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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月光
   回族 /马金莲
   《朔方》2010年第3期

   爷爷属狗,奶奶属虎。
   爷爷是在五十四岁这年宣布要和奶奶离 婚的。
   他是当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宣布的。人 群里男女老少都有,有旁人,还有他们老两 口的儿子、媳妇、一大群孙子孙女。大家神 情紧张地观看着,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扩 大。大伙都认为爷爷这个老汉老糊涂了,气 极了,才说出这样让人忍俊不禁的话。
   爷爷的神情却是认真的,决绝的。他将 大手挥着说不要了,不要了,叫她立马走 人。他的声音大得像炸雷,嗓音里显出怒气 冲天时才有的声嘶力竭来。他挥手的姿势, 叫人觉得他不是在宣布不要女人的事,而是 在当众宣布庄里的一件大事。
   这时候正是夏天。炎热干燥的夏季风悄 无声息地吹过山顶,沿山谷往下溜,溜进撒 马庄的各家各户。大家忙昏了头。正是青黄 相接的茬口,麦子转眼就能搭镰收割。繁密 硕大的麦穗上包裹的那一颗颗麦粒中饱含 的,不再是青绿的汁水,而是实实在在的 面。搓一个麦穗在手心里,吹尽麦衣,就是 绿中泛黄的麦粒,扔进嘴里嚼嚼,能够尝出 饱含着麦子面粉的清香。用撒马庄老农的话 讲,就是麦面快硬了。还没有硬到一定程 度,说明麦子暂时还不能动镰收割,得叫伏 天的毒日头再烤晒上几天。
   豌豆早就动手收割了。豌豆总是比麦子 黄得早。今年是个丰年,开春多落了两场雨 水,初夏又零星飘了几场小雨,庄稼的长 势,样样喜人。豌豆浑身挂满了大刀一样的 豆角,角里含着颗粒圆润的豆子。从豆角的 肚子鼓胀起来,我们就开始揪豆角吃,撒马 庄的女人娃娃都喜欢吃。用狗粪和人粪做肥 料种出的豆子,豆角分外清甜脆香,嚼在嘴 里嚓嚓作响,汁水充盈,满口甜香。吃不多 久,豆角的肚皮上泛起白色,再吃,一股豆 腥味。豆角老了,不能生吃了,大家就揪来 煮熟吃。熟豆角是另一种味道,咬在口里, 面沙沙的,分外香。因为已经含上了面粉, 可以和其它饭食一样,吃一顿就能饱半天。 一些不爱做饭的懒婆娘,就天天煮豆角吃。 吃得精屁股娃娃们肚子圆鼓鼓的,老远飘过 一股屁臭味,他们还在放,嘭嘭嘭嘭,屁声 像谁在放炮,沉闷有力,隐隐中包含惊人的 威力。
   今年真是个难得的丰收年,雨水足,庄 稼也铆足了劲地长。看着满山洼长势喜人的 粮食,撒马庄的人谁不感念初春初夏的那几 场好雨呢?
