上对我的敬意仿佛见了一个真正的诗人。)3. 为人民谋利益即是死了,却永远活着;为自己谋利益,即是活着,却等于死了。(红梅说:“真好!”)4. 革命者为革命使用暴力也是政治上的人道主义;反革命为了本阶级利益实行民主政治,也是最为反人道的法西斯主义。5. 斯大林既是军事家,更是政治家,他无意成为世界英雄,却在二战中树起了伟大的英雄丰碑;希特勒虽是军事家,却非政治家,他梦寐以求统霸世界做世界伟人,却在二战中速朽自毙,成为跳梁小丑。( 红梅说:“ 爱军,你的知识真丰富。这一部分我认输。”)红梅献给斯大林的“政”字哲言是:1. 你站着,苏联在政治上站起来了,你倒下,苏联在政治上倒下了。(深刻,但像锦言,而非哲言)2. 你死了却永远活在社会主义人民的心里;赫鲁晓夫活着,社会主义的人民永远把他视为 政治鬼魂。( 和我写过的如出一辙。我说:“你肯定偷看我的了。”她说:“我认输还不行?”)3. 世界上本来没有政治路线,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政治路线。(我说:“这是鲁迅的意思。要改为‘ 有人走的地方,没有政治路线也会有政治路线;没人走的地方有了政治路线也会没有路线。)4. 心里有盏政治灯黑夜也明,心中没有政治灯白日也黑。(不错。)5. 活着为革命,生命值千金;活着为个人,不如一根针;是金还是针,行动做结论。(一般,其中又无“政”字。)
  红梅献给毛主席的“权”字豪言壮语:>世界上啥儿最最高?人民赋于毛主席的权力最最高;世界上啥儿最最红?天安门上的太阳最最红。世界上啥儿最最亲?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亲。世界上啥儿最最幸福?为人民服务最最幸福。世界上啥儿最最光荣?进行革命斗争最最光荣。>天可明,地可暗,我们的红心永不变;小水流,大水流,手中的权力不能丢。>掌权为人民,人民就放心;掌权为了党,紧跟党中央;掌权为自己,监狱等着你。>权在手上,人民要在心上,权在心上,毛泽东思想要在灵魂上;权在灵魂上,紧跟毛主席的忠心要在血液中淌。>捍卫政权,生死关头经风雨;巩固政权,路线斗争中见世面。我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权”字豪言壮语是:>手中握着红权力,心中装着毛主席。>天可变,地可变,忠于毛主席的红心永不变;头可断,血可流,从阶级敌人手中夺回的权力不能丢。>今天进行阶级斗争,有我在,就有阶级兄弟们的利益在;明天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有我在,就有阵地在,就有无产阶级的政权在,就有毛主席的笑容在。>权力是从阶级敌人手中夺回来的;意志是在阶级斗争的熔炉中炼出来的;红心是由毛泽东思想哺育出来的,觉悟是在努力学习中培养起来的。>为革命,我不仅要多做一点工作,而且要再多做一点工作;为同志,我不仅要多做一件好事,而且要再多做一件好事;为权力,我不仅要多进行一次斗争,而且要再深入进行一次次的斗争;为革命爱情,我不仅不惜流血流汗,而且要不惜流完最后一滴血汗。为红梅花儿永远开,我不仅要努力获得高一级的权力,而且要千方百计一次次地获得更高的权力。红梅最后把我献给毛主席的豪言壮语念完时,立在那儿久久的默着没有动。她没有想到我会写出:“为革命爱情,我不仅要不惜流血流汗,而且要不惜流完最后一滴血汗;为红梅花儿永远开,我不仅要努力获得高一级的权力,而且要千方百计一次次获得更高的权力。”我们本来已经被这新鲜、刺激、又彼此显示才华的游戏鼓动得各自心神不宁,兴奋不已,狂躁不安;本来已经为自己和对方在 25 分钟之内所显示的语言天赋所始料不及而彼此倾倒震撼,本来为彼此分出胜负后由谁来用嘴去把对方的扣儿全解开,用嘴去把对方的衣服全都脱下来的吟念品评中争论不休———因为我们都想享受对方用嘴去解自己的衣扣儿。我俩在评论中都说自己的作品好,说自己的作品思想深邃,境界高尚,语言优美,富于才华;说对方的作品浅薄直露,离题万里,牵强附会。照理读完作品之后,我俩该有一段唇枪舌战、口目为仇、以仇为爱的综合的评论和争论,可红梅把我献给她的两句豪言壮语读完时,她立在那儿又默默念一遍,默默想一会,便极度动情地说:“爱军,你让我咋样用嘴解你的扣儿吧。”我躺在了床上。我让她首先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跪在床边,从我的脖子开始,把我套在军用绒衣上的制服扣儿一粒一粒咬开,又把绒衣、衬衣的扣儿一粒粒的咬开、脱掉后,让她用嘴把我的皮带解开了,把我裤前门上的扣儿咬开了,把我的裤子、线裤和裤衩儿用嘴脱掉了。她的嘴唇光滑湿润,舌尖和牙齿灵灵巧巧,解我贴身的衣扣时,脱我贴身的衣裤时,像一条柔美的虫儿、蝶儿在我的身上盘腾一阵走一阵,走一阵又停下来盘腾一阵儿,每到一处,那虫儿、蝶儿的呼吸就热热暖暖吹在我的肌肤上,像一股凉爽的细风不停地吹在我焦热滚烫的身子上。我早已经热血沸腾,情绪激昂,耐不住要和她做那件事儿了,吟念作品未到末了时,就已经挺拔坚硬了,可我以少见的毅力忍耐下来了。我要享受尽她唇儿、齿儿、舌儿在我身上的游动和爬行。我最少要享受了四十分钟或者一小时。我看着她伏在我身上,呼吸粗重,大汗淋漓,落下的汗粒和世界上最大的珍珠一样时,我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袭方式,把她如赶行了上百里山路的绵羊般扑倒在我的身子下。终于,她舒展、欢快、尖厉的梅红色叫声又一次在地道久久地回荡着不肯散去,电闪雷鸣般做完了一次那事儿,我们静静地躺在土床上,她一只手扶着我肩膀,另一只放在我的胸脯上,像在水里漂久了爬上了岸一样心满意足地喘息着,享受着。我把一只手插在她的头发里梳理着,另一只放在她乳房上抚摸着,如一个兄长在安慰着受累受屈的妹妹样,目光从她发亮的额上穿过去,望着对面洞壁上贴的我们的游戏和作品。我说:“红梅,你进步多啦。”她扑闪一下眼:“啥?”
  我说:“文才和理论,口才和觉悟。”她一笑:“跟着你受了不少锻炼哩。”我说:“你谦虚。”她说:“是真的,你是我革命的老师嘛。” 翻个身,她拉我的手,果然像学生想让老师拉着走路样。我把她的手握在我手里,得得意意道:“不仅是老师,而且是导师。”她却望着洞顶,一丝不苟,又有些伤感地道:“我不想让你当我的老师,也不让你当我的导师,只让你辈子当我革命的情侣就够啦。”我也一丝不苟地望着那挂有水珠的洞顶了:“我不是已经是你的革命情侣啦?”她说:“我说是一辈子。”我说:“肯定是一辈子。”她说:“难说。你不知道你有多大才华哩,这个世界上只有我道。现在你才是镇长,你当了县长、专员、省长谁知你会变成样呢。”我说:“革命形势允许我朝三暮四吗?”她说:“那倒是。我允许,革命也不会允许哩。”我说:“其实———红梅,我也怕你中途变节哩。”她说:“我不会。肯定不会哩。”我说:“啥根据?”
  她说:“你能撤我的职,能开除我党籍哩。”我说:“我能吗?”她说:“你有这个权力呀。你注定你永远都是我领导呢。”我说:“那倒是。”这当儿,她把目光从洞顶移开了,突然坐起来,望着满墙的画像和标语,说:“爱军,我们得宣一个誓。”“啥儿誓?”“把我们的爱情向伟人们宣誓。”“行。”我也折身坐起来,“为了表示尊敬,我们得把衣裳穿起来。”“不用。”她说:“我们都是他们的后代儿女,儿女在父母亲面前赤裸着更见真情呢。”我想了一会说:“倒也是。”我们就赤身裸体地站在了画像和我们才华横溢的作品下,把呼吸屏住了。我先举起右手说:“我宣誓:我高爱军一生除了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您的思想、忠于社会主义路线之外;除了永远孝敬母亲,让母亲安享晚年之外,就是永远忠于我和夏红梅同志的爱情,让我们的情谊如苍松翠柏、南山岩石。”红梅瞟着我:“你当了县长、专员、省长哩?”我和伟人四目相对,右手捏得更紧,举得更高:“职务变了心不变,海枯石烂心如铁。”红梅扭头盯着我:“我老了,人枯了,满身皱纹,不再漂亮咋办呢?”我咬咬我的下唇儿:“人过百岁心如初,白发苍苍见真情。”红梅又重问:“变了咋办呢?”我为她对我的不信任而生气,半愤半誓道:“ 你向党中央、毛主席揭发我腐化堕落,揭发我是假革命,是虚伪的马列主义者,把你我的关系印成传单,我当县长了,你把传单撒遍地委大院;我当专员了,你把传单撒遍省委大院;我当省长、省委书记了,你把传单撒满北京城。”她不再言语了。我把右手放下时,看见她站在那儿,身上洁白无瑕,如一条玉柱,眼上却含着两滴清泪。我说,“该你了,宣誓吧。”她和我一样慢慢地举起右手,仰头望着画像。右臂上的血管呈出深青色,像春天来时的麦棵或者草藤儿。她说:“我除了高爱军同志说过的‘ 三忠于’,就是对我的闺女程桃儿要尽心尽力的培养教育,我要让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成为最优秀的红色革命接班人。让她这辈子不吃任何苦,有享不完 的 福,长 大 后,有 个 好 工 作、好 前 程、好 男 人、好 家庭。”(我想起我在宣誓中忘说我的孩娃红生和闺女红花了。听完红梅的话,我在心里向我的孩娃们起了一个誓,把红梅说给桃儿的话又在心里给我的孩娃们迅速地默默念了一遍儿。)“关于我和高爱军同志的关系,”(我心里惊一下,立马收回心来望着红梅,看见她捏紧的右手的小拇指所旋成的那个肉窝儿成了血红色)她说:“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丈夫程庆东,但我和高爱军同志的关系是最最纯正的革命爱情,就像肖长春和焦淑凤,像保尔和冬尼亚。这里我向您老人家发誓:我愿意至死都做高爱军同志忠贞不二的革命情侣,若有丝毫的变心,让我双眼失明、五雷轰顶,暴尸野外。”我说:“高爱军老了哩?”她说:“ 高爱军老了我也是他的人生伴侣,和他的拐杖一样。”我说:“他当不上县长、专员、省长哩?”她说:“他就是有一天蹲监狱,我夏红梅也会挎着竹篮给他送饭儿。”我说:“他没老,可他有病了,身子不行了,再也不能让你有女人的欢爱咋办哩?”她也有些生气了:“ 我夏红梅是你革命的同志、战友和兄妹,不是要在你身上寻欢作乐的寄生虫,你身子不行了,不能让她夏红梅有欢有爱了,她夏红梅一不变心,二无怨言;反过来,只要你还需要她夏红梅,她还能让你高兴和快乐,她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尽她所能。你让她咋样她就准会咋样儿。”我逼问:“要万一让她咋样她偏不咋样哩?”她说:“你把她身上最不能见人的地方画下来,把她哪儿的痣、哪儿的筋脉全都画下来,印成宣传画儿撒遍全世界。”我说:“你把胳膊放下吧。”她说:“你再把胳膊举起来。”我又把宣誓的右手举在了半空里。她把自己的右拳朝空中送一送:“苍天在上,伟人作证,我今天立下的誓言,句句真情,字字诚意,今后有半句食言,请你们让我头断血流,死无葬身之地。”我被冬梅的誓言感动了,真的被她感动了。我想我一定要说几句更为感人的话,我说学着红梅的样儿把拳头最后朝高处送一送,想了一会道:“苍天在上,伟人作证,和她一样,我高爱军今天说的一字一句,若有半点假意,若有半字食言,请你们断我前程,毁我名誉,在一万群众面前把我碎尸万段,让不计其数的人民群众和我的儿儿孙孙,每一个人都再在我千零万碎的尸体上踏上一只脚,让我永生永世,千秋万代加上万代千秋、永世永生,都无平反之机,都无昭雪之日。”如我所料,我最后几句话的情真意切,又一次把红梅震动了,把她征服了,(我真的具有罕见的演讲口才哩。我完全是一个永远真情的演说家)。我最终放下右手时,她又一次眼含热泪,痴情怔怔地盯着我。我也望着她。我们的眼睛都被对方的真情湿润了。我们反反复复紧紧地抱在了一块儿。我们只能紧紧地抱在一块儿,让她赤裸光滑的肌肤贴在我身上,让我赤裸粗砺的皮肤贴在她身上。我们颠颠狂狂地倒在洞地上,滚在一块像是一个人。洞地上的潮湿像水样从我们因为感动而张开的毛孔中浸进人肉里、血管里和骨髓里。从洞顶落下的水珠在洞地上成了泥水后,粘在我们翻滚的身子上。我们就在那泥地上像车轮一样滚动着,为对方献出的肉身真情而感动。最后,就在那泥地上我们又疯狂了一次那事儿,便精疲力竭睡着了。这当儿,量变悄悄转为质变了,新的矛盾发生了。灾难降临了。历史的车轮逆转了。革命陷入螺旋式上升的陷阱了。不知道我们睡得到底多深入,不知道我们睡了有多久,不知道那时候是几点又几分。那当儿,隐隐的有沉暗的脚步响过来,似乎是响在梦里边,又似乎是响在现实里。几乎是同时,我和红梅如两条被抓住又脱手的鱼样一跃坐起来,同时看见了程庆东手里握着一个手电筒,脸色铁青地出现在了地道的洞房里。他人形本来单薄瘦高,不消说,从地道走来时,不知哪儿该低头,哪儿该侧身,额门上有两片撞在地道上的泥,三七开的分头长发,有一撮粘着黄泥垂在额门前。不消说,那么长的地道通向他家,本来已经把他吓坏了,当看到我和红梅赤裸裸搂着睡在泥地上时,他一下懵住了。也许他已经在我俩的赤裸面前怔怔地看了许久,脸色才慢慢由惊奇转为变了形的铁青色,也许他刚在洞房立下来,我们的警惕已经把我俩摇醒了。看见庆东铁青的脸色时,我脑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土床头上把裤子抓到手里边,仿佛程庆东的突然出现不是来捉奸,而是想来抢我的衣裤穿。可就在我要起身去抓裤子时,红梅却如刚刚从自己家里床上睡醒样,平平淡淡问了句:“庆东,你没去九都开会呀?”程庆东把目光拧在了红梅的身子上,从牙缝挤出了三个浓青浓紫的字:“不———要———脸!”这三个字在一瞬间把红梅骂醒了,使她轰隆一下明白啥儿事情发生了,立马本能地把双手遮在了自己两腿的秘地间,脸刷的一下变白了,人像被抽了筋样突然朝庆东跪下来。就在这一问一答和一跪间,我起身去抢衣裤的动作慢下来,在我扭头瞟看红梅时,程庆东上前一步把我和红梅的衣裤全都抱在了怀里边。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在这瞬息万变的景况中进展着,不可捉摸的矛盾在这特殊的条件里变化着;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升将上来了,先前的次要矛盾转化为主要矛盾了。我以为程庆东抢到我们的衣服后,会和我与红梅讨价还价的,会要挟我俩如何如何的,没料到他把衣服抱在怀里,突然转身朝他家的方向走过去(我给红梅买的粉红针织裤头掉在地上,他又慌忙捡起来),那样子仿佛他果真不是为了来捉奸,而是为了来抢我和红梅的衣服穿。他的脚步急切沉闷,往洞外走去时,如要逃走样,想要跑却因路道不熟,只能快步地走,说是走,却是跑着样,很快他和他那贴在地道壁上的影儿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土黄色的脚步声敲在洞房里,砸在我和红梅僵在那儿的赤身裸体上和内里一片空白的脑壳上。灯光昏昏乎乎。程庆东的脚步声愈来愈小。突然,跪在那儿的红梅从地上弹起来,如脚地烫了她的脚心样,失急慌忙蹦一下,双手手心向上,捏成拳头,硬在她的乳房两侧,额门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望着庆东走去的地道口儿大声说:“爱军,庆东一出去你我全完啦!”这是神灵给我的提醒,是形势给我敲响的警钟,是在错综复杂、千头万绪的矛盾中红梅递给我的一把解决主要矛盾的金钥匙。那一刻,我记不起来我都想了啥( 我想到了“ 革命离不开暴力”那理论依据没?)也许我那当儿啥儿也没想,也许我头脑中一闪而过了“革命离不开暴力,有时暴力往往是最有效的革命”那句话,就一把抓起洞房角上的铁锨沿着通道朝程庆东(大步流星)追过去。你们想,那地道的路线他程庆东哪有我熟呢?你们想,他穿着冬寒的棉衣,又抱着我和红梅的衣裳,而我赤身条条,他哪有我跑得快捷呢?在将到程前街程庆安家地基下的那个气孔前,庆东在我追赶的脚步声中,沿着地道向前跑了几步突然摔倒了。我手中的铁锨便如刀样朝他头上砍下了,像切瓜一样砍下了。就这样,他就死了哩。他尖叫一声就血溅泥壁死了呢。2 铁锨革命歌男:抓革命,促生产,一张铁锨把地翻;女:一张铁锨闹革命,吓得敌人心胆颤;男:铁锨翻地又反天,亿万人民笑开颜;女:铁锨可做枪,英雄斗志昂;男: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阳。3 斗争是革命症患者的唯一良药那是一段非常黑暗的日子。我们把程庆东的尸体拖回洞房,埋在了靠北的标语下面。埋完后我们就知道,那两年来曾经给我们带来了无数次灵魂和人身欢愉的地道,怕我们不会再去了。有程庆东在那儿,我们去了也不会再有灵魂的欢笑和人身的高潮了。从地道把红梅送回家,夜已经十丈深远。我们蹑手蹑脚从她家厦房的立柜出来时,彼此都还有些力气,只是感到紧张后的劳累和疲惫,然红梅看见在院里月光下等她回家已经睡着了的桃儿时,她忽然就瘫坐在那儿,把桃儿抱在怀里,不哭不泪,人如寒冷样抖起来。我说:“你咋能这样哩?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冷静呢。”她说:“你走吧,趁桃儿还没醒。”“千万记住我们说过的话。” 最后我这样又嘱托一句,便从红梅家里出来了。我沿着村街回了家,像出门开会回家迟了样走在村街上。路上竟没有碰见一个人。竟连一条狗也没碰到。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程岗大队一如往日。冬天的风还是那么冷,把宣传园地的宣传画吹得四分五裂;午时的日头,还是那么暖暖懒懒,没火烤的村人都在日头地里扎堆儿,捉虱子,说闲话;一早井台上打水的轳辘声也还是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的响。这三天我去镇上开了两个会,王镇长念文件时还是那么摇头晃脑,会开完了照样半冷不热地问一句:“高副镇长,还有事没有?”我说:“没有。” 他说:“散会。”一切都一如往日哩,和啥儿事情也没发生一个样。连学校该程庆东上语文课时,讲台上空无一人,别的老师也才说了句:“程老师开会还没回来呀?那我们今天还讲算术吧。”第四天,红梅去了程寺,对她的公公、老镇长程天民说:“爹,庆东去九都开会咋还没回哩?会是一天,连路上就算三天,今儿也已经四天了。” 第五天,红梅又到程寺找公公,焦焦急急说:“五天啦,还没回来呀!”第六天,红梅到九都去找她的丈夫了。程庆民拉着桃儿的手把她送到镇车站的长途客车上。第七天从九都传回来了一则惊人的消息,说关于九都教育局召开的“ 学习张铁生经验交流会”,因故在七天前都已取消了,一部分代表接到通知就没去,没接到通知的代表去了当天也就返回啦。而与此同时,在那几天里,九都市的大街和广场上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两起派性斗争。在派性的革命战斗中,交战双方都动用了真枪实弹,各打死对方三人,打伤十几人,还有误死的两具尸体在广场上扔了两天无人领;交通事故中死了七人,有四个死者的亲属当天就去认领了尸首,有三具尸体三天无人认领。这些无人认领的尸体,最终都被政府的有关部门送往在移风移俗的伟大号召下正方兴未艾的火葬场里火化了。(天苍苍啊天苍苍,地茫茫啊地茫茫!)红梅是抱着一个骨灰盒从九都回来的,她从黄昏的落日中下了长途客车,看见车下一片脸色苍白的老师和学生们,看见我带领的沉默着的大队党支部的干部和社员们,看见程天民抱着桃儿瘫坐在人群里,她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涌将出来了,两腿一软,人差一点倒在去接骨灰盒的程庆林的怀里边。“你咋能掉出眼泪哩?”“我看见桃儿啦,她以后真的没有父亲了。”“你不信我会对桃儿好?这最起码的觉悟和人道主义我还有。”“信。可她说啥也没有亲生父亲啦。”“你这还是留恋程庆东,把我俩的革命友谊看得没有你和庆东的私人感情重。你必须从阴影中走出来,眼望未来,注重光明,以大局为重;以我俩的前程和革命事业为重。忘记过去,并不意味着背叛。忘记过去,是为了轻装上阵,快马加鞭,更快更好地去实践我们的理想,实现我们的理想。”“你前天学习的文件啥精神?”“要继续狠抓农业学大寨。”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风息浪止了。没有人不相信程庆东是到九都开会误中革命斗争的枪弹而死的。我们现在分析前因后果,毫无疑问,程庆东也许早就怀疑我和红梅的关系了,因苦于没有证据而不能言声,苦于我和红梅都是如日中天的革命者而不敢言声,苦于自己那种乡村知识分子的懦弱而不愿言声,只是到了去九都开会以后,给了他一次突然返回村里的机会,才悄悄走进了红梅住的厦房里,才发现了那个地道口。可是,他从车站沿街回到家怎么会没有碰到一人?是他为了突然出现而有意躲着村人吗?还是他那天(到底啥儿时候哩?)返回时恰巧街上人稀户静呢?再或,有人见了他,也并不刻意去记住见过他,忽然红梅把骨灰盒抱将回来了,见了他的人也不敢相信到底见没见过他。总之,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我们就给程庆东开了一个追悼会。在埋了骨灰之后,程天民大病一场,到镇卫生院住了半月院。出院后他人就老了哩,像桂枝死后程天青突然疯了样,他老得走路都摇摇晃晃了。回到程寺里,他很少再走出那寺庙。人们很少在村里见过他。事情就是这样,斗争是残酷的,革命是无情的,有时甚至是残暴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也是必然的。在后来的日子里,在那整个冬季里,红梅总是无精打采,缺少朝气,无论我如何向她讲解、灌输人要面对现实、展望未来、胸怀大志,为明天奋斗的革命道理,她都心不再焉,似听非听。我说,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她说她一睡着,就看见庆东的头被我用铁锨像切瓜样劈开的模样了,就看见埋庆东时,庆东无论如何不肯闭眼的模样儿。为了让她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无论在哪儿,没人时,我都热情地对她进行拥抱和爱抚,可她都没反应。我拉她垂下的手,像我捡起了一枝树枝样;我去亲吻她,像亲两片红橡胶。我鼓着劲儿去解她的衣扣儿,去抚摸她的胸,她虽然没阻拦,可依旧没回应,像我在饥不择食中去咬冷蒸馍。那个冬末,她成了革命中的行尸走肉,成了我们爱情中的活泥人,成了程岗村人民群众真正的同情者。总而言之,她患了革命忧郁症,患了革命失意症。我作为她的领导人,作为她革命的引导者和她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与情侣,我有责任把她从这忧郁、失意中救出来。我知道对于患病的革命者,最好的良药仍然是革命。在革命中跌倒,就让她在革命中爬起来。而在战争时期,革命最好的方式是荷枪实弹去战斗,是让患者上战场。上了战场他把一切也都忘记了,一切病症也就因此解除了。而在非战争岁月里,革命最主要的形式是斗争,斗争的主要形式是开会,在会议上发言或者不发言,批判别人或者被别人批评和批判,这样的斗争就可能把革命者的病症慢慢解除掉。那些日子我不停地让红梅去开会,凡能让她替我的会议我都让她去参加,能让她替我发言的讲话我都把她推到主席台上去。到冬末的二月间,县里给镇上分下来一批低价尿素肥,是日本国产的纯尿素,尿素的袋子是尼龙布,按往常惯例,镇上把尿素分给各大队,各大队再把尿素分给各个生产队,然后施完肥后,再把尿袋儿收回来,照顾给那些军属、烈属和“五保” 的老人们。我们已经把尿素的下发计划拟好了,也把尿素袋儿分好了。除了军烈属和五保户,每家一个尿素袋儿,刚好可做一条裤子穿或者一个染色布衫儿,其余的袋子,计划分给党员干部们,分给那些革命的骨干分子和阶级斗争的积极参与者。然就这当儿,镇上召开了一个春前基层干部扩大会,扩大到各生产队的正队长,在这个会议上,王镇长不经党委研究,擅自决定把去年夏秋两季的平均亩产和总产量写在一张巨大的白纸表格里,贴在镇上的会议室。在那表格里,程岗大队去年小麦亩产只有 210 斤,玉蜀黍亩产 290 斤(我们把积肥运动放松了),年人均口粮 190 斤,每个工(10 分) 只有一毛七分钱。就是说,一个劳力干一天只挣0.17 元钱,每天粗粮细粮只有 6 两吃(我们程岗大队是吃返销粮最多的社会主义集体)。这数字为全镇倒数第一,而别的大队最不济也平均亩产 320 斤,每个工三毛五分钱。亩产最高的是耙耧山深处的王家峪大队,亩产 427 斤半,每个工五毛一分钱。王家峪大队支书正是我前边说过的那个赵秀玉。王家峪大队也正是王镇长的家。这个扩大会我仍然让红梅代表程岗大队参加了,会期一天半,吃住都在镇政府,日程安排是头半天学文件,二半天王镇长总结革命和生产,三半天是讨论。轮到王镇长总结的那天后晌,他就把统计表贴在了会议室,这下各大队的干部就炸了,看到“新延安”的革命热火朝天,而人均口粮只有 190 斤,人均工值只有一毛七分钱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红梅身上了。更为重要的,王镇长在会上把那张图表念完后,竟突然宣布说:“为了落实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今年春天的化肥和救济粮要拿出一半奖给那些亩产超过 350 斤的大队、生产队,亩产超过 400 斤的大队最少要奖励救济 6000 斤粮食,低价尿素50 袋。”会场上轰隆一响,所有的目光又都馋涎欲滴地羡慕到了王家峪大队的赵秀玉的身上和脸上。红梅在大会休息时离开会场了。“这是王振海公开出我们程岗大队的丑。” 她回来到大队部里找到我,(我那天是去大队部里干啥哩?)“是向各大队宣布我们程岗大队无非是个假典型,是镜子里的烧饼不能吃,水里的月亮发不了光。”我们因为爱情的狂热和跌落已经把和王镇长的斗争放到慢处了,没想到王镇长在我和红梅的多事之秋给我们刮风又降雪。这又应验了那句话,在革命的斗争中,你不征服敌人,敌人 就会征服你;你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待他羽毛丰满,他就会鹰一样扑向你。少分给我们化肥我们春天如何搞生产?少分给返销粮我们让百姓吃啥儿?红梅给我说着时,我在叠着一张纸。叠着纸我冷而坚定地对我自己说:阶级是不可以调和的;斗争是决然不能停止的。“这是‘王振海有意给我们走新路’ 的穿小鞋”,红梅说:“我们提前把尿素袋儿都分给社员了,现在不给我们化肥让我们如何向贫下中农和积极分子交待呀!”真的记不得我那天是去大队部里干啥了,我就坐在桌子前,不慌不忙地叠着桌上的一张纸,像红梅的话压根没听见。红梅说:“高爱军,你咋不说话?你以前天天说要把王镇长推翻掉,说你要当脱产的高镇长,可这二三年不再听你说这话儿了。现在王镇长敢公然在你高爱军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了,你却连屁都不敢放出一个啦。”我依然看着手里的纸,叠得不能叠了还在叠( 我有胸怀若谷、处事不乱的风度呢),直到把一张纸叠成一个方团儿。红梅着急了,她忽然把我手里的纸团夺下来,扔在桌子上:“高爱军,你不是自称你是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该你出面革命了,该你给大伙出谋划策了,该你向王振海宣战了,可你为啥不说话儿啦?不敢出面了是不是?斗不过王振海了是不是?束手无策了是不是?”红梅这样说着时,她的脸上又有了先前的光亮和激动,又有了一谈到革命和遇到革命形势发生变化时的不安和兴奋。我看出来斗争这剂良药开始在红梅身上生效了,她的那种忧郁由于革命斗争受到了挫折,或者说她作为年轻、漂亮的女支书受到了王振海的藐视感到人格受到污辱了。我从凳子上站起来,用脚在地上拧一下说:“他妈的,阶级和阶级,果然不能调和哩,你不把他置于死地,他就早晚会把枪口对准你。”我说:“ 红梅,有些事情不是不报,是时辰不到,时辰一到,就必然会报。现在王振海又向我们程岗大队开枪了,在你我都心神不宁的时候开枪了。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坐而不动,置若罔闻了;不能熟视无睹、麻木不仁了。”我说:“红梅,你现在就回到会场上,密切注意王振海和赵秀玉。我就不信他们没有一腿儿。王振海他老婆是瘫子,在床上不能做那事,我就不信王振海他妈的真的是圣人。”红梅望着我没有动。我说:“你去呀。会上该吃午饭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弄出一点线索来,有一丁半点他和赵秀玉的线索就能把他王振海掀翻掉。”红梅便将信将疑又信心十足的走去了。红梅再次从会上回来已是吃过午饭的后半晌,我们仍然是在大队部里见的面,仍然坐在我们曾几次当床用过的榆木腿、柳木面的桌子前。我说:“咋样?”她半神半秘说:“有些异样儿,吃午饭时王镇长把他碗里的肉往赵秀玉碗里夹了几块儿;赵秀玉说:‘不要不要。’王镇长说:‘客气啥呀,我们在外边比你们在山里吃肉多。’”我问:“王镇长给别人夹肉没?”红梅说:“没有见。”我有些兴奋了:“还有别的啥?”红梅说:“散会时王镇长在政府门口送各大队的支部书记,我觉得他和赵玉秀握手时握得紧一些,也握得时间长一些。”我问:“握手时赵玉秀的脸红没?”她有些遗憾道:“当时我在赵的身后没看清,但我觉得王镇长的眼睛特别亮。”我说:“日他祖先,百分之二百他们有一腿。”她说:“不一定有一腿,但至少能看出来王镇长对赵支书格外亲。”我说:“你不了解男人。他们肯定有一腿。”又问:“分手时他们说了啥?”红梅想了想:“王镇长握着赵秀玉的手说:‘秀玉,那事你还照我说的做,有了问题你全推到我头上。’ 赵秀玉说:‘ 王镇长,咱们那儿山高皇帝远,有了事我也不会牵涉你。”我把拳头在桌上捶一下,那桌上仅有的一个空水瓶跳起来滚在地上了:“‘那事’是啥事?不是男女关系是啥儿?这种种迹象表明,王镇长和赵秀玉的关系不一般。” 我说:“红梅,毛主席说那话一点都不错: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只要我们认真了,世界上没有我们办不成的事。还有那段话:以伪装出现的反革命分子,他们给人以假相,而把真相隐蔽着。但是,他们既要反革命,就不可能将其真相隐蔽得十分彻底。他们总有一天要把狐狸尾巴露出来。我们认真了,他露出尾巴我们就不可能不一下揪住他的尾巴,把他从政治舞台上摔下来。”红梅说:“爱军,捉奸要捉双,至少也得有人给我们写一份证言材料我脸上挂了一层笑,隔着桌子把红梅的手捏在我手里说:“日他奶奶,明儿天你从大队会计那儿借 10 块钱,就像杨子荣说的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俩去一趟王镇长的老家王家峪,就是买也得买回一份证言材料来。”第二天,我们就到耙耧山深处的王家峪进行更为深刻和广泛的斗争了。
