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全集Zei8.com》第259/681页
过不多时,锦帘斜挑,众戏子们鱼贯而出,刘金吾拦问道:“请问哪一位是梁伯龙先生?”一白发老者侧头停步:“侬寻吾何事?”声不甚高,便是南人口吻,其音柔而气壮,目光炯炯,亦自慑人。刘金吾吃了一惊,见这人身高八尺,极其雄伟,比之刚才在戏台上远远来看显得高大许多,兼之生得浓眉高颧,颌下虬髯支离如炸,若不是面色白晰,只怕要被人当成李逵转世。仔细打量之下,他那与黑须形成鲜明对比的满头白发,原来并非发套,竟是真的。愕然道:“您便是梁先生?”白发人道:“弗错哉!”刘金吾有些迟疑:“如果我没记错,您今年应该不过才四十六岁零三个月,怎地这头发竟全白了?”
梁伯龙呵呵笑道:“愁的唆!”
刘金吾连连感叹:“想不到,想不到!您的经历在下也知道一二,那般愁苦,确是伤人不浅。”梁伯龙笑道:“咿也,都是过去的事体!如今吾头上生白玉,说明脑内已无浊,侬又替吾伤的什嘛心呢?”前几句还是吴侬软语,末了一句,又夹些陕西味道,显然天南地北走惯了的。
常思豪听他说话敞亮,心中甚许,拱手道:“刚才听得先生一场大戏唱得凛烈生虹,令人胸膺大开、肝胆俱壮,佩服佩服。”
梁伯龙眼睛微亮,道:“这出戏只唱了几场,许多人都评说结局弗佳,令人气为之沮,其实是只见其悲,弗见其壮,你这后生,倒有些眼光哉。”这几句说来又夹些北方官话味道,多半是特意为让对方听得明白。
常思豪道:“天下英雄豪杰,一生风光适意、圆满善终者少之又少。人活的是个过程,只要这一生敢爱敢恨,快意恩仇,活得轰轰烈烈,强于碌碌隅安终老。死之悲哀,唱来容易,先生这出戏,能唱这般生之豪情,那才足见功夫。”
梁伯龙一怔之下,喜出望外:“莫窥到,真个莫窥到!京中痴人数万,竟然还有一人知吾戏中真意!侬可知?吾使尽全身解数,正是欲待钓起万丈豪情,咏出生命之壮美,却教一班弗懂戏的只听出个呜呼哀哉,真闷得人没脾气!还好有侬!还好有侬!”上前来拉了他手又攥又摇。
他口音南北兼杂,总体来说偏于糯软,总是吴语多些,说得快了常思豪反应不过来,只是听懂了个大概,愧然而笑:“我也不懂戏,只是听先生唱得情真意切,有感而发罢了。”
一旁的白衣青年道:“梁先生声若龙吟,高时绝岭攀极,低如临渊取碧,令人赞叹。这一出《秦公烈》破古谱之窠臼,迸团圆之旧例,亦可算戏家上品,然却离登临绝妙还差了一小步。”
梁伯龙一愕:“请指教?”
白衣青年道:“戏曲之道,述事第一,述事即为陈情也。务在贴合人情事理,尽其原委,展露根源,摹物述心,状之如生,问答对话之际不见扭捏造作、斧凿精工之痕迹,方为一流。”
梁伯龙点头道:“行家!先生可否再详述一二哉?”
白衣青年拱起手来略揖:“在梁班主面前,先生二字,在下可愧不敢受。”袍袖落去,更续道:“这戏曲之妙,更见于功夫,寻常戏子,唱念俱佳者,不过一二分功夫而已,然一出好戏,却须得十二分功夫,才可称绝妙。”
常思豪和刘金吾听了,都觉此人大言炎炎。寻常戏子唱念俱佳已是难得之极,在他口中,却只算是一二分功夫,那么十二分功夫,岂非是要鬼神搭台、天仙来唱?