   奶奶在南山洼上锄糜子。糜子苗已经离 开地皮,直往高蹿呢。这块糜子,奶奶已经 锄过两遍了,这是第三遍。二娘和巴巴受不 了这种一遍遍重复的苦楚,早打退堂鼓了, 再说其它的活计更为迫切地需要他们去忙 碌。奶奶坚持要锄,说只有锄过三遍的糜子 才能长得颗粒饱满圆实,面粉瓷实,经得起 吃。其实,我们撒马庄早就吃上白面了,还 经常吃。糜子谷子一类的秋田粮,大家只是 偶尔吃吃,是为了改换口味、调剂饮食。谁 家还像过去一样,常年吃粗粮,靠糜子活命 呢?人们种的庄稼种类慢慢发生了改变,麦 子的比例增加,秋粮一年一年减少。种糜子 的人家,也只是凑合锄锄,认真地虔诚地拍 土、挖地、拔草,侍弄月里娃那样侍弄糜子 的人真的不多了。何况糜子的脾性也怪,长 出两片叶子时就得锄,用小铁铲一下一下锄 遍全地的每一寸土,还得用铲子背拍打,拍 碎每一块土坷垃,附带着拍到糜子娇嫩的叶 片,绿汁水直流,糜子枝叶散架一样粘在地 皮上了。这种锄的方式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简直粗暴残忍,担心糜子就这样死去,再也 不能直起身子。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慢慢地显现出来。
   过上十天半月,到山上去看,锄过的糜子好 端端在风里晃动。娇嫩的身子居然长胖了, 绿得喜人。锄与不锄,真有天壤之别。更为 神奇的是,锄的次数越多,结出的籽粒就会 越发饱满,甚至饱满到几乎没有糠皮的地 步。
   奶奶种的糜子,年年都结出饱满的籽 粒。不锄或者只锄一遍的糜子,当然也结 籽,从外面看它们也颗粒饱满,等到磨成面 做出来吃时,就能发现差异。经过汗水浇灌 津润的糜子,瓷实耐吃;那些随意种出的糜 子,相对空虚得多。
   这和做人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老诚, 实在,一辈子不吭人不害人,不行亏心事; 有的人就不一样了。奶奶说。奶奶喜欢发这 样的议论。对身边的人,大人、娃娃;亲 人、旁人。有时她甚至对着几只鸡、一头 牛、一群绵羊、拴在后院的狗,唠叨个不 停。大热天锄糜子,她头扣草帽,一个人蹲 在山顶上,喃喃地念叨,念叨这念叨那。经 过的人听了纳闷,寂静的山头上就奶奶一个 人,想来想去,断定她在对着满地的糜子念 叨,对着满山洼的庄稼和野草念叨。
   有人就将这事当笑话传,幸好撒马庄的 人都知道我奶奶是个老实人。在奶奶眼里, 人、牲口,还有庄稼,什么都是一样的,是 不可以轻视和糟践的。
   但奶奶一辈子遭到了无数的轻贱。
   冯女子,一辈子是个挨鞭杆的货,老实 杠子一个!二奶奶这样发表高见。说到我奶 奶的时候,二奶奶总习惯性地撇撇嘴,嘴角 上吊,眉宇神态间满是不屑与自得。和奶奶 相比,二爷的女人,我们的二奶奶确实是个 精明过人心机灵活的人,她的脑瓜子,估计 三个奶奶也难以抵得上。
   她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奶奶姓 冯,大名冯女子。二奶奶姓何,工分本上的 名字是何莲花。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奶奶 是五十里外冯家庄老冯阿訇的女子。冯家人 世代厚道,为人老实,到了奶奶这辈人手 里,兄弟姐妹个个还是厚道人。二奶奶是本 庄女子,何家老大的碎女子。何家也是世代 憨良之辈,可二奶奶随她亲娘,个子矮小, 为人分外精明。冯女子和何莲花,两个生在 不同村庄的人,嫁到了马家,冯女子成了马 千义的媳妇,何莲花的男人名叫马千仁。