  第十章 伟大的胜利1 到敌人后方去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消灭净。在阶级社会中,革命和革命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舍此不能完成社会发展的飞跃,不能推翻反动的统治阶级,而使人民获得政权。革命是群众的革命,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革命,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革命。(红梅,你带的钱够不够?(够了的,要盖房也能买一间苫草哩。(这次你我是破釜沉舟了,买也得买回几条王镇长的证据来。(这么远的路。王家峪人不知肯不肯揭发王镇长。(放心吧,我就不信一个人能一辈子不犯错误,一辈子不得罪一个人。只要有钱,不怕把群众 发动不起来。)
  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正拥护革命的群众。这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中国革命,实质上就是农民革命。在这种根据地上进行长期的革命斗争,决然不能忽视以偏远农村区域做革命根据地的观点。(爱军,我的腿累了,也渴得很。(我去给你弄点水喝,你等着我。(算了吧,咱们坐下歇一会……(红梅,你说怪不怪,我连续几夜做梦放火把程寺和牌坊全烧了,你说这梦啥意思?(你梦见我了吗?(我梦见咱俩还是在大队部的榆木桌上做那事,咔嚓一下桌子腿断了。你一尖叫,咱俩就掉在桌下了,你摔得到处都是血。(你真的梦见了血?(梦见你两腿间,你的那儿血像河一样流。(这就好了,爱军,梦见血是马到成功的征兆哩。)革命的规律———这是任何领导、指导革命的人都不能不研究和不能不解决的问题。群众革命的规律———这是任何领导和指导群众革命的人都不能不研究、不能不解决的问题。中国群众革命的规律———这是任何领导和指导中国群众革命的人都不能不研究、不能不解决的问题。中国北方群众革命的规律———它完全有别于中南方革命根据地群众革命的规律,这是北方地区的政治、文化、地理及生存环境决定的。任何领导北方群众革命的人都不能不考虑这一点,从而解决这一点。中国北方豫西山区耙耧山脉群众革命的规律———它又完全有别于北方山区和北方豫西山区的革命规律,这是耙耧山脉的历史、政治、文化及特殊的地理环境、生存条件所决定的,任何参加、引导、指导、领导耙耧山区的群众革命的人都必须琢磨这一点,研究这一点,解决因此产生的一切问题和矛盾。(爱军,到没到王家峪?(喏———快了,可能就是前边那个村。)我们现在从事的革命,是前所未有的革命。我们的革命是耙耧山脉这块特殊土地上的革命,因此,我们不但要研究一般的革命规律,还要研究特殊的革命规律,还要研究更加特殊的中国北方豫西山区耙耧山脉的群众革命的规律。我高爱军是地道的耙耧山脉人,我读书时是高材生,当兵时是优秀士兵,当班长是全连最优秀的班长,服役期间写的诗歌中的名句至今都在军队广为流传,怕我死后数十年也会如“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样在军队被广为传颂。我写的诗是“ 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革命战士是块泥,哪里需要哪里提;革命战士是块坯,哪里需要哪里砌”,这首诗最流传的是前两句。还有“视驻地如故乡,视人民如父母” 那口号,都出自我的笔端和文章。我写的激扬文字曾几次登在《 解放军报》和《工程兵报》上,退伍后在乡村革命这些年,省报和地区的报纸有时还写信向我来约稿。我有文化,见识多,过目不忘,能言善辩、敢做敢为、不怕牺牲、有勇有谋,又最了解耙耧山脉的人和物,山和水,草和树,禽和兽,男与女,老与幼,沙与土、虫与蝉、猪与狗,性与爱、春与秋,树叶与道路,方针与方言,政策和耕牛,贫穷和富裕,婚嫁与葬俗、快活与女人,猪狗与春秋,空气与房舍,破鞋与贞洁、伟大与男人,革命与饥饿,幸福与庄稼,还有寒露与冬至,成功与权力,崇拜与乌鸦,牛鬼蛇神与地富反坏右,人民群众与贫下中农,无产阶级与犁耧助耙。上至耙耧山脉的星月,下至耙耧山脉的狗屁,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咋就能到王家峪不马到成功呢?咋就可能不成为耙耧山脉的权力和革命的新星而冉冉升起呢?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消灭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2 到敌人后方去事实上,现在回忆起来,总结起来,我向你们说这些的时候,我替你们发现了你们永生不能发现的伟大规律,那就是世界上最最复杂的事情往往最简单,最最简单的事情往往最复杂。正是因为革命有这样美妙的千变和万化,深奥和简捷,革命者才会从革命中得到乐趣和刺激,才会有那么多人不畏艰险地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要治疗红梅忧郁症复杂不复杂?想要打倒王镇长复杂不复杂?想要从猜测中证明王镇长和他家乡的王家峪大队的女支书赵秀玉有男女关系是一件小事吗?想以此达到革命与夺权的目的与平地起楼有啥儿两样呢?可我办到了。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了,不仅打倒了王镇长,还把他送进了监狱里,定性他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判了他 20 年徒刑。而这件事的意外和简单,使我和红梅切实感受到了革命的魔力和刺激,完全彻底让红梅从庆东死去的阴影下面走将出来了,又回到了阳光下的舞台上,明白了为啥儿这年月连瞎子、瘸子和笨猪、野狗都想闹革命,都能闹革命,都想成为革命家和都能成为革命家的根本原因在哪儿。我和红梅是临近日落到了王家峪大队的。第一次到耙耧深处来,六十几里路,走了一半,搭乘了一半马车和牛车,加之路上两人说到高兴处,说到人心激奋时,又借着四野荒无人烟,就在路边脱下衣服做了两次那事儿( 她终于又和先前一样激情满怀,哇哇乱叫了),到王家峪村头时,我已经累得双目昏花、两腿发酸,恨不能到谁家里喝一碗生水就躺在床上睡一觉。王家峪村坐落在一面山坡上,是王家峪大队的一个自然村,是大队部的所在地,可赵秀玉支书家却住在几里外的赵家洼,离这儿整整隔着两道梁子一条沟。王家峪村距山岭上的牛车马道有三里路,而那三里路则完全都是羊肠道。我们沿着一道沟边弯弯绕绕的一绳小路往王家峪村里走,坡地上有的小麦已经挣开冬寒旺旺绿绿了,有的还是入冬前播下不久的模样儿,从远处、高处去看那土地,有的黑黑茵茵,盛如浓云,有的花花搭搭,见黄见红,有褐有紫,使整面坡地像遇物赋形的一块巨大的地毯或床单啥儿的。山梁上和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两只野羊在路边的崖头悬着啃草儿,从田地里飞过来的腥甜的土味,温热灿烂,呈出薄薄的金色,在我们的鼻子下绕来绕去。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在平南西斜的日光下,是一种绚红柔美的颜色儿,如随风而起的丝线在半空飘飘荡荡的。( 几年前这堤外荒滩一片 /是咱们用双手开成良田 /冒冬雪、迎春寒长年苦战 /才使这荒滩变成米粮川 /为垦荒咱流过多少血和汗 /为垦荒咱度过多少暑和寒 /开拓出肥田沃土连年得高产 /百花盛开春满园)。红梅那天穿了一件我用大队的公款给她买的大红羊毛衣,套了一件小翻领的四扣衫,她边走边用那布衫襟儿在脸上扇着风,扇着扇着她立下不走了。在我们身边的田里冷丁儿跑出来一只野兔儿,半黄半白,竟敢在路边瞪着火样的眼睛不动弹。红梅朝那野兔一扬手,它朝田里跑几步,又回头望着我们俩。红梅叫:“爱军,快看!”伟大的兔儿哟,它是不是一只精灵呢?你们猜它引导我看见了啥儿了?我看见有兔窝的那块田里,方方正正,二亩有余,那麦苗竟有一半已经抬头挺胸,身高半尺,乌黑发亮,而另一半则身高三寸,半青半黄;然你再往地边细看,还有一畦田地的麦苗好像刚刚从土里拱出来,似乎还没从冬眠中睡醒一模样。我有些奇怪了,一块田地的麦苗竟有三种长势和苗色。再看那块田土,五寸高的苗儿这边,田里的坷垃又细又碎,三寸高的那儿,坷垃偏大偏硬,冬眠苗的那边,仿佛刚刚才犁过。( 遇事要仔细分析,寻找前因后果,抓住主要矛盾或主要矛盾的主要线索,这样才能逮住矛盾,解决矛盾,干好工作。) 难道这不是一块田地吗?又明明是一块田地哩,大田埂四方四正的把这三种苗地围在了一起呢。一块田地为啥有三种麦苗呢?红梅唤:“爱军,你看这兔呀!”
  (伟大的兔儿哟) 我又朝前起走了几步,到另一块三角地里,发现三角地里的麦苗一样是有的刚出土,有的已经十二分的绿旺了。(没有发现,就没有创造,没有创造,社会就只能原地踏步,永远不能前进。)红梅叫:“爱军,你往哪去呀?”我说:“我去尿一泡。”“尿一泡你用走恁远?你怕我是不是?怕我你今夜儿就别和我睡一块。”我到同一块麦地有两三种苗的田头上,用脚在苗色相差、坷垃相差的地头踢来踢去。我踢到第二块田地时,伟大的发现在我的脚下哐咚一响,果然如平地起楼一样出现了:我看见在地下几寸深的地方埋着一个木橛儿。我弯腰把那橛儿扒出来,见那橛儿上写着三个字:王保民。我又到另一块田里苗色相差的田头扒,又扒出一个木橛儿,上边仍然写着三个字:王大顺。我一连在那面坡地扒出了六个木橛、木牌儿,每个橛儿、牌儿的上边都写着一个人名字。这时候,我脑子轰然炸开了,一个天窗的光明照进了我的头脑里,就像红旗插进了刚被攻下的敌堡里,号角吹响在了一个山头上,灯塔出现在了一片茫茫的大海上。红梅惊奇地站在我身边,她说:“你干啥?” 我把一个木橛塞到她手里,又到另一处去扒着,去证明我那惊心动魄的猜测和发现。红梅看着那木牌怔一会,忽然醒悟了啥儿样,她丢掉那橛儿,也兴奋地去帮我在那地头儿里扒,我们就又扒出了一个写有名字的木橛儿。我们如疯狗刨食,饿鸡刨土样又扒出了四个木橛儿。最后我们扒出了一个又窄又短的木橛,看到那上边的名字我们惊住了,兴奋在脸上凝住了,我和红梅跪在地上,四只手捧住那些普普通通的木橛像捧住一块块烧红的铁样颤抖了,哆嗦了,呼吸被激动堵住了。那木橛儿写的是镇长的名字:王振海。这时候,从梁道的哪儿,传来了浑浊缓慢的牛蹄声和脚步声。一抬头,我们看见一位老人扛着一架老犁,赶着一头红牛从梁上下来了。我和红梅啥儿也没说,她看了我一眼,我一下上前抱住她,将她拥在怀里就朝身边的地埂下边滚过去,(地雷战,嘿!地雷战) 像滚雷躲弹样我俩滚到一道二尺高的土坎下,紧紧地抱住不动了。两个舌尖像蛇头一样在一块厮打起来了,一会我攻进了她的嘴里边,一会她又回击进了我的嘴里边。我把她香甜的唾液吸进我的嘴里咽下去,她又吃了亏似的要求我把她的唾液还回去,我就只好把我的唾液通过舌头加倍的还给她。越来越近的牛蹄声和脚步声像石块泥板样从麦地压过来,搁在我们头顶和我们激动上,使我们不敢大声呼吸,不敢乱说乱动,只能用我们的舌尖庆贺我们伟大的发现和初战告捷的辉煌成功与伟大无比的胜利。牛蹄落在长满野草的小路上,像空虚的泡桐木敲在泥土上,显得那样柔和与悠闲,恬静与安逸,老人的脚步,也和牛蹄一样的悠闲和慈祥,可那些声响从我们身边过去许久,我和红梅还是屏住呼吸不敢动。我就那样缚住她生动灵活的舌尖,让它在我的嘴里如熟睡的蛇一样。我就那样伏在她富有弹性的身子上,那样让牛和老汉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走进落日中的王家峪,然后我把她的舌头放回到它的窝洞了。我们长喘了一口气,拿着那写有王镇长名字的木橛相互依偎在地埂的矮崖下。她说:“这儿的人竟敢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哩。”我说:“毛主席说的资本主义要复辟可真不是危言耸听吓唬人。”她说:“这比他俩有男女关系重要得多。”我说:“把这些木橛、牌子全都收起来,再弄几份证明这些都是由王镇长支持的证言材料,谁敢不让王振海从镇长的位置上滚下来,谁就得从他的位置上滚下来。”然后,日头叽叽哇哇落山了,从山梁那边传来了只有在山里人和我这样的乡村神人,才能听到的日落西山时的叽哇声。3 到敌人后方去我们那一夜住的是一个有三间土瓦房的小院儿,因为红梅怕虱子和跳蚤,那一家刚好年前才娶了新媳妇,大门和新房屋里门上的对联都还色不褪纸、字不少勾儿。我们进村时社员们都惊奇地瞪着眼睛看我们。我们也发现这儿竟真的过着天堂的日子哩———那些夜饭早的人家把饭碗端到门口上,手里竟还夹着油烙馍或是白蒸馍(我日他祖先,这在程岗镇只有过年时各家才能吃上的饭食,他们日常竟都吃到了,)他们望着红梅和我(主要是红梅)像望着两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她白皙的皮肤、黑亮的剪发,长长的脖子和脖子下的红毛衣以及小翻领布衫展览出来的一块细嫩的白,还有乡下人从来不穿的直筒裤( 他们大多还穿着大裆细腿裤,男的把裆折起来,系着布腰带,女的裤裆上开着一道口,那口在右胯或左胯,裤子不分前或后,多半都系红腰带)。媳妇、姑娘们看见红梅眼睛都比往日亮起来。( 她们也看我),男人、小伙们看见红梅就把目光移到一边去,移到我的身子上。然后,他们就都不再吃饭了,碗、筷、馍都僵在手里了。我们说我们是从县上下乡搞社教( 社会主义教育) 的干部回去开急会,天黑了想在这儿借宿住一夜,就有一个中年男人(后来知道是生产队长,叫李林)把手里的碗往一块石头上一放“那你们住到乔德贵的家里吧,他孩娃上月才结婚,新房新床新被子。”(多么朴素、真挚的无产阶级感情哟。)我们就被领进了乔德贵的家里了。一进院落门,就看见那有三分地的大院里,有一头红牛栓在一棵枣树上,一架老犁挂在屋檐下,而迎接我们的老人正是日落前我们遇到的那老汉( 红梅怔着看看我,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又如我一样若无其事,夫唱妇随了)。德贵老汉把我们迎进他的上房里,让新媳妇下灶房给我们烙了葱花大油饼,烧了鸡蛋白面汤,让他孩娃去把新房收拾打扫了。为了不让李林派人去通知支书赵秀玉有县里的社教干部到了王涧峪,我们不停地和李林说话儿,拉家常。他陪我们吃完饭,还是德贵家的孩娃把他的饭碗送回到了他家里。月亮升将起来了。夜饭也过了。我们大家坐在德贵家有些尴尬了。这当儿红梅在教新媳妇如何用粗毛烂线织毛衣( 我智慧的红梅,我的心,我的肉,我理想的革命伴侣和女人!) 我便掏出两块钱递到德贵老汉手里边,说这是饭钱,是我们社教干部下乡必须要给贫下中农交的伙食费 。德贵老汉有些生气地把钱还给我:“你们一辈子能到耙耧山里几次哩?”我又把钱还给他:“一次也得交。这是组织纪律哩,这是党的传统哩。”德贵老汉说:“啥儿纪律呀,你们在党的人,吃贫下中农的饭,就是吃自家的饭,哪有自家人吃饭还交钱收钱的理?”红梅在一边帮腔了( 我的灵魂我的肉,她敲了多么好的边鼓哟):“王老伯,你就收下吧,不收我们回到县里党小组会上还要检讨呢。”我忙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有规定呀,都是毛主席订下的规矩呢。”(这多么像是一出排练好的戏。)德贵老汉拿着钱有些为难了。队长李林吃过了饭正在抽旱烟,这时候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一锤定音说:“这样吧,你们一人交两毛钱,德贵你就收下四毛钱,算二位干部交了饭钱,没有犯啥儿规定。我听振海说过他下乡吃饭也是要给人家交上饭钱的。”说到了王振海。终于说到了王振海。红梅教人家织毛衣的手停住了:“你们说的振海是谁呀?”李林道:“就是王镇长,程岗镇的王镇长。”我的样子有些吃惊了:“王镇长就是这个村里的人?”李林和德贵老汉有几分自豪地同声道:“他家就住后边的第三家。”我和红梅就像他乡遇了故知样,一轮一句地说我们和王镇长是多么的熟,对王镇长是多么的敬佩和敬重,说我是县里组织部的干事,专给县长、县委书记写材料,写大会的发言稿;说红梅是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员,专门给地区和省报写稿子,就是记者那一行,也就相当于省报住在县里的记者吧,说她写的表扬稿还上过《人民日报》哩,表扬的是一个公社书记,现在那公社书记已经是了县委的一个最年轻的副书记。话到这儿,生产队长李林、贫农德贵老汉和那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的眼睛在煤油灯下全都瞪大了,像突然有两尊神佛降在了王涧峪样不可思议了。队长李林说:“天呀,你们是县长身边儿的人?你们多给县长嘀咕嘀咕我们村里的振海,他是提着脑袋为老百姓做事哩。”(这多么像是台词哟!)红梅说:“我去采访过王镇长———采访就是和人家坐下聊天儿,可王镇长不是那种爱让人家表扬的人,你采访他,他光说别人好,一句也不提自个儿。”队长李林在自己腿上拍一下:“对,我了解他。我俩自小是捏同一泡尿泥长大的,可后来他当兵了,闹大了,回来又当了镇长啦。我知道他自小就是那种有好处都要让给别人的人。”我说:“就是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县委早就想树这样一个典型,让全县的干部学习哩,可就是发现不了有这样的人。”李林又点了一袋烟:“你们给县长建建议,就树振海这样的人,他文化不高,可心里全装着百姓哩。”红梅立马丢下粗毛乱线,取出一支笔和笔记本( 我的心,我的爱,我的肉身和灵魂):“他有啥儿事迹你说具体一点儿。”李林吸着的烟停在了嘴边上,像要说啥却又咽将回去了,且还看了一眼德贵一家人。一片沉默。我说:“有啥不便说的就别说,现在形势复杂哩。不过你们可以把王镇长专为贫下中农着想的事迹提供一点儿,只要是真的为百姓着想,为群众着想,就是真心为党和人民着想,做了错事我们也会守口如瓶,就是县长、书记知道了,不仅不批评,还私下里表扬和提拔。” 我看了李林队长一眼,有些神秘地接着道:“新提拔的县委副书记赵青你们知道因为啥?他原来是大庙公社的书记,据说他去年把一个大队的土地分给各家各户了,使那个村亩产平均达到了 450 斤。”
  军、夏红梅他们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 /都出身贫农本质好 /从小就为理想受尽煎熬 /满怀着深 仇把敌手的罪证找 /立誓要把敌人铲除掉 /革命中他们身经百战、家破人亡屡建功劳 /相信他们心红红似火, /志坚坚如钢, /定能够战胜王姓座山雕。这是另一户殷实的家庭,房檐下还挂着一排几吊去年秋天的玉蜀黍。队长李林让我们参观了房檐下那吃不尽的丰收粮,又领着我们去一间小屋看了主人家囤积的几缸小麦和大豆。我们走进屋,腐暖的粮香味洪水一样把我们差一点淹死掉。可我说:“粮食够吃吧?”房主笑笑:“打死也吃不完。”红梅说:“你们觉得地分给自己好,还是集体种着好?”房主看着队长。队长说:“说吧,都是好人,你有啥说啥。”房主说:“多亏了王镇长。当然是分给自己好。”我说:“为了王镇长,你愿不愿把分地的情况写个材料让我们带回去?”房主说:“我愿意,可我不识字。”队长看着红梅:“你写,让他按手印。”红梅就写了。我们走了几家,闹了几分证言材料,最后往王德贵老汉家里去时,已经是星月满天,地上如霜了。没有想到耙耧山里的夜会那么静,我们的脚步声折裂的竹竿样清脆而响亮。能看见王家峪对面山梁上的一个村庄像一道树影样在半坡摆动着,从那里传来的狗吠淡白淡青地越过沟梁荡过来,在我们头顶飘散了。红梅说,“那是啥儿村?”队长说:“赵家洼,支书秀玉家就住在那个村。”我们想起赵秀玉和王镇长的关系了。我们本来是为了捕捉那层男女关系而来的,可革命形势的千变万化,繁复中孕含着简单,简单中包含着复杂;偶然孕育了必然,必然中又有着偶然。这些哲学的关系,这些矛盾论、相对论让我们在工作中活学活用之后,与当时、当地的实际结合之后,使我们抓住了更为主要的矛盾和线索,使原来设想中的主要矛盾转化为次要矛盾了。使我们抓住主要矛盾之后,疏忽(暂时的忘记) 次要矛盾了。现在,主要矛盾基本解决了,次要矛盾又上升为主要矛盾了。我说:“李队长,土地分给各户,王镇长是支持者,赵秀玉是具体落实者,王镇长就不怕赵秀玉有一天把他出卖吗?”队长说:“ 咋会呢?秀玉不仅是支书,还是王镇长的亲表妹。她是王镇长他姑家的大闺女,她咋会去出卖她表哥?”月亮像受潮的一圈白纸贴在天空上,村头地上的树影有窸窸窣窣的晃动声。在这奇静山脉的半夜里,我们听见了已经分给各户的自留地的麦苗在吱吱吱地生长着,还听见了队长说话的语气里有我们对山区社会关系粗浅不熟的吃惊和不解。他说:“山里人最讲人品了,振海是为了王家峪几百口人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才提着脑袋把地分了的,谁会昧着良心去告他?”(原来是这样!我们只有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才会明白这一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我们回到德贵老汉家,德贵老汉一家都还没有睡,都在等着我们哩。我们一走进院落里,德贵老汉就用手捂着一个油灯迎将出来对我说:“你和我娃睡到上房西屋里,那也是一床新被子;让我娃媳和她睡到新房里,她们都是年青人。”我和红梅都怔了,我们是多么的需要以赤身裸体睡在一张床上亲亲吻吻、拥拥抱抱、抚抚摸摸、疯疯狂狂的来庆贺我们的伟大成功啊!多么的需要紧紧地搂在一起,在同床共枕中密谋 我们下一次的革命行动啊!我望着红梅,看见在月光中的灯光下,她的眼里有一团火光在闪烁,我的眼睛这当儿被她的火光燃烧了我们就那么轻轻微微望一下,彼此就心领神会、血脉相通了(这就是爱,伟大的革命爱情和欲望),于是我对德贵老汉说:“咋样儿睡都行,我俩不算老夫老妻,可也结婚几年啦。”队长和德贵老汉的眼睛睁大了:“你俩是两口?”红梅脸红了:“结婚没几年。”队长叫:“咋不早说哩。”又扭头望着德贵老汉吩咐道:“让娃和他媳妇睡到上房里,让二位干部睡到新房里。”一切就这样安排了,一切就这样成功了。我们的耙耧之行,我们的这次到敌人后方去,如一出戏样不仅掌握了敌人的全部内情和证据,而且还有了我和红梅有生一来第一次在真正的新婚床上的第一夜。那是多么令人神魂颠倒的一夜啊。4 到敌人后方去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消灭净工农弟兄们哪我们是一家人本是一条根哪都是受苦人我们盖的房我们种的粮地主买办黑心肠都把我们剥削光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消灭净跟着共产党拿起刀和枪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曙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们求解放撩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它几支美国枪
  第十一章 风云突变1 《槐树庄》的悲剧有些时候,革命成功的迅速到来,会给我们带来一种麻痹的思想,以为革命道路的曲折是暂时的,而成功是必然的,会如云开日出或天晓就有光亮样必然而简便。这是一种错误的思想,会给我们、给我们千辛万苦打下的革命根据地和群众基础带来无可弥补的损失及血的教训。我们必须记住,革命的成功之所以有时会提前到来,那是我们正确的执行上级的方针、路线、政策的结果,是我们深入群众、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的结果。倘若因为成功而忘记了这一点,就等于忘记了敌人的存在,就等于把成功变成了自己的掘墓人。记住:这是需要千千万万记住的。否则,失败、失败,比成功更大的失败也同样会以最简便、最突然、最快捷的方式提前到来。可惜的是,我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忘记了这一点。突如其来的意外成功,速度过快,倍数过大,我们便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了。我们忘记了在胜利面前保持冷静,在鲜花与荣誉面前需要戒骄戒躁,防止自满的行动准则,终于导致了失败紧随成功的疾速而至。我们没有料到,成功比我们预期的倍数大出数倍,而失败,却又比我们预期的更大,更惨重了上千倍。
  喜剧使我们哈哈大笑,而大笑所导致的悲剧使我们欲哭无泪,痛不欲生。成功的喜剧为葬送我和红梅年轻的生命打下了悲剧的舞台,与此同时,也为我们谱写了一曲生命的赞歌。说了没有人有胆量相信,就在我们把王振海将土地分到各家各户的证言材料(人证) 和哪些地界下埋的木条( 物证) 亲自送往县上的同时,为了引起上级的高度重视,我又给地委写了一封揭发信,称这是一起颠覆社会主义集体的阴谋活动( 我没料到我有如此的英明,如同伟大的预言家一模一样)。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如我所言,惊天动地的发生了。那一个月里,我们本来是等着县里通知我们去进一步揭发王镇长的资本主义思想的,可一个月不到,接到的通知竟然是:王振海和原大庙公社书记、现任县委副书记的赵青在同一夜晚被抓将起来了,他们都将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这又一次证明了阶级斗争的残酷性与不可调和性)。因为赵青果然和王振海一样,在一个山区大队把土地下放了( 天呀,他不幸被我言中。我不知道我是人还是一个神,只听说他把那个大队的亩产从 220斤提高到了 450 斤,因此被提拔成了县委副书记,没想到他和王振海一样,竟都是以牺牲社会主义集体为代价),更重要的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奇www书小说网 www.
