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全集Zei8.com》第257/681页
刘金吾提壶笑道:“酒好,那就再满上一杯。”
常思豪捻转着空杯,手臂微摆,避开了壶口。道:“哎,对了,昨天皇上弟兄相认的事,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味呢?”
刘金吾一呆,目露讶色:“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常思豪冷笑道:“兄弟,我说出这话,可是没拿你见外。你心里早就清楚,又来和我装模作样,人生如戏,又要开演么?”刘金吾咧嘴一笑,一边替他满酒,一边说道:“小弟怎敢呢?您觉得怎么个不对法儿?”常思豪道:“昨天你的话不多,表情可都在我眼里。当时皇上认下兄长,你大觉突然,而后又有所领会,一切顺着来,当我看不出么?”
刘金吾嘿然一笑:“哥哥目光如炬,小弟这点儿心思都没逃出您的眼去。我是有点明白,但也只是揣摩,说不太准。”
常思豪暗笑,心想在这点上咱俩也差不多。道:“你是怎么猜的,说来听听。”
刘金吾搁下壶道:“嗯,皇上前两天让我查了些江湖的事情,对于聚豪阁的情况也做到了心里有数,在三清观里,我们来时在冯保后面,开始没动声色,也听到了些,对于长孙笑迟的身世大出意料之外。当时皇上沉吟好久,决定上楼,我还拦着,在楼梯上遇上冯保下来,他也拦,都让皇上挥斥开了,我没办法只好跟上去。现在想来,长孙笑迟原对皇上有杀心,皇上在颜香馆和他碰过一次面了,不会没有后怕,可是却敢上去和他碰头,这份胆色,着实让人吃惊。”
常思豪点头:“皇上不会武功,仍敢如此,显然是有把握应付得了他。”
刘金吾道:“我当时可没想到此节,后来才有点明白。朝中的官不管多大都得听皇上摆布,可是江湖人可不一样,说个翻脸,天王老子头上都敢砍三刀,对付这种人,当然也不能用寻常的办法。长孙笑迟这个人懂得统率之道,在江南招揽贤人,经营有方,把个聚豪阁弄得风风火火,在江湖上显然是号人物。可是江湖人物也有其致命的缺点,只有极少数人避得开,所幸的是,长孙笑迟不在例外。”
“致命的缺点……”
常思豪心下一揪。目光放远了些:“情义。”刘金吾仰头干了,笑着亮杯致意:“正是。”常思豪喃喃道:“江湖人脑筋灵便,思路敏捷,很难骗得倒,可是在他们心里,情义这二字,却是万万不可扔的,最终也多半死在这上,真是不值呢。”淡淡一笑,又提壶替他满酒。刘金吾带着恭敬扶杯相接,口中道:“是啊,这种人能快意一时,却终究无法笑到最后,活着只不过是运气罢了。”
常思豪搁下了酒壶:“皇上认下长孙笑迟,确是一步妙棋。一来解除了自己生命的威胁,二来又翦除了徐阁老的一条臂膀,安内定外,一举两得。”
刘金吾道:“依您的意思,皇上已有了对付徐阁老的心思?”
常思豪笑道:“所以说这是一桩富贵。顺水推舟,最容易不过。”
刘金吾一阵干笑:“您太瞧得起我了,我一个小小的侍卫头领,岂能撼得动徐阁老这棵大树?”