   她们在一起将近生活了一辈子。一辈子 的时间有多长呢?粗略去想,不是怎么漫 长,可仔细一盘算,将每一个年头,每一 天,无数的日子层层叠加,就会发现这些日 子漫长得叫人吃惊,足足有几十年。在漫长 的几十年里,足够二奶奶摸索、总结奶奶的 脾性了。二奶奶的总结其实是确切的,虽然 这样的总结有点刻薄,却是一针见血的。 奶奶冯女子是个老实得出了名的女人。
   爷爷和奶奶闹离婚的这个夏天,正是 1997 年。
   这件事当时成了引起轰动的乡村奇闻。 并不是说夏天不适合离婚,而是闹离婚 的这老两口实在错过了离婚的年纪。一个是 五十四岁的老汉,一个是五十岁整的老奶 奶。已经是老得屁也夹不紧的年纪,奶奶连 牙也掉了,实在不是闹离婚的时候。
   冬天的夜里,我钻在奶奶温暖的被窝 里,听奶奶摇晃牙。有一颗牙不牢靠了,老 是晃,吃东西不带劲,还动不动失口,伤到 舌头,钻心地疼。奶奶头一落上枕头就开始 摇牙,吸着冷气,强忍疼痛,不住地摇晃。 她要拔掉它,拔了也许就不会这样折磨人 了。爷爷见不得奶奶这不断呻唤龇牙咧嘴的 样子,狠声说拔了去,长痛不如短痛!爷爷 的口气淡淡的,漠不关心。他这辈子干的苦 活不多,人就比奶奶老得慢,腰不弯,腿不 疼,咳嗽的声音洪亮有力。相比,奶奶衰老 得厉害,完全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婆了。 奶奶终于摇落一颗牙齿。接着又是一 颗,这给人感觉她变老的速度正在加快。人 活过五十岁就已经走下坡路了,走着走着, 这路骤然变得陡峭,行走的人简直在往下滑 坡,身不由己地滑向生命的低谷。奶奶拉亮 灯,对着黑暗中落下的又一颗牙,感叹唏 嘘。爷爷的牙齿还没有出现任何毛病,软硬 酸甜都能吃,和年轻人一样。奶奶把牙放在 窗台上,说明天收藏起来,往后落一颗就收 藏一颗,等她口唤了,这些牙要随着埋体一 起下葬的。
   奶奶落第一颗牙的时节,爷爷的牙齿好 好的,炒豌豆都嚼得碎,所以爷爷对奶奶的 牙过早松动,表达了他心里的不屑。他在被 窝里慵懒地伸伸腿,说啥牙嘛,这么早就 掉,依我看,不到七十岁,你就一颗牙都剩 不下喽,那就天天喝汤汤去吧。
   七十岁以后的事情,奶奶用不着现在就 费神,她忧虑的是眼下的难关。1997 年这 个夏天,奶奶面临着一个从所未有的大难 关。她必须得面对,没有办法逃避。爷爷从 姑姑家走亲戚归来,就宣布一个消息,他要 跟奶奶离婚!这回是真格的,非离不可。
   每一回爷爷从外头回来,奶奶都要把炕 扫好几遍,取下炕柜上那床新被褥铺好,最 上面铺的是一张狗皮褥子,然后暖好被子。 等到爷爷脱衣上炕睡觉,炕上的热气透过褥 子热上来,被窝里暖烘烘的了。奶奶在厨房 忙晚饭,在家的人已经吃过,还剩有饭菜, 在锅灶里热着,爷爷不吃剩饭,得重新做。 二娘早就顶门睡觉了,或者被娃娃绊着,奶 奶不好意思再去叫儿媳起来,就自己动手做 饭。抱一抱柴火,擀一把面条,要么做一顿 酸拌汤。印象里做得最多的是酸拌汤,火点 在灶膛里,自己燃着,奶奶剥颗葱,放点油 炒炒,炒出葱花的香味来,倒一马勺酸汤浆 水进去,烧滚了,舀在一个瓦盆里,再烧开 水。开水锅里下进面疙瘩儿,再调进盐和浆 水,几碗酸酸的浆水拌汤就成了。
   晚上归来的爷爷大半饿着,端上碗就 吃,噗噜噜刨得响,吃得满头大汗,这时, 一盖碗茶已经泡好,奶奶双手端上来。爷爷 饭量好,能吃,一口气吃下三四碗是常事, 年轻时候更能吃。母亲时常提起那件近似于 笑话的事情,那时她刚刚嫁入马家,第二天 她烧汤,烧了满满一大锅,亲自端去伺候公 婆。粗大的蓝边碗,盛满油麦面搅的汤,爷 爷喝,一口气喝下四碗。奶奶也喝,不抬头 灌下去三碗。新媳妇站在地下等着收拾碗 筷。爷爷看看媳妇,看看空碗,冲奶奶瞪 眼,没饭了嘛,再做去!奶奶赶忙亲自下厨 舀汤。接下来,爷爷又喝了五大碗。奶奶终 究是女人,逊色一点,又喝下四碗。母亲暗 自心惊,接着就窃笑,说当时爷爷推开碗, 摸摸肚子,感叹今儿总算喝饱了,要是经常 能喝这么饱,那就好喽!