网com赵秀玉也被抓走了,她只在监狱呆了半月不到,写了一封“ 下放土地与王振海无关,全是我赵秀玉所为(幼稚)”的材料就在一次审讯之后自杀了。还有李林队长,听说是被王家峪大队的几十个农民打死的,因为是他领着我和红梅到各家各户让人家写下证言材料的。王家峪的人认为,如果不是这个李林队长,我和红梅便不会发现土地下放的事,王振海就不会被政府抓起来,赵秀玉就不会自杀在监狱里,他们的土地,当然也就不会重新被收回到集体的篮子里。如此,她就自杀了,被他打死了。悲剧、令人痛心的悲剧!这简直就是农民的狭隘思维和短视,是一种被封闭的愚昧和无知共同创作的一出大悲剧。可是,每每想起赵秀玉,想起队长李林,想起德贵老汉和他那老实巴交的孩娃和娃媳,还是让人心里过意不去呢,让人觉得有愧于他们哩。那当儿我心想,在我和红梅做了县长、镇长之后,我们每年一定要给王家峪大队多发几千斤返销粮,一定让人把平价的化肥送到他们村头上。这是我和红梅唯一对王家峪能做的事情了,我们虽然是一对革命者,我们毕竟还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者。至于王振海、赵青分别被判有期徒刑 20 年,王县长有可能被开除党籍和党内外一切职务,也让人意外,但也似在革命的情理之中。你们试想想,国家、民族、党和人民的共同理想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快马加鞭地实行共产主义。《 党章》 和《 宪法》上都写着我们国家的性质是社会主义,我们党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基础是集体主义,是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这是多么简单得如蚂蚁排队回家,狗在路边洒尿记路的道理,可王振海和赵青竟敢把人民公社的土地重新分到各家各户去,这不是资本主义要在社会主义复辟又是啥儿呢?区区镇长和公社书记竟然敢和国家、民族、党与人民对着干,无产阶级那钢筋铁骨的专政不专政你又能专政谁?难道那著名的话剧《槐树庄》 的故事你没听说过?那著名的郭大娘和崔志国的一段针锋相对的对话你没听说过?崔志国:(笑)我问你,你这叫什么社会主义?你们有拖拉机吗?有水电站吗?郭大娘:我们有党的领导,我们有毛主席!只要我们贫下中农一条心,组织起来,办好合作社,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我们就能走到社会主义,走到共产主义!和短视,是一种被封闭的愚昧和无知共同创作的一出大悲剧。可是,每每想起赵秀玉,想起队长李林,想起德贵老汉和他那老实巴交的孩娃和娃媳,还是让人心里过意不去呢,让人觉得有愧于他们哩。那当儿我心想,在我和红梅做了县长、镇长之后,我们每年一定要给王家峪大队多发几千斤返销粮,一定让人把平价的化肥送到他们村头上。这是我和红梅唯一对王家峪能做的事情了,我们虽然是一对革命者,我们毕竟还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者。至于王振海、赵青分别被判有期徒刑 20 年,王县长有可能被开除党籍和党内外一切职务,也让人意外,但也似在革命的情理之中。你们试想想,国家、民族、党和人民的共同理想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快马加鞭地实行共产主义。《 党章》 和《 宪法》上都写着我们国家的性质是社会主义,我们党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而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基础是集体主义,是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这是多么简单得如蚂蚁排队回家,狗在路边洒尿记路的道理,可王振海和赵青竟敢把人民公社的土地重新分到各家各户去,这不是资本主义要在社会主义复辟又是啥儿呢?区区镇长和公社书记竟然敢和国家、民族、党与人民对着干,无产阶级那钢筋铁骨的专政不专政你又能专政谁?难道那著名的话剧《槐树庄》 的故事你没听说过?那著名的郭大娘和崔志国的一段针锋相对的对话你没听说过?崔志国:(笑)我问你,你这叫什么社会主义?你们有拖拉机吗?有水电站吗?郭大娘:我们有党的领导,我们有毛主席!只要我们贫下中农一条心,组织起来,办好合作社,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我们就能走到社会主义,走到共产主义!
  崔志国:我看满仓那是个方向,就是要搞单干,搞“ 三马一犁”,搞发家致富。槐树庄要有百分之八十的农户都有三马一犁,那日子就好过啦!郭大娘:你这一套是从哪来的?真要照你说的这样干,那穷的更穷,富的更富,贫下中农还得讨饭吃,还要受剥削,那不又回到旧社会去了?这是你爹的意思吗?崔志国:不,不,不!他哪有这么高的水平,这是一个大人物说的,不过我爹也很同意他的意见……郭大娘:噢,原来这个大人物和地主、资本家合穿一条裤子……故事的最后郭大娘领导的合作社完全胜利了,揪出了始终没有出场而在后台出条条、划框框,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邓书记。六月天兵惩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据说王振海和赵青把部分土地下放给农民,王县长是全都知道哩,得到了他的默认哩。如此的细加分析,深入研究,王县长、王振海、赵青他们三位都是转业干部,又都曾经分别在抗美援朝和中印战争中打过仗,是战友加兄弟,同一战壕的上下级,怎么就能证明他们不是一个反革命集团呢?怎么就能证明他们不是为了颠覆社会主义集体,实践资本主义复辟呢?这令人惊讶而又振奋的消息如一道闪电从我面前过去时,我目瞪口呆,半傻半痴,正在院落里吃饭的我,嘴张得和碗一样大,眼瞪得和碗底一样阔,在对赵秀玉、李林队长、德贵老汉和王家峪的村人深刻的同情之后,我马上站立起来,面对天空,大声地狂唤道: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缚住苍龙 /路隘林深苔滑 /终于风展红旗如画 /日光红艳 /鸟声鸣啼 /苍槐翠桐 /绿榆嫩椿 /到处莺歌燕舞 /更有潺潺流水 /高路入云端 /借问君去何方 /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背负青天朝下看 /原来都是人间城郭。2 革命的空前成功消息传来不久,我和红梅被一辆轿车接走了。派人来接我们的不是一般干部,而是参加过长征的地委关书记( 兼军分区政委),他单瘦、黝黑,头发花白,目光炯炯有神,穿着旧军装,模样和我们想像的如出一辙。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发生了啥儿事,县里的两个我半生不熟的干部在村人正吃早饭时突然闯进了我家里,把我的饭碗一把夺下来,朝碗里的玉蜀黍生汤看一下,说:“你还喝这个?快走吧,从今往后你要吃小灶啦。” 我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们,他们又极熟悉地对我说:“地区的领导要找你和夏红梅亲自谈话呢,一起重大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被你和夏红梅揪出来了,肯定你和夏红梅要当镇长或镇党委书记了。”我们要当的不是镇长或镇上的小书记。当我们看到停在二程牌坊下的轿车时,我们才知道随车来接我们的是地委组织部专管各县班子的刘处长。刘处长 40 余岁,老练稳重,背微微驼着,像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儿,他老远迎过来,握住我的手,轻轻叫了一声“高县长”。我被他这一喊如雷一样震住了,想立刻弄出一个明白来,这时候另外一个县委的妇女干部陪着红梅从胡同那头出来了,刘处长便极神秘地说:“上车吧,高县长,啥儿也别问,到县里你就知道了。”我们就这样被从程岗接走了。与二程牌坊、程寺和程岗大队的上千口人告别了,和革命与斗争、战斗与友谊、敌人和朋友,程庆林与程天顺、大街与小巷,地道与麦场,耙耧与树木,鸡猪与碗筷等等等等告别了。我坐在车前座位上,他们三个坐在后排座位上。从车子的小镜里,我看见红梅脸上满是兴奋的疑云,像没有生成的红霞一样飘挂着。那当儿,我极想坐到后排去,和她挤在一块儿,身挨着身,腿挨着腿,彼此的手偷偷拉在一起,以便传递我们二人激动和蹦蹦跳跳的喜悦与压抑。可是,我已经被地委组织部的处长当做革命的新星县长安排在前座了,正县长还是副县长?可能是副县长,毕竟我还不到 30 岁,毕竟我原来才是副镇长,户籍还在程岗大队里,说到底还是一个农民哩。社会上流行对所有的副职唤时都不加副字,在那次把我害苦了。我想明白我到底是县长还是副县长却又不便问的幸福与苦恼弄得我一路坐卧不宁,为了显示我一个了不起的革命家的气度,我又只能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弹,直到小车通过我和红梅在程岗十八里外的坟墓狂爱的路上我才朝窗外扭了一下头,轻轻地咳一下。红梅咳了 两 下,算 对 我 干 咳 的 心 领 与 神 会。然 后,那 轿车———我俩都是第一次坐轿车,座位软的没法说,一路上我无数次的想,那黑亮的铁壳轿车是不是在我果真当了县长之后就归我了呢?———轿车驶过黄家岗大队,驶过红库公社,驶过大坪公社,驶过县城的老城区,79 里的风掣电驰,很快就把我们拉进了县委大院后边的一个小院里。那是一个四方小院,三面是机瓦红房,正面是两扇半开的大铁门。我们去时,有持枪的哨兵瞄瞄车牌,就慌忙把铁门敞开了。在那红瓦红墙和红砖铺地的小院停下车( 我们像掉进了一个血池里),刘处长先一步下来,到一间屋里去一会,便把我们领进了另外一间套房外的会客室,恭恭敬敬给我们倒上水,让我们坐在一对沙发上。(我和红梅也都是第一次坐沙发,没想到沙发比轿车的座位还要软,下坐时我们两个仿佛如坐牢一模一样,同时慌忙着把身子朝上提了提,把屁股压在了沙发沿儿上。幸亏刘处长正给我们沏水没看到。一个地委组织部的处长亲自给我们泡水喝,这又说明了啥儿、证明了啥儿呢?) 他把两个泡着清茶的玻璃杯子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我是后来知道那个长条暗红、低矮的小桌的名字叫茶几),然后他如机器一样说:“ 地委关书记住这儿,他过一会儿出来给你们谈,你们先喝水。” 说完刘处长就退将出去了。我们知道九都地委书记叫关明正,可我们不敢相信地委书记会亲自和我俩谈话儿,不敢相信革命发生了如此大的天翻和地覆。说到底我们就是去了一趟耙耧山,把王振海将土地下放的阴谋揭发在革命的光天化日之下了。我们最直接的目的,是尽快把王振海从台上赶下来,把他手中的权力夺过来,我们哪能料到我们揭发的是一起全国最大的复辟资本主义的大案呢?哪能料到这一要案把县长也从台上炮轰下去呢?滚热的成功之光是果真地提前来到了,提前把我们的双眼照得昏迷了,把我们内心煮得不能安宁了。我们对提前到来的成功毫无准备,如我们最初回到程岗革命时犯下的革命幼稚症一样,这次革命的成功把我和红梅彻底地推向灾难的深渊了。刘处长走了之后,我和红梅不敢大声说话。我们彼此热辣辣、焦渴渴地望了一眼,都感到了对方的目光如铁匠炉里烧红的铁条急需淬火的凉水样急需从对方那儿得到慰贴和降温。我们坐在沙发上,看见刘处长从窗前拐过去,两只手( 她的左手和我的右手)就同时咣咚一声抓在一起了。我感到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又热又烫,软软绵绵,跳跳荡荡,手指脉管里的血在我的手心冲撞着,像崖头的瀑布跌在我的手面上。她说:“爱军,我们革命成功了。”我说:“你知道会让你我到哪一级机构去掌权?”她说:“程岗镇的大权肯定要交给你我了。”
  我笑一笑。“你我最少要被提为副县级!”她突然把手抽回去,直愣愣地盯着我。我把声音压得更轻些。“说不定还是正县哩。我们青云直上的日子开始了。”她看看屋里和屋外,不敢相信地朝我缓缓摆了一下头。我想用刘处长的言行来向她证明我的猜测和估计,可不知从哪儿传出了一个响动来,仿佛极小一块木头从窗台或桌上掉下了。那带着灰尘的响声一下把我俩惊住了。直到这时候,直到这当儿,我俩才发现在对面靠里的墙上开着一扇门,才发现我们坐的会客室里除了一对沙发、一个茶几、一张桌子、一部摇把电话、一个洗脸架和一盆清清净净的水外,在那洗脸架的边上还有一块红色的单扇门,单扇门上挂了大半截的白门帘,门帘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门帘后的门是掩着的。我们不知道刚才那个声音是从屋里传来的,还是从门外传来的。我们生怕地委关书记会突然从哪扇门后走出来,生怕他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看见了我们的手那样如胶似漆的焊接在一块。我们哗啦一下分开手,正襟危坐地把屁股重新搁在两个红沙发的沿儿上,觉得喉里有些干,可又不敢去喝那玻璃杯里的茶。我们恨不得立刻脱光衣服赤裸裸地滚在一起儿,可我们又不能彼此坐得更近些。我们知道地委关书记在会议室里开会,可我们生恐关书记会一撩那白色的门帘走出来。我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等待着关书记的到来就像在酷夏等着一阵风,像长夜难明的赤县在等着一盏灯,像暗无天日的旧社会等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时间像水闸后的洪流一样闷胀着。我们的焦急像热锅里的蚂蚁东奔西窜着。屋里有些热,空气中有一股青红粘稠的香味儿,从窗户和门里进来的日光中,尘粒金光闪闪地飞舞着。能听见飞尘相撞的叮当声,能看见灰尘的影儿在地上像微小的黑蝶样起起又落落,能辩出屋里的香味是特意为关书记洒下的,花露水的味道在清凉凉的四处弥漫着。时间越来越呆滞粘稠( 我决定我当了县长以后就住在这个小院里,这套房子里),空气越来越温热浑浊(我想革命又一次巨大的成功了,我是不是该和红梅结婚了?)目光里的飞尘颗粒越来越大,赤金色越来越淡(我想这时候能和红梅独处在耙耧山空无人烟的哪条沟里该多好!) 屋里的香味越来越像晨草香、热马粪和谁家煮肉的混合味( 我想这会儿如果是在耙耧山或程岗镇,我一定得让红梅赤赤裸裸、一丝不挂地在我面前疯跳一段舞)。我们百无聊赖,拘拘谨谨,想喝水没有动杯子,想凉快没有解扣儿,想做那事儿没有再敢拉拉手。我们极想找件事情做一做(比如看报纸、学文件),极想找个符合时宜的话题扯一扯( 比如最近国际上又发生了啥儿事,中央又有什么新的指示精神传下来),于是我就把目光从茶几上扭到办公桌子上,看见桌上的手摇电话下压着一张大参考。我起身去把那张《参考消息》拿下来,冷丁儿从《 参考消息》 中掉出一张四寸彩色照片来。拾起照片一看,见那照片上是一位端庄的中年偏上的女军人,戴着眼镜和无沿帽,看上去面熟而严厉,仿佛她在藐视着眼前的啥儿样。就在那照片下,自自然然写着一句话:我亲爱的夫人!我觉得那照片上的女人极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不敢相信她是谁。如果她果然是谁又有谁有胆量在那照片写下那样一句话?我盯着那照片看一会,盯着一笔一画顺顺畅畅写下的“我亲爱的夫人!”看一会,有趣有味地把那照片朝红梅递给去。红梅接过照片匆匆扫一眼,我们等待的那庄严、难忘的一刻突然降临了。伟大的时刻来到了。从门外传来了从容不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富有节奏、亲切温暖,令人永生难忘地响在窗户下。我们知道是地委关书记从会议室里出来了。究竟是让我们在镇上做革命接班人还是到县里做革命舵手的历史性时刻就到眼前了。是让我们平步青云还是让我们在梯子和台阶上一步步上爬的关键性的谈话就要开始了。我和红梅彼此望一眼,同时从沙发上弹起来,立马如我们所料的中年偏上的地委关书记便在门口出现了。我前边说过了,他单瘦、黝黑、头发花白、目光炯炯有神,穿着旧军装,样子和我们想的如出一辙( 刚才照片上的中年偏上的女军人和他是啥儿关系呢?) 到屋里他满面红光又意气风发地看我们一眼,向我们招招手,说:“ 坐、坐。喝水、喝水。”(多么亲切和蔼,令人一世难忘啊!刚才照片上的女军人到底和他是啥儿关系呢?)关书记一边让我们坐下喝水,一边自己拉过办公桌旁的椅子坐下来,日理万机地和我们谈了三分钟的话:“你们的档案和表现我都了解过,很不错,革命就需要你们这样的接班人。“你们知道你们对王振海的发现和揭发的意义多大吗?省里非常重视,中央领导都有了批示。这是一起非常可怕的埋在社会主义集体身下的定时炸弹案,你们不发现,有一天爆炸了,也许要把社会主义的蓝天炸下一个黑洞哩。“小高啊,你多考虑考虑,我和地委组织部的同志都有意让你全面主持该县里的工作,是当县长还是县委书记我们再商量。担子越重,越是党组织对你的考验,不要害怕,不要有顾虑,要大胆工作,只要掌握好方针和路线,就能把工作搞上去。” 关书记说到这里把头扭向红梅道:“小夏,我在地区工作这几年,很少碰到像你这样有觉悟的女同志,尤其在农村。你和小高是非常难得的青年干部,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是当县妇联主任还是副县长,也待我们研究以后再定。当然,就是当妇联主任,也同样是县委委员,同样是副县级。”最后,关书记在我们激动得发抖的感谢和一定不辜负上级组织的培养教育的表态中,从那张红漆椅上站起来,以他低沉、沙哑、有力的嗓音说:“我的会议还没完,你们先到招待所住下来,今天下午抽空我们再详细谈一谈。” 他看看我们俩,脸上浮着笑:“ 你们的家庭情况我都了解啦,都有一个不幸的家庭。都没有被家庭的不幸把意志压垮掉。你们是难得的一对儿,如果你们彼此有同志情,革命爱,志同道合,我这个地委书记愿做你们俩的大红媒,条件是结了婚你们不能在一个单位工作,得有一个调到外县或者地区去工作,这是党的纪律。共产党不允许有人在革命工作中开设夫妻店。”最后,关书记亲切而友好地和我俩一一握了手,把我们送到他的屋外边,叫人陪着我俩朝县委招待所走去了。3 阳光下的阴影如同花蕾对春风的思念,如同旱地对流水的期盼,如同海燕对暴风的等待,如同洪流对开启闸门的呼唤。我们被领进县委招待所的两个单间被分别安顿下来之后,就等待着那个不明底细的工作人员立刻走去。可他似乎明白了我和红梅是县里未来的领航人,在招待所房里不断地向我介绍毛巾在哪儿,香皂在哪儿,开水喝完了唤一声他就来续上,床头柜上的一排开关哪个管壁灯,哪个管顶灯,哪个是管收音机( 竟有收音机,竟能随时把革命歌曲和音乐播出来)。他 里 嗦,热情周到,令人厌烦,叫人感动。待他走了之后,我把床头柜上的收音机开关按一下,便立刻有样板戏京剧选段播出来,于是,我忙不迭儿从二号房往红梅住的八号房里跑,到一尘不染的走廊上,却碰见红梅正往我的屋里来,见了我她竟说了一句我想对她说的话:“爱军,我住的屋里床头柜是个收音机,正在播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说:“到我屋里吧,我的床头柜也是收音机。”我们回到了二号房间里。到房里我们就急不可耐地把门反锁了,把窗帘拉上了,把收音机打开了,把衣服脱下了。我们热情如火,心潮澎湃,彼此没有多说一句话,彼此没有一个手势和暗示,就默默契契又疯又癫地在床上做起了那事儿。我们以那事儿来庆贺我们的成功和喜悦,以那事儿来平息我们内心的兴奋和波涛,以那事儿来深化我们的同志情和革命爱。我在收音机的伴奏下,做着那件令人心旷神怡、魂飞魄散的事情时,以为红梅会一如往日那样在我的身子下面快活得尖叫起来的,甚至会一如往日那样有一阵脸色苍白,汗如雨注地昏厥过去的,可结果她既没有红彤彤的快活尖叫声,更没有白茫茫的昏过去。她在我的身下痴痴地望着我的脸,双手摸着我的脸,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泪如瓢泼一样从她的脸上流到枕头上。我被她的哭声惊住了。看到她那有眼泪流出来,不知道我的狂猛伤了她哪儿,忙把动作闸下来,拿手去她的脸上擦着泪。我说:“你咋了?”她也疼爱地在我脸上抚摸着:“不咋呢。”
