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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控诉
贾旧城道:“这件事是咱们各派建立以来,从所未有的大决变、大转折,当年祖师命每任后续掌门要将誓言口传心授,代代流传,重要性尤在本派门规之上,我等如何能忘?”
应红英道:“嗯,祖师的誓言,小妹也一直记在心里,每时重温,不敢或忘。然而这些陈年旧话,咱们几派的人记得,只怕有些人自己却忘得干净了。说道起来,在场诸位英雄或许不知原委,白师弟,你给大家讲来听听如何?”
白拾英应了声:“好”,清清嗓子,郑重说道:“昔年剑绝韦天姿与宗喀巴弟子释迦也失在御前一战之后,两人换艺,韦老剑客得了释迦也失的‘果道七轮心法’,研习数载,与自己的剑学融汇为一,成为古来少有的大宗师。他当时见江湖风气保守,门派之见颇重,大家互藏其秘,彼此间少有沟通,于是便在京师建起修剑堂,创盟立剑为宗,言称要破除一切陈规旧习,将自己一身所学倾囊天下,传与有缘,希望人人都能够通过剑学明通夙慧,梳理身心,以更好的姿态去兴利捍患、立业建功,面对人生的种种。此举破千载之旧见,革百代之积习,真可称古来未有之盛举。”
他本就生得英姿挺拔,此刻亭身院中娓娓述来,顾盼神飞,讲得更是极富感染。群雄静立肃听,溯思着百多年前这场江湖盛事,无不大生感慨。
只听白拾英继续道:“华山、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各派祖师们听闻此事,都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这是官府为残害武林同道而设下的圈套,于是相约到京,准备查明真相。不料与韦老剑客会晤之下,发现他老人家所做一切,竟都是真心实意。当时各门派中捂得严严实实的武功秘诀,和他老人家无偿公开传授的心法、剑法一比,简直浅薄粗陋,判若云泥。祖师们感动之余,经过商议,决定将本派秘不外传的武功图谱、理论著述也都贡献出来,并且率本派弟子,都要共同加入百剑盟。
当时韦老剑客言说,他创的并非是一个江湖帮派,而是一个同盟学社,一切以传道、授剑、涵养身心为重,合之则来,不合则去,来去自由。大家贡献出来的武功典籍可以收纳,供天下学子研习参悟,但这么多门派加入,他无心打理,更无意经营。五派祖师商讨数日,最终拟定了一个方案,共同立下誓言:各派愿统一归属于百剑盟旗下,随老剑客一道,致力传播剑学,革弊布新,日常事务则由各派分别自行打理。经韦老剑客点头同意,咱五派这才与百剑盟合为了一体。”
应红英点了点头,向上问道:“盟主,我白师弟方才所述,可有差错?”
郑盟主道:“并无差错。”
“好。”应红英又向小山上人瞧去:“上人,刚才尊师弟言道,武林中有门户之见,官场内有党徒之分,此为祸乱之由,其因在于人皆怀有‘我执’、‘我见’,请问上人,对韦老剑客和五派祖师当年所为,有何看法?”
小山上人合十道:“善哉善哉!这几位前辈澄心破障,堪称无私无我。”
应红英转回头去,面对群雄道:“上人这话,不知大家以为然否?”
群雄都道:“小山上人说的甚是!”“韦老剑客确是前辈楷模!”应红英略伸双臂,压下声音,说道:“红英自幼习武之时,便听师父、师叔伯们谈说此事,对前辈祖师十分景仰,然而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努力也不过是江湖上一现的昙花。自韦老剑客过世之后,百剑盟传承几代,就起了变化,尤其近年来在一些别有用心者的策动之下,先是将入修剑堂的几位大剑架空,继而是抛弃普惠讲学,代之以试剑选才,同时亲近官府,大力扩充经营,不论茶楼酒肆镖局布行,统统纳归旗下,又在云梦山择址兴建汇剑山庄,收募豪杰,培养战力。其行为与韦老剑客禀承之宗旨大相径庭,且渐行渐远。时至今日,能进入修剑堂研学者,已经不过寥寥数人,而百剑盟中,更是裙带勾连,关系错综。有的人,仗着自己是盟中骨干的亲属子弟,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小年纪,学得秘要;有的人,仗着自己是哪个显要人物的亲枝近派,便可在外耀武扬威,指东道西!”