   敢情他一直是饿着的。
   多年后的今天,母亲还偷偷拿这事取笑 爷爷奶奶。后来爷爷的饭量减小,奶奶的胃 口也不好,不过一顿三碗饭还是吃得下的。 爷爷喝完拌汤,舒服地伸伸懒腰,奶奶 赶紧去刷洗锅灶。
   爷爷这辈子总在出门。他在附近的集市 上搞着一点小小的副业,归来常常是点灯时 分了。奶奶伺候他吃喝完毕,这才上炕脱衣 睡觉。记得奶奶还年轻的时节,我常年跟奶 奶睡,和奶奶钻一个被窝。每当爷爷归来的 夜晚,奶奶在窗子跟下给我铺一片羊毛毡, 和我分开睡。我不习惯这样睡,暗自耍性 子,硬是钻进奶奶的被窝,奶奶的被窝里已 经热乎乎的,触手处摸到奶奶的光腿。原来 她把贴肉的线衣也脱了,光溜溜睡着,这有 些反常。奶奶平时睡觉从不脱光的,她说人 是靠一口气活着的,万一睡梦中一口气上不 来,岂不是光着身子就无常了。光身子的人 哪有脸面面对世人、面对真主哩,送埋体的 人肯定会笑话的。这么一分析,事情真的有 些严重。人活在世上短短几十年,临死光着 身子,那还能叫回回穆民吗?
   在奶奶的影响下,我们这些娃娃睡觉也 不敢脱精光、露出光屁股。夜那么漫长,黑 咕隆咚的,谁敢保证自己不会在黑暗中悄无 声息地死去。仔细想来,真的有好多人死在 半夜的睡梦里,其中当然有不少是光着身子 的。
   奶奶每晚睡前,都衣衫整齐,连头上的 帽子也不取下,做好了随时启程上路的准 备。如果那个取命的天仙半夜里降临,对我 奶奶说走吧,你的寿数到了,奶奶肯定会一 点也不慌乱地起身,衣着整洁地跟他走。奶 奶常说,老回回嘛,活着就得及早预备后世 的事。可是,爷爷出门归来,会暂时打乱奶 奶的计划。奶奶破天荒地光着身子睡觉,一 面催促我快点睡,快点睡。
   奶奶,为啥我爷爷来了,你就脱光衣裳 睡?我像胶皮糖,粘在奶奶绵绵的胸口悄悄 问。
   快睡,娃娃家不要操那么多心!奶奶轻 轻拍我。我被奶奶惯坏了,摸透了她的好脾 气,一点也不惧怕她,纠缠着不放。
   爷爷在灯下咳嗽。喟叹这一趟出门的艰 辛,要不就说些外头的逸闻趣事。
   奶奶的奶头像两个跑光气的憋口袋,吊 在胸前,显出破旧的颜色来。我就是搂着这 对奶头长大的,对这对奶头怀有很深的感 情,对它们的眷恋,远远胜过对我母亲那尚 现娇嫩的奶头的情感。
   奶奶把奶头伸给我,嘴贴在我耳边悄声 说你爷爷回来了啊,要不脱了睡,他就该打 奶奶了。这时爷爷威严地咳嗽一声,将一大 口痰吐向地下。爷爷性子暴烈,连吐出的痰 都落地有声。
   爷爷慢慢解着纽扣,他要睡觉了。我放 开奶奶暖乎乎的奶头,转身挪到窗跟下睡 去。夜风从玻璃缝隙间钻进来,不断拂拭我 稚嫩的脸,脸上凉丝丝的。窗帘的下摆有点 短,透过缝隙,可以望见遥远天幕上的星 星,一颗颗星星在向我眨眼,忽闪忽闪,泛 出微冷的光芒。星星有没有家,它们会拥着 奶奶入睡么?看一阵星星,我睡着了,梦 里,枕头上落满了闪闪的星星。