  我说:“你哭啦,枕巾都湿了一半儿。”她说:“爱军,我们值得了,革命一场值得了,生生死死值得了。”我把她泪湿的头发理到耳后边。“你就为这哭?”她说:“我想起了过去的事,后怕一下把我吓哭了。”我说:“怕啥呢?我们有理想,有抱负,敢奋斗,一下不就从基层成了正县职,只要我们努力、努力、再努力,革命、革命、再革命,正县级、副地级、正地级、副省级、正省级,一级一级干下去,我们同样也会从农民成为高干哩,成了高干那过去的事儿又算啥儿呢?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你知我知的事情天都不知道,你有啥儿担心呢?”因为我们说到了一个极其严肃的话题儿,因为她的眼泪越擦流得越厉害,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悲伤把我们昂奋的激情水来土掩了,使我们刚刚还急不可耐的焦急慢慢的烟消云散了,平静下来,我无限遗憾地望着她。她十分惭愧对我说:“ 爱军,都怪我。”我关着收音机对她说:“没事儿,这儿还有这收音机,想有事儿了我们随时可以有事儿。” 说着她便从床上坐起来,收拾着自己的身子和床铺。把衣服穿起来,把被子叠起来,把床单拉平整,把泪湿的枕巾翻过来搭在枕头上,然后把窗帘拉开来,让四月的春光劈哩啪啦泄进来,把屋子照得明明亮亮,如革命者的心房样。已经是午时候,我们屋里透进的阳光中,同样有金晃晃的尘灰点儿在飞舞。墙上贴的毛主席像和《 红灯记》 的剧照画,在日光中显得模糊而耀眼。从窗子望出去,能看见招待所院里的大花池中的冬青树,在初春的天气中,不是嫩绿,而是青乌色。那些树被剪得低矮而平整,仔细看时,才发现那树木在栽种时就被排列成了一个“忠” 字形,这当儿树正旺茂,那忠字就显得模糊而有力。我把窗子推开看着那“ 忠” 字,对红梅说你来看,关书记说让我对县里的工作考虑考虑,我考虑我当县长或书记后,第一件事就在县城的各个十字路口建一个大花坛,每个花坛中都用松树、柏树栽出一个“ 忠” 字来。红梅收拾了床铺走过去,依着我看那花池中的绿忠字,说在县城都栽“ 忠” 字太单调,还可以栽成“三忠于” 和“ 四无限” 的字样儿。我说那得多少树?得多大的花坛呀?她想想就又笑了笑,自自然然将双手交叉起来,挂在我的一个肩上说,我们不光要搞革命,抓农业,还要抓林业,水利和农村的畜牧业。抓林业时你找一面大山坡,用树种出“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来。让人在几十里外就能看见那五个字,让人在飞机上能认出“毛主席万岁!” 来,这样你我一下就在全国出了大名儿,不定北京有人来把我们的事儿拍成纪录片,在全国各地放映哩。我被红梅的这个主意吸引了,回过身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看见她的双眼又明又亮,眼角却有了鱼纹儿。那鱼纹儿像刺样扎在我心上。她看出我脸上的变化了,“我老啦?” 她这样半是担忧、半是伤心地问。我说:“ 人生易老天难老,天若有情天亦老。”她说:“我老了枯了你真的还喜我?”我说:“我们是一对革命的情侣,把你我连在一块的是革命,不光是年轻和美貌。只要革命没有完,你我的感情就永远不会完。” 我不知道我这答复她是否满意哩,但我知道她无言以对。无言以对,她就回去坐在床沿上。为了安慰她,我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把她的手握在我的双手里,说:“你是想当妇联主任还是想当副县长?当副县长听起来好听,可你得听县长指派哩,是县长说了算。当妇联主任不好听,可妇联那一块由你说了算。”她由我任意地把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团捏着,像一只热软的鸟儿在窝里团卧着,目光有些渴盼地挂在我的脸上和嘴上,嘴角的笑却又有些不安不规地上挑着。“我知道你想当县委书记,不想当县长。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党领导一切哩。党还能指挥枪。所以你想当书记,你猜我在想啥儿?我想当副县长兼妇联主任。咱俩名正言顺的结婚又在一块儿不分开,想有一天你调到地区了让我当县长或者当书记。”我说:“这咋可能哩?”她说:“有啥不可能?”我说:“关书记他会答应吗?”她说:“我们不光结婚时让关书记做媒人,最好还要设法和关书记攀上一门干亲戚。”我把她的手从我的手里放掉了:“你简直是在沽名学霸王?”她笑笑:“你觉得不可能?” 她把被我捏出汗的手在床单上擦了擦,然后目光就明利聪慧了,像一个大姐望着弟弟样看着我,说我从小就知道县里休干所的红军们特别爱认干孙子或者干孙女。只要你我结婚关书记做了媒,我们和关书记的关系就不是一般了。不是一般就可以隔三错五去关书记家里了。去关书记家里我们就把红生、红花、桃儿轮流带过去,让他们不停地把关书记叫成关爷爷,把关书记的夫人叫奶奶。然后,再问清关书记家是哪里人,是南方人我们每次去都给他带些辣椒和泡菜,千万不要带一点贵重值钱的啥东西,要他是北方人,我们每次去都带小米或红枣,孩娃、闺女嘴再甜一些,爷爷、奶奶一连声地叫,你说咋能认不成干亲哩?认成了干亲他能不让你我在一块工作吗?能不让我当副县长兼妇联主任吗?就是这次不让你当书记,当了县长,不是啥儿时候想当书记也都能调换吗?”(我灵魂我的肉,我革命的情侣和夫人!) 我被红梅的话说得心花怒放又哑口无言了,像学生替老师破解了一个终身难解的谜语样,我开始痴痴地盯着红梅的嘴,盯着红梅的脸,盯着红梅的头发和肩膀,盯一会我又突然把红梅的双手握在我手里,像抓到了一对刚飞走的鸟儿说:“关书记好像是北方人,他要是东北人了,我们每次去都给他捎东北的粉皮、凉皮儿,要是山东人了,我们就给他捎韭黄和煎饼,是山西人就捎小米和蜀黍,是陕西人了就捎老陈醋。”在午饭前那一杆儿长的时间里,我们就坐在招待所的房子里,计划着革命和工作,事业和未来,婚姻和家庭,关系和友情。我们已经决定待宣布了我们的任职就结婚,让双喜临门为我们人生的辉煌锦上添花笑开颜,为我俩革命航船开足马力撑满帆,欣欣向荣红灿灿、蒸蒸日上照人间,一日千里登上天。我想,我们想,关书记最好在我们( 我)33 耀 35 岁之前离开县里到地区,当上地区的副专员或是九都市的正市长。就在这时候,就是这当儿,招待所的所长来唤我们吃饭了。饭当然是绝好的饭菜哩,招待所完全是按给新任县长接风的标准做的饭和菜,烧鱼、炖鸡、排骨、咸水鸭和丸子汤,七七八八摆了四桌子。可来陪我们吃饭的却只有地委组织部的刘处长。原来说好县里领导班子的领导都来的,关书记要在饭桌上把我和红梅以“内部消息” 方式宣布给所有的县领导,要让我们尽快地熟悉各部门的领导和工作。可是关书记没有来,县班子里的领导也没来。在县委招待所的一个大饭厅,摆了四桌饭菜却只有刘处长、红梅和我三个人。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革命事业的地震已经在脚下酝酿了,坚实的土地已经开始摇晃了,可我们真的是被胜利把头脑冲昏了,是革命的大好前景把正在发生的巨大悲剧掩盖了。从招待所的二楼走下来,拐个弯到了东侧的平房大饭厅,看见刘处长,我以新县长和蔼可亲的姿态和他握了手,红梅把“处长好”三个字叫得又甜又腻,像那季节熟过了头儿的红杏儿,可是刘处长和我握手时,只拉了拉我的手指头,应答红梅时只瞟着她哼了一下子。我望着那大饭厅的四桌菜和摆好的酒和酒盅儿问:“关书记还没到?”刘处长坐在了一桌饭前的椅子上:“不来了。”我微微的诧异着:“那,县里别的领导……”刘处长拿起了筷子拿起了碗。“先吃吧,吃完了我给你们谈。”我开始感到脚下有些晃动了,感到脚底有一股冷风生出来。看看红梅,见她的脸上有浅淡一层白,不消说她已从刘处长的态度和举动中感到了不祥和异样。毕竟我们都是从斗争的风雨中闯将出来的。毕竟我们都是富有斗争经验的革命者。毕竟在革命中什么样的风雨我们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我们也都听说过。我们知道,革命有时会成在一念之间,也会败在一念之间。而革命的成功,并不等于斗争的结束。只要阶段存在,阶级斗争就永远不会结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各派政治力量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权力的争夺和意识形态的占领就还是长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风云突变的,异常激烈的。见刘处长已经拿起筷子吃菜了,给红梅递个眼色,我们便分开坐在他的两侧吃起来。四桌热菜的蒸汽在明亮的饭厅蒸腾着,冬眠后和新生的苍蝇共同肆无忌惮地在那三张饭桌上吃喝享乐着,灰白嗡嗡的声音像《奇袭白虎团》中那段对唱的低胡儿。日光油油烘烘,从菜桌移到我们的脸上和身上,像过了油的布蒙在我和红梅的身子上。招待所长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小心地守在饭厅的门口外。刘处长吃了半碗大米饭,只在一个辣椒炒肉的盘边不停地动筷子。我和红梅盛了米饭,却都似吃非吃地把碗僵在半空里,去盘里夹菜时也只是夹青素,不敢去夹那鱼肉和排骨、炖鸡和水鸭。时间像猪油样凝在我们的筷子头儿上。刘处长嚼饭的声音灰土瓦片样落在饭桌上。红梅不停地打量我,脸上的阴云宛若一块湿了水的黑布儿。我终于把饭碗僵在了半空里,“刘处长,发生啥事了?”刘处长瞟瞟我:“发生啥事得问你,得问你们俩。”我把碗放在桌子上:“我们都是党员,是同志,都是一心一意的革命者,一心一意为了毛主席,为了党中央,到底发生了啥儿事,请刘处长直言给我们说。”刘处长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我。红梅也把碗筷放下了:“刘处长,论年龄你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论资历不消说你是前辈的革命家,论职务,不消说你是我们的老上级,该批评了你就批评我们俩,该批判了你就批判我们俩,可你啥也不说我们有错想改也没法儿改。”刘处长终于把手里的碗也放下了。他亲自过去把饭厅的门给关严实,回来坐回原处,用手擦擦嘴,又把牙缝的一粒米饭吐在桌下边,“ 小高,小夏,” 刘处长的脸板成一块青色的石板说:“我这就算正式和你俩谈话了,算组织和你们正式谈话了。你们是一对前途无量的接班人。关书记看了你们的档案就决定要重点培养你们俩,而且关书记是迟早要调到省里的人。关书记和中央领导都有来往呢。可你们辜负了关书记的期望,辜负了党组织对你们的培养和教育。至于发生了啥儿事,我姓刘的不知道,但你们把关书记的脸都气青了,气得关书记把电话机都摔到地上了。到底为啥儿,你们俩最清楚,这时候就看你们对组织、对党、对毛主席真忠还是假忠了。说出来也许还来得及,如果不说,纹丝不露,后果可不光是当不当县长和县妇联主任的事,不光是葬送政治前途的事。”话到这,刘处长瞟瞟饭厅外,看看我们俩,闭了一会嘴,等窗外的两个闲人走去后,又半是启发,半是恐吓道:“ 这革命到底有多严酷你们比我更清楚,阶级斗争有多复杂、多无情你们都知道。但有一点,在阶级斗争中,千万不能做自以为聪明的事,千万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能自己把自己从革命阵营推到反革命的阵营里。”说完这些,刘处长又端起饭碗吃饭了,他像做完了他必须做的事,心安理得地把烧鸡的一条腿往嘴里送过去。(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白云山头云欲立,白云山下呼声急。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我们知道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从时间推算,是在我们和关书记见面不久发生的,在我们在招待所男欢女爱、共谋未来的时候发生的。我们预感到,那件事就是地道的事,就是程庆东的死。我隔着刘处长瞄了一眼红梅,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手放在桌沿上,摇摇摆摆,像谁在捏着她的腕儿晃她的手。我和她一样有些心慌,可我知道我是男人,我是镇长,我是新任的县长,我是青年的革命家,罕见的政治家,经过无数政治沙场的军事家。红梅看我的目光像一个孩娃掉进漩流望着岸上的父亲样,我不能让她觉得我不配一个男人和一个革命家,不配做一个军事家和革命家政治家,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伴侣,我当然不会让她感到失望的。我用嗓子咳一下,暗示她不要慌,要镇静,就是身陷牢狱,也要有把牢底坐穿的决心和毅力,勇气和胆量。我把目光从红梅的脸上移到刘处长油腻腻的双手上:“刘处长,毛主席说,我们说话,做事都要有针对性,都要有根据,只有这样,才能叫人信服,叫人心服口服。”刘处长不再吃那鸡腿了,他冷冷地盯着我:“小高,我实话给你们说,你们惹怒的不是我姓刘的,而是地委关书记。你们如何把关书记惹怒了,只有你们知道,要不吃饭你们就回屋里反省着,吃过饭我向关书记汇报请示以后,也许他会亲自开诚布公地和你们再谈一次话。”我和红梅便先一步离开饭厅了。4 特别拘留室如果说王振海和赵青的蹲监及王县长的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快得只用了一个月的话,而我和红梅则从预提县长和妇联主任到被关进公安局的特别拘留室,快得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吃过午饭不久,刘处长到我住的屋里同我和红梅只说了三句话,就把我们交到公安局进行特别审讯了。刘处长说:“第一,关书记今儿下午要到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他决定不再和你们见面了。“第二、你们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怕是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有时间关书记要亲自过问这件事,他希望你们不要执迷不悟,不要一头撞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墙上。“第三、关书记说如果他没时间,他会派他最信得过的人来和你们谈,希望你们不要隐藏,不要回避,老老实实说出来,关书记会原谅你们的。”说完这些,瘦小的刘处长就离开了那间二号房。说起来刘处长应该算个好同志,他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同情地望着我和红梅道:“ 你们还年轻,不要藏掖啥儿,该说的就都说了吧,这年月,因为革命有人杀了十几个人还照样当官哩,你们有啥不说哩?”刘处长就走了。刘处长刚走就有四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走进了我们房间里,二话没说把我们浑身上下搜了一遍,连红梅的头发和头发下的耳后都搜查一遍后,就把手铐给我和红梅带上了。那一刻,红梅的眼角有了泪,可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在刘处长没来之前我和红梅已经把思想统一了。我说:“ 红梅,你后悔吗?”她说:“只要你从心里喜我,我就不后悔。” 我说:“ 我后悔。我后悔没来得及名正言顺娶了你。” 她哇地一下就哭了,就爬在我身上哭起来,说:“爱军,我够了,我值了,有你这话我跟着你革命一场值了哩。”我们说好无论发生啥儿事情都不能让眼泪掉出来。我们说好决不让任何人把我们这对革命者看做泥人、草人和纸人。头可断,血可流 /革命意志不能丢 /休看我们戴铁镣裹铁链 /锁住我们双脚和双手 /锁不住我们雄心壮志冲云天 /贼鸠山,要密件,毒刑用遍 /筋骨断,体肤裂,意志更坚 /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 /我们看到——— /革命的红旗高举起 /斗争的烽火已燎原 /但等那,风雨过,百花吐艳 /新乡村,似朝阳,光照人间 /那时候,全中国,红旗插遍 /想到这,我们信心增,斗志更坚 /我为党,她为民,很少贡献 /最关心,革命情,同志爱,能否流芳百年代代传。戴上手铐后,又被黑布蒙住双眼,如同真的囚犯一样,我们被一辆汽车拉着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当黑布从我们眼上拿下,手铐被打开时,我们已经到了那不知是哪座监狱的特别拘留室。拘留室有三间房子那么大,和程岗镇的党委会议室大小一样儿,差别是会议室的窗子又明又亮,而那里的窗子却小的有毛主席标准像的一半大,且三间房只有一个窗,窗户开得比人头高许多,踮脚伸胳膊也够不到窗下沿。窗户上的钢筋和指头一样粗,密得如一片荆棘林,两根钢筋间最多能伸一个拳头儿。总而言之,那特别拘留室和国家反帝防修的备战粮库一模样。更为特别的,不是这拘留室里像粮库,而是这拘留室的地上,顶上和四面的墙壁上,除了各个方向、角落都安了灯泡外,全都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满了马、恩、列、斯、毛的语录和画像( 毛主席的占80% 以上) 红的,黄的,绿的,仿宋体,新魏体、新柳体和毛主席诗词龙飞凤舞的书法印刷体。当黑布从我和红梅眼上摘下的时(没想到他们把我俩关在了一个屋),我俩一下就不知所措了。红艳艳,火烈烈的革命气息将我们窒息了。在我们头顶天花板的最中间,贴了一张巨大的闪闪发光的红黄五星画,而五星的五角尖儿上,吊着五个大灯泡;灯泡外又旋转着贴了马、恩、列、斯、毛的五张像;五张像的外围里,又贴满了伟人的语录,直到天花板的四边和四角。而四面高大的墙壁上,贴了五行一律红底黄字、大小相等、内容不同的语录画。语录画上至顶,下连地,那五行红海洋般的语录画间没有让四面墙壁留出半块砖儿来。而那最后通往拘留室门口的地上,中间空有一平方大的水泥地,地上摆着两个离地三尺,面有书纸大小的两个高凳子,别的地方则挤满了毛主席大大小小的石膏像。给我们取蒙布,开手扣的是一个戴着领章、帽徽的年轻士兵,他把手铐叮哩当啷提在左手里,把那两块黑布提在右手上,奇怪地看看我们俩,用脚把两个高凳挪得相离三尺远,毫无阶级情地说了一句话:“站上去!啥儿时候想老实交待了唤我们。”那句话又青又紫,黑黑绿绿,使我和红梅犹豫后不得不如栽树样站到了那两个高凳上。站上去时我们才看清,在凳子正中间,有三颗从反面钉上来的大钉子,露出凳面一寸多。就是说,那凳子我们只能站着或蹲着,无法坐在凳子上。坐上去那三颗钉子就会扎到肉里去。我想起了我们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那句话,想和那士兵说几句,却见他弯腰倒走着,先把一张巨大的毛主席像的背面涂上浆糊,铺贴在我们木凳子间的脚地上,再把那些挤在两边的各种毛主席的石膏像如变魔术一样这儿挑一个,摆在通往门口脚地靠左路道上,那儿拿一个,放在靠右路道上。他动作麻利,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念着秘诀,当他退到门口时,那些毛主席塑像在通往门口的脚地上成了四行 这样的水波线,完全把走出走进的道路封死了。直到这时候,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们是被关进了特殊监狱的特别拘留室。我们从未听说过的拘留室。从来想不出在大革命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拘留室。随着一声冰冷的哐当声,那位士兵把厚木板上镶着铁皮的屋门关死了,屋里的光线哎呀一下暗起来,沉静起来了。忽然间我们彻底与世界隔绝了,虽然还在革命的环境中,却完全是另外的革命,另外一种气氛了。红梅立在西边的高凳上,我立在东边高凳上,高凳间那张巨大的毛主席画像把我俩隔开着。在黄昏的一束窗光里,我看见了红梅的脸似乎比先前平静了,就像明白了这一切,可以面对这一切,有些微的大义凛然样。我不知道在那辆啥儿模样的车上(好像是方屁股的吉普车) 她坐在我哪边,在车上瑟瑟发抖没眼泪是哗哗流淌还是慢慢往外浸,还是如李玉和赴刑场样气宇轩昂。然在这时候,日头大约正在朝西山跌落着,从看守室那一个小窗口泄进来的一束红光里,在到处是红色和印刷画的光亮中,那一束红光越发被映成一束红烈烈的火。能听见外边哨兵走动的悠闲的脚步声,能看见那一扇小窗户,不断有一张脸在往屋里瞅,他每瞅一眼(他们肯定是站在一个什么台儿上),屋里的光线就要噼啪暗一下。光线一暗,我们就知道我们是怎样被人监视了,怎样被人看守了。我粗粗看了看拘留室里的语录和论断,内容也大都是在革命中日常见过的,十个人有八个人能滚瓜烂熟背下的。比如:“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比如:“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比如“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再比如:“学习、学习、再学习;进步、进步、再进步。” 如此等等。但在四面墙的中间和醒目显眼的地方那就不同了,内容深刻而贴切,含意深邃而悠远,回味无穷而丰富,发人深思而又使人心惊和胆颤。迎面对门的正墙上,在最醒目的地方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字。我对面的墙上是:“人民是什么?在中国,在现阶段,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这些阶级在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组成自己的国家,选举自己的政府,向着帝国主义的走狗即地主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以及代表这些阶级的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帮凶们实行专政,实行独裁,压迫这些人,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在我背面,红梅正看到的墙上是:“ 总结我们的经验,集中到一点,就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这个专政必须和国际革命力量团结一致。这就是我们的公式,这就是我们的主要经验,这就是我们的主要纲领。” 而在那个窗子下,则是那著名而有力,宛若雷管与炸药的两段话。窗左是“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他们是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 窗右是:“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还有天花板上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而有预见如灯塔照亮社会主义航向的英明论断。“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 地面上是列宁进一步深化、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伟大学说的精髓要论,即关于阶级斗争的革命学说:“无产阶级专政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无产阶级在一个国家取得了胜利,但是它在国际范围内仍然比较弱……我们目前所见到的这种斗争在历史上还不曾有过……人民不可能有这种战争的经验。我们必须创造这种经验。”这样的语录、论断在革命的日常生活中,也许我们不感到它的雄奇和力量,但在监狱里,在特殊审讯室或是拘留室,我看完这些语录,感到脚下有一股巨大的潜流在悄悄蠕动着,像黄河、长江埋在你脚底十米、五十米的土地下面在奔流不息,像泥石流正在我和红梅立站的凳儿下面挣扎和呼唤,像将要爆发的火山的岩浆正在地壳下面肚疼样翻江倒海着。我能隐隐的感到土地在摇晃,木凳的腿儿在发抖,似乎我们随时都会从凳上摔下去。我把四周那些语录、论断匆匆看了一遍后,红梅也已在木凳上扭着身子将那些默默读了一遍儿。她的脸上是种灰土色,因为落日的光亮,那灰土上有一层隐隐的暗红在挂着。我们相距一米多,中间地上的毛主席的巨幅像,把我们雪山草地般隔开了。我们面前像有一座玻璃山或是玻璃墙,彼此能看见却不能拉拉手,能说话却不能让痰和唾沫星儿落到面前脚地上。我们以为他们把我们关进这特殊拘留室,是因为我们毕竟是一对彻头彻尾的革命者,又红又专的领导者,是仅差一天半天就要宣布的县长和常委,以为他们没有将我们关进那真正的监狱是对我们实行了革命的人道主义和同志式的爱和恨,以为这样让我们受到一种革命的惩罚后会把我们重新押到哪里的。我说:“红梅,没事吧?”