她语声越发激烈,常思豪在旁静听,内心里大起波澜。剑家宏愿立足高远,所思所想皆超出世俗非里可计,应红英产生误解也属正常。但武功方面,仅就自己接触到的来看,除了廖孤石是自修自悟的个例,其余像沈初喃、洛虎履等,都年纪轻轻就功力卓绝远超侪辈,确实难说这与他们的出身没有关系。偷眼朝郑盟主瞧去,只见他眉目凝定,静静听着,似乎也没有意愿出言反驳。
只听应红英道:“本就不该存在的试剑大会,如今更成了专供盟中子弟表演的场子,将江湖上有心向学之士,都挡在隔栏之外。四年前萧今拾月连胜数十阵,最终拒入修剑堂,扬长而去,正是看透了其中的关节,知道百剑盟已然今非昔比,早堕落成了一个挂剑为幌、逐名唱利的舞台。它在武林同道看来,不过是一种武力霸权的展示,在受邀出席的官员们看来,又难道不是一场十足血腥的娱乐?”
在场群雄之中有不少人都亲身经历过百剑盟的试剑大会,虽只是在台下观战而已,但一想起来,往日情景却都历历在心。要上试剑擂台,确实不限门派、性别与武功,可是上去容易,怎么下来,就难说得很了。轻者输个一招半式,在天下英雄面前丢脸,重者就要伤残送命。那些有意求学深造之人,武功很少能练到登峰造极之境,他们的试剑对手多为百剑盟里的名家后裔。这些公子、少剑仗着家学深厚,上了台轻松胜出,便可在小小年纪得享大名。谁都知道百剑盟汇剑天下,对武功剑道的精研无人可及,但这修剑堂的台阶太高,绝大多数的人也只能望洋兴叹、空自怀念韦老剑客在时,那有教无类的时光。至于每次试剑大会都有邀官员到场,似乎已成惯例。这些人有的懂武,有的不懂,在看台上由盟里重要人物陪着,多半是看个热闹,教她这么一说,倒真有些看耍猴的味道,所以群雄此刻听了都颇具抵忤,耻憎暗生。
应红英扫在眼里心中落数,说道:“那一届会后,拙夫回到泰山,回思在盟中所闻所见,愁眉不展,终日叹息,就此郁郁而病,许师兄,那时你得知消息,曾来山上看望于他,应该对此还有些印象罢?”
许见三叹道:“是。管师兄为人正直,思虑深远,见盟里如此搞法,对咱五派的未来很是忧心。言说假使百剑盟只是自甘堕落,总有败亡之时,虽然可惜,却也不足为惧。可是现在他们和官府走得太近,怕只怕有朝一日会背反江湖,成为武林公敌。那时节咱五派要听从号令,调过头来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为仇作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当时劝他说,以郑盟主的人才武功,当世不作二人之想,剑家宗义若能用之国事,或许天下真会有所改观。管师兄言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庙堂与江湖,犹如白天黑夜,永远不能调和在一起。你仔细想想,从古至今,有哪位侠剑客在这条路上走得通过?纵然郑盟主热血一腔,想的确是国民大事,底下的人举着门面旗呐喊助威,暗地里混水摸鱼的,还能少了?我当时思索良久,也只能是无言以对。”
他话里所说“官府”虽未点明具体,可是众人都清楚,官府方面和百剑盟打交道最多的,主要便是东厂。刚才曹向飞在时,群雄瞧见郑盟主与之交谈亲切,不少人表面未动声色,心里都颇具反感。没想到泄底怕老乡,原来他盟下的一派掌门也对此类事情颇有微词。彼此间相互瞧瞧,腰杆都硬气不少。
只见应红英神色黯然地道:“拙夫虽怀抱悲观,然而顾念着祖师们当年的情份和誓言,直至病到弥留,仍始终没有发出异音。未来的事情没人说得准,或许百剑盟真能够走出一条新路,也未可知。扶持我儿管亦阑接手掌门之位后,我们娘儿俩本来也别无它念,可是没想到随之而来的一件事情,让我们这颗心,算是彻底冷了。”
这时夏增辉脸色沉凝,又开了腔道:“夫人所言之事,莫非与管少掌门这伤有关?”