   夜的宁静,被清亮的梆子声划破了,我 们从睡梦深处惊醒过来。天要亮了,礼邦达 (晨礼)的时候了。奶奶摸黑起来穿上衣裳, 去厨房烧热水。她要洗大净,完了爷爷也 洗。奶奶回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冷得 牙关咯咯打战。爷爷洗完大净,换上干净衣 裳,铺开一片干净的羊毛毡,开始礼拜。奶 奶这时节还没有学习礼拜,她在炕角抱着 我,我们坐着看爷爷礼拜。邦达一共四拜, 爷爷起起落落了四次,最后跪在炕上念经。 这时节奶奶轻轻吹灭灯盏,我们坐在黑暗 里。天亮前的这段时间,夜色出奇地黑,给 人的感觉是打翻了浓黑的墨汁,墨汁在夜色 里流泻,浓密而黏稠。睁眼看,薄窗帘外的 星星不见了,夜色在肆意流淌。
   爷爷的赞念声,和清真寺里阿訇的念经 声一样动听。爷爷少年时念过经,算得上半 个满拉(经学生) 。记忆里爷爷每个清晨都礼 拜,都要跪在黑暗中高声赞念。悠悠的念诵 声,一时高昂,一时低缓,看不清爷爷脸上 的神情,只看见夜色里一团比黑暗更黑更浓 的影子,在上炕那边跪着。时间静静地流 淌,我听得见奶奶心跳的声音。爷爷好像在 长夜里赶路,上坡下沟,弯曲不定的路途, 他攀援得气喘吁吁。等到终于攀上顶峰,他 站住了,站着不动,凝视着,他的黑布衫在 山冈上的大风里猎猎作响。爷爷迎着西北风 站立,是背对我们而站,我们看不清他的 脸,以及脸上的细微表情。我们也猜不出此 刻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 苍凉和悲壮,在天地间流淌。
   奶奶怀里有泥土和汗水混合的腥味,还 有粗布衣衫在洗衣粉水里使劲搓洗后的味 道。嗅着这种味道,我重新入睡。睡梦里看 见星星一颗接一颗隐去,隐入天幕深处。东 方布满了鱼鳞片,晓色一寸一寸晕染着夜 幕,天要亮了。
   白天的上房里,爷爷奶奶恢复到原来的 关系、旧有的状貌。爷爷端坐炕头,享用奶 奶伺候的茶水和饭菜。奶奶的饭早在厨房里 吃了。奶奶从不会和爷爷同桌吃饭,给爷爷 端上,她端起一碗,随便坐在门槛上或者木 墩上,埋头就吃,噗噜噜,一口气刨下两三 碗,也不怕烫,从不嫌缺油少盐。匆匆吃 过,她就给爷爷端上第二碗。爷爷的小红木 桌上摆着盐碟、咸菜碟、油泼辣子碟。爷爷 喜欢慢慢吃慢慢咽,饭菜的缺点也就被他一 一挑出,对着端饭的奶奶说这饭越来越不像 样了,给媳妇子说说,叫她操点心。
