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全集Zei8.com》第245/681页
自投军之后,每日里便是刀光剑影,生死搏杀,此刻回想起母亲在世时种种关怀亲切,以及自己和小花在她膝下顽皮的情景,生命里那一段贫穷却充满平和美好的时光骤然浮现眼前,泪水再忍不住,奔涌而出。
卢靖妃探袖在颊边略按,继续说道:“二皇子载壑出生后不久,杜康妃和我都接连生了皇子,便是载垕和载圳,其实当时我生了孩儿,心性也变了一些,觉得皇子若接连出事,老皇爷始终要怀疑到我头上来,多半得不偿失,孩子还小,一切也无需操之过急,还须以培固根基为上。于是便连络内外,着意经营,谁知愿不遂人,最终我儿封景王定藩湖广,大好皇位,还是教老三载垕得了去。我失落之际,痴坐对镜一照,满头青丝,竟是黑少白多,才知青春逝尽,容颜尽老,哪里还是那个受尽皇王宠爱的靖妃娘娘?回想当年在宫中痴嗔种种,谋划条条,无非痴人话梦,一颗心也不由冷了。直到前年,我儿死在藩地,我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这才彻底明白:人自以为能,其实老天睁着眼睛。早知一切竹篮打水,这些年来,又何必杀生害命,苦苦相争?”
长孙笑迟目光收低,若有所思。
卢靖妃继续道:“当时我已有自尽之心,临死前想与老姐妹道别,便到此处来见妙丰。谈起以往,她打开暗室,我才知道原来王姐姐当年未死,我便拜她为师,取道号洗心,准备抛却已往,重新做人。妙丰又说起江湖武林的事情,我才知道我儿景王载圳,原来不是病死,竟是你杀的。”说到这目光停在长孙笑迟脸上。
长孙笑迟略感茫然地应道:“不错,四弟死在我手。”
卢靖妃道:“你娘和你都是我害的,和我儿无关,你本不该杀他,不过,既是我当年造孽在先,我也不配责怪于你。”
长孙笑迟低头默然。
卢靖妃移开目光,探袖替无肝擦了擦眼角的粘泪,继续道:“我们老姐妹相见之下,相约做伴,度此余生,老皇爷那边我连信也没给,他派人在宫里四处寻我不到,也想不出我会在这三清观里,后来他自己也病重,也便顾不得我了。现在我对你讲这些旧事,也没想要你饶我性命,而是临死前还有三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允, 第一个,便是要你饶了我这无肝师父。”
无肝仍自怀念儿子,对她的话听而未闻,其状如痴。常思豪看得心中大痛,握紧手中小剑,心想若是长孙笑迟执意仍要杀她,自己便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维护她老人家的周全。
长孙笑迟道:“世上没有解不了的冤仇,她老人家心地仁善,纵然做下错事,这十年囚居也都可抵了,我再杀她,便是不仁。娘啊,娘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着话在无肝面前跪了下去,咚咚磕头。
常思豪没想到他这一统江南黑道的大枭竟能如此,一时心神激荡,扔下手中小剑一同跪倒在地,流泪说道:“长孙阁主说得好!这般慈爱母亲,世间少有,常思豪也当相拜才是!”也是咚咚叩头,口中叫娘。
无肝被磕头之声震醒回神,一见二人如此,心中大欢大喜,无可名状,登时老泪纵横,颤巍巍伸出手来:“好,好,好!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儿!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三声,呼吸中停,身子一晃,向前栽倒,长孙笑迟和常思豪赶忙伸手扶住,同声叫道:“娘!娘!”只见无肝眼皮缓缓垂落,脸上犹含笑意。
夕阳逝尽,天地间一派浑沉,夜色袭来,将每个人身上涂冷,院中亮起了盏盏红灯。卢靖妃跪伏于地,哭道:“师父!”