常思豪道:“其实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你也是练武之人,还不懂得借力使力的道理吗?你撼不动,有人撼得动,水流千遭归大海,中间想灌哪块地得靠你自个儿引了。何况现在树大招风,这皇天厚土都松了,就看谁能看得懂这时势,伸出这把手去。”
刘金吾沉吟一阵,道:“此事非一人所能为。”
常思豪道:“非一人能为,并非不可为,富贵在前,总有先看见的人会取去。你常在皇上身边,应该能比我更准地揣摩出上意。依我看即便长孙笑迟不是这个身份,皇上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拉拢结识。他是个聪明人,不会让任何一个有才能的人游弋在自己的对立面。”
刘金吾眼中有讶异之色:“说得太对了,您不在皇上身边,却好像比我了解得还清楚彻底。”常思豪笑道:“这话太夸张了。”
“不不,一点也不夸张。”刘金吾道:“要说咱们这皇上,只怕是天底下最会当皇上的人,那才真叫高深莫测。长孙笑迟的鹰犬之说,其实都是皇上早就熟烂用惯了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不管你有多大才学、多大能耐,他都能让你替他办事。”
常思豪一笑:“于他来说,这种事情岂非容易得很?毕竟他是当今天子,跟着他什么都有,这个诱惑太大了。”
刘金吾连连摇头,身子往前蹭了蹭道:“不然不然。皇上用人,自有一套。你看他当着面说冯保的好处,其实内心对他并不十分喜欢,宫里头陈洪、李芳、孟冲这些太监和皇上的亲近程度,哪个也不比冯保差了,尤其孟冲做的驴板肠是一绝,颇合皇上的口味。可是他表面和谁都亲近,一阵阵的好像和谁又都挺远,底下的人相互之间都猜不透谁更得宠些,于是便只能对他更尽心尽力地讨好。内阁那边也是一样,皇上专挑几个差不多的人入阁,有的资历老,有的功劳大,有的能力强,他们相互之间争斗不断,天平左上右下,起起伏伏,大家争着把事办得漂亮,皇上适时或夸奖两句,或贬抑两句,什么都不用做,就天下太平了。”
皇上的好恶、宫中的秘辛,对于外人来说遥不可及,多少官员想破脑袋,花费巨金,为的不过是在宫中近侍内臣口中“得句话儿”、“给个方向”。常思豪却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已然受了这样一份“厚礼”。心想:“如此说来,皇上听了长孙笑迟的话高兴,不是因为受教,也不是觉得英雄所见略同,而是觉得这个大哥头脑也不过如此,去了心头一患,所以轻松。”眼见刘金吾说得摇头摆脑,似乎犯了酒劲,心中不禁暗笑,频频举杯相劝。
喝了几轮,刘金吾舌头渐短,被常思豪一逗,兴头又飙了起来,得意挂眉地道:“其实我看呐,长孙笑迟把聚豪阁经营得红火,不是因为他有本事,而是他底下都是些粗豪的江湖汉子,只懂喝酒吃肉,抡刀砍杀,这种人统驭起来还不容易!其实江湖……不过如此,要让皇上去带他们,只须使出三分力气,聚豪阁的规模实力起码比现在要大上十倍,而且他还能每天游山逛景,轻轻……松松。”
常思豪顺着他道:“是啊,上面的人越懒,底下人就越勤快,他是深明此道的。”
刘金吾大笑,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乜斜着眼道:“这话是说到点子上啦!其实懒才是聪明,大懒才是大聪明。所以程连安说破此事,皇上便不高兴,因为他看出了程连安的聪明劲儿,这才对他有了忌讳。那小子毕竟还是孩子,有些东西该说不该说的,处理起来还不够妥当。对自己狠算个什么?自残再狠点儿最多自杀,那不叫能耐,聪明才是最可怕的。”
常思豪叹道:“能被人看出聪明的人,只怕也不够聪明了,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正的聪明,便是像你这般,表面不动声色,其实事事看得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好戏子。”
“嘿嘿嘿嘿……”刘金吾嘻笑之际摇着手自谦:“我不成。我这跑龙套的傻到不能再傻,哪像您大智若愚,胸有成竹,正经是四平八稳的老戏骨!”
常思豪闲闲举杯自饮,道:“哦?我如何聪明了?”
刘金吾嘿嘿笑道:“那还用说吗?这世上倒下去的都算不上英雄,只有最后站着的才是好汉,您以一边城小卒的身份,结交上秦家总管,继而成了这晋中第一富户家的姑爷,大同一战,秦家人折了骨干,您却毫发无伤,杀败俺答全身而退,获尽全功,名传天下。昨日在无肝老贵妃面前那一跪,更是独出机杼,恰到好处,让小弟见识了一回大……大戏子的风采。”
“哈哈哈哈!”
常思豪仰面笑得畅意,嘴角边有微光闪出。
刘金吾被他这白森森的牙齿一闪,像是骤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寒毛直竖,酒劲立消。
常思豪这一笑余韵未逝,余光里瞥见他变颜变色,也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嘿然一笑,眯眼举起杯来:“好,说你聪明,果然不假,有了这般心计脑子,离将来荣华富贵、飞黄腾达也不远了,来,干了这杯。”
刘金吾听出了他“飞黄腾达”四字背后的意思,怔怔间忽意识到对方擎着杯正等自己,忙又堆起笑容欠身:“哈哈,借您吉言。别的都是虚,以后还得靠您的栽培提点啊。”举杯仍毫不迟疑地饮尽,又紧补了几口凉菜。
常思豪知他一再引开话题避过徐阁老,不谈这桩富贵,也不再多言。饮尽杯中之酒,仰在椅背上佯笑道:“痛快!咱们都是年青人,胸中都有一番雄图伟梦,可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若能相互帮扶,携手并肩,那走起路来,就容易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