   这是爷爷心情好的时候。要是爷爷心里 有气,看啥不顺眼,说不定就会突然摔了 碗,破口大骂。爷爷骂起人来,暴跳如雷, 什么难听恶毒的话都会骂出来。奶奶也有应 对的法子,她悄无声息地躲起来,不再去爷 爷面前晃悠,等他气息平静下来,再进去悄 悄扫掉摔碎的碗渣。
   你爷爷就那脾气,大半辈子了,我早就 见惯了。等他心里的火消了,就啥事都没 了。他的心肠好着哩,不是恶人。奶奶说, 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她照旧干自己手头的活 计,从不因为受了爷爷的气而反过来和他怄 气,停止家里外的农活。也许只有奶奶这种 肚量这种心胸的女人,才愿意陪爷爷过活, 并且过了一辈子。换了别的女人,真的就难 说了,相信谁也受不了的。
   爷爷动辄打人。打得最频繁最顺手的, 当然是他的女人、我们的奶奶。
   爷爷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 寻上攒劲女人。这话他不光对着奶奶说,还 当着众人的面说。他用手捋着长胡子,感 叹:人这一辈子啊,寻不上个攒劲女人,后 悔一辈子哩。
   奶奶就在一边听着。这种话,由自己的 男人亲口说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相信哪 个女人都会伤心的。奶奶苦着脸,在下面小 声嘀咕,你不就记着新疆那个寡妇吗?人家 肯定没有等着你。
   说起新疆寡妇,事情就扯远了。
   爷爷这一去,就断了音讯。新疆远在千 万里外,年轻的奶奶拉扯着两个嗷嗷待乳的 儿女。奶奶的日子一天天怎么熬过来的,只 有她自己最清楚。后来,情势松动,可以回 来了。爷爷竟然不想回来了,太爷打听到爷 爷所在的地址,央人写了封信,慌称自己病 得严重,就要离世,只怕他来得迟了,父子 就难有见面的机会。爷爷是个有孝心的儿 子,收到信后回来了。这来去一共用去五年 时光。
   老家的奶奶满面尘土,在一心等他。
   爷爷回来就后悔了,在被窝里思念起另 外一个女人来。他给奶奶讲,在遥远的新 疆,有个地方叫哈密,那里有一个年轻的寡 妇,带着个三岁的儿子娃,有家有产,只要 爷爷点头,就可以入赘,在那里扎根。爷爷 说他正考虑和那女人成亲的事,太爷一封家 书来的不是时候,扰乱了他的阵脚。
   那个女人,攒劲吗?奶奶小心地问,这 是她最想知道的。
   攒劲!比咱撒马庄哪个女人都攒劲。腰 身、脸面、头脑,都是一等一的,本事那个 大,针线茶饭,里里外外,没有她拿不起来 的。深夜里,爷爷的声音在窑洞的上空回 旋。
   奶奶哑然失声,默默设想着那个女人, 想象她能干又好看的模样。按照爷爷的描 述,一个攒劲女人该具备的,她都具备了。 那会是怎样一个女人呢?真主是怎样造化 的?