她朝我点了一下头:“腿有些颤。”我说:“颤了蹲下来,千万别往地上站。”她说:“我明白。”然后,窗子前的影儿晃动了,看见了一个瘦长脸儿在朝着拘留室里看,他扛的枪上的刺刀在肩上和他瘦长的脖子平行直竖着。我和红梅朝他看了看,见他没有制止我们说话儿,也没有制止我俩蹲下来,我们就进一步感到革命人道主义的温暖了。我们蹲了下来,都用双手抓住了那书纸一样大的木凳面的边( 像柳木),我说:“四面墙上的语录是让我们改造思想的,地上竖满铺满毛主席像是防止我们逃跑,让我们脚一落地就犯政治错误,罪加一等的。”她看着面前地上的毛主席像,脸上浮了惨淡一层笑,想说啥儿却又没有说出来。我说:“只要革命情谊在,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该说的话你给我一个眼色我就明白了。”她说:“会让我们在这木凳上蹲一夜吗?”我说:“不知道。”她说:“让我们蹲一夜我们就会栽倒在地上,就会踩到毛主席的像上去。”我说:“那我们就正中了人家的圈套,就罪加一等了。”这时候,屋里最后的日光还没退下去,刚刚有些昏暗升上来,拘留室突然变得灯火通明了。屋里所有的灯光全亮啦。顶上是五个聚光灯,四面墙壁各有两个,统共八个聚光灯。这 13 个灯泡都是 200 瓦或者 500 瓦,炽白发亮如喇叭一样的灯罩的方向全都对准我们俩。我们忽然感到浑身如火烤一模样,眼睛又刺又疼,仿佛有束束烧红的钢针在往眼里扎。我们慌忙揉揉眼,待些微适应了那炽热的强光时,那一扇小窗被严严关闭了。听到了哨兵走下哨楼的脚步声和木梯在脚下的咯吱声,像我们被扔进革命熔炉以后人家就走了,不管不问了,只等着把我们熔成反革命的废渣以后再来把我们抬出去,再在我们反革命的废渣身上踏上一只脚,再踏上一只脚,置于死地而后快,让我们永生永世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以我的敏锐洞察了这一点。我们以我们的直觉洞悉了这一切。我们百分之百地预见到了他们的用心和目的。脚下的毛主席像一尘不染,只要我们下了凳子踩上去,毛主席像上就必须留下脚印儿,就是把鞋脱掉踩上去,你的脚趾印也要留上去。还有那通往门口去摆成四行水波纹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灯一亮,我就看见有几座像边上都露出一个笔画简单的汉字儿,有的是“ 工”字,有的是“十” 字,有的是“五”,有的是“三”,还有的是“:”或“、”,不消说,那些大小、塑形不一的每一座毛主席的像,放在哪儿都是有它的秘记的。更为险恶的,是那些毛主席像的脸是朝着哪个方向扭,那些标记不仅记住了每个像的坐标和方位,还暗记了那些像的坐向和朝向。我和红梅认真观察了,不从那儿拿起二至三个毛主席像,你就无法落下一只脚,要从那木凳上走下来,你必须一连拿起五到六个毛主席像,才能把双脚落下来,而你往前每挪一步,又必须把身后的毛主席像放回到原处儿。而这当儿麻烦就来了,你记住三个、四个甚至五个、六个毛主席像的位置在哪儿,你却无法记住这些毛主席像的方向朝哪儿。它们几乎没有两个相邻的方向是相互一致的,且每个和每个的方向差别不是正东或正西,正南或正北,而是正东或东北一点儿,西南和东南一点儿,再或东南和西南偏北一点儿。那紧挨紧立成四道水波纹的主席像,仿佛是一片革命的八卦阵,走进去你若不知道那道秘诀你就决然出不来。我和红梅彼此相望着,谁都没说话。好在那个季节还不到盛夏里,闷热还没有如蒸笼样把我们笼罩着。在黄昏后( 也许是黄昏后)的静寂中,我们没有听到城里工厂的隆隆声,也没有听到城郊铁路上每天夜里通行的运煤的火车汽笛声( 难忘的城郊铁路啊!)我们隐隐嗅到了田野的腥味,像丝绒样从门缝、窗缝挤进来,嗅到了似乎有烧砖瓦的窑味夹在那田野的气息中(或许是田野的气息夹在砖窟的硫磺气味中)。我看不见我的脸是啥儿色,可我看见我的心又灰又冷,如水湿的蓝布或灰布,看见红梅的脸不知从啥儿时候显得又有些苍白了,好像又有些心慌意乱了。时间如流不过去的黄泥水,又粘又稠,迟迟缓缓,漫溢在这又空又大,把革命的景况堆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我们就那样蹲在一米高,正好能放两只脚的柳木凳子上,一会看看脚,一会看看脚下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是那么慈祥地微笑着),一会又彼此抬头看一眼。很想找一句能彼此鼓舞精神的话儿说一说(物质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但在一定时候,在特殊条件下,物质要让位于精神,精神要取代物质成为第一性,成为主导和统帅———这是唯物主义辩证法,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宇宙观)我们真的很想找到一句能够鼓舞我们斗志的话题说一说。我想了半天就终于想起了一句话。我说:“红梅,你饥吗?”她朝我摇摇头。我说:“早知这样,中午那么好的饭,我俩该多吃一些儿。”她笑笑,没有声音。我说:“你说关书记是咋样知道你我的事儿哩?”她瞪起了眼,想一会轻声细语问:“是不是我们在你房里时有人……?”我斩钉又截铁:“不可能。窗帘拉得连个缝儿都没有。”她说:“那是……有人告?”我说:“肯定。”她说:“会是谁?天不知、地不知……”我说:“只有你公公,只有程天民。王振海被抓起来他就预感到你我革命成功了,要飞黄腾达了。你说他会甘心我们比翼双飞、飞黄腾达吗?他会不对他孩娃的死存有戒心吗?他会不私下留心观察你我的行动吗?” 我又往门窗瞄一眼,听见外边的寂静像一阵风样刮到了耳朵里。“我们今儿前晌离开镇子时他是看见了。”我说,“也许,他见你我走了他就回了家。回了家他就走进了你的屋里。进了屋里他就发现了你立柜下的洞口了。发现洞口他就可以发现一切,随后紧跟到城里来,正好在关书记和我们谈话不久把我们告了呢。”红梅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她在那儿蹲得双腿麻木了,小心地站起来,慢慢伸伸腰,凳子晃一下,她又慌不迭儿蹲下来,双手抓住凳沿儿。这一吓她脸上出汗了,脸色更加惨白了,宛若一张纸(还能写最新最美的图画吗?)我说:“千万小心点。” 她稳住神儿说:“你的腿不麻?” 我说:“麻。” 她说:“我厦房锁了哩,他咋能进去呢?”我说:“ 程天民是一个老狐狸,他也许早就配了你屋里的钥匙了。”她怔怔地盯着我:“他配了屋门钥匙,他没法配那立柜钥匙哩。立柜门的钥匙除了我谁都没有呀。”我问:“你这次出来立柜锁了吗?”她说:“锁了。” 可她想了想,看看自己穿的浅红短袖翻领衫,又有些拿不准自己锁没锁,像自言自语说:“我出门时开柜换这件布衫儿,立柜到底锁没有?”我说:“你好好想一想。”她说:“也许没有锁。”我说:“肯定没有锁。我几次见过你没锁。”她不再说啥了。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没有锁那立柜门,脸上留下的懊悔呈出土黄色,仿佛那张清秀的脸上堆满了田野的黄土和熟庄稼的风尘粉末儿。她那样沉沉静静看我一阵子,把头深深地勾下了。我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又把头抬将起来了。抬起头时她泪流满面,看出来她对自己的深悔和惭愧,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死去以表白自己的内疚和悔悟。灯光炽白明亮,她的脸雪青深蓝,滴在粉红布衫上的泪滴好像黑墨水。“ 真是我忘锁了你会恨我吗?” 她这样问我时,脸上乞求谅解的目光白白亮亮,如一根根剥了皮的麦秸秆儿横在我们的脸中间,问话的声音颤颤抖抖,有两滴泪落在脚下凳边上,弹起一层尘灰,碎成几个微粒的小泪珠,落在毛主席像上,如几颗细沙落在纸张上。我说:“红梅,你千万不能哭,千万别让泪落到毛主席像上去。”她不管那么多,依然让泪落在凳上,溅到地面的毛主席像上去,依然固固执执地那样问:“你说,真是那样,是我葬送了你的政治生命,你会恨我吗?”我也开始相信是她没有锁那柜门导致了今天的大悲剧,可我想恨她却无论如何恨将不起来。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革命的伴侣和革命热情的伟大发动机。我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对她说:“红梅,我一点不恨你,一点不后悔,只恨我,只后悔没抓紧时间名正言顺娶了你。”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似乎想弄清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和几分假。我又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要名正言顺娶过了你,把你我枪毙了村人也得把你我埋在一个墓坑里。”她眼上那两滴泪突然变得比两粒大豆大许多,晶晶莹莹,悬在下眼皮上似乎要滚落,她却含着没让它滚下来。我嗅到了她眼泪中浓浓烈烈的咸味儿。她完全被我的表白感动了。我完全被那两滴眼泪征服了,被她望我时哀伤的目光征服了,被她脸上惨白寡淡的颜色征服了。我真的从内心深处认定,如果果真是她忘记锁了柜门才把我们送进了这特殊监狱的特殊拘留室,那么我不仅将以政治家和革命家的大度原谅她,宽容她,而且还要更加地热爱她、珍惜她。热爱我们的革命情,珍惜我们的同志爱。我要让我们的革命爱情成为后人的榜样和荣誉,成为后人永远称颂的杰作和绝唱。我很想再说一句几句能够表达我的忠贞情谊的豪言和壮语,可我心里有浓烈的伤感升上来,使我说不出一句话,使我只能咬紧我的下唇儿,目不转睛望着她因为苍白却更加清秀的脸,因为泪水却更加动人的那双眼。我们就那么月深年久地相望着,就那么深深刻刻沉默着。我们看见了彼此的目光湿润又凝重,看见了彼此的内心纯洁又高尚,听见了被灯光照亮的时间从我们眼前嘀嘀嗒嗒走过去,听见了各自的心跳如嘀嘀嗒嗒、清清明明像草尖、树叶上的夜露不停地落在草地或者枯叶上。我们闻到从门缝和房顶的那儿涌来的砖窑的黄色硫磺味,潮湿得浸润人的鼻子和嗓子,亲切得想张开大嘴把那味儿吞进肚里去。我们就那么相望着,就那么沉默着,等沉默的相望有些累人了,她突然抬手把眼上的两滴泪珠擦下来,低头粲然一笑说:“爱军,你知道我眼下最想干啥儿?”我朝她摇了一下头。她收起笑容板板正正说:“我最想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把衣裳脱下来,一针一线都不挂,疯疯狂狂,像那次在那墓里一样跳一场,然后舒舒展展躺在你面前,你让我咋样我就咋样儿,你想咋样我你就咋样儿我。”我并不感到她这话来得突然和意外。我仿佛最爱听的就是这当儿她说这样的话。我完全被她的表白感动了,像我百分之百感动她样,她也百分之百地感动了我。我不知道那当儿我脱口而出的话是思谋已久,还是随口说出的一句为了证实她诚心纯度的一句话。我望着她的脸,望着从她耳后翘到耳前的一撮黑头发,心里荡漾着少有的惬意和快活,我说:“你说的是真的?”她好像对我这样的问话有些吃惊和不解:“你不相信我?”“信。”我说,“可你知道我这会儿最想干啥呢?这会儿我突然极想抱着炸药像董存瑞那样把程寺给炸掉;想你我一丝不挂在程寺庙里的光天化日下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上一次那事儿。”她问:“你咋总有这想念?”我说:“不知为啥儿,就又突然有了这想念。”她说:“炸掉程寺也不是我们革命的目的哩。”我说:“可我自小看见程家人在那集合拜祖时,就想着有一天要扒了那程寺和牌坊,炸了那程寺和牌坊。”她把蹲酸的腿轻轻动一动,又小心地站一站,重新蹲下来望着我的脸。“为啥要在程寺里边疯上一次那事哩?”我说:“ 要能在程寺疯一次那事儿,比在程寺的脸上打耳光,比朝在程寺的心窝踢一脚都叫人舒心哩。”她问:“你说我们还会出去吗?”我说:“不知道。”她说:“能出去了你说咋样我们就咋样!”这时候,屋子外有了脚步声,有一名士兵从天窗下爬上木梯,到窗前推开窗子朝里望一眼,又下去木梯不知朝哪走去了。他这一来一往,使我们明白外边彻底天黑了,已经是吃过夜饭很久了。我们忽然感到了饿,感到了小腿发酸脚发麻。我很想叫住那看我们一眼走了的人,让他给我们弄些饭吃,或者端一碗生水喝一喝,可他的脚步声又由近至远消失了。我们决定只要再有人来看我们就向他要饭吃,向他要水喝,可我们没想到那一夜竟再也没人登上窗口看一眼我俩了。我还是把我们在特殊拘留室受到的具有革命历史意义的惩处估计不足了。在饥饿降临时,在我俩因为说话口干舌燥时,在终于在那凳上站站蹲蹲,蹲蹲站站熬到半夜时,我们体会到了我们受到的惩处的残酷性。瞌睡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袭过来。剧烈的光亮刺着眼睛像针样扎在我们的眼球上。凳面上的三颗发亮的铁钉尖儿在两只脚间张牙又舞爪。不能坐,站着时两腿发软,蹲下时双脚发麻。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煎熬过来的,蹲蹲站站,站站蹲蹲,实在瞌睡时就蹲在那儿用双手抓住凳沿小打一个盹。屋子又大又空,天窗前又没有哨兵,只要一迈腿我们就可以下去凳子,躺在地上睡一觉。然而,我们不能下。我们也绝然不会下。只有我们明白,一旦踏上地面的主席像,一旦碰倒了地上的石膏像,一旦踩住了毛主席语录的哪个字,那将是何样的过错和罪恶,就是你对你所犯的罪恶不讲一个字,你这一踏一碰的罪恶也远比你犯下的罪恶大得多。我们是从革命风浪中走过来的人,我们是地道的革命者,我们能最深刻的理解、领会走下凳子的严重性。我们聪明、智慧,富于才华,我们决不会把我们自己送向政治的断头台。到了下半夜,世界彻底无声无息了,我们隐隐地听到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工厂的机器声,还隐隐地感到有两列火车从铁轨上轧过的隆隆声。我们从那声音中判断出,我们距县城少说有三十里,或者五十里。夜露的气味凉凉地浸到拘留室里来。剧烈的灯光的灼热使我们越发感到瞌睡的不可抵抗和反对。我们有几次打盹儿时候差一点跌下高凳摔倒到毛主席的像上去,有几次因为瞌睡往凳面瘫坐时,被那尖钉儿扎破了屁股上的肉。有一次红梅被钉子扎中了,她啊呀的尖叫把天花板上的灰尘震得纷纷落下来,可醒来后,瞌睡依然在眼皮上黏拽粘贴着。她说:“爱军,我们怕熬不过去这份酷刑哩。” 我说: “ 你瞌睡得受不了?” 她说:“早晚我俩得从凳上摔下去成为现行反革命。” 我说:“事情往往是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转机也就出现了,胜利也就出现了。” 她说:“我脚麻、腿软,眼皮酸,我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啦。” 我说:“你抓住凳沿闭着眼,一边放心大胆地打盹儿,一边用心听我数数儿,数到十你就睁开眼,睁不开了我叫你。” 她就抓住凳沿把眼睛闭上了,我一边查数儿,一边盯着她,看她头有些歪了就忙叫醒她。我们就这样一人打瞌睡,一人查着数儿在观察,数到十或十几就把对方从瞌睡中叫醒来。我们用我们的毅力和智慧终于把那漫长的一夜打发过去了。天亮时,那个年轻的士兵拿着刚刷过牙的牙缸、牙刷把门打开后,他把牙缸、牙刷放在门里脚地上,把那四行水波纹的毛主席像胡乱地往两边挤挪着,腾出一条路,露出两行莫名其妙、笔画简单的粉笔汉字或部首,从那汉字中间到高凳面前立下来,瞅瞅两凳间的毛主席像,见没有脚印或别的痕迹儿,便弯下腰借着从门口射过来的日光,去那像上找脚纹或手纹。当他认定我们没有踩那张毛主席的巨像时,又去看我们凳后、凳左、凳右的画像和语录。他至少在那凳子周围看了十分钟,终于确认我们一夜没有走下凳子时,便一脸惊异地抬头瞟着我们俩。我说:“我们真的一夜没下去。”他说:“你们是第一例在这凳上坚持了一夜的。”我说:“我们又饥又饿,你们总得让我们吃些啥,哪怕让我俩喝上一口汤。”他说:“有吃的,也有喝的,可我让你们吃喝了,怕就该我站到那凳子上去了。”我说:“不能不讲一点人道主义吧。”他说:“交待吧。交待了你们就可以从凳子上下来了,别到最后不仅老实交待了,还又罪加一等成了现行反革命。”我试探地问,“让我们说啥呢?”他冷冷地望着我:“你问我?犯了啥罪你自己最清楚,不想说你就在凳上等着罪加一等吧。” 这样说完,他又开始倒退着走,把挪到边上的石膏像重又一个一个放回原处里。有时候,似乎是忘记了那个石膏像应该在哪儿,他会把石膏像倒过来,看看像底,又看看地上的简易汉字或部首,换一个石膏像放到那个汉字或者部首上。他的这一举动,入迷地吸引了我和红梅,我们听不清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啥,可我们看见他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看见了他挪开石膏像的中间靠我们这边的两行水波纹像下的汉字和部首,第一行的前面五个是“ 五、山、委、辶、月” 第二行前面五个是“ 人、水、水、扌、云”,后边的看不清楚了,也记不清楚了。为了把这两行十个汉字和部首迅速刻在脑子里,我立马把它变成两句话:“ 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云”。待那年轻士兵退出审讯室,我把这两句话在脑里念一遍,望着红梅说。“你记住那像下的字儿没?”她说:“我记了七、八个,前面是五、山、委和啥,后四个是人、水、水和手。”我说:“你知道啥意思?”她说:“知道了我们就可以走下凳子啦。”我们开始猜 测“ 五、山、委、辶、月” 和“ 人、水、水、扌、云”这十个汉字和部首与毛主席像是啥关系,每个汉字和部首所代表的毛主席像为啥一定要面西,或者面向东。我们知道每个字或部首都表示一座像,可不知道每个字与字或与部首之间到底啥联系。我们很长时间沉浸在那种游戏的猜测中,想以此忘掉饥饿、口渴和困顿,以此打发难奈的时间,以期让它从我们面前尽快走过去。我们猜想笔画多的字是代表大一点的石膏像,可发现压在八画的“委”字上的石膏像却恰恰是毛主席的半身像,仅有拳头那么大。我们猜也许是笔画少才代表体积大的石膏像,可我们又发现一个一尺多高的毛主席全身像正好压在有四画的云字上,而仅有两画的人字上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膏像。我们猜想字儿上的像都是面向东,或者东南和东北,却发现偏旁部首上的像也是面向东。我们猜凡是部首上的像都是面向西,或者西南和西北,可“氵”上的像又偏偏是面向正东方。我们猜每个字或部首组成起来一定是一句话或是一个成语,再或一句诗,可我们往死胡同里追究都没想出“ 五、山、委、走、月” 是啥含意儿,没想出“ 人、水、水、手、云” 到底含着啥意义。但我们认定上句的“月”和下句的“ 云” 一定是对仗相应的。我们想尽了我们所知的唐诗和宋词,想尽了我们能背下的可怜的几句古诗中有“云”有“月”的句子,却都不能和“ 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云” 牵连起来,让它们发生某种联系,而使打开革命阵图的钥匙突然出现在面前。我们能背毛主席的全部诗和词,可毛主席的诗胸怀全人类,大气又磅礴,压根儿在毛主席的诗中找不到吟云弄月的句子和唱吟杨柳的意境。我们在猜想那字和部首的过程中,最终走进了死胡同,就像走进一间黑屋门被关死了,像走进一条沟里迎面撞来了悬崖和峭壁,我们不得不扭头重新走回来。“我们怕死都猜不出那些字和部首是啥意思。” 红梅说完,把目光从那四行水波纹的石膏像上移开了。这当儿,我看见不知啥儿时候被推开的天窗前又有哨兵在晃动,看见日光从窗前射进来,像一个探照灯的光。时间大约已是半晌儿,从那日光中我感到了有炎热开始在屋里漫散着。红梅站着在揉她的膝盖儿,在捏她的小腿肚,捏完了又用拳头在撞她的脚面和脚跟。我们已经在那凳上站着、蹲着过了一夜大半天,最少 15 个小时了,如果今天关书记不派人来和我们谈,我们就要在那凳上再蹲一天又一夜。这一天又一夜,如何让我们蹲蹲站站、站站蹲蹲熬过去,成了最残酷的斗争和敌人,不消说,最终败将下去的可能是我们。可我们不能在没有经过正式的谈话———哪怕是审讯,就把一切说出来,不能在壮志未酬时就把我们自己出卖掉。我们必须要见到地委关书记。我们毕竟是关书记赏识的红色接班人,也许因为我们革命的功绩和成就,关书记会把我们的过错一笔勾销的。至少说,关书记官大量大,一定会宽大我们的。刘处长在最终离开我们时,不是说:“有人杀过十几个人还照样当官呢,你们的事有啥儿大不了。” 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革命中的规律和逻辑关书记不会不明白,不会不通达。重要的是,我们要等关书记来,最少等关书记亲自派人来。而当前,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难熬的时间打发掉,设法在那五寸宽、八寸长的凳面上,让自己忘掉口渴、饥饿、腰酸、腿困、筋疼和脚麻,千千万万不能从凳上掉下来,不能一脚踩到毛主席的像上去。红梅说:“爱军,今天会有人提审我们吗?”我说:“不管提审不提审,我们都不能掉到凳子下。”红梅说:“ 爱军,今儿白天熬不到黑,我就会从凳上栽下去,就会踩到毛主席像上的,我的两个小腿和脚脖已经肿得和发面一样了。”我让红梅把裤子撸起来,果然她的脚脖和小腿一样粗,又明又亮,闪闪发光。她说:“ 咋办呢?我们就在这凳上等死吗?”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不想听。我说有个人特别忠于毛主席,忠于党中央,比你比我的思想觉悟还要高。他听说成千上万的学生都可以在天安门广场见到毛主席,我为啥儿不去一趟北京天安门?于是,他卖了猪、卖了羊、卖了家里的粮和树木,拿着钱千里迢迢往北京赶去了,坐汽车、坐火车,不通车的山路他就步行着走,从秋走到夏,又从夏走到秋,终于就到了北京天安门城楼前的大广场,你猜他站在那广场的中央说了一句啥?红梅望着我。