常思豪紧紧搂住无肝身子,泪如雨下,口中嘶喊:“娘,娘!”直觉得母亲又在自己面前死了一次,地恸天悲,莫过于此。众人见了,都面色惨然。
妙丰长长而叹,也是难过之极,过来劝慰常思豪,想把无肝接过,手抓到她腕子之际,目中一亮:“还有救!”赶忙在她掌心劳宫穴连拍几下,将几股阴劲打入她体内,又取银针,在她十指尖上急刺。安碧薰取火石点燃了蜡烛,众人团团围看,只见无肝指尖鲜血淋淋而下,过不多时,喉头呃地一声,恢复了呼吸。
众人悲喜交集,莫可名状。妙丰释道:“她这是喜极中风,身子太弱,以至昏厥,现在我刺她十宣放血,去其心火,已无大碍,只是须得静养。碧薰,来帮我搭手。”两人在常思豪怀里把无肝缓缓接过,送入密室。
卢靖妃流泪道:“好人有好报,老姐姐命不当绝,可见老天有眼!”向西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向长孙笑迟道:“杜康妃当年只是在我的授意下做过一些小事,跟你娘阎贵妃的血债关联不大,又早薨多年,我这第二个要求,便是希望你放过她的儿子,当今皇上,你那三弟载垕。”
长孙笑迟闻言怔住,久久不语。
卢靖妃殷切瞧他,等了好一阵,见仍无反应,蓦地杏眼睁圆,厉声道:“孩子,你们是皇家的儿女,可也是亲兄弟!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开,讲不通的?这万里江山,花花世界,好则好矣,可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纵然全都教你握在手里,百年之后,又待如何?坐拥华堂万间,睡卧不过一席之地!什么天之骄子,什么龙种王孙,还不都是个人!那深宫大殿空空荡荡的,一个人躺在那里,要多冷清有多冷清,要多凄凉有多凄凉!把人的心都睡空了,睡冷了!想那些年半夜无眠,我时常爬起来瞧瞧星月,又躺下,再起来,反反覆覆,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时刻间提心吊胆,怕有人夺宠来害,没人害我,我便先下手去害人,好像少了个对手,就安心一些充实一点,这哪里是人该过的日子?我们这一辈的人相互残杀,已经够了!难道你们这辈还要继续下去?你杀了我儿景王,难道还不解恨,非要再杀了三弟,这才甘心?”
“住口!”
一声大喝,吼得卢靖妃收声愣住。
长孙笑迟眼中精芒闪烁,顿了一顿,盯着她说道:“你可知道,我见你儿景王之时,是怎样一番情景?”
卢靖妃顿生忐忑,迟疑道:“怎……怎样?”
长孙笑迟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当日……我潜入景王府,与四弟相见,表明身份,四弟上前抓住我双肩,流泪问道:‘大哥,真的是你?’我默默点头,他将我一把抱住,哭得泣泪交流,说道:‘大哥!爹生了咱们哥儿四个,因为你死的早,那狗屁方士陶仲文说二龙不相见,爹信了他的话,这么些年来,这几个孩子他谁也不瞧一眼,连话也没有一句!哥,你瞧我这胡子!我二十八了!可是这二十八年来我连爹长的什么样都不知道!偶尔有机会见着也是远远的,根本看不清楚!可是没想到,你还活着!哥,这是真的吗?哥,你没死!’”
此时无肝安然睡去,无需人来看护,妙丰母女也走出了密室,听他转述景王的话声泪俱下,情境如在眼前,妙丰不禁鼻头一酸。
当年嘉靖皇帝确是如此,早年宫妃无人生养,他一直盼子心切。好容易大儿子出生,又在卢靖妃的策划下“被夭亡”,卢靖妃为遮掩此事,暗里递话给当宠的方士陶仲文,搞出一个“二龙不相见”的鬼话,意思是皇上是龙,皇子也是龙,天无二日,两龙亦不并立,见则相冲,必有惨事,不是父死,便是子亡!嘉靖悲痛之际深信不疑,自此发誓不再见自己的儿子,生怕一见之下,再行应谶。
此时此刻,卢靖妃心里十分清楚,儿子景王二十八年没能见着亲爹,全系自己当初为掩盖罪行而弄出的一个小小谎言,多年来大事未露,早已安心,这些细枝末节更是忘得差不多了。儿子在自己面前,也从没抱怨过二龙不相见的事情,没想到在内心里,他的痛苦竟有如此之深。
长孙笑迟继续道:“当时我有手下跟在身边,指骂他不要假情假势,装得再亲,也难逃今日!四弟不解,问我:‘哥,你要杀我?你是来杀我的?’我点点头,说出当年母亲惨死根由,四弟听得愣了,说道:‘大哥,你不但要杀我,还要杀我娘,是不是?’我点了点头。他眼睛直直,退后了几步,从书案上猛地抄起一支凤翅金钗来。”
卢靖妃忙问道:“那金钗上可是在大凤右翅底下,镶了一只翠玉雕的小凤?”
长孙笑迟道:“正是。怎么,你识得此物?”
卢靖妃脸露欢容,凝目回忆道:“那钗上有一大凤,有一小凤,便是一对母子,本来是在我四十岁寿诞之日,他送了我的,我一直喜欢得紧,每天都在头上戴着。他临去湖北德安就藩之前,到宫里来告别,把这钗又要了去,我还笑说:‘你这孩子也太小气,送娘一支钗,却又要回去。’他说:‘娘,这钗您戴得久了,上面有您的味道,您的魂灵。儿子这一去湖北,不知道今生今世,还回不回得来,带这只钗在身边,就跟您在儿子身边是一样的。’我听他说得可怜,二人还抱头哭了一场。唉,等他走后,也不知是不是真应了这话,我这心思,总在想他,仿佛这三魂七魄,早分了些附在钗上,随他去了。”
长孙笑迟脸色惨然,说道:“是。当时这支钗就搁在书案之上,多半是他看书之余,便常常拿起瞧瞧。”
卢靖妃欣喜点头:“嗯,你说他拿起这支钗来,便又怎样?”
第二十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