只见这青年刻意顿了一顿,微笑解释道:“这十二分功夫之中,也有本末之分,轻重之别:一分词句之工,一分曲调之美,此为骨肉,亦为轻末,却还须得十分情意,才得灵魂,方显厚重。先生之戏唱功身段尽是绝佳,若仅如此,也不过是匠人之材,难得的是先生出戏入戏,皆有一份英雄情怀,侠义肝胆,是以豪杰饰英雄,故成绝肖,以好汉扮烈士,乃承其魄。方才这出《秦公烈》只是词句粗豪,想来是武夫手笔,并非先生亲作,是以白璧微瑕。”
梁伯龙对他前面卖关子的调调原不耐烦,待听到最后这几句,却喜得双目睁圆:“大行家!呵呵呵!莫想到梁某一日竟得两知己!来来来,今日吾来请客,咱们呀醉方休哉!”说着兴冲冲张罗着召唤侍者要了间包厢,手揽二人,说笑前行。刘金吾跟随其后,他对这白衣青年佩服自不必说,但眼瞅着常思豪这不懂戏的居然被梁先生如此看得起,自己反而插不上话,郁闷之余不禁暗暗又摇头嘀咕了几句“高深莫测!”
四人进了包厢,各自落座,梁伯龙问起姓名,常思豪如实说了,梁伯龙瞠目站起:“侬便是常思豪?可不是胡调调骗吾?”
常思豪笑道:“常思豪何德何能,这名字还能拿来骗人么?”
梁伯龙满脸喜色:“怪勿得,怪勿得,吾还说呢,非是超拔卓绝的英雄好汉,谅也勿能与吾戏产生共鸣哉。却莫窥到,原来是破俺答的英雄本主到哉。来来,吾等不及酒来,使这茶先敬兄弟一杯!”常思豪见他慕自己为英雄,却仍是称兄道弟,大笑道:“先生好爽直!”跟他对饮了一回。梁伯龙又问白衣青年,那青年瞧瞧常思豪和刘金吾两人,脸色犹豫,不来答话。梁伯龙有些不悦:“大丈夫藏头露尾,岂是好汉作风哉!”常思豪见那青年表情尴尬,料想他是有事不想让自己和刘金吾知道,解围道:“大家相聚即是缘份,聊天互述真心即可,何必要知名姓?”
梁伯龙沉了脸,便不再理那人,笑问常思豪道:“兄弟怎地也这般有兴头,来京师看吾戏哉?”
常思豪心想你这人演戏演痴了,仿佛世人除了看戏便没别的事。笑道:“倒是先生,怎么有兴致编了这么一出戏呢?”梁伯龙道:“咿也,说白了,这事体莫什么光彩。我们这上高台的还弗是得追铜逐臭,赚钱糊口哉?独抱楼的东家花重金请班子来京,到这给了个北昆的戏让吾来唱,吾这一瞧,也弗知哪个写的戏词,只顾状物叙事,完全弗合戏文规范,显然就是为了给这秦浪川扬名写的。吾一生气,就说弗唱了!唱弗好!莫料到旁人给吾一讲这老爷子的事迹,把吾可兴奋坏哉,当下拍板,把这戏接了,连着几天没睡,改出了能唱的调子,排好了琴、笙、笛、萧等等乐器的诸般变化,还加了些鞑靼的乐器,试奏之下,效果倒也弗错,后来公演,反响却又一般,问了些人,原来北人豪爽,嫌吾们南昆动作圆柔绵小,后来这才又加了些大身段,这才唱火。”
“原来如此。”常思豪暗自纳闷:“怪了,这独抱楼的东家又是谁呢?”