  我说:“你猜猜他说了一句啥?”红梅说:“他振臂高呼了一声毛主席万岁!”我说:“不是。”红梅说:“是‘共产党万岁’吗?”我说:“也不是。”红梅说:“天安门广场中央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他肯定是望着纪念碑作了一首像‘ 翻身不忘共产党,解放不忘毛主席,吃水不忘打井人,幸福不忘插红旗’那样的诗。”我说:“更不是。”红梅说:“那他说了一句啥?”我说:“你再猜猜。”红梅说:“我真的猜不着。”我说:“他在天安门广场走了一圈,最后站到广场的最中央大声地说:天呀,这广场真大哪,多少亩我都算不出来,没有树,又干净,毛主席为啥不发一道指示把全国的粮食都运到这儿晒晒哩?”我说完红梅就笑了,双手抓住凳沿儿,笑得差一点掉到凳子下。天窗外的哨兵听见她的笑,莫名其妙地往里瞅,用手敲着窗子制止了我们的欢乐和笑声。然他把红梅的笑制止了,红梅却忘了她的脚脖儿肿,忘了她一夜没睡觉,忘了我们是在特别拘留室。她说,爱军,你再给我讲一个。我又一连讲了三个革命笑话和故事,她还想听时我却搜肠刮肚也讲不出来了( 我发现我是庄严的革命家,而不是革命故事家,不是革命笑话家和革命幽默家)。于是,我们开始相互对诗做游戏,我说出上一句,要求她说下一句,她说出上一句,我就对出下一句。我说:“钟山风雨起苍黄。”她说:“百万雄师过大江。”我说:“春风杨柳万千条。”她说:“六亿神州尽舜尧。”我说:“我失骄杨君失柳。”她说:“杨柳轻 ,直上重霄九。”我说:“独立寒秋,湘江北上,橘子洲头。”她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我说:“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她说:“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她说:“革命的土地革命的天。”我说:“灿烂的阳光灿烂的月。”她说:“延安的宝塔航海的灯。”我说:“天安门的城楼民族的星。”她说:“各族人民心向党,我们心向红太阳。”我说:“地球绕着太阳转,亿万人民跟党走。”她说:“张开我们的双臂,迎接新的日出。”我说:“敞开我们的心肺,播种革命爱情。”她说:“我们要像小草一样朴实,像铁路的基石一样无私,像螺丝钉一样永不生锈。”我说:“我们要像田野一样开阔,像山脉一样坚强,像长江黄河样奔腾不息,战斗不止。”我说:“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她说:“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我说:“人说道世间只有骨肉的情义重。”她说:“依我看阶级的情义重于泰山。”我说:“ 黄连苦胆味难分。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她说:“可曾见他衣衫破处留血印,怎忍心怎忍心(哪) 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我说:“枪林弹雨军民隔不断,妇救会员拥军要争先。”她说:“ 虽说是几番送粮人未见,为支前我不怕走遍大平原。”我说:“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她说:“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共产党、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红旗指处乌云散,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我说:“九龙江上摆战场,相互支援情谊长。”她说:“抬头望,十里长堤人来往,斗地战天志气昂。我立志,学英雄,重担挑肩上,脚跟站田头,心向红太阳,争做时代的新闯将,让青春焕发革命光芒。”她说:“爱军,下面我可以说现成的句子,你只能编出来,还不能停顿时间长。”我说:“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来吧。”她说:“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我说:“低头想起旧社会,止不住双眼泪水流。”她说:“好!———月照征途风送爽,飞兵奇袭沙家浜。”我说:“一路走,一路唱,月黑风高挡不住我心愉快、志坚强,意志坚强斗志昂。”她说:“ 一般———好像是从戏词里套搬过来的。下边你注意,我说几个字,你必须对出几个字,要对仗,要押韵,要自己编。”我说:“好。”她说:“一唱雄鸡天下白。”我想了想:“万声莺歌颂明月。”她想了想:“驿外断桥边。”我想了想:“寂寞花烂熳。”她又想了想:“红军不怕远征难。”我笑了笑:“山山水水等闲看。”她说:“不用笑,谁笑到最后谁就最好看———五岭逶迤腾细浪。”我说:“山山脉脉如泥丸。”她说:“ 你这不是诗歌,是一句顺口溜———金沙水拍云崖暖———你必须得说对仗工整的七律诗。”我想着没有立马说。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你不是说你当兵在《 解放军报》上发表过诗歌吗?”我进一步想着仍然没说话。她说:“金沙水拍云崖暖———你想的时间不短了。”我说:“你刚才说的一句是啥儿?是五岭逶迤腾细浪?”她说:“上句是‘ 五岭逶迤腾细浪’,这一句是‘ 金沙水拍云崖暖。”我的脑壳被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听见我脑里有山崩地裂样一串噼啪声。我抓住了“五、山、委、辶、月” 和“ 人、水、水、扌、云”与“五岭逶迤腾细浪” 和“金沙水拍云崖暖” 那暗藏的秘密,找到了它们与地上那一片毛主席像的坐标关系。我突然就拿到了打开面前走出革命八卦阵的金钥匙。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在那眨眼的功夫中,我灵醒到了“ 五、山、委、辶、月”正是“五岭逶迤腾” 五个字中的偏旁部首和汉字, “ 人、水、水、扌、云”正“金沙水拍云” 五个字中的偏旁部首和汉字。我把头扭向那四道水波纹的毛主席像,红梅说你对不上“ 金沙水拍云崖暖” 了是不是?我挥了一下手,又把手猛地压下去,示意她别说话,示意她蹲下来和我一样观察那一片主席像。她知道我从那片像中找到走进走出的暗道了,便把目光盯在那片小雪人样的像上去。我数了那片毛主席的像,统共 56 座,正好和《七律》诗的 56 个字相等着,而那四行像,每行 14 座,又正好是两句诗的字数儿。就是说,第一行 14 座像对应的是毛主席的七律《长征》的前两句“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第二行 14 座像对应的是“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第三行像对应的可能是《长征》的第 5、6 句,第四行对应的是7、8 句。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在第一行的第七座像边找到了露在像外的一个“ 又”,而《 长征》 第一句的第七个字“ 难” 中也正有“又”字儿,第四行的第二座像边露出了一个“口”,而《长征》第 7 句的第二个字“喜”也正含有口字儿。验证了四行毛主席像的排列正是毛主席的七律诗《 长征》中 56 个字呈水纹的排列后,我几乎没有费力就想到了毛主席像东西南北的座向和七律诗抑扬顿挫的四声读法的对应了。我猜想一声可能为之东,二声可能为之西,三声为之南,四声为之北。我细吟出“红军不怕远征难”七个字的四声分别是二声、一声、二声、四声、三声、一声和二声,它对应的主席像的座向应该是西、东、西、北、南、东和西,再去看第一行七个主席像座向果然就是西、东、西、北、南、东、西。细吟出“ 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四声分别是一声、一声、四声、四声、四声、一声和二声,想它对应的最后七座毛主席像应该是东、东、北、北、北、东、西,去看那七个像时,果然又是东、东、北、北、北、东和西。
  我完全破解了这 56 座像组成的革命八卦图。一切都不言自明了。我再次证明了我不仅是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也完全是天才的军事家和卜算家。我对红梅轻声说了这一点,她数了一遍地上的像,她想了一遍“ 五、山、委、辶、月”与“五岭逶迤腾” 的关系,观察了三四行像前的几座像的座向后,眼睛轰的一声亮起来,仿佛一个死囚听到了特赦令,仿佛渴极的人看见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河,仿佛在地下埋了十天八天的人看见了清晨和日光。屋子里的电灯早就熄灭了,从窗里走进来的日光,有胶轮车在马路上飞奔着的吱啦声。窗前的哨兵依然露一个头儿在窗口,不知他在望啥儿,不知他在想啥儿。昨儿夜里砖窟那黄烈烈的硫磺味儿没有了,眼下能闻到的只有晒热的田野的气息和屋里被日光蒸发着的潮湿味。我们被这一发现激荡起来了,彼此望着一时谁都没说话。我看见她脸上红光烂熳的兴奋方兴未艾,且那兴奋只有我们在做那事儿时候她才有,只有到了高潮将临时候她才有。她的那种红艳艳的动人和妩媚与这一伟大的破解和发现共同把我冰凉的热血转眼烧将起来了,把我的血液烧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了,使我对她的饥渴长江黄河样在我浑身奔腾着,飞泄着,鲜花怒放着。我看了看满屋的语录、论断和毛主席的像,感到了那些像和语录如闸如堤样在我脉管的各处横着和竖着,拦着或截着。我想起了我们初见时她在郊外铁路边拘拘束束的艳美和放肆,想起了在墓里的疯狂和淋漓,想起了两年来在地道中的温馨和随意,于是我就在那一瞬间决定我要从这监狱逃出去。要和她一道逃出去。哪怕仅仅是为了出去最后在旷野的哪儿赤身裸体,尽情尽意,尽心尽力地疯狂一次那事儿,仅仅一次那事儿,我们也要从这逃出去。想到逃出去时我的手上出了两把汗,脸上的热和紧张如被火烤一模样。窗外的哨兵又往屋里望一下,见我们都还蹲在那,便把头又缩回到原处了。我瞟瞟窗,看看门,在半空面对红梅,用手指划了“逃走”两个字。我把这两个字一连在空中写了五遍,当红梅最终认出那两个字儿时,她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惨白,而是闭着双唇盯我一会儿,在空中写了“行吗?”两个字。我用力地朝她点了一下头。她闭紧双唇想一会,竟比我更用力地点了一个头。(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 一个伟大、冒险、奇异、空前绝后,可载入史册的计划在红梅的一点头中诞生了。[小说网 www.小说下载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第十二章 凯旋1 《长征》分解示意图
  2 壮志未酬誓不休我们终于从《长征》 的密道中走将出来了,逃出了那监狱和特殊拘留室。那监狱果然是县里的备战仓库改建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年月政治犯多如牛马,监狱爆满,县里就到外地取经学习扩监经验,改建粮库为政治犯的这个专用监狱,并创建了那座特殊拘留室。那一天我们仍然没吃饭,他们仍然没有让我们喝上一口水(人道主义在粮库里颗粒无收)。我们被我们的发现鼓舞着,被我们逃走的计划激荡着,我们心潮澎湃,热心沸腾,浪涌来,潮涌来,我们的神勇冲上来,山豪迈,水豪迈,我们从八卦阵里冲出来。哨兵从炮楼上下去吃晚饭时,我们蹲在那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待哨兵吃过晚饭,给我们那拘留室里通上电,让我们四周上下通明,灼灼发光,唤了一声“ 想坦白了叫我们!”就又从哨楼下去了。从整个抗日战争看来,由于敌我之战略进攻和外线作战,我们处于战略防御和内线作战地位,无疑是处在敌人的战略包围之中。我们必须从这包围中突出去,除此别无生路可谈。我们开始行动了。我首先踩着高凳的一个撑儿下到那片毛主席像 最前边,把头四个像拿起来证明了下面正是“ 红、乌、金、更” 四个字中的简单字儿和部首,然后就把红梅从凳上接下来,匆匆忙忙相互搂着亲了一下,就着手把那些大小不同、座向不一的主席像全都挪开来,走过去又依着那《 长征》 的密码摆好后,便三脚两步到了门口儿。我们没有想到我们能那么顺利地从监狱逃出来,没想到特殊拘留室的铁皮屋门外边竟然没上锁,竟然只是门铞儿在门扣上扣着就完了,竟然连所谓监狱的大铁门还是原来备战粮库的老门儿,连“二7八仓库” 几个字都还在铁门边儿上。我们顾不上朝四周仔仔细细看,顾不上仔细去听我们对面屋里虚掩的门里是嘈杂的说话声,还是几个士兵在那儿打扑克的吵闹声。红梅用她那细长的指头把那扣儿拨开后,我们从门里出来,大门口的哨兵正让另一个哨兵给他送一杯水,那个士兵说你自己来倒吧,排长、连长都在屋里玩着呢,然后那哨兵就扛着枪往大铁门以西的屋里走去了。(敌人麻痹之时,才是我军进攻之时,胜利之时。)我就是这时候拉着身上发抖的红梅从特殊拘留室里走出来,又把门扣儿如样扣着,猫着墙根到了大门下,从大铁门下离地面半尺高的空儿爬将出来的。正是农历月中,月色无比姣好。一爬过监狱的铁门从地上立起来,我们就感到水溶溶的月色凉阴阴地洒在了脸上、身上和我们抬头的脖子里。眼睛里的湿润柔和得像病眼渗进了药水儿。我们开始轻脚快步地背着监狱的大门朝东走,脚下的草和身边的树被我们一一抹杀在身后边,待感到哨兵彻底听不到脚步时,我们就撒腿朝着一面山坡跑起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征途任务急 /扬鞭催马匹 /抬头四下看 /星月照大地 /为明朝日光灿烂 /就是今夜夜黑风高,敌情四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头断血流何足惜!)到那山坡腰上时,红梅终是跑不动了,我们便停了下来,看清了我们是在山坡上的一片槐林里。五月的槐树味浓腥浓甜地从四面扑过来,有被虫蛀的落叶,在月光中打着旋儿飘飘舞舞的,落在地上响出细微的噼啪和吱喳的混合声。从树叶的缝中望出去,初升在半空的满月银白如雪,浑圆如盘,居然能看清月亮中的山脉、树木、河流、人影和兔儿、羊儿在晃动。槐林中奇静无比。我们听见了兔、羊和人在月亮中的山脚下走动的脚步声,听见了树木里的蛐蛐和别的虫鸣声,你争我吵,如擂战鼓,把整个世界都塞满了它们的欢叫和吵闹。我们知道我们已经安全了。我们往山下监狱的方向望一眼,没顾上细看监狱坐落走向的全貌,只见我们走来的方向、那条沿着干涸的河堤随物赋形、似路非路的一线月影和原初一模样,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我们的喘息立马平静了。我们就立马庆幸、祝贺地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扑到对方的怀里去,把对方抱到自己的怀里去,疯狂的亲吻和抚摸,疯狂的拥抱和撕咬。我的双唇亲她时恨不得把她柔美的下唇咬掉后吞进肚里去。我去她头上、脖子和胸前抚摸时,她隔着我的衬衣咬着我肩上的肉,使我的肩膀又热又胀,疼痛难忍,愉快无比,自己也极想让她果然咬下一块咽进肚里去。我们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呼吸,就是亲吻和抚摸,就是彼此在地上翻滚和撕咬。我们从监狱逃出来似乎就是为了到这片林地来,来这儿就是为了一言不发地爱抚做事儿。地上有没着脚脖的青草和树叶,有干了的树枝和去年枯槐叶的碎末儿。它们本来都已经沉静了,已经被初夏的绿茂淹死了,可因为我们,它们又开始挥发着它们的气息吱吱喳喳又说又笑了,又有了新的青春和生命,有了新的快乐和意义 有一个我忘了名字,其实是人所共知的外国人曾经说过百分之百伟大、英明、正确的话:人生最宝贵的,就是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回首往事时,他们不为虚度年华而后悔。眼下我们就在实践这句话。我把红梅压在了身子下(也许是红梅把我翻到了她的身子上)。一切虫鸣都偃旗息鼓地盯着我们俩,听着我们俩,嗅着我们俩。它们甚至想来触摸我们俩。我把我的双手如她所愿地从她的衣服下边伸到了她的胸脯上,她的那对我极为熟悉却因为我们是从监狱中出来又备感陌生、神秘的乳房在我的双手中热汗淋淋、跳跳荡荡,好像急于从我的双手中逃出去,又好像急于通过我的双手钻进我身体的哪个部位里。头顶上的月光凉爽清净。我看见她的目光又明又亮。那会儿,我们忘掉了我们的身后是监狱,忘记了我们距监狱至多不过两里地,忘记了我们从监狱出来前想过的事情说过的话,忘记了我们逃出来的方向、路线和目标,忘记了我们不光是革命家、政治家,而且我还是天才的军事家、卜算家,忘记了未来和命运,忘记了复杂的革命形势和迫在眉睫的任务和目的,忘记了国内的地富反坏右,忘记了国际上的帝修反,忘记了身边的地形和地貌,形势和敌人。我们不顾一切,我们忘记一切,我们从监狱逃出来片刻之后,就在月光下、监狱旁、林地里、山坡上做起了那样伟大、光荣、正确的情事儿。我们三天前还在程岗借桃儿上学时赤身裸体在她家的厦房里,可我们觉得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那件事儿了,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突然相见必须先做那事儿。这一次我们不需要革命音乐,不需要脱得一丝不挂相互的欣赏和挑逗,更不需要她像后娘对孩娃样在我身上的某处的抽打和拧掐,我们连扣儿都没解,连一句引诱的话儿都没说,我们就煎熬难耐、心心相印地滚在一起做了那件事。我们用最短的时间做完了那件事,短的就像半根筷子、一滴檐水的跌落一模样。做完了那件事,我们仍然没说一句话、一个字,匆匆收拾一下,我便本能的拉着她的手,沿着树林里的一条影绰小路快步往山上走去了。我们做那件事时,既没有往日魂飞神逸的快活,也没有往日匆忙、短暂的遗憾和埋怨。我们觉得我们是为了那件事才从狱里逃将出来的,不做那件事就无法将二人的内心静下来,无法平心静气的思考革命和命运,形势和人生。我们做完了那件事,就彻底的把自己平静下来了,如口渴时喝足了水,走累时歇完了脚,天旱时下透了雨,饥饿时吃饱了饭,燥热时走进了树阴浓厚的阴凉地。我们往山上爬去时,虽然脚步匆匆,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和恐惧,仿佛就是这当儿身后有人追上来,把我们抓将回去也没有太大遗憾了。我们已经做完了那件事。我们爬到了山顶上。山顶上到处都是透明莹莹的月光和寂静。我俩从树林走出来,站到一个满是僵石地面的高处儿,长长地舒口气,回身朝山下望一阵,才静心看清监狱那儿有几窗光亮和松松散散坐落的几排房。月光中,那红机瓦房呈出土褐色,仿佛几个黄土堆儿卧在山下面。在那几排房的最后边,模模糊糊的院墙和墙顶上的铁丝网像时隐时现的一条方框的影儿在晃动。就在那方框最后的一个角儿上,有一排四个砖窑凸起在平地上,似乎有两座砖窑正在灭窑火 ,能模糊的看见有许多人———不消说都是犯人们,正在挑着水桶上窑和下窑。从窑顶升起的乳白色浓烟在月下成了重青色,未升多高就被月色融掉了。再往那窑前望过去,一里二里的地方,有一个黑黑的村庄睡得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像被人随意丢在那儿的一片房屋和林地。我们有些庆幸我们没有被扔进那些犯人堆里去做砖、做瓦或烧窑。我们毕竟是革命家,毕竟是对整个中国的乡村革命提供了成功经验的革命者,毕竟是我们把程岗镇从一个死水一潭的封建村落革命成了一片红色的新的革命根据地。我们的革命经验曾经向全县和地区十余次的推广过,省里的领导曾在我们的经验材料上亲笔写过“编者按”。程岗镇毕竟是中国北方农村的革命明珠和灯塔,我们毕竟是天才的、罕见的一对乡村革命家。他们当然不该把我们当成一般的犯人让我俩去烧窑,也许有一天,他们会为我们在监狱时没有对我们实行法西斯主义而庆幸,为我们在监狱时没有给我们吃饭端水而后悔。我们差一点就是这个县的县长和妇联主任了。我当了县长,这个监狱我要让谁住,谁就必须蹲进去。那时候无产阶级专政铁的一面、柔的一面都在我的指示下,可眼下阴差阳错我们进去了。我们进去了就一定说我永远当不上县长了吗?红梅当不了县妇联的一号吗?世事难测,未来难料,在中国革命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前辈不都蹲过监狱吗?他们伟大,不正是因为他们蹲过监狱吗?李大钊、瞿秋白,还有课本上描绘的叶挺将军( 为人进出的门常闭着,为狗爬出的洞常开着),正因为他们蹲过监狱,他们的人生历史才显得更加灿烂和辉煌,正因为他们是从革命中走进监狱、又从监狱走进了革命洪流,才是他们后来成为军队和国家的领导人,成为我们后来者革命的榜样和永垂不朽、千秋放光的伟大楷模。设若他们没有在革命洪流中走进监狱的历史,他们的命运会是今天的模样吗?我们并不为蹲了一夜一天的监狱而悲伤,不为在那种充满革命才智的特殊拘留室受到的监视、饥渴而愤怒,也许这一段短暂的历史会在我们未来的奋斗中获得新的意义,为我们命运的损失还可以成倍的补偿哩。可惜的是,这件事情晚来一天就好了,晚来一天关书记就在县里宣布我们的任命了,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县长和妇联主任了。我们是了县长和妇联主任,在那监狱他们还敢不给我们吃饭喝水吗?还敢在通往门口的路上布设《 长征》的八卦吗?月亮从北边天空又往南边天空游移了,山脉上的寂静越发铺天盖地着,远处旷野黑黑深深一片,浓浓乌乌天地,不知那儿是开始灌浆的小麦地还是没膝深的野草地。我们隐隐地看见了地面的草或庄稼在风中摇摆着,像我在部队时见过的海面一起一伏着。我仍然在握着红梅的手。她脸色灰灰蒙蒙,如雨如雾,手指却又冰又凉。说到底,她是女同志,是不十分成熟的革命者,还有患得患失的革命脆弱症。我想我作为一个大男人,一个她的领导和战友,一个胸怀大志的革命家,一个她难得优秀情侣和为她革命指引航向的人,一个身怀大略的政治家,我必须把她的腰杆撑起来,让她感到蹲了监狱没啥大不了,从监狱逃出来也没啥可怕的,这无非是革命和革命者开了一个小玩笑,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如革命历史中我党犯下的“ 左” 倾、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一模样,没有那些“左”、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路线,我党会像今天这么成熟吗、伟大吗?如此同理,我们在革命生涯中不犯一点错误、走一点弯路,革命不和我们开一些玩笑、发生一些误会,我们会成熟壮大吗?我们会积累许许多多的革命经验吗?我们会在为革命鞠躬尽瘁之后在那个上万人为我们召开的追悼会上让他们痛哭流涕吗?会让他们承认我们果真是农村革命工作卓越的政治家和领导人吗?我必须安慰好我的夏红梅,教育、鼓舞我的夏红梅,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躯壳我的心,我的骨髓和精神。我把红梅的手拉得更紧了,把它的指头捏在我的双手心里搓了搓。我说:“你在想啥哩?”