   攒劲是撒马庄人惯用的方言,那意思就 是长相漂亮,身段好看,本事好等等,是将 一个女人方方面面综合起来评价的词语。奶 奶算不上个攒劲女人。奶奶年轻时候是什么 样儿的,我想象过,求证过奶奶。她笑着说 和现在差不多,就是腰没有趴,牙没有掉, 走路快,干活腰腿不疼,利索。
   这是衡量一个女人的标准吗?我禁不住 笑,同时,心里觉得辛酸。
   奶奶讲述过她初嫁来的情景。女子时节 她在放羊,从小就放羊。大哥十七岁那年得 了白喉,不治而亡。她娘就哭,天天哭,硬 是哭瞎了眼。奶奶出嫁那时,她娘已经看不 清针线,嫁妆是嫂子和姐姐缝的,绿绸的裤 子,红绸的袄儿。嫂子剪出样式,姐姐缝。 奶奶自己则什么都不会,只会捉羊鞭。嫂子 心眼儿歪,几剪子下去,剪出的裤子袄儿都 窄小了。当新媳妇时勉强穿得上,后来就一 直压在箱底,再后来给大姑姑改做了小袄 儿。可以猜想,新婚的衣衫做得不合身,让 奶奶遗憾了一辈子。至今回想起来,语气里 还是禁不住流露出怨愤来。
   无论如何,奶奶还是拥有过她难忘的新 婚生活。奶奶新婚的那一天,红袄绿裤,一 身细绸,勾勒出一个十七岁女子的身段和羞 怯。那袄儿上,撒满了牡丹,金黄色的,有 巴掌大,叶子绿茵茵的,好看着哩。奶奶用 她粗大的手比划,这双手已经严重变形,早 已不是新媳妇该有的细嫩小巧的手。几十年 从未间断的劳动,让她的手早蜷曲成鸡爪。 十个指头没一个能完全伸展开来,指节处肿 胀粗硬,包裹的肉皮,像将要枯死的榆树皮 那样,粗砺得骇人。
   眼前已经苍老的,永远青布衣裤白孝巾 缠头的奶奶,叫人怎么也无法将她和一个红 衣绿裤头蒙盖头的新媳妇联系在一起。可奶 奶就是从一个小媳妇儿走过来的,一点一点 走过了属于自己的路途,变成今天的模样。 奶奶回忆,嫁来十天后,她和爷爷去回 娘家,这里叫回门。新女婿吆上驴,驴背上 驮着穿得一簇新的媳妇,媳妇的脸上照旧蒙 着黑包头,和嫁来那天一个样。这习俗今天 已经消失了。如今的回民女子出嫁,也像城 里人一样,请理发师给盘头,盘出个时新的 发型,再插几朵塑料花。而奶奶那时,用的 是黑包头,将一头长发包起来,包头的穗子 打肩头上垂下来,一晃一晃地动,更加衬托 出新媳妇的妩媚动人。包头上插一排花,还 有圆形的泡钉。奶奶说那泡钉明亮闪光,可 好看了。可惜今天已经难以看到了。
   自那以后,你们爷爷再没陪我浪过娘 家,奶奶说,我一个人去,步行。有娃娃 了,我就背在背上,拄一根长棍走。奶奶的 幸福日子那么短暂,爷爷勉强履行过一个新 女婿该履行的仪式,就任由奶奶一个人来去 奔走在回娘家的路上。那路有十来里,过沟 爬坡,不好走。幸好奶奶有一双奇大的脚 板,走路快当,一年里回娘家的次数也不 多,在回娘家这件事上也就没惹出多少烦 恼。
   不管奶奶怎样耐劳、勤俭、吃苦、忍 让,爷爷还是嫌弃她,说自己命苦,没寻上 攒劲女人。言下之意,就是这个女人不可 心,他活得不如意。爷爷就经常怀念那个新 疆寡妇。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有了不如意, 他就骂,说自己买不上后悔药,当初留在新 疆的话,他和那寡妇的儿女都该长大了,日 子一定顺心得多,咋说也比现在美气。
   奶奶和那个寡妇,她们素未谋面,可她 那么深地影响了奶奶的生活。那个远在天边 的女人,她会料想到这些么?爷爷说起那个 女人,奶奶就用沉默表示抗议,无声无息地 沉默。任凭爷爷在身边唉声叹气,找茬撒 气,奶奶就是不吭声。爷爷感叹一阵,自己 也感觉到了无聊,才讪讪地收口。
   爷爷是个一辈子不安分的男人。偏偏奶 奶是个一辈子安分守己的女人。奶奶说女人 家,就要活得端端正正,门窗插紧,行走端 正,那些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万万不能 干,会对不住老先人。奶奶的先人中,两辈 都是阿訇,奶奶一生都走得端正,没敢忘记 父母最初的教养。
   爷爷去新疆那几年,奶奶经历了严峻的 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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