第四章 学戏
只听梁伯龙道:“吾本来自负才高,这辈头过得却甚是落魄,虽然弃了功名之念,胸中却有一股弗甘怨气,又开始向往佩剑纵横,行侠仗义,因此交下许多江湖朋友。可是大家弗过一起吃喝浪荡,败家而已。后来常写些闺中怨事给戏班来唱,聊寄情思,实为英雄气塞,无奈之举,没想到写戏唱戏搞出了名堂。其实吾对这行当,还是有些鄙视,觉得自己弗过是破瓮头破摔,摔出了响动。如此数年下来,岁月消磨,雄心弗再,好像什事体都窥得开了,直听到秦老爷子的生平,才知道自己还是在抱怨和无奈中打转。这般活着,虽生犹死哉。”此时酒菜上桌,他便提壶给各人满酒。
常思豪心想那些击剑玩乐,吟咏文章之类的风雅之事多半也是传言渲染,他能自述颓态,足见真心,对这梁伯龙更生好感,安慰说道:“行行出状元,好的戏班子不论到了哪里,总是万人追看。能颠倒众生,也是大本事,未必就比别的行当差了。”
梁伯龙笑道:“对头。这个道理吾老里巴早隐约也懂,却只拿来自欺,没真正转过味儿来哉。直到把这出《秦公烈》编排好了演出来,吾才在台上寻见了自家。”
常思豪寻思:“天下至道,都是相通,连唱戏也不例外,‘寻见自家’一句,跟郑盟主他们说武功的话也是如出一辙。看来这梁伯龙,确是摸着了戏路的神髓。”点头附合:“嗯,重复别人容易,找见自己就难了。”
梁伯龙闻言愣住,陷入思考,说道:“咦,弗对头,吾原以为是寻见了自家,经侬这一说,才觉差了味道,其实吾还是在重复别个,只弗过这个别个,弗是吾恩师,也弗再是其它的戏子,而是秦老相公。演得再好再像,也是俚,而不是吾。”他呆呆出了阵神,脸色忽地转黯,叹道:“原来吾距离真正的大戏子,还差得远哉。”
常思豪见他心思却无时不刻都在戏上,倒和自己琢磨武功时差不多,失笑之余也生感叹:“人生如戏,戏即人生,在戏台上要演好别人,在戏台下则要活好自己,一演,一活,一虚一实大有不同。先生可要记得出戏入戏,莫要爱戏如痴,丢了自己才好。”
梁伯龙咂磨良久,点头道:“讲的对头,讲的对头!”回过神来,哈哈笑道:“吾这些年陷在戏里,乌里乌涂,有一点名声便开始自以为是,尚弗自知,还弗如兄弟侬三言两语说得明白透澈,惭愧惭愧。兄弟既有悟性,又有灵性,若是学戏,定能成个颠倒众生的大戏子,成就远在吾之上。”
常思豪笑道:“先生说笑了,我一个握刀把子的粗人,哪有那个本事。”梁伯龙敛容道:“是是,常兄弟是战场杀敌的英雄好汉,怎能做个下贱的戏子?吾失言哉,失言哉。”常思豪的握刀把子本指自己在军中剔骨拆肉做厨子的时候,见他误会,忙道:“先生作戏细腻入微,赏心悦目,唱功更是一流,我这嗓子也不行,是真无自信学好,绝无鄙视戏子之意。其实我感觉作戏与武功大有相通之处,日后若有机会,还真当了解一二,以做触类旁通之用。”
梁伯龙道:“哪那许多日后的机会?常兄弟这话也弗过是托辞罢了。假哉,好假哉。”
常思豪暗道惭愧。心知在戏子面前,自是作不得戏,拱手笑道:“如此现在便请先生指教几手如何?”
梁伯龙大喜,他本来便是戏痴,给别人说戏正是最大乐事。站起身来,说道:“好,侬且来窥。”说着膝上生弯,身子微沉,整体有了弹性,手撩衣襟,鞋尖一挑,在包厢中行走起来,步速急中见徐,轻灵之中又不失沉稳,迈步之时头顶不见起伏。刘金吾知道他若是穿了戏装,如此行来便如旱地行船,上身不动,脚下衣袍如波起浪,便像水面上滑出去的一般,最能表现遇人欣喜,兴冲冲奔去的心情。脱口赞道:“好功夫!”
演戏和武功都是肢体动作,常思豪一见之下便看得明白,也站起身来,随后跟学,只行几步,便找见诀窍,他身上有天机步的底子,学这动作无非是步法的变化,自是轻松之极,走上两圈,直看得梁伯龙瞠目结舌,连连赞道:“好悟性哉!好悟性哉!”又连着展示好几个动作,见常思豪都轻松学会,不禁更来了兴致,想了一想,道:“看吾介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