  她说:“不想啥。”我说:“你见过大海吗?”她说:“没有。”我说:“哪一天我一定领你到青岛看看海,领你到北京见识见识天安门。”她望着我的脸:“还有那一天吗?”我盯着她的眼:“咋会没有那一天哩?”她说:“爱军,你说我们逃出来到底干啥呢?被抓住不是又罪加一等吗?”我说:“你为我们刚才那事时间太短埋怨我?”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我们逃出来就仅仅是为了那事儿?”我说:“当然不是。我们还要回家把程寺和牌坊炸掉,完成我童年的革命夙愿;你要回家看看,证实一下洞口是不是被人发现了。是,我们就如实交待我们的过错,争取革命对我们的宽大,给我们以重新革命再立新功的机会。如果那洞口还严密如初,那关书记关我们就不是为了那事儿,我们就可以用别的手段和态度来对付他们了。”红梅有些着急了,她抬头看看天,辨认辨认我们所处的位置说:“既然这样我们还不赶快走,还呆在这儿干啥哩?天亮之前赶不回来咋办呀!”我说:“你总得让我把方位弄清楚。你知道我们是在县城东还是县城西?我们回程岗镇该往南还是该往北?” 说了这些,她脸上的迷茫和焦急淡薄了,我便把目光从树林顶上翻过去,看见十里、二十里的夜空里,有一大片模糊的光亮铺在地面上,且那儿偶尔还有电焊的弧光在夜空闪几下。我说:“县里有没有机械厂和汽车修配厂?” 红梅说:“有。还有一个农机制造厂,不过都已经停产了。”我说:“ 有人抓革命就有人促生产,工厂越瘫痪就越有人搞夜战,这是革命规律和斗争规律决定的———不消说,那儿肯定是县城。”然后,我到一棵树旁摸了摸树身朝阴的光面和向阳的涩面,判断出监狱刚好是在县城的正北方,而我们又在监狱的偏南方,程岗镇是在监狱和县城中间地带的偏北向。监狱、县城、程岗组成的是个锐角三角形,而程岗和监狱极有可能正好在锐角最短一边的两端上。就是说,我读中学时学的几何仍然刻在脑子里,当兵服役时,共同科目中的方位与点的基本常识没有忘。眼下我们在监狱边的山顶上,不是离家更远了,而是离家更近了。我们完全可以连夜到程岗,天亮之前沿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站到监狱特殊拘留室的凳子上。披荆斩棘走出了敌人牢房 /望远方,想程岗 /更激起我们斗志昂扬 /党对我们寄托着无限希望 /亲人们同志们语重心长 /千叮咛万叮咛给我们无穷力量 /一颗颗火红的心暖人胸膛 /要大胆要谨慎切记心上 /靠勇敢还要靠智谋高强 /党的话句句是胜利保障 /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 /有勇有谋缺果断 /见了大路也如双眼盲 /任凭那威虎山上层层屏障 /任凭那下山路有万里长 /任凭那枪如林、弹如雨 /明碉堡暗地道处处设防 /只要我靠智慧算计得当 /定能够走薄冰犹如踏在大道上 /两天来摸敌情烟雨迷茫 /需逃离细访查方能够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不慌张 /百战百胜有保障 /除此外还需更圆童年梦 /炸程寺毁牌坊将封建残余一扫光 /既然投身革命就彻底 /赤胆忠心献给党 /逃离时冒风险再三思量 /能一箭双雕就不能犹豫彷徨 /刀丛剑林也要闯 /排除万难下山岗 /误战机,毁大计 /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党 /误命运,毁革命 /对不起人民和程岗 /山高不能把路挡 /情险不能把心伤 /立壮志干革命决不迷惘 /干革命立壮志我们胸有朝阳 /穿林海过雪原也要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要扑上前 /恨不能急令飞雪化春雨 /急令黑夜变明天 /迎来春色换人间 /迎来朝霞照宇环 /迎来洞房花烛映人生 /迎来新的前途谱新篇 /甘洒热血写春秋 /壮志未酬誓不休 /但等那日同饮庆功酒 /看红旗漫卷这环球。我说:“红梅,快朝着东北方向走。”她说:“不会走错吧?”我说:“错不了。”我便拉着她的左手,踏着月色小道急忙朝东北方向走去了。把监狱、林地和县城在我们身后越丢越远了。我们连一点弯路也没走,翻过一道山梁,从月光小路上插入通往程岗的汽车路,道上还拦了一辆运煤的拖拉机,搭乘了十余里,说我们夫妻俩同是县城某工厂的工人,因为老母生病,急忙忙连晚饭都没吃,连夜往家里赶哩。那司机四十几岁,被我们的话说得入心入肺,十二分感动,不仅让我们搭了车,还让我们吃了他的干粮。他说:“这年头娃儿连夜跑几十里回家看娘不奇,可儿媳妇能一口饭不吃,走几十里回家看婆婆那就少见了———就为这,你们把我的干粮吃掉吧。”阶级情,兄弟爱动人心肠;兄妹爱,阶级情令人感伤。我们向司机师傅无私地说了许多谢话,两个人把他兜里做干粮的三个白面蒸馍全吃了(有一天我重新当了县长,我一定会让这司机师傅去当县机械厂的厂长或者副厂长。我把他的名字记下了,他叫柳红立,库内公社柳林大队人,小学文化,贫农成分)。因为这十几里的搭乘,我们如期回到了程岗镇。那当儿夜正深,我和红梅站在二程牌坊前,望着睡熟的村落,望着程前街路边的线杆和树木,望着各家门口的积肥和粪坑,望着闲置在街中间的一个老磨盘,还有第二生产队牛圈中的牛和牛草垛,月光清静如水,平均的分配在村里的每一间房屋上,每一寸土地上,每一件物什上。身后田野里将熟小麦的腥甜味儿,呈青呈白的飘过来,使我们有了许多革命受挫的伤情和伤感。我们知道我们不能在村里停太久,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监狱里,站回到那特殊拘留室的高凳上。我们寄希望于早些回去,也许那哨兵正在打瞌睡,或者天亮前的寒凉会使他回到屋里去,从而使我们再从铁门下面爬过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时间对我们就像一把小麦面对漫长无限的饥饿样,不抢先一步抓住它,其后果不堪设想。我和红梅在那牌坊下站了几秒钟,仅仅几秒钟,我朝牌坊的一尊立柱礅上撒了一泡尿,她过去蹲在另一个立柱礅上撒了一泡尿,我们两人分手了。她说:“我到哪儿去找你?”我说:“你回家一定要仔细,桃儿和她姨婆在时谁都别惊动(她离开家时把桃儿交给她的姨婆了),出来到程寺的院墙下边,看不见我就拍三下手。”她说:“你不回家看看你娘和娃们?”“时间来不及”,我说,“你至多爬在窗口看看桃儿,千万不要弄醒她。千万记住给我带火柴。” 她就往程前街那个高高的瓦房门楼走去了。3 炮打司令部我从牌坊前拐进了程中街,径直往大队部里走过去。革命者的脚步惊起了几响狗吠,随后那狗吠就又安静了,村街上空无一人。月光在街上流动有声。我到大队部门口,摘下了大队部的大门,又摘下了大队部厕所边的一间仓库门。那仓库里有 200 公斤县里为兴修水利、开渠凿洞下发的炸药和雷管。我从仓库里拿出30 卷油纸包好的半斤装的炸药,拿了三把雷管,两盘导火索和一把新剪子,又安上仓库门,安上大队部的榆木大门,便大步流星地往程寺走去了。(革命事业没有别的出路:只有用暴力扩大根据地,解放全中国,乃至最终解放全人类。) 炸药那浑厚潮湿的香味从我怀里冲进我的鼻子里,使得那一刻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手心上热汗淋漓,心跳叮叮当当。为了把自己激动的内心平静下来,我极想可着嗓子唱杨子荣打虎上山那段“ 穿林海过雪原我气冲霄汉”,或者是《平原作战》 赵勇刚的一段唱:“ 几天来和日寇周旋在平川上 /转移到堡垒村鱼入海洋 /日、汪、蒋相勾结凶狠狂妄 /乡亲们水深火热受尽创伤 /听屋内亲人安睡无声响/盼相见,盼相见却又怕惊动大娘 /人民的安危冷暖要时刻记心上/不觉得雷雨过满天星光。” 我觉得这唱完全是为我的所作,词儿稍微一改,就是我的内心写照:几天来和敌人周旋在山脉上 /转移到程岗镇鱼入海洋 /阴险的敌人仍在狂妄 /使我们受陷害心受创伤 /听村里亲人安睡无声响 /盼相见,盼相见又怕惊动儿娘 /人民的安危冷暖时刻记心上 /但只见头顶上满天月光。我往程寺走去时,想唱不敢唱,就想着如何把这段词儿改过来。开始想着词儿时,心总往别的方向路线跳,后来想到“ 转移到程岗镇鱼入海洋” 一句时,哐当一下心就停在了要改的词儿上,内心的慌乱也缓缓地平静下来了。没想到这些词儿能使一个怀抱炸药的人的心慢慢静下来,我有些感激那写了戏词的文艺战士们。我想给他们敬个礼,我想他们能看见我如何平心静气的把炸药埋在程寺该多好,能亲眼目睹我炸掉程寺该多好,那该是多么动人、壮观的一幕戏的高潮呵。埋炸药、装雷管、接导火索对我这个优秀的工程兵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我仅仅用了不到一小时,就在程寺完成了这一切。我在程寺大殿的后墙和四角的墙基石缝中全都塞了炸药和雷管,四个墙角各塞了两卷一斤的药,然后又在院墙上塞了几处单卷半斤装的药,最后我把剩下的炸药、雷管兜进布衫,背在肩膀上,从院墙边的一棵槐树爬到中节院的院墙上,又从一棵柏树爬下去,往前节大院的春风亭、立雪阁的柱下屯装炸药了。几分钟后,往中节院的道学堂大殿和“ 和风甘雨”、“ 烈日秋霜” 二厢的前墙柱下和后墙角下放了炸药,再往道学堂大殿的柱下装着炸药时,有一只老鼠从墙下跑出来,踩在我放在脚下的雷管上,吓得我心跳如雷,汗从脸上炸出来。一场虚惊之后,我把一卷炸药塞进了那老鼠洞里去。程寺里宁静无比,奶白的月光在寺庙中飘飘摇摇,树影婆娑,充满神秘。我在程寺埋了 22 处 28 卷炸药,把手中的最后几卷儿炸药和一把雷管装进裤口袋,直起腰时想起红梅该来了,再不来就将耽误时间、贻误战机了。轻轻打开中节院和前节院的门,我一出来见红梅就立在程寺门楼的阴影里。“你来了咋就不拍手?”“我听见你在里边的动静了。”她说,“我在这给你放个哨。”“情况咋样儿?”她把头低下,月光中脸是青白色,“事情和你说的一模样。”说了这句停一会,她又抬头望着我,如望着一个使她可以哭诉衷肠的人,可以向他忏悔求得宽谅的人,她慢声细语,悲悲凉凉地说,爱军,事情真的和你说的一模样,桃儿还在她姨婆家,我回到家先到厦厢下,屋门锁虽然还锁着,可窗户一推就开了,忙开门走进屋子里,拉亮灯,见床上毯子像是被人动过了,枕头也像被人挪过了,立柜门敞开着,每一件衣服都还在,压在柜底洞口的被子却好像和先前摆的不一样。先前我总是把被子上的一朵牡丹花儿正对柜门口,可这次那花明显朝东偏了哩。话到这,红梅又有眼泪流出来,懊悔实实在在如土织的灰布样挂在她脸上,悔恨的眼泪漫溢着哗哩哗啦朝着地上落。月亮已经到了村南边,星星都已经稀疏了。村子里哪条街上老牛的呼吸和倒嚼沿着地面响过来,像有风吹着草枝枯叶在卷动。那当儿,我盯着泪如雨注的红梅的脸,恨不能朝那张脸上掴去一耳光,恨不得在那脸上咬一口。这不仅因为她把我们的事情暴露了,更为重要的,再有三天两天,也许仅一天,就要宣布我当县长了,就要宣布她是副县级的妇联主任了。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前功尽弃了,付之东流了,正如像千辛万苦、流血流汗修成的命运大堤,果真因为蚁穴鼠洞决堤了,把那大堤上的一土一石都冲得无影无踪了。这境况还不仅使我当不了县长,使她当不了县妇联主任,而且说到底,我们革命了多少年,我们如今还都是农民!!户籍都还在耙耧山脉的程岗村。想到我还是农民时,我的双手捶在两腿边上有些抖,有一股半苦半腥加点红糖的味儿从我的双手升上来。我知道那是粘在我手上的炸药味儿在挥发。闻到那味儿时,我才发现那一刻我的双手捏成了拳头儿,汗和炸药味儿都是从手缝挤将出来的。我把汗和炸药味儿在裤上擦了擦,摸着了我分装在两个裤口袋的炸药和雷管,抬头看看天。启明星已经悬在村头了,还有那颗每年夏天的后半夜都可以在耙耧山看到的红星星,又远又亮,发着柔美的光,像裹在蓝绸布中的一团火。只要红星星出来,就预示着前半夜已经过去了,后半夜已经来了很久啦。红梅在用手擦她眼上的泪,还把额前和耳前的头发朝后理了理。她说:“爱军,我要像你样早点把那洞口封死就好了。”我说:“你没挪开被子看那柜底的木板被人动过没?”她说:“看啦。可我记不得那原来木板摆放的样子了。”我说:“你没看看窗台上、桌上有没有程天民的脚印、手印儿?”她怔了怔:“我现在回去看看吧?”我说:“ 算啦。贼东西老奸巨猾,有脚印他也会把它擦掉的。”她说:“那你说我俩就这样白白革命一场吗?”她的问像一根木棍样横倒在了我的脑海里,卡在了我的喉咙间。我盯着她的脸,她脸上似乎已经没有刚才的悲伤了,只还剩下革命成功之前因不慎而导致失败的后悔和懊恼。这后悔使她的脸成了乳白色,和下夜的月光一模样,完全就融进了月色中,若不是她粉红的衬衣和黑亮的头发,也许她的脸就成了柔美的月色了。不消说,革命不允许革命者瞻前又顾后,不允许它的参与者受了挫折而气馁。教训是革命未来的宝贵财富,斗争和战争,是弥补教训的最好良药。我说:“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把前程葬送掉,把革命葬送掉。我为啥要炸掉程寺和牌坊?这不仅是我童年的理想和夙愿,这是我们彻底革命的一步棋,是我们向革命献上的最后一份礼。眼下,你公公把你我送进监狱了,把一个县长和妇联主任的前程断送了,你说我们仅仅把程寺炸掉就行吗?这样不太便宜了程天民?”她说:“你说还咋样?”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是告我们通奸吗?不是告我们该千刀万剐吗?那好吧,我们就通奸,就让他去千刀万剐吧。我们现在把最后两卷炸药埋到二程牌坊的柱子下,回来就闯进程寺的后节院,当着程天民的面去做那事儿,让他亲眼看着你我在通奸,让他亲眼目睹我高爱军是咋样爱你夏红梅,你夏红梅是咋样爱我高爱军,让他明明白白知道我们不仅是一对革命者,还是一对革命的情侣和至死相爱的人,让他看到革命者的真正爱情和力量,让他感到我们是如何革命的完全和彻底。让他明白,我们就是一对疯狂的革命家。让他后悔去告了你和我,让他在后悔中死了去!”我这样说着时,前一半话儿是从嘴里有计划的对红梅说出的,后一半话是因为愤怒从牙缝挤出来的。我想红梅她也许不会赞成我这计划的,她毕竟不同我样是一位彻底的革命者,毕竟做那件事时面对的敌人是她的老公公,程庆东的亲爹亲爸亲父亲。然而,她听了我的话,没有立即反对或者说声不。她瞟着我的脸,好像要从我的脸上弄明白我的话是已经成熟了的计划,还是感情用事的报复和仇恨。她在我脸上借着月光半冷半热的凝视了几秒钟,斩钉截铁说了一句世上只有最杰出的女人才能说的话:“爱军,到了这份上,为了革命,我们只能这样啦。”一个雄奇伟大、惊天泣地的计划就这样诞生并付诸实施了(我们的一切计划都应该抓紧落实在行动上,说而不抓,等于没说)。事情就是这样,革命者要做的就是行动的巨人,而非语言的矮子。为了革命,为了斗争,我们决定拿出我们最后的武器,先在程天民面前天翻地覆地做一场那事儿,再毫不留情的炸掉程寺和牌坊。我们很快把最后的炸药埋到了牌坊下。我们从牌坊下胜利凯旋般走回来,她拿着剩下的半盘导火索绳跟在我身后,走进程寺大门时,革命斗争的严峻和庄重如云如雾样罩着我们俩。我们感到了伟大时刻到来前的紧张和神秘,感到了从失败中挽回的胜利和喜悦把我们的血液变得大河奔腾滚滚流,心如战鼓样咚咚跳。前节大院中老柏树的影儿又黑又粗,像庞大的死尸横在院落里。红梅在我身后把大门关上了。院落里聚起了一股奶白潮腐味。闻着那味儿,我心里有些慌,可想到我是一个革命者,我正在进行的事儿是伟大革命的一部分,也许会被后人误解,可更可能被后人载入史册时,那些恐慌就转化成激动和力量,使我平静且使我感到兴奋了。我们进了中节院。中节院的葡萄架如一个帐篷样盖在头顶上,只有院子四边葡萄藤没有铺到的地方,月光如石灰粉样在撒着。我看见了我埋在道学堂大殿下的炸药了,有一截儿露在外边,雷管也似乎塞得浅了些,导火索像一根绳样沿着墙下半卷半伸着。那些导火索的长度是我精心算过的,我计划点燃的步骤是中节院、前节院,然后从寺里面跑出去,到后节院的大堂外围点,最后才是二程牌坊的双柱下,待这些全都点燃后,所有的 26 处炸药上的导火索大约都已烧到了还有一尺五寸长,这一尺五寸的燃烧时间,足够我和红梅从从容容爬到耙耧山脉的端梁上看这北国风光的万里火花了。只是那个雷管塞得浅了些,我想过去再往里塞一塞,可在红梅关上中节院的大门后,朝那道学堂走去时,后节大院的门叽哇一声被人打开了。“谁?”程天民穿着白裤衩儿和没有扣扣的白绸布衫( 解放前地主富农好像都穿这绸布) 立在门框下,一下就认出了红梅来,他慌忙去胸前扣着扣儿,又语调惊缓的连声问:“是红梅吧?你咋在这儿?那个是谁?”红梅木在葡萄藤下,没有敢说话。不消说,这时候到了动手的时候了,不动手待程 天民大唤一声,招致来了村人就又一次要把到来的成功断送了。我看见红梅在扭头瞅着我。我朝程天民快步走过去。“她不是你的儿媳妇夏红梅,”我冷冷热热道,“她是一个优秀的革命工作者,农村工作的革命家、政治家和领导者,她是我高爱军最亲密的朋友和夫人,是我生死与共的战友和同志。” 我这样说着就到程天民的面前了,他的脸正被三节院门框的月影遮挡住,使我看不见他的脸上有啥变化,只看见他正扣扣儿的手硬在了他胸前的扣儿上。就在他这一怔一硬间,我一个箭步飞上去,便 把他夹在了胳膊的弯儿里,左手立马捂在了他嘴上,把他的那声还未及出口的惊叫堵在了喉管内。我没有想到他原来那么轻,就如一捆干枯的柴禾样。没想到我在部队为防帝反修学到的擒拿术这当儿一股脑儿都又复苏在了我的手上、腿上和脚上。就像夹着一团棉花样,我把程天民夹拖到后节院东讲堂的门前时,红梅还木呆呆地立在中节院的葡萄架子下,那半盘准备当绳子用的导火索不知啥 儿时候落在了她的脚下边。我说:“红梅,快把绳给我。”她仍然呆着没有动。我唤:“斗争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啦,你还愣啥儿?”红梅被我从木呆中叫醒了。她突然弯下腰,拾起那大半盘的导火索,跑过来塞给我,又立刻朝启贤堂大殿西侧跑过去,转眼就又从西讲堂的一间屋里搬着一把椅子,拿着一条枕巾跑出来。她把椅子放在后节大院的中间,把毛巾塞给我,说声用这个,便又踩着刚才的脚印往西讲堂的北屋跑去了。我不知道她又要干啥儿。我接过枕巾时嗅到了一股黑油污腻的头发味,便知道了那西讲堂的北屋是程天民的住处了。我看着红梅跑进了那间屋子里。屋子里的灯光从窗里透进院落,方方正正如倒在院落的一块白亮的薄木板。我劈劈啪啪把目光收回来,三下五下将枕巾塞到了程天民的嘴里去,把程天民往椅子上一放,便快刀斩乱麻地把他的手背到椅后捆住了。我捆程天民时就如一个母亲要给孩子喂奶样顺畅和自然,他 60 多岁了,似乎除了脑子还活着,身子都没有水分、没有力气了。他这个年龄,这把身子本该好好养着的,可他却偏要向我和红梅宣战哩,企图把革命者送进监狱去。没有办法,实实在在是没有一点法儿,这是他的阶级立场和意识形态决定的。意识又是物质世界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社会斗争发展到这个时候的必然结果,是他的大脑这个高度组织起来的特殊物质的机能,是他长期在社会活动中形成的不可教育、改变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现在这个司令部向我们明目张胆地宣战了,也取得了他没有料想到的胜利和收获,但我们不会坐以待毙,也要让他取得没有料到的失败和懊悔。我捆了他的手,捆了他的身,把他的双腿捆在了两个椅子前腿上。程颢、程颐的得意弟子朱熹这个宋朝的反动哲学家,贩卖和发展了程颢、程颐的臭学问,写了那么多的书,说了许多话,如今大家都忘了,都不记得了,但有一句话我们还没忘,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是这样学的,也是这样做的。我们只能这样。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革命的专政和反革命的专政,性质是相反的,而前者是从后者学来的。这个学习很要紧。革命人民如果不学会这一项对待反革命的阶级的统治方法,他们就不能维持政权,他们的政权就会被反动派所推翻,反动派就会首先在乡村的中国得到复辟,革命的人民就会遭殃———这是被历次经验教训证明了的。今天,我们又在程寺的后节大院开始实践着这种理论和学问。我不知道为啥我在捆绑程天民时他一动不动,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枕巾后边的喉咙没有发出呜呜噜噜声。也许他早料到了这一天,也许他的年龄 告 诉 他 越 反 抗 就 越 没 有 好 下 场。反 抗———失 败———再 反抗———再失败。他知道他逃不出这样的逻辑和规律。他这样一生大都在反革命的幕后唱戏的人,耍阴谋当是一把好手,但果真面对面的让他和我们真枪实弹地对着干,他便束手无策了。这就是许多地主阶级、封建资产阶级的通病,是我们摧垮它们,专政他们的有利条件。你看,程天民坐在椅子上,手被反捆着,既不挣扎,也不反抗,看着我好像是我被他捆了,如要看我一场好戏样,瘦黄的脸上在月光下强自镇静着,双眼不愠不火,不争不怒,只是比平时睁得大一些,眼白多一些,额上的皱纹比往日深一些,脖子拉的比平时长一些。还有啥变化?哦,他的白绸布衫被我弄成一团了,在五花大绑的导火索里,向一团抹布样,且有一只鞋也掉在了三节院的门口上,光着一只脚倒还真像革命者的俘虏哩。没想到你有今天的结果吧?没想到革命会最终专政到你的头上吧?没有想到我们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必加倍地犯你侵你打倒你。这是斗争的规律,这是革命斗争的方法,这是战斗的手段。拿枪的敌人死去了,但那些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在某些时候他们会更残酷,更无情地向我们发动进攻。对这些不拿枪的敌人,我们只能以严酷还以严酷,以残忍还以残忍。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别无他法。老镇长,程天民,程二伯,你就坐在这儿等着看我和红梅在你面前做一场那事吧!你就看着我和你儿媳在你面前一丝不挂地云山雾雨吧!你就不停地后悔你不该去县上和关书记那里状告我们通奸吧!红梅咋还不从西讲堂里出来呢?我朝西讲堂北屋走过去。进了那间半大不大的屋,看见红梅正在撕程天民床上的一个蓝布褥。我说你干啥?“你快看,”她指着撕了半截的褥子说,我本来是来搬床的,可一揭褥子觉得不对劲,一摸褥子里边像是书,撕开一看,原来藏经楼上的“ 二程著作”和朱熹的书全都被他缝进这褥子了。我闻到一股热暖暖的灰霉味,像冬天时谁把一堆湿过的麦秸扒开了。顺着那味看过去,就见靠窗的床铺,已经被红梅挪开了,那床上撕开的褥子里,果真是铺摆着一层线装书,且每一册书为了不被汗湿和潮坏,都又用塑料薄膜包起来。我把褥子提起来像提着布袋倒粮食一样把书倒出来。那一本本、一套套又窄又长、一律是旧蓝布颜色封面的竖排、繁体、石刻影印的程朱的书籍便哗哗啦啦地落在了床上和地下。《遗书》、《外书》、《文集》、《易传》 啥儿的,躺在那黄朗的灯光中,像没有睡醒样,有的从塑料袋中掉出来,卷着页儿,宛若在眨着蒙蒙的眼皮儿,有的还安安稳稳在袋子里,如压根都还在被窝里。它们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已经被捆在院里了,不知道它们今天也要寿终正寝了。我把那些书都从塑料袋中抖出来,发现除了说过的,还有《经说》和《 粹言》,有《 上仁宗皇帝书》、《 三样看祥文》、《颜子所好何学论》、《为家君上宰相书》 等程颐的单册儿,还有程颢的《上殿札子》、《答横渠张子厚先生》 和《 颜乐亭铭》等几样单本。那些书有的是一本,有的是一种好几本,然而每一本都整整齐齐、没有被人翻看的痕迹。我自小就听说程天民是会背他祖先的许多著作哩,说他解放前在镇上作校长时,就整天读《二程全书》 哩,这些书一页不卷他读啥?我朝屋里四下看了看,没想到程天民的屋里和百姓家里一样乱,除了这边的桌和床,身后的一个长条桌上放了一个竹篓水瓶,两个饭碗,几双筷子,桌子下是锅和菜盆儿,旁边是一个木板箱。我把那个木箱打开来,木箱里面除了被子和衣服没有别的啥。我把一个抽屉拉开了,抽屉里有毛笔、钢笔和一瓶蓝墨水,还有一个旧砚台。我把另一个抽屉拉开了,那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本毛主席的书,全都用红纸包了封皮,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柳体《 毛泽东选集》和第几卷的字样儿。在那《 毛泽东选集》 上和抽屉边,还摆着袖珍本、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及几个毛主席像章啥儿的。这摆设,这景象,和程岗镇的任何家庭没有二样儿,差别仅仅是有人把毛主席的书放在床头上,有人放在窗台上,有人放在桌面上。我把那个抽屉合上了。合上我突然又把它拉开来。我冷丁儿觉得那几本《 毛泽东选集》有些长,有些异样儿。我把其中的一本打开来,一行用红笔划过的繁体竖排小楷毛笔字儿立马冲进我的眼睛里:人君之道以至诚仁爱为本再看别的字样和文儿,也都是这些之乎者也的话。我立马翻到书的封面后,看到了封二上的《 二程全书》 几个字。我把那几本写着《毛泽东选集》 字样的《 二程全书》 递给红梅,又把床头的枕头抖了抖,一切都不出我的所料,从枕头中我抖出了用小楷毛笔横写着的厚厚两打纸,叠在一起足有一 厚,那纸是横格双线信纸,信纸的天头印着“ 为人民服务” 几个字,下面却是程天民近十年的著述。我日他祖先,我还没写书他倒写书了!我日他祖先,不毁了他我能毁了谁?我把那打儿写满墨字的信纸的第一、第二页空白掀过去,赫然看见几行字:程学新意一、关于程学在宋朝的治国之作用。二、关于程朱哲学在宋朝之后历代的治国之作用。三、程学在新社会应有哪些作用?四、程学在豫西耙耧山区的影响有哪些?(莲花落)幕后竹板唱: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呀我的天。鸟儿要入地,老鼠要上天。草要当粮树要变彩虹,蚂蚁过海逞英雄,原来草鸡的娘家是凤凰窝,逃荒做饭的也要立国做朝廷。(一个脸色苍白、身材瘦弱的老汉被几个人揪上来跪在台前)甲(惊异地):快看,这是什么?乙(愕然):天呀———变天账!(场上沉默,大家都盯着台前发抖的老汉。)甲(往台前跨一步):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拿枪的敌人被我们赶走了,可是,不拿枪的敌人,暗藏的敌人( 看一眼跪着的老汉) 它们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推翻社会主义祖国的梦想,没有停止过篡夺无产阶级政权的阴谋。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丙拿变天账,感慨)如果不是这本变天账,我们怎能想到王老五这位貌似老实巴交的农民,原来竟是蒋介石为反攻大陆留下的特务呢?乙(怒视 台 前 跪 着 的 王 老 五,一 拳 砸 在 自 己 的 膝 盖 上)咳……就在昨天,王老五说家里没有粮食,我还亲自背着一袋子返销粮送到了他的家里。甲:也好,这样你更能擦亮眼睛,认清阶级敌人的嘴脸。(转向大家)同志们,乡亲们,现在,变天账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你们说我们对王老五应该怎么办?乙(气愤地):抓起来剥了他的皮!丙(咬牙切齿,两手在空中做撕裂状):抽了他的筋!(王老五吓得满脸大汗)丁(话从牙缝中挤出):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村头寨门上!戊:浇上汽油点天灯!(王老五根据大家的激奋和惊异,表情不断变化,最后被革命怒吼吓昏在台上)甲:(大声阻止)好啦,大家不能感情用事。我们有我们的民主,我们有我们的法律,我们有我们的专政———现在,把王老五押下去!(众人押着瑟瑟发抖的王老五下。掌声。)我们把程天民的床抬到了三节寺院的正中间,摆在他面前。也许他还不知道我们要干啥,不知道革命形势发展到了哪一步。