“正是。”应红英侧目道:“儿啊,你把事情给大家说来听听!”
“是。”
管亦阑怯怯然答应,从担架上挣扎着,被人扶坐起来。他手掩胸口咳嗽数声,两眼含悲地道:“爹爹因病亡故,我和娘悲痛欲绝,搭起灵棚,发信报丧。送信人未到京师,百剑盟派出吊丧的人却已先到了。领头带队的姓蒋,叫做蒋昭袭的,进了山大模大样,摆起他剑客的派头,把我泰山派上上下下,半点也不放在眼里……”说到这儿大生委屈,鼻涕眼泪地哭了起来。
蒋昭袭在始部座下,平时盟里盟外地负责沟通,和江湖人物打交道颇多,在场群雄中有不少人都认得。知道他大名蒋暮,字昭袭,本是山东青州府云门山人,向来谦恭正直,重礼守义,故而得了个“云门剑儒”的雅号。此人注重仪表,行动衣着自有一派精致讲究。至于说他什么大摆派头,未免有些不尽不实。但管亦阑话里有话,人家送信的未到,而吊丧的先到,显然是百剑盟在泰山派中安插了眼线,提前获知了消息。这样对待自己旗下的派属,未免不够光明磊落。没接触过蒋昭袭的人,也都觉得百剑盟既然如此霸道,底下剑客摆摆架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管亦阑强自忍抑悲伤,抽泣着道:“我和娘敬他是盟中使节,对他恭恭敬敬,安排他在山上住下,使用等项,不敢有缺。却没想到,他深夜之间,竟趁我外出方便之机潜入灵堂,开棺盗取陪葬的物事……”
“放屁!”
这一声大吼突如其来,声量又高,吓得管亦阑颈子一颤,连眼泪也缩了回去。群雄纷纷循声回望,只见荆问种带着洛承渊、江石友以及十余名剑客正站在大门口边,大家只顾听管家母子说话,都没注意身后动静,也不知他们来了多久。
骂管亦阑的正是高扬。他须眉皆炸,怒气冲冲大踏步抢至院心,一把扯住担架的杆子,厉声喝道:“管亦阑!你休要血口喷人!”
管亦阑一惊之下瞥见是高扬,眼睛登时圆起,忽然“哎哟”一声,跌下担架。他以伤肘拄地,拖着身子勉力蹭爬,一只手扬起来向母亲伸去,哀唤道:“娘,娘……”应红英呆了一呆,忽然大惊,赶忙大张双臂扑将上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上摸下捂地道:“我的儿!伤口摔裂了没有?快让为娘瞧瞧……”管亦阑失声道:“娘,这人要杀我!他要杀我!”说着话向高扬回指,身上抖作一团。
事情发生太快,群雄或没留神,或视角不佳,待到管亦阑身子落地,却都瞧见高扬的手握在担架上,以为是他掀下去的,顿时一片骚动,责怪他对个受伤的孩子动手,实在大失剑客的身份。
应红英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别怕,有少林派小山上人和众英雄们在,不会有事的。”
管亦阑扯着她衣衫,抽着鼻涕颤突突地道:“娘,人死不记仇,爹爹一向为人忠厚老实,别人对他的灵柩不敬,想来他也不会怪罪。这京师又是人家的地方,咱们孤儿寡母的,跟人家争什么是非,讨什么公道?不如忍了这口气,回去收拾东西退出江湖,咱娘儿俩相依为命,过安生日子去得了!”
“你……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应红英气得将他往地上一搡,甩起手来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然而瞧着儿子捂脸忍泪的样子,又软了下来,蹲下将他的头拢在颌下哭道:“儿啊,你可得争口气啊,娘是个妇道人家,能撑起什么门面?以后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还得指望着你呢!”夏增辉赶忙上去解劝:“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唉!孩子毕竟是小!您可别动真气,哭坏了身子!”白拾英跺足道:“江湖是能说退就退的?掌门是能说不做就不做的?你年纪虽小,可也是个男儿,纵有什么事处理不好,有你娘在,有这些叔伯大爷们在,都能拉你、帮你,你怎可如此失志颓靡?还不快给你娘认个错儿!”管亦阑抹泪道:“是,是!娘,您别哭,孩儿知错了!知错了!”