他坐在凳上望着我们俩,脖子跟着我们往屋里进进出出的脚步扭动着,脸像一块在床下扔了几年的老木板,除了土灰,没有表情。月亮从来都没有像这一夜这样明亮过,我们连寺院里脚地砖缝中的草的各种颜色都能认出来,偶尔有一片浮云,白如丝线般挂在离月亮很远的半天上。村落里依然和原来一样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狗吠和鸡鸣。寺前院里老柏树上窝里的老鸦,不断地有几声薄冰凌样的叫从窝里落下来,传过来,又化在寺院的静寂里,从而引出三节院启贤堂大殿檐下的麻雀梦呓样的叫,在院内滋滋润润流溢着。我们没有拿被子和褥子,我们连程天民的单子也没用。他的床上铺了竹编床笆儿。我们把那竹笆抬出来铺到床铺上,红梅说铺一层褥子吧?我说你不嫌它脏?她说那被褥是程天民的妹妹几天前回娘家刚刚洗过的。我说再洗也是敌人用过的。她说不能光铺竹笆草席呀。我说:“把二程著作和程天民的书稿全都铺床上。”她说:“也好———让他们程家的圣经见鬼吧。寓我们就把那些程颐、程颢的著作和朱熹的几本注释像草一样抱出来铺在了竹笆上。我们铺那些书籍时,程天民的眼睁得更大了,喉咙里终于发出了白浓浓的咕噜声,好像是在问我们干啥儿。我们没有对他说干啥。他会看到我们干啥儿。待最后我们把他的那一打儿《 程学新意》 的所谓的书稿拿出来撕着揉着往床上垫着时,他似乎看清了我们撕的揉的是啥儿,在那椅子上晃着脑袋让喉咙更大声的呜呜噜噜响,及至借着月光看清我撕的是他的《程学新意》时,他突然把脚尖顶着地面往上站一下,将屁股下的椅子顶离地面二寸高,待椅子落在地上时,发出了清脆的哐当声,将院里的月光、星光和房影树影都振得哆嗦了。“程天民!”我厉声对他压着嗓子吼,“你不用动。你以为你写这么一本破书就可以变天吗?就可以推翻社会主义政权和无产阶级专政吗?”一边说着,我一边让他的书稿一片片、一页页从我手里落到床铺上,就像让雪花落到它应该落的地方去。程天民果然不再动弹了,连喉咙里的咕噜声也悄无声息了。他似乎是动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被无产阶级专政捆在了椅子上,才明白他面对的不仅是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的一对革命家,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他面对的是革命者的强大阵营,而他代表的却是没落、腐朽的封建资本主义。蚂蚁缘槐夸大国 /蚍蜉撼树谈何易 /小小环球 /有几只苍蝇碰壁 /面对真理 /你不许放屁 /威虎厅里审栾平 /杨子荣虎穴成英雄 /把栾平拖到厅外西南角 /枪口对准他后胸 /“栾平,你为非作歹几十载 /血债累累罪难容 /我代表人民处决你!……”/“堂堂堂!” 枪声响后栾平来了个倒栽葱。我们把《二程全书》铺在床铺上。我们把《 程学新意》 揉碎在半空中。星光闪闪寺院明,啥他妈的程学飘半空。一片雪花落地上,爱情的床铺更神圣。程天民,你睁大眼看我和红梅风花雪月闹天宫。不怕你暗地来逞凶,不怕你告我们通奸反说我们不革命。真革命,假革命,历史自有公论能说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烂熳时,她在丛中笑。床铺铺好后,红梅朝床边挪了一步,她看着我,就像等待一声令下推上电闸让世界灯火通明一样。月亮已经又往西南偏去了,我们好像在寺庙做床前准备用的时间多了些,从中节院那边投过来的墙影比原来长了些,厚了些。直到这一会我才有功夫朝后节院的四周细心地看了一眼。启贤堂大殿还是如我童年时见到的一模样,高高大大,又飞脊吊檐,在月夜越发显出了他的神秘和威严。而二亩有余的空院两侧,相对而立的四座讲堂,据说当年是二程的弟子们在这儿听课所用,后来也就成了程学后裔们喝茶论道的去处。到了解放后,那些讲堂已经一无所用,除了盛满了空空荡荡和历史尘埃,就是闲在那儿供仰拜二程的闲人们参观考查,说古论今,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红口白牙、迷惑人心,为复辟封建王朝做舆论准备。眼下,启贤堂大殿、四座讲堂和房上的黄色圆瓦,檐角的风铃,立柱上的浮龙雕凤,院里的旺木夏草,还有床下的方砖铺地,它们都知道它们将要寿终正寝了,革命再也不允许它们躲在这儿悠闲自在,等待时机反攻倒算了。它们默不作声,一言不发,连上翘的大殿四角吊着的风铃都哑然无语了。似乎程天民直到这一刻还没有最后明白我们为啥要把他的床铺拉出来,为啥要把《二程全书》 和他的《 程学新意》 铺在床铺上。打死他都想不到我和红梅会在他的面前公然做那风花雪月的事,就像资产阶级最终从这个世上消失都不敢相信社会主义会由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真理就是有这样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你越是攻击它,你的攻击就越发地不仅证明和充实了它,而且使它更加闪光有力。真理的力量源泉,就是攻击它的人、事、物。程天民永远不会明白这些,因为他的角色是攻击真理者。他从来不懂政治、不懂社会、不懂人类。程天民面前的床铺上,有浓浓一股霉味升上来,想必是床上的被褥三年五年没洗过。那气息扑上来的时候,红梅的鼻子往上揪了一下,抬头看看天空的星月,说爱军,铺个单子吧。我也看看天,说不铺,我们就是要革命,就是要让这些腐朽的东西最直接的遭到我们的攻击和消灭。“天不早了,”她有些迟疑地望着我,又瞟了一眼程天民,如有求于我似的说,“你先脱吧。”我知道她这当儿女人的羞耻心有些上升了,她忘记了我们将要进行的是斗争,是革命,我们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对敌人的攻击的防御和反攻,都是为了革命的顺利开展和扩大革命的战果与成就。我开始解我的衣扣了。我说:“你也解呀?”她也解她的衣扣了。倒是她先把第一件衣服脱下的。我们脱着衣服时,程天民也就最终明白我们要在他面前如何了。他的脸开始还那么木然着,及至红梅把她的布衫脱下时,他的脸哐咚一声惨白了,又开始从他喉咙里发出干干烈烈的叫,像旱地麦田里的老蛙在夏夜不堪忍受酷热样。就在他呼呼噜噜的叫声中,在他摇着身子把屁股下的椅子弄得哐哩当啷中,我们把衣裳脱光了,把衣裳搭在了床头上。红梅赤裸裸地立在远离程天民那边的床边上,光脚踩着落在地上的一页《程学新意》的书稿纸。她尽管在狱里受了一场罪,可她身子还和往日一样的晶莹透亮哩,皮肤依然又柔又白,和那一夜月色毫无二致哩。她的白,她的柔,她的赤裸裸使程天民的喉咙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奇怪、粗砺、迟钝而又长有十里的叫唤后,他就莫名的不再有声了,椅子也不再晃动了,仿佛是骂出了一句啥话儿,便开始安静了,把怒气压下了。然而安静着,他的脸却成了菜青色,脖子里的筋明显跳起来,盯着红梅,眼珠儿瞪得想要流出来。他的愤怒也许将要达到高潮了。愤怒吧,怒吼吧,长江在奔腾,黄河在咆哮。我擦好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我背上子弹袋呀,勇敢上前方。我挎上了手榴弹,要消灭那蒋匪帮。我刺刀拔出鞘呀,刀刀闪闪亮!可是,可是就在这当儿,就在红梅把衣服最后全都脱下时,我发现我除了浑身的革命热情和复仇的欲望外,似乎身上并没有要做那事的激情和力量。我知道我 往日的那种难言的毛病又来了。我的那个该死的东西这会儿在我的腿间像睡不醒的鸟儿。我是在我最后要脱掉裤衩儿时候发现的,我知道这之前我想了太多的革命和程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二程的书籍和程天民的书稿上去了。红梅看见我脱裤衩儿的手僵在了我的双胯上,她明白啥儿事情从天而降了,脸上掠过一层尴尬,一下坐到了床沿上,把背留给了她的公爹程天民。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她坐床沿上,突然又起身把我的裤衩扒下来,朝着我的东西上晴天霹雳两巴掌。那巴掌声又青又白,像雪亮的冰块样朝寺庙四周迅速飞过去,撞着月光响出咯咯啪啪的玻璃碎裂声,撞着墙壁响出当当当当的木棒对打声。我惊叫着朝后退了一步,还没弄明白发生了啥儿事,红梅就又追上去,半蹲半跪地躬着身子,披散着头发,疯了样朝我的东西上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打,朝我的大腿根儿一把一把揪。她又打又揪,又掐又挖,且嘴里一连声地骂:“我让你告我们!我让你告我们!你告我们通奸杀人反革命,可你自己却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阴险毒辣的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阴谋家!”她骂着打着,我不停地朝后退缩着,她又不停地朝前追着我。这时候,火热的疼、滚烫的胀在我的两腿之间出现了。我的大腿根儿很快像发面一样肿起来,浑身的血边跑边叫着朝着那儿涌。我的那个东西就在这胀痛中坚硬起来了。我立马把红梅抱到了床上去。我抱着红梅时,她还在呢呢喃喃说:“我让你告我们!我让你告我们!自己是反革命反说我们反革命!”那个最为神圣撩人的时刻到来了。月光宁静,星星眨眼,树木肃立,大殿低头,风铃止声,松柏鞠躬,葡萄注目,院墙挺胸,房瓦张臂,影儿不动,村落屏声静气,山脉停止呼吸,牛羊拉长了脖子,鸟儿睁大了眼睛,飞蚊驻在了半空,空气停止了流动。我朝红梅插将进去时,她一如往日的浑身惊颤一下,压着嗓子发出了一声红烈赤热的尖叫,仿佛她是人生第一次在做那事儿,第一次贪图人生这撩人神圣的一刻钟。我知道她这叫声一半是因为快活不能不叫唤,一半是故意夸张出来给她的公公听。可她红烈烈的叫声一出来便把我鼓舞了,我便不顾一切、专心致志去做了那事。我不看程天民。我又听见了程天民咬牙切齿的咕噜声,听见了他想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俩时把凳腿和砖地弄出的磕碰声。而更为刺耳、令人心动的不是程天民弄出的响声儿,而是随着我在红梅身上的一起一伏,一抽一动,床铺响出的一高一低的干哇哇的吱吱咔咔的叫,是我们身下的书籍和纸张响出的筋断骨裂的哭唤声。空气中,奶白的腥味弥漫,晶亮的汗珠飞溅,柴红的肉香四溢;响声飞来撞去,月光呈青呈白,星星有红有绿。我不再去想程寺和程天民,我只想着坚硬和革命,想着快活和失魂,想着我和赤身裸体的红梅,还有这次坚硬我到底能坚持多久。我想我能坚持多久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怕是不行了,要山崩地陷了,要倒塌在即了。这当儿,我就看见从身边投过来的墙影还在原地儿,床影的一条边线还在那条砖缝上,就知道我坚硬的时间仅仅有半根香烟那么长,仅仅是有的男人吸口烟在喉里吞一会又吐出来的时间那么长。我生怕这当儿我坚持不去,倾泻之后轰然地倒塌和淹没。毕竟我在监狱蹲了一夜又一天,毕竟我一天一夜没吃饭,只在前半夜吃了人家一个干馍儿,毕竟我和红梅这一夜走了几十里的路。我浑身紧缩,喉咙发干,身上热汗淋漓。我果真就要倒塌了。就要不行了,就要完结了。我明白,这会儿的倒塌可不是单纯我和红梅的一件那事儿,而是一场革命的半途而废,一场向敌人反击的战斗刚刚打响就粮尽弹绝,是敌人被我们击溃后调头逃跑时我们拱手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我生怕我会倾泻而垮下来。我忍不住那倾泻的快活的引诱和挑逗。我愈发快捷疯狂地动作着。红梅在我的身下分明地感到啥儿了。我们如胶似漆、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她对我了如指掌、明察秋毫,感到我的动作已经濒临峰巅时,她突然不再尖叫了,突然用双手摇着我的双肩说,“爱军,你听。你快听!”我浑身一惊:“啥?”她说:“哪儿好像有人在唱歌。”我把耳朵竖起来,听到了无边无际的安静朝着寺庙扑过来。我又开始我的动作了。她在我后背上猛拍一巴掌。“你再听听,像从山那边传来的《革命将士举刀枪》。”我又仔仔细细听。我似乎果真听到从山那边月光落地的响声中有丝线样的音乐声,还似乎听到了那音声中的歌词儿是九月桂花香 /战歌响四方 /穷人闹翻身 /工农举刀枪。红梅说听到了吧?我朝她点了一下头。红梅说,你再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水样流过来。我就把双手扶在她的双乳上,把耳朵挺在了半空里。而这一次我听到的不是从耙耧山头那边传来的《革命将士举刀枪》,而是从南边传来的时隐时现的《 向新的胜利进军》。那歌声像是离我们非常远,十万八千里,且播放歌曲的喇叭又电路接触不良样,一会有音,一会无声。我还想沿着那歌声的路线听下去,可是那歌声却突然变成了《浏阳河》,而且声音也比原来大许多,有一眼嗓子像山泉流水样的女人似乎就站在程岗镇南的河滩上唱,似乎那弦子和笙箫啥儿的乐器就架在河滩的柳林大堤上。日常中我喜《浏阳河》。每每听到《浏阳河》,我就想到一个清秀漂亮的村姑提着竹篮和镰刀沿着一条小河走下来,边走边唱,边唱边割草,后来篮子割满了,她也热了哩,就赤身裸体下到小河去洗澡,把水往自己白净丰满的身上撩泼着,唱着浏阳河弯过了几道湾?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哪?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这一会那样的景况又一次出现了,那姑娘只有十七或者十八岁,脱光了衣服唱着第一段,还不断含笑招手让我朝她走过去。我不能不朝她走过去。我一边踏水走过去,一边把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小姑娘情窦未开的胴体上,到她面前如用手去抚摸葡萄上的露珠样小心翼翼摸着那小姑娘深紫的、有一颗颗米粒小青点的奶头儿,一边附和着她的声音和她进行二重唱。我唱的是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五十里水路到了耙耧山,山下有个程岗镇呀,出了个高爱军,领导人们把人翻。然后,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听到后,就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双手在我胸前抚摸着,把《 浏阳河》的第三段唱给我———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五十里水路到程岗,河水滔滔流不断哪,比不过高爱军对人们的恩情长。我完全被她的歌声打动了,完全被她光滑、稚嫩、白皙的胴体征服了。她唱歌时声音里有夏秋两季晒热后的流水声,还有初春时草发树绿的青嫩草气和奶味。她那么年轻,身上连一个褶儿都没有,唇上绒白精细的汗毛上有一层柔和的亮光,仿佛是挂在那儿的一股水气,只要你用手一碰,它就会变成水珠滴落消失一样儿,可她又那么成熟,唱歌或笑着时,一脸熟秋的灿烂。她胸臀饱胀,腰细腿长,站在水里像河边的一棵杨柳哩。除掉这些动人之处,而更为动人心魄的,则是她对我的尊敬和崇拜,对我的忠贞和歌颂。我吻她的头发,吻她的鼻梁,吻她的唇儿,咬她的舌尖。她在我对她有了这些亲吻之后,便赤身裸体地跳到岸上,声音甘甜嘹亮,流水滔滔地把《 浏阳河》 的第四段、第五段献给了我:高爱军呀像太阳 /他指引我们向前方 /我们永远跟你走呀/幸福的江山万年长。浏阳河呀宽又长 /两岸歌声响四方 /甜蜜歌儿唱不尽呀 /幸福的生活万年长……歌唱完了,她脸上红光烂熳,眼中充满企盼。我被她对我的颂扬感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栗,不知所措,可这时候,这当儿,这一刻她却冷不丁儿极失落地问我道:“你不喜我吗?你见过有女人比我更好更漂亮的身子吗?”我终于就哭了,泪水哗啦一下砸在地上,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把她放在了一张床上。那床上堆满了草纸,有一股发霉的气息,可她说就在这里,只要你喜我,在哪儿都行。我们就躺在那张床上,相互抚摸,相互耳语,从白天到夜里,从浅夜到深夜,听着来自其他村落和旷野的革命歌曲,做着那件事儿,那样有力,那样坚实,那样长久。我一边做着事儿,一边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音乐。从东边来的歌曲是《天山青松根连根》,从南边来的歌曲是《高山流水红彤彤》,从北边来的歌曲是电影《艳阳天》 的主题歌《万众一心奔向前》,从东南来的歌是《社社队队学大寨》,从东北来的歌是《歌唱南京路上好八连》,从西南来的歌曲是电影《南京长江大桥》主题歌《巍巍钟山迎朝阳》,从西北来的歌是电影《沙石峪》的主题歌《当代愚公换新天》,从天上掉下来的歌是《打靶歌》,从地上冒出来的歌是《像雷锋那样》、《七亿人民七亿兵》和《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我们完全被歌声包围了,被歌声鼓舞了。歌满天,曲满地,音符就像大米粒,优美的歌词如鲜花,战斗的曲谱如桑叉。边歌边舞边战斗,边说边笑边怒吼。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锣歇鼓睡歌声息。不怕程寺高入云,不怕程天民这尊神,就怕洪流断了水,就怕洪流关闸门。歌当床,曲当被,勇于斗争不瞌睡;曲是被,歌是床,革命歌曲放光芒。斗争斗争再斗争,胜利胜利再胜利。斗争就是攻击,攻击就是胜利,胜利就是凯旋,凯旋就是鲜花。红梅说:“爱军,你听那是啥儿曲?手风琴儿奏得轰轰烈烈。” 我说,“ 你听不出来吗,那是《游击队进行曲》。”红梅说,“你听这边这二胡儿奏的是啥儿?”我说:“是《地道战》中鬼子进村那段吗?”她说还有那,你把耳朵往东南侧一点。我就骑在她身上把耳朵往东南侧了一点儿,听到了有二胡、笙箫,还有钢琴、洋笛啥儿的,土土洋洋,中西结合的啥儿协奏曲,时而小河流水,时而大江东去,时而高山白云,时而洪水猛兽。我说这是啥儿曲?她说反正是革命进行曲。我说没听过有这样的革命进行曲。她说你脸上的汗落到我的眼里了。我说现在有几点,咋还没听到鸡叫呢?她说管它几点哩,今夜儿我们做事儿最好死在这床上。我说我有些虚脱了,她说你躺在下面歇一歇。我就躺在了她下面,让她翻身解放到了我的身上去。我一躺下就感到我的汗把《二程全书》 和程天民的《 程学新意》 书稿淹透了,那些草纸在我的背下变成了一片一片枯湿的树叶儿,墨汁的臭味和红梅身上的肉香混合着钻进我的鼻子里。月光似乎淡薄了,星星也比早前稀疏了,只有寺里下半夜的潮露味儿厚起来。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环境,忘记了革命和世界,忘记了敌人和斗争,没有听见村里开始有了鸡叫和狗吠,没有看见星星落下一半后月光比先前更为薄淡和潮润,没有想起程天民这么长时间他是在那儿看我们,还是咬牙切齿地把头扭到一边去。这么老半晌,天长地久,岁月流逝,他的喉咙里还有没有痛骂我们的咕噜声?捆他的凳子还有没有叮叮当当响?歌声满天飞,爱情满地起。床铺吱吱呀呀叫,书纸成泥到处滴。红梅爬在我的身上。红梅坐在我的身上。我从红梅的身前。我从红梅的身后。我让红梅双脚朝天,我站到床下。我让红梅爬在床上,屁股翘到天空,我站到她的身后。我让红梅侧身,我自己在她后边侧身。我让红梅一条腿曲着,她再把我的一条腿压在她的一条腿下。她让我坐到床沿,她自己再坐到我的大腿根儿上。她让我仰躺到床沿,她站到床下。她用手,她用嘴,她手、嘴、身子并用,也让我对她手、嘴和身子共同行动。我们无所不尽,我们无所不能;我们绞尽脑汁想尽了做事儿的方法,我们实验了全世界所有做事儿的方式。我们像猪,我们像狗;我们如鸡,我们如凤。我们温柔像柳絮,我们疯狂似虎豹。生命一如东流水,视死如归闹革命。我们就是猪,我们就是狗。我们不如鸡,我们哪比凤。我们其实是一对驴,我们其实是两头牛,我们其实是两匹马,我们其实是两头骡。狼比我们善,狮比我们羞,虎比我们温,豺比我们柔。我们赤身裸体,我们无止无休,我们只有开始,却永远没有结束。一丝不挂是斗争最好的武器。用不着遮遮掩掩,羞羞答答,为了革命哪怕敌人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浇扣。革命就是爱情,革命和爱情同源于一口深井。女人因为革命才可爱,男人因为革命才英雄。没有一种武器比赤身裸体更有力,没有一种革命比赤身裸体更光荣。革命吧,面对黑夜;战斗吧,迎着黎明。说我们是猪,我们就是猪;说我们是狗,我们就是狗。骂我们是畜生,我们朝你笑一笑,骂我们不如畜生,我们朝你点点头。没有谁比革命者的胸怀更宽广,没有谁比革命者的意志更坚强。我们革命,我们战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战斗的旗帜肩上扛,接过先烈手中枪,踏着英雄足迹来,永远革命向前方。英勇去斗争,永不下战场。放眼看天下,风雷震八方。燎原烈火旺,工农齐武装,誓把那世界上的反动派统统埋葬,照耀着我们的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天上的北斗星,地上月光明;耙耧静夜里,人们睡梦中;程岗轻呼吸,牌坊睁眼睛;炸药已埋下,程寺不安宁;天明何时许?轰隆化乌有;爱军和红梅,永远不了情;一床霉纸张,未来是明证;生命一片土,爱情草青青;风霜雷雨电,哪挡鲜花盛;待到未来时,世界一片红;不仅秀如故,更闻笑声明。看,东方已经晨曦微亮;听,号角已经响彻寺院,闻,火药的气息在空中弥漫;摸,爱情的皮肤多么的光滑美鲜。肉撞着肉,火星飞溅,红光一片,天空如燃烧一般;吻碰着吻,不断喘息,叮叮当当、劈劈剥剥,如麦秆儿着火和熟透了的豆角炸裂;床腿的叫声飞入半空,打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歌曲。音符宛若秋叶一样飘荡,歌词如冰雹一样跌下;红梅快活尖利的叫床声,射入云霄,月颤星抖,雾开云散,撞上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歌曲,歌词儿像落果一样跌下,音符像决堤的水样在后院里四散漫溢。进进出出意志坚,出出进进斗志昂;劈荆斩棘,战斗在敌人心脏,乘风破浪,更激起我激情高扬;披星戴月,满怀激情我磨刀擦枪,风里浪里,狼窝虎穴我敢闯。身陷囹圄,我巧计出牢房。风情万里,依然是战场。挺身灭虎豹,奋勇斗豺狼,身强志又坚,威武又豪壮,面对深海头高昂。任敌人狡猾用尽伎俩,撼不动革命者屹立如山,巍峨刚强。眼望着夏红梅我心驰神往,革命情,同志爱牢记心房。隔云天听见了战歌的声响,夜空里看见了革命大旗凌空飘扬。耙楼山光辉大道壮丽宽广,一曲情歌开创人类新篇章。美身材,丽脸庞,使我心动魄飞扬,更重要的是志同道合,都愿为革命把命丧。时间流失,月光悄悄去;朝露暗落,晨曦正酝酿。恍惚间,似乎歌曲的声音回到远方。只听见,我们的喘息又粗又壮。精已疲,仅还有最后的力量;力方尽,百米冲刺迎曙光。浑身是汗,我们俩如同水洗,筋骨酥弱,最后的高潮不可挡。迎潮水她疯狂呼吸;立潮头,我胸有朝阳。拼尽力气谱写生命曲,百般扭动她如死如伤。看天空,她快活的尖叫云飞霞;听声音,我进攻的号角更嘹亮。原以为,我一泻千里早了一秒钟,她却说,分秒不差最适当。我说到,这一次最为魂飞魄散,奇妙无比,死了都无妨。她说到,成百上千次的事儿,从来没有这次样男女高潮同降临,高潮重叠芳心撕裂,仿佛人入雾,心乘云,腾云驾雾,欲醉欲仙,魂儿升天堂,魄儿飘四方。有了今夜一次爱,人间的甘美永远留心房,一次事儿胜于一百次,瞬间异美更比百年平淡长。一夜云和雾,雨露化风霜,明晨回狱去,含笑对卒郎,就是他日赴刑场,也感谢革命赐良机,爱情大树壮,革命为肥情为果,爱情是目革命是纲,纲举才目张。爱情使我们革命力量无比,意志更坚强,革命使我们情真意切,至死不渝的情爱天久地也长。没有矛也就没有盾,没有目还谈啥儿纲,月亮借着日光才明亮,没有月光日光的意义在何方?相辅相成闹革命,革命意义的光辉照亮千秋照万代,照了万代照四方。收拾残局下床铺,看寺内寂静无比,朦胧一片,月影绰绰,树影晃晃,醒来的世界上露水滴答响,东方现白光……啊———啊———啊呀啊呀啊呀啊———最后哟,最后哟,最后的时间似绳索,捆了我们的手和脚。最后哟,最后哟,最后的时间似刀枪,刺在我们心上血流淌。最后哟……最后哟……最后我们扭头一看程天民,他依然还那样被捆在椅子上,嘴里还塞着他的枕巾,可椅子已经不再正面对着我们,而是椅背对着我们这边。椅背对着我们这边,程天民正可以不看我们俩,然他却又把头从肩上扭过来,双眼紧紧盯着床铺,脖子硬得如一节青皮竹竿,嘴微微张着,牙齿死死咬在一起,且那双本已老花的眼睛,因睁得过大,盯得过死,又一眨不眨,便有两股黏稠的黑血从眼里流了出来,凝在鼻子两侧,像旗杆上的两串红穗。最后哟……最后哟……
  最后我们就手拉着手从寺院出来了。在程岗镇的社员群众大都还没醒来,醒来的也还赖在床上的当儿,我们把所有炸药的导火索全都点着了。片刻之后,突然间一声巨响之后,便跟着有了一连串轰轰隆隆的响声。接着,便是雨点般砖瓦落地的砰砰啪啪。这些响声持续的时间足足有十里长短。待音止声落,程岗镇便被炸药中的硫磺淹没了,陷入一片死寂了,宛若不是程寺和牌坊倒塌了,死去了,而是整个世界都轰隆一声死去了,消失了。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躁动于母腹中快要成熟的一个婴儿,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望东方已经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朝日出来了。朝日如是被炸药崩出来的一样,血血淋淋,红红艳艳。因为已经不能再在天亮之前赶回狱里,站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因为我们回去以后,就打算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不向党有任何隐瞒。我们决定要做一对诚实的人,要做一对高尚的人,一对纯粹的人,一对有道德的人,一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对有益于人民的人,既然这样,我们还有必要连三急四地赶路吗?我们手拉着手,新婚夫妻似的,不慌不忙地在美丽的朝霞中往城外的监狱走去了。
  第十三章 尾声1 尾声我们回到了监狱。我们回到监狱已是来日正午时。正午稍后,地委关书记就派人开始和我们进行了一天一夜的百里长谈。关书记匆匆离开县城,未及最后和我们面谈,是因为党中央又向全国各县团级以上干部发了一封紧急电报,说中苏边界形势吃紧,敌人往我珍宝岛一侧调兵昼夜不分,飞机大炮坦克车,陈兵百万不死心,望全国全军团结紧,随时随地防入侵,全民皆兵筑长城,彻底粉碎苏联修正主义的狼子野心。关书记除了要立刻参加地区人防工事建设的协调会、民兵大比武的动员会、还要组织当地驻军往中苏边境换防的许多事宜。事关民族安危,国家命运,关书记自然不能亲自来和我们谈话,就派了他的亲信、地区机关保卫处的赵处长和我们进行了如同从耙耧山脉到海南岛的一次漫长谈话。我们整整谈了一天一夜。是我和红梅(以我为主)向他汇报了一天一夜。我说完时口干舌燥,嘴唇发木,四肢无力,恨不得随地倒下睡上三天再三夜,一周又一周,听得他人如泥塑,目光呆滞,好像看了惊天动地的一出戏,听了如歌如泣一首歌,读了激越昂奋的一首诗。这当儿,又一天的日光从窗子挤进了那间特殊看守室旁的屋子里,落在了我的脸上嘴上眉毛上。小说网 www.小说下载网